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被電子媒介簇擁的童年相遇
在新著《文學:八個關鍵詞》中,作家張煒從四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海量的閱讀心得中,提煉出的八個關鍵詞:童年、動物、荒野、海洋、流浪、地域、恐懼、困境,于創(chuàng)作者,是文學實踐探索中繞不開的母題;于閱讀者,是解讀文學直抵心靈深處從而引起共情的密鑰。這亦是人生關乎生命、成長、存在與心靈之道的八個關鍵詞。由此,他既挖掘出經(jīng)典文學作品之精彩緊要處,又開顯了個體戰(zhàn)勝小我、進入寬闊大我之道路。
反抗和不屈的種子
童年是用來回應的,童年自身也接受回應。作家寫作時羅列大量細節(jié),構造情節(jié)和人物,用講故事的方式不斷做出各種回應。這種回應嚴格講就是一種反抗,而且非常劇烈。它不像劍拔弩張的街頭械斗一樣清晰可見,而是潛在的和深遠的。閱讀反抗,不像閱讀情愛那樣直接明了,而常常是隱晦曲折的。整個的一部反抗之書,有時也會讀成一部摯愛之書,原來它們有異曲同工之妙。文學偉大的不可思議的美,就在這里。它的故事和人物,甚至還有抒情的筆觸,從頭到尾用兩個字即可概括,就是不屈或反抗。
我認識的一位有名的作家,很早就在業(yè)內(nèi)贏得了名聲。他生在貧窮的鄉(xiāng)間,是被父親從小揍大的,有時父親往死里打他,這在當?shù)厥浅R姷?。特殊的生存、苦難和愛,有時竟要化成這種方式積存起來。這位作家有了不小的成就之后,到了麥收季節(jié)要回老家收麥子。那不是收割,而是直接用手拔,那種辛苦不是現(xiàn)在的人能夠想象的:只一會兒就要兩手起水皰。拔麥子是莊稼人的一關,這個季節(jié)沒有多少收獲的喜悅,因為實在太苦了。這位作家拔麥子時,因為麥根的土拍打得不干凈,被發(fā)火的老父親滿地追打。父親舉著一個板凳,從這邊追到那邊,追累了就坐在板凳上歇一會兒。
我聽了這個作家麥地里被父親追打的故事,笑不出來。我知道這里邊有些難以言說的東西,我也說不清。不過我知道:他的寫作是不可限量的,這里可以套用魯迅的那句“戰(zhàn)斗正未有窮期”,他的“創(chuàng)作正未有窮期”。這個生活場景蘊藏了一種特別的倫理關系,有說不清的底層力道,正作用于一個在精神世界遨游的人。他能夠在這樣的年紀和所謂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之后被追打,而且是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就有非同一般的意味了。
我估計得不錯,二十幾年過去,這個人非但沒有讓人失望,還一再地引起驚訝。因為他的忍受在繼續(xù),一個長長的被虛榮腐蝕的過程才剛剛開始,還有更深厚的東西藏在心底,這些東西要在心里鼓脹,讓他繼續(xù)難過。他反抗和不屈的根扎得太深,這樣的壓力張力之下他不會漂浮。
凡漂浮和廉價的寫作,往往都是由作者輕飄的生活所決定的,生活對他來說已沒有足夠的重量,心中再無反抗,更沒有不屈,沒有那樣的根,于是不必指望發(fā)芽茂長。一個人的情感總是輕松自如的,那就只適合寫娛樂片和連續(xù)劇。一位好的作家無論有了多么大的專業(yè)成就、多大的名聲,都不會忘乎所以。童年植下的那顆不屈的反抗的種子一直在鼓脹,試圖萌發(fā),讓他不能安靜。他會同情所有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處于不安的人,永遠站在他們一邊。讓他寫一點無關痛癢的文字,會很痛苦。他要揭示真相,要顯示力量,要將他的尊嚴受損的那一部分,用一生的故事加以修補。
杰克·倫敦終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剛八個月,母親就帶著他嫁給一個貧困的老鰥夫,隨這個人的姓。他小學未畢業(yè)就開始打工謀生,做童工,甚至做過偷海蠣子的賊,還當過海盜船的水手。他的長篇小說《海盜》就專門描寫海上冒險。他一生當過的角色真是復雜,什么工人、流浪漢、大學生、北極圈的淘金者,還蹲過監(jiān)獄。這是一個被生活蹂躪得傷痕累累的人,所以能夠給我們講出很多屈辱和掙扎的故事。
