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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1年第2期|房偉:老陶然(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1年第2期 |  房偉  2021年02月07日06:56

眼看著日長風暖,天方薄明,定慧寺的早課就開了張。悠悠鐘聲中,和尚的頌唱,一波波蕩漾開去,不知是《楞嚴經》,還是《大悲咒》,似漏出白夜的霧,籠了麓城城南大半個地段。寺院南頭是小廣場,穿過廣場是六里牌坊,沿街小吃店、便利店醒來不少,還有寺院前的梧桐、刺槐、杜梨,連帶樹上的喜鵲、家雀兒,都因這佛音梵唱,噤得窸窸窣窣,不敢擾了觀音、羅漢一眾神佛的清靜。

早課凌晨四時應卯,咿咿呀呀地唱著,就到了六時。周末,上香的人多,都是遠近的善男信女,求子的、求姻緣的,也有問學業(yè)前程的,都在無相門與無作門前戳住,等小沙彌灑掃完院落,放人進山門。

突然,涌來一群“鮮衣怒馬”的老男女。都是胭脂紅中式短款小襖,青色燈籠褲,外配粉白平底布鞋,有的手里拿著塑料楊柳枝,有的腰上系著紅綢,大喇喇地攏過來,占了小廣場,擺了帶蓄電池的大音箱,扭扭噠噠地跳起舞了。

音樂也帶勁兒,飄著“最炫民族風”,照著“荷塘月色”,都是“鳳凰傳奇”的勁歌,驚起一群喜鵲,吱哇亂叫著逃命。跳舞的老男女們,胸前還掛著綠色塑料小喇叭,跳完一曲,“嘟嘟、嘀嘀”地吹上一氣,別提多美氣了。

信徒們紛紛側目,面露憎惡。

舞蹈隊打出一面小旗,插在小廣場美人魚雕像的手心,赫然是“新時代老年舞團”。這些老男老女跳得整齊,節(jié)奏感強,頗有“走進新時代”的闖勁兒。

定慧寺的鐘聲晃了晃,仿佛喝醉的佛陀腳下遇了絆子,有了不期而遇的慌亂。誦經聲也被這歌聲壓得時隱時現。好在早課該結束了,信徒上香也不耽誤。兩個青布僧袍小和尚,開了山門,信眾們向里涌,聽得一聲尖利嗓音叫起,似小刀片撕開幾尺長彩綢:

“別跑了狗男女!”

幾個跳舞老人搶過,劈頭揪住一男一女。男的六十多歲,有些氣度,光禿禿的腦袋,毛料藏青色西裝,三接頭皮鞋锃亮;女的不過三十左右,長頭發(fā),斯斯文文,挺著肚子,有孕四五個月的樣子。

年輕孕婦挽住西裝男的胳膊喊著“老公”,男的也慌亂,嚷著:“老閆讓你們來的吧,沖我來!別驚嚇了孕婦!”

領頭的女人,六十歲左右,白白胖胖,像個圓滾滾的棉花團,小圓臉,花白頭發(fā)。她薅住孕婦的頭發(fā),氣鼓鼓地說,狐貍精,也有臉來定慧寺?咋不讓金剛力士收了你這妖孽?

孕婦伸手奪頭發(fā),胖女人愈加攥得緊,向懷中輕輕一帶,孕婦就勢癱跪在地上。禿頭男見狀,使勁推搡胖女人,又去掰手指。老年舞團的人,不尷不尬地圍上去,倒不好意思動手,但明里暗里拉偏架,圍了禿頭男,只護那孕婦的周全。

胖女人揮著指甲,撓了禿頭男的臉,左邊三道,右邊二道,像個繪了彩的蛋殼。

禿頭男蹲在地上,抱著腦袋不停地詛咒。孕婦卻仰頭怒視著眾人。周圍的群眾,有勸架的,也有看熱鬧的。胖女人沒再動手,指著男人的禿頭,大聲說,大家瞧,這是麓城大學項有槐教授!堂堂大學教授,六十多歲,養(yǎng)個不到三十的小三,把糟糠妻子拋在爛泥,我孟菲看不慣陳世美,今天當回女武松,拿狗男女示眾……

眾人哄笑,連帶著定慧寺的鐘聲也響了兩下,似是表示贊同。禿頭的項教授,此時耷拉著頭,脖子的筋凸起老高,臉上青白不定,原本像個復活節(jié)彩蛋,現下倒像彩蛋真要活了,被罵得春氣入體,蠢蠢欲動。

那孕婦擋在項有槐面前,目光堅定地說,項老師有權利追求幸福!我們真心相愛,你又不是他老婆閆鳳琴,憑啥打人罵人?我要報警!

