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bào)》2021年第2期|蔡駿:春夜·葬禮(節(jié)選)
三
出了忘川樓,過滬杭鐵道口。彼時火車已不開,在造輕軌高架。我爸爸跟老毛師傅打頭陣。“鉤子船長”抬頭挺胸,腰板筆直,疾行如風(fēng),腳下有根,南帝、北丐、東邪、西毒才有的修為;神探亨特,形如關(guān)二爺,身長八尺,面紅如赭,酷似美國電視劇《神探亨特》男主角,又如倫勃朗《夜巡》,金燦燦是光,黑漆漆是影,阿姆斯特丹水城,無數(shù)條蘇州河環(huán)繞;保爾·柯察金戴了一千度眼鏡,胸前口袋,插一支上海造英雄牌金筆;冉·阿讓倉皇夜奔,頂天立地市長,原是亡命苦役犯,今宵要救珂賽特;殿后壓陣小將,便是我跟張海,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個少年傍地走,婚禮與葬禮一般難以分辨。老少七人,若說葫蘆七兄弟,恐怕亂了輩分,莫如是七劍下天山。
江寧路往南,一邊蘇州河,一邊造幣廠。忽而高山,忽而河谷,沒入陰影,沐在月下。造幣廠陰影,比造幣廠本身更巍峨,覆蓋靜水深流。江寧路橋,舊稱造幣廠橋,蘇州河九曲十八彎,長壽路橋、昌化路橋、江寧路橋、西康路橋、寶成橋、武寧路橋,以至三官堂橋、滬西曹家渡,二十四橋明月夜,在西洋風(fēng)景大上海,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造出江南風(fēng)光。立定橋頭,北岸浩蕩棚戶區(qū),朱家灣、潭子灣、潘家灣,一片可怕小世界。鴿子籠模糊,星光點(diǎn)點(diǎn),多少男女老幼,魂靈翻涌,燈火漸暗,被褥漸熱,春夢漸生。兩根鐵路線,穿過斜拉橋相交,火車站廣場,千萬人露宿月下。蘇州河南,一字長蛇陣排開,一片光明大世界:面粉廠、啤酒廠、印刷廠、藥水廠、燈泡廠、申新九廠、上鋼八廠、國棉六廠,多數(shù)已壽