英國作家狄更斯因為父親欠債進監(jiān),十歲開始做工養(yǎng)家,因交不起房租全家都住進了監(jiān)獄。他在鞋油工廠因技能熟練,竟被老板放進櫥窗里展示,讓路人像看動物一樣盯視?!鹅F都孤兒》里那個貧苦無助的孩子,就是自己的童年寫照。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在一個軍醫(yī)的家庭,父親購有田莊,個性極其暴躁冷酷,因為虐待田莊的農(nóng)民而遭毆致死。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時就進入軍事工程學校,他一生都要擺脫父親的陰影。血緣給他的東西,留下的恐懼,會在人所不知的時刻發(fā)酵。這其實是一場極特殊、極痛苦的釀造。他的代表作《卡拉馬佐夫兄弟》,今天讀來仍然讓人心潮澎湃。這是怎樣的文字,下面埋藏了一顆怎樣特異的心靈,遠不是常人所能接近的。今天的網(wǎng)絡時代據(jù)說人心麻木,那就讀它吧,受一次震撼。
陀氏這一類作品,與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那些最頂尖的作品、令現(xiàn)代讀者沉迷不已的文字,區(qū)別太大了。卡夫卡、馬爾克斯和米蘭·昆德拉征服了多少人,讓多少人佩服,多少人模仿和向往。但是讀了《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樣的作品,會因為其中不可解脫的罪感、深深的懺悔、無法言喻的震撼而沉默。這大概是更高一級的文學,直接就是生命和心靈,由它所引起的折服甚至自卑感,必將長久存在。這是網(wǎng)絡時代里最稀缺的元素,它會沉淀下來。
如果我們將“偉大”這件袍子套在一些絕妙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身上,他們一定會感到不適。這個形容詞形成于古典時期,是為那個時代特制的,直到今天似乎也無法置換。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丁、歌德和雨果這一類作家,他們不憚于“偉大”,寬大的袍子也合他們的體量。
《卡拉馬佐夫兄弟》寫出了最復雜的父子關系,還有兄弟之間圍繞原罪、信仰的無盡辯論追究,驚心動魄,令人戰(zhàn)栗。這種深入和誠實以及恐懼,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所缺乏的。關于父親的記憶一定讓陀思妥耶夫斯基陷于難以解脫的折磨之中,混合著其他苦難感受,比如那場險些讓他死于絞刑的案件。這陰暗與悲凄的命運融入了他的文學。
恨與愛是兩種不同的力量,雖然也互有關聯(lián)。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當二者合而為一的時候,它才是最有力量的。當恨單獨地分離出來,會變得陰郁;當愛獨自分離出來,會變得空泛、廉價和表面。愛和恨結合一體才是最強大、最無法抵御的,也是百發(fā)百中的。
兒童在網(wǎng)絡中
兒童成長于網(wǎng)絡時代,擁有一個被電子媒介簇擁的童年,是人生的全新相遇,也許并不能簡單地說好或不好。
這個時期的孩子可能知道得很多,但又常常顯得所知甚少,思想蕪雜而簡單。他們借由互聯(lián)網(wǎng)獲得了很多古怪的知識,什么消息、意見、現(xiàn)象、傳聞、技法,應有盡有。他們過早獲得的新異而有趣的一些信息、一些技巧,令上一代瞠目結舌。不過靜下心來也會為他們擔心:更多關乎生活本身的、具體的事物知道得不多。知識多而經(jīng)驗少,而且多是看來聽來的一類“知識”。他們擁有的假設很多,處理問題的能力不強,許多知識都很廉價,缺少經(jīng)驗的印證。
這樣的一代人容易變得脆弱,是與化纖數(shù)字時代相諧配的。他們與那些從小在山里跑大、在鄉(xiāng)間或城市胡同里竄大、在地里渾身滾爬的孩子完全不同。
盧梭在《愛彌兒》一書中提出以兒童為本位,強調直觀教育,目的是成為自然人:“大自然希望兒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兒童的樣子。我們?nèi)绻騺y了次序,就會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實,他們長得既不豐滿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會腐爛?!爆F(xiàn)在的社會教育缺少的,正是《愛彌兒》那樣的基本要求。我們常常痛心地看到,一個孩子尚未豐滿就已經(jīng)“腐爛”,他們有的脆弱到不可思議,為極短暫的一點阻遏竟能放棄生活,為一時的艱困就能搭上生命。這種悲劇是顯在的,更大的悲劇則在渾然不察中上演,那是心靈的腐爛。