人群給孕婦頂得一窒,老年舞團的人訕訕的,胖女人孟菲,聲音也低了不少,只恨恨地說,我替天行道,你有本事就告……

捉奸也要“正宮娘娘”領隊?!罢瓶嘀髑叵闵彙辈辉?,包拯也拿不得陳世美開刀問斬。

“別鬧了……”舞蹈隊里透出個糯軟的、帶著哭腔的聲音。

人群倏然分開,走出一個高挑老婦人,身材偏瘦,皮膚白皙,眉眼清晰精致,就是皺紋不少,但氣質還不錯,想來年輕時也是美人。她也穿著老年勁舞團那套行頭。孟菲嘆了口氣,說,都為你出氣,你倒躲清靜,老閆你倒是說句話呀。

“大家的情誼我領了,我丟不起人——”女人咬著嘴唇。

幾個勁舞團男成員有些激動,一個高壯的老頭,拍著胸脯向女人保證,誰也不能欺負你!圍觀群眾有人小聲問,這是哪路神仙?有人回答,新時代舞團的團長,也是項有槐的前妻——閆阿姨。

“這些人是你弄來的?”項有槐盯著閆阿姨,撲哧撲哧地出著氣,“有分歧,家里可以談,法庭也可以談,何苦如此作踐?”

閆阿姨唬了一跳,擺著手說,碰巧遇上的,你別冤枉人。

“姐姐,”孕婦囁嚅著,也沒了氣焰,“高抬貴手吧,我肚里的孩子,也是老項的骨肉,我們來定慧寺求個平安?!?/p>

閆阿姨看看孕婦和前夫,紅著眼說,冤孽,我命不好,也是你們坑的,你們快走吧。

好!勁舞團的老頭老太,先叫起了好。圍觀的善男信女,看著這糟糠老婆如此凄慘,也都跟著喊好。定慧寺小沙彌扛著掃帚,站在人群外面聽熱鬧,也搔著青頭皮,嘿嘿地笑著。寺院前的大葉法桐,冬天凋零的葉還未長好,干癟的懸鈴球被風吹過,無數小露珠撲在小沙彌腦瓜頂,亮晶晶的。小沙彌利落地一抹,就變成了油油的一層水膜。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我也是身不由己,為情所動,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嘛?!?/p>

項有槐苦著臉,給自己尋著臺階,緩緩扶起孕婦,在眾人噓聲中逃走了。

“出了口惡氣,”孟菲大大咧咧地說,“今天是佛祖助陣,大快人心!”

閆阿姨倒沒多少喜色,幽幽地說,這總不太體面。他大小也是麓城文化名人,鬧得太兇,他沒了臉,孩子們也面上無光。

“老項何時給了你體面?還不是在法庭上作踐你?”孟菲不忿地說。

“老年當自強,咱們是走進新時代的最強音!”

幾個舞蹈隊的老頭,臉紅撲撲的,也有點蠢蠢欲動的架勢。人群沒了西洋景,轟然散去。信眾繼續(xù)上香,求諸佛保佑升官發(fā)財,早生貴子。老年舞團的老男老女,各自收了神通,拔了旗子,撤了音箱,又“嘟嘟、嘀嘀”地吹了通喇叭,擁著孟菲和閆阿姨,不知去往何處,只留下一地瓜子皮,飄蕩在香火氣息的仲春。

“嗡嗡,嗡嗡嗡……”

鐘聲悶悶的,沒了節(jié)奏板眼,好像相識多年的老情人的心不在焉的情書。散了早課,和尚去用齋飯,銅鐘就歸了信眾,敲一下,二十元,敲五下,附帶送上一下,都說鐘聲能祈福、保平安,可此時怎么聽,都像荒腔走板,生不逢時。

閆阿姨叫閆鳳琴,今年六十五,原麓城大學附屬幼兒園保育員,前任老公項有槐,麓城大學教授,專攻古典文學。閆阿姨父母都是中學教員,她骨子里羨慕文化人,但從小學習差,初中畢業(yè),就去幼兒園工作。雖說是保育員,但閆阿姨要體面,干凈整潔,認真負責,三十多歲起,無論男女老少,都喊她“閆阿姨”。她到底尋了個大學生老公,麓城大學畢業(yè)留校的項有槐。倆人育有一男一女,女兒項莉莉,在麓城文聯工作,兒子項誠是電廠工人。女兒與兒子均已成家,有了后代。

項有槐臨退休之際,愛上了女學生。閆阿姨本以為,項教授不過“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誰想到“老房子著火”,更是火得不可收拾。女學生叫章懷懿,本是麓城大學博士生,不知咋的,就和導師項有槐看對了眼。

打電話騷擾,上門攤牌,夫妻罵架,小三威脅,兒女規(guī)勸,法院拉鋸戰(zhàn),電視劇上的幾套“規(guī)定動作”走下來,一家人都疲憊不堪。閆阿姨要體面,不想鬧得滿城風雨,卻不想滿城風雨早已擠爆了這個小家。那段時間,閆阿姨天天哭,有時半夜爬起,就坐在窗臺下哭,兒女們都擔心她想不開。

一天,閆阿姨突然一骨碌爬起,拉著項有槐辦了離婚手續(xù)。離了婚的閆阿姨,加入了新時代老年舞團。閆阿姨是大集體制女工身份,那幾年麓城鬧買斷工齡,閆阿姨為照顧家,不到五十歲就辦了提前退休。如今離了婚,更有大把時間了。一群廣場舞伙伴,跳出了默契和野心,這群老男老女建了隊伍,統一定制服裝,排了不少曲目,先在社區(qū)演,給學校慰問,后來也上過麓城電視臺,成了家喻戶曉的“老有所為”典型。

閆阿姨高挑勻稱,這么多年,一直保養(yǎng)得不錯。離了婚的閆阿姨,沒變成癡肥老怨婦,倒成了喪偶與離異老頭眼中的“天鵝肉”,大家推舉她當了團長。還有一個離異老婦女孟菲,老公本是財政局長,也是找了秘書小三。孟菲自詡閆阿姨的閨蜜死黨,也充了副團長。早晨在小廣場排練,孟菲發(fā)現閆阿姨臉色蒼白,才知定慧寺前碰到了冤家對頭。她不管不顧,給閆阿姨撐場,上演了“勁舞團大鬧定慧寺,閆阿姨怒斥負心男”的戲碼。

離開定慧寺,晌午九點多了。沒來由地,閆阿姨有些心慌。這些年,雖然家里她說一不二,但在外面,從來都依賴老項,像今天這么狠,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個男人不屬于她了,可他倒霉落魄,自己還是不好受,好像當年他們真有那么恩愛似的,就像裝著一副假牙,平時無感,只有摘走了,才覺出假牙的好,甚至想念假牙,恐怕比真牙還貼心貼肺。

一個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飛也似的溜過身邊,忙不迭地喊著“勞駕”。外賣小哥鮮黃衣服,晃得人眼亂,車把上飄出黃燜雞米飯的香氣。閆阿姨回過神,想起要到菜場。女兒囑咐過她,給外孫小志做辣子雞塊。小志小升初,學業(yè)緊張。項誠也要帶一家人來吃飯。

她沖到菜市場,和小販討價還價,買了雞肉、排骨和蔬菜。平時都是11點燒菜,項莉莉和小志,大概11點40分到家,今天周末,家庭大聚餐,時間要提前一點了。

離婚后,閆阿姨搬去和女兒住在陶然亭小區(qū)。項有槐名下有兩套房,一套商品房,在城西關,位置不好,但是新房,面積也大;還有一套,是現住的,在陶然亭小區(qū)對面不遠的翡翠苑,位置雖好,卻是舊房,面積也小。項有槐讓閆阿姨自己挑。閆阿姨沒主意,讓女兒項莉莉參謀。莉莉還是選了新房。

項誠不太樂意,項誠在電廠倒班,忙得臭死,老婆馮春紅在東大百貨站柜臺,也是整天疲憊不堪,翡翠苑房子雖舊,但離他們家近。平時他們把萍萍送到翡翠苑,讓閆阿姨照顧。他們兩口子,隔三岔五吃個現成飯?,F在可好,住在妹妹家,總不是辦法。