豐子愷的兒童畫中,充盈著對兒童設身處地的理解。他沒有站在成人的角度居高臨下地看待兒童,滿眼都是喜悅和多趣,是愛與欣。他容忍兒童胡鬧,像他們一樣天真。他說:“兒童富有感情,卻缺乏理智;兒童富有欲望,但是不能抑制。因此兒童的世界非常的廣大自由?!?/p>
網(wǎng)絡世界喧嘩、熱鬧、紛亂,交集著各種匪夷所思的消息,好像應有盡有,然而整體上卻很難引起崇高的沖動?,F(xiàn)在的孩子被視聽包圍,有時是一種淹沒的狀態(tài)。他們從來沒有應該具有的生命的安靜,這是極不幸的。這種環(huán)境當然很難引起激越之情,因為過于瑣碎和閃爍而至的東西、變幻不停的事物太多。過去的孩子在河流面前、在一片莊稼面前、在高山之下、在父母帶他進行生計操勞的時候,通過勞動、通過仰望、通過汗水和辛苦,體驗感激和喜悅,這樣的過程能夠喚起向上的生命情感。這種環(huán)境的贈予其實是不可取代的。而現(xiàn)在的蕪雜是由極端的局促引起的,比如我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孩子困囿在一個小小的手機中,它的冷漠和狹小一定會帶來嚴重的后果。
網(wǎng)絡環(huán)境令孩子們更多地暴露在各種污染之中。這里不是指輻射和藍光對視力的傷害,而是指網(wǎng)絡上流傳的漫無邊際的文字和圖像。這是擁擠的災難,大致營造了一種無聊的荒唐的氛圍。一個人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接受這樣的教育進入社會,對自己和他人,對于由他們一樣的群體組成的社會,會帶來難以想象的復雜問題。比如傳統(tǒng)強調的質樸做人,警惕成為勢利眼和機會主義,這一類教育需要在更自然的環(huán)境中完成。
少年頭腦中的繁雜不是好事情,這讓他們早早地站在十字路口,失去了出發(fā)的元點。大概沒有哪一個時代的兒童像今天這樣早熟、這樣幼稚和難以長大。這是充滿矛盾的生命體。他們被過早地開發(fā)了,又被過早地封閉了。哪些方面被開發(fā),又有哪些方面被隔離和被封閉,正是需要我們好好研究的。網(wǎng)絡時代一些接近于中年的人,在許多方面都簡單到不可想象的地步,他們甚至像兒童,或不如過去的兒童更有經(jīng)驗與知識。
過早地灌輸似是而非的虛擬事物,實感也就喪失了。我們無法也無機會引領他們更多地投向體力勞動,或到大自然中去享受直接單純的生活。來自大自然的原理和知識一條是一條,它們很少重復之處,深入生動,豐富之極。大自然中的知識更真實也更具體,更貼近生存的實用性,使人從一開始就具備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現(xiàn)在的兒童對植物和動物很無知。一個孩子走到田間,認不出幾只蟲子和幾株植物。而過去田頭長大的孩子,幾乎沒有不認識的東西。在北方,地瓜和玉米是最常見的農(nóng)作物,而今城鎮(zhèn)的孩子見了這兩種植物都驚訝,見了大麗花都尖叫,以為遇到了什么神奇的花。表面上看不過是少見了一株花或一種作物,更深遠來看,一個時代的童年變成了這樣,這個世界將何等蒼白、簡單和貧瘠。我們的未來需要交給他們,他們自己也要迎接未來,做好準備了嗎?
數(shù)字時代的諸多難題擺在面前,而且并不能用閱讀和一般意義上的教育來解決。一般來說,當下兒童的情感比較淡薄,而情感的力量一旦失去,學習和記憶也就成了難題。說了這么多,那么誰來羅列一下數(shù)字時代的優(yōu)越性,說一下它對童年的無比恩惠?今天的這個時代,對于兒童成長的良性元素當然也是一個新命題,不過要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極難。我們要給一個時代命名并不是那么簡單的。海明威他們那一代也有類似的情況,因為那也是一個大轉折的時期。格特魯?shù)隆に固┮蚪o海明威那一代命名為“迷茫的一代”,那么今天的孩子該怎樣命名?“無根的一代”?“漂浮的一代”?“恍惚的一代”?似乎都不恰當。
我們沒有為之命名的權利,那就讓時間給他們命名吧。
(選自《文學:八個關鍵詞》張煒/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