項莉莉做主,把新房租出去,租金名義上給閆阿姨,由她代收。項誠嘟噥幾句,說老爹離婚,損失最大的就是他,如今老爹再婚,小三懷孕,家業(yè)更是無望。一個沒啥錢的老媽,也給妹妹搶去當保姆。馮春紅沒少罵項誠,讀書不如妹妹,做事也不精明。有了這層隔閡,閆阿姨不愿到兒子家。但再不成器,也是自己孩子。每逢周末,閆阿姨親自下廚,做上一桌好飯,維持著一個大家庭安定團結的樣子。

回到家,項誠一家已到了,馮春紅嗑著瓜子看電視,項誠玩手機,孫女萍萍和外孫小志在里屋打游戲。女兒與女婿出門辦事,還沒回來。閆阿姨訓斥了幾句,小志翻白眼,只當耳旁風,萍萍也做鬼臉,嚷著說,奶奶,你OUT啦。

閆阿姨開始忙碌。中午準時開飯,辣子雞塊、軟炸蝦仁、糖醋排骨、紅燒帶魚、紅燜羊肉,還有一大鍋蘑菇湯,家常又實惠,看著挺誘人。

“可饞您的飯了,我們不比莉莉,吃上這么一頓,回味一個月?!?/p>

馮春紅搓著手,半開玩笑地說,一邊拿眼角瞥著項誠。

項誠正喝茶,趕緊放下,拿手機擋著臉,手指頭飛快地刷著屏。

閆阿姨對兒媳笑了笑,說,想吃就常來嘛。

摘了圍裙,閆阿姨數落萍萍和小志,不該整天玩游戲,要多學習,尤其是萍萍,女孩更要多讀書,要有事業(yè),要不然將來結婚也要被老公欺負……馮春紅越來越不耐煩,臉好似一張越扯越緊的棉布,看著平滑工整,其實早快撐破了。她冷笑兩聲,剛想開口,項誠拉著她的袖子,示意別開腔。萍萍愛玩游戲,也是沒法子。她和項誠工作都忙,孩子有時只能一個人待在家,不讓她玩游戲,萬一亂跑亂撞,弄出好歹怎么辦?

項莉莉和鄒磊回來了。項莉莉一進門,就甩了皮鞋,忙不迭地喊累,閆阿姨趕緊遞上熱茶。項莉莉陰著臉,喝了幾口,又嫌燙,小志飯前不洗手,也被她臭罵了一頓。項家就是這樣,只要莉莉發(fā)脾氣,一家人都不作聲。而項莉莉發(fā)脾氣,八成是在外面遇到不順心的事。項誠小聲問鄒磊,鄒磊也只是苦笑兩聲。

一家人悶頭吃飯,閆阿姨不大動筷子。

您只干活,不吃飯,想變田螺姑娘?馮春紅勸道。

閆阿姨不動,項誠給她夾幾塊排骨,她也全給了小志,她只喝蘑菇湯,吃點素菜。鄒磊也跟著勸。項莉莉咬著雞肉,含含糊糊地說,我們可不敢餓死老媽,她自己要健美。

舞團過些天要演出,胖了,舞服穿著不體面。閆阿姨挑著一棵青菜,輕輕地說。

又不是楊麗萍,這么緊張干啥?跳舞倒當成了正經差使。項誠不以為然。

莉莉不知扯了那條筋,吐出幾塊雞骨,也不吃了。她掏出盒煙,點上一棵,兀自抽起來。閆阿姨責備她,不該當著孩子的面抽煙。項莉莉不應,臉色不太好看。她早年也不抽,但在文聯工作,掉到一堆文人之中,不知不覺也染上了習氣。

是不是碰到事了?馮春紅也看出項莉莉今天不太順。

沒得事。項莉莉欲言又止,用筷子把飯碗邊敲得叮當作響。閆阿姨又來勸,說,你從小就有這毛病,吃飯敲碗不吉利,要破財的。

我不是三歲孩子!項莉莉吼道,要不是你們離婚,小志的事,哪有這么難辦?

風暖了,早晚天氣還挺涼。新時代舞團改了場地,移師到文化宮北廣場。原來他們在麓城大學家屬區(qū)廣場,地方寬敞,地也平整。這些“老舞蹈家”,其實是深秋老玉米——熟透了。有個磕磕碰碰,就易出事。家屬院的少年,也看上了那塊場地,說要練街舞。老年舞的扇子、小喇叭到底抵擋不住街舞。閆阿姨和孟菲商量,只能另尋地方。

舞團名義上閆阿姨是團長,實際孟菲“掌舵”。孟菲是“前局長夫人”,和方方面面打交道,自然得心應手。閆阿姨不要當團長,但孟菲說,閆阿姨長得體面,舞蹈優(yōu)雅,脾氣又好,能給舞團聚集人氣,她愿當“狗頭軍師”,輔助明主。自從孟菲當大管家,舞團事業(yè)蒸蒸日上。區(qū)工委與宣傳部都點名表揚過,他們上過電視。常參加社區(qū)表演和晚會演出,也有出場費。

閆阿姨早早來文化宮,換了舞蹈服,掛在杠子上壓腿。別看她上了年紀,下腰、拉胯、劈叉,身體還有相當柔韌度。閆阿姨長得白皙,身材高挑,還有點殘存的嬌媚味道。廚師老高,退休機關干部老季,還有些老閑人,都是慕閆阿姨之名前來入伙。孟菲也是“棄婦”,但活得比她有光彩。雖然離婚了,但要了前夫局長兩套房子和一百多萬存款,每個月還有四千元撫養(yǎng)費。她也喜歡跳舞,但不過圖個熱鬧。與其說她對舞蹈感興趣,不如說對跳舞的老頭更感興趣。有人告訴閆阿姨,孟菲和幾個老頭很曖昧,閆阿姨不信。

好一會兒,孟菲才和幾個老頭姍姍來遲。孟菲嚼著驢肉火燒,嚷著也讓閆阿姨吃。閆阿姨不吃這些汁汁液液、不太體面的食物。孟菲卻不怕,她矮胖的身子,像拍扁的皮球,橫下里寬,縱下里卻短,但胃口好,身體也壯實。

人齊了,正式開跳。閆阿姨心不在焉,跳了一會兒,氣喘吁吁,有些心慌。她讓一個老頭領舞,自己坐在石階上,喝幾口檸檬水,才感覺好些了。她早上吃得少,不過一個白煮蛋、一杯豆?jié){。孟菲過來關心,打趣說,上次在定慧寺見了前夫,魂又被勾走了?

男人有的是嘛,老項有啥好?頭禿得像黃瓢!孟菲嘲諷道。

閆阿姨訕笑著,轉移話題,說,莉莉逼我找她爸辦事。孟菲支持找項有槐,說,你們雖離了,外孫還是親外孫,他還真不幫忙?閆阿姨點頭,又擔心地說,孩子們和他爸現在生分了。

女兒和兒子對她都有怨氣,埋怨她把家業(yè)拱手給了小三。項誠高中畢業(yè)進廠,項有槐有個學生在電廠當領導,給了不少照應。馮春紅嫁給項誠,也是項有槐給買了婚房。莉莉在麓城大學讀書,老師都高看她。莉莉當了系學生會主席,入了黨,被評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畢業(yè)后,順利分配到文聯。老公鄒磊也是名牌大學碩士。家里莉莉是中心,一家人都寵她;單位上,她是中層骨干,領導對她也客氣。人到中年,老父卻出軌了,還和年輕小三結了婚。莉莉咽不下這口氣,攛掇著母親和哥哥鬧事。章懷懿博士畢業(yè)后,留在麓城大學團委。按照莉莉的設想,趁著學生上課,在教室撒上幾百份傳單,母親在領導面前聲淚俱下哭訴一番。離婚這事兒,民不舉,官不究,但如果成了丑聞,領導肯定重視,再有媒體關注,肯定要處理,章懷懿就得被辭退。項有槐只能回頭。誰承想,母親和哥哥像兩塊年糕,慢吞吞的,一副不敢惹事的“地獄好鬼”做派。傳單沒撒,哭廟的戲也沒成,領導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打發(fā)了他們。項有槐反而得了理,說閆阿姨破壞他的名譽,更鬧著要離婚了。

婚是離了,日子還得繼續(xù)。閆阿姨當了團長,算是找回來些自信。閆阿姨年輕時是美人胚子,但只是“胚子”,眉眼雖美,但沒風情,也少靈動,透著股憨厚樸實的本分,犟牛犟腦的死腦筋。項有槐抱怨,說她是冰雕的花,看著好,吃到嘴里全是冰碴。自從當了團長,有男人圍著她轉,向她獻殷勤,她嚷著丟人,心里卻頗得意。

他們不曉得,想當閆阿姨的老公,也不是件易事。她理想的男人,應該高大帥氣,在外頂天立地,錢掙得多,都交她保管,在家里是啞巴和聾子,盡著女人擺布,干干凈凈、體體面面,一天洗次腳,三天洗次澡,不喝酒,不抽煙,對媳婦溫柔體貼,對孩子極其有耐心,除此之外,還要懂養(yǎng)生,少吃多干活兒,包攬家務事……

閆阿姨理想的男性從沒有過,項教授不是,天下的男人也難挑出。男人對女人的溫順,大多是遷就,再就是不屑?!把b出”的溫順,好比戲臺的刀槍劍戟,看著寒光閃閃,都是假貨,傷不了人,專為賺戲迷的掌聲。閆阿姨這樣的老年女性,讀過些書,纏綿悱惻的電視劇更如數家珍,一輩子照劇本來茫茫世界尋“燈火闌珊下”的好男人,怎能找得到?飯桌掉個飯粒,沙發(fā)下搜出煙頭,都被她拎出來,像中國老婦女版“家庭福爾摩斯”,絮絮叨叨,聽得人羞愧又尷尬,只能承認錯誤,閉著嘴逃走。她天天巡視一百多平方米帝國疆土,管著幾個“忠臣良將”吃喝拉撒,誰料想,關公會走麥城,王彥章終遇茍家灘,弄得她是有家難回,晚節(jié)不保。

閆阿姨給項有槐打了電話,兩人約定,在翡翠苑老房子樓下見面。

閆阿姨望著小區(qū)門口“翡翠苑”三個鎏金大字,心突突直跳。這還是項有槐的手筆。他是麓城文化名人,擅長書法,尤工魏碑。翡翠苑也是麓大家屬區(qū)之一,當時開發(fā)商聽說項教授要住在這里,就向他求字。原來閆阿姨每次出小區(qū),看到這幾個字,胸中都會升起自豪感。如今,這幾個字卻仿佛壓在心頭的巨石,讓人喘不過氣。

到了樓下,項有槐的電話又來了,說出去辦點事,讓她等一會兒。閆阿姨等著無聊,不知不覺地就去了地下室。她想去拿點舊物。

離婚后,她搬出去,把家門鑰匙給了項有槐,地下室鑰匙有意無意忘了給。項有槐也沒要,有時閆阿姨借口收拾東西,偷偷摸到地下室。項家地下室寬敞,里面積了幾十年老舊東西,從他們結婚時買的臉盆,淘汰的家具,項有槐的講課教材,項莉莉的兒時玩具,項誠的變速自行車,到小志幼兒園用的大字本,萍萍磨破的小皮鞋,亂糟糟地堆滿了。

閆阿姨搬個小凳子,懶懶地坐在地下室。她無意看到一張新相框,應是項有槐再婚拍的,也被丟到了地下室。也許是老項有意放在這里,羞辱閆阿姨。相框不大,鑲著銀白色邊飾,老項刮了胡子,染了發(fā),穿著古裝長衫,坐在紅木桌前,假裝看書。章懷懿穿得像清朝格格,旗袍外配頭飾,爽利灑落,斜斜地倚靠在椅子背上,假裝舉著燈盞,給項有槐照明。

閆阿姨滿心酸楚。項有槐讀書寫作時,她也添茶倒水,但倆人從沒有默契自然。章懷懿研究古典詩詞,一筆漂亮行草,得了丈夫真?zhèn)?。倆人還沒好上時,她常來家里,倆人討論學術問題,一談幾小時。章懷懿盯著老項,眼睛亮晶晶的??蓱z閆阿姨那時還覺得,這是學生崇拜老師,卻不了解,心意相投這個東西,還真可怕。

下午暖融融的陽光,從窄窄窗口流進,撫弄著她的臉,沖刷著額頭的皺紋和眼角的淚痕。無數細小灰塵,隨淺黃光柱升騰,彌漫著年久日衰的霉味。老物件就是她最后的東西,有歡樂,也有痛苦。或者說,就是她自己。她一天天地挨著等死,現在還對兒女有些價值,哪天做不動,最好腦?;蛐墓?,痛痛快快去了,和這些老物件一起,徹底被人遺忘……

閆阿姨想得癡了,沒留神項有槐站在身后。項有槐咳嗽著,沉著臉說,什么事?

閆阿姨慌亂地掏出鑰匙,說,地下室鑰匙忘了給你,我只是拿幾個舊物件。

項有槐抖抖地接過,冷冷地說,咱們不要見了,我怕被人打死,如今老了,也打不過人家,只能躲起來安心。

閆阿姨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要找你們麻煩,孟菲自作主張。

項有槐“哼”了一聲,繼續(xù)說,知道你不會,你死要面子,那胖母虎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聽人說她前夫何局長出軌小三秘書,她自己出軌老公下屬,還是保持距離好,你這人大事沒有,小事太較真,小心被她騙了。

閆阿姨不認同前夫,又不想和他吵,只說,反正也被騙慣了,你不是騙了我大半輩子?

項有槐跺跺腳,扭頭要走。閆阿姨拉住他,吞吞吐吐地把女兒的訴求說了。小志小升初,想去麓城一中讀初中。一中是麓城最好的初中部,升學指標控制得嚴,除了考試名次,就是學區(qū)房。別看陶然亭和翡翠苑只隔幾條馬路,可翡翠苑屬于一中學區(qū)房。莉莉心氣高,小志成績又不行,她想買學區(qū)房,經濟實力又不允許。項莉莉想讓項有槐把翡翠苑的房子過在她的名下,她和老項簽個協議,等小志報名資格審查過后,再把房子過戶回來。

項有槐看著閆阿姨,半天不說話,胸脯一起一伏。

閆阿姨忐忑地問,行不行?

項有槐說,莉莉怎么不和我說?把你推出挨埋怨?她倒狡猾,算計起老子了?這事要懷懿同意……估計也很難。

閆阿姨心里發(fā)急,小志的前途要緊。她一急,眼淚下來了,哭著說,你風流快活,我受了多少委屈?如今為了親外孫,連這點小事都不辦,我找個沒人地方上吊算了……

項有槐拍拍腦袋,眉毛擰成團,急躁地團團轉,仿佛哭聲是緊箍咒,讓他生不如死。

閆阿姨淚水多,年輕那會兒,項有槐覺得她感情豐富,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性情溫柔。過了耳順之際,他才發(fā)現,年輕女孩哭起來,是林黛玉般梨花帶雨,惹人憐愛,可這老婦哭訴,卻都是“容嬤嬤”翻版,哪怕真心護主,也如蚊蠅繞耳,令人苦不堪言。

倆人正悲悲切切,聽得樓梯吱吱呀呀作響,章懷懿不知何時走下樓,也沒多問,只沖著項有槐示意。閆阿姨反倒臉色羞紅了,好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章懷懿挺著肚子,淡淡地說,姐姐,有空來家里坐坐,我們很歡迎。

下午的光,從頂處刺下,將懷懿臃腫的身體籠住,閆阿姨仰著頭,看不真切,只有逆光的光暈,毛茸茸的,邊緣處閃爍著緋紅與熒藍的光,好似大雨里的霓虹燈,一個人孤立其中,看著不真切的光芒,朦朧模糊,就在身邊,卻遠在天涯。

閆阿姨又羞又恨,章懷懿比自己女兒還小十歲,怎么“姐姐”“姐姐”的叫得出口?這家是她的,一張床、一件家具、一盞燈、一根鐵釘,都是她辛辛苦苦攢的,怎么轉手就成了別人的了?還有沒有天理?

她踉踉蹌蹌,不知如何離開的翡翠苑。她左腳踏在滑溜的青石板,跌倒在地,只聽到前臂骨“咔嚓”響了一下,像荒野中有人脆生生地打了個響指,來得突兀,又戛然而止。

……

作者簡介

房偉,男,文學博士,教授、博導,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曾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收獲》文學排行榜?,F就職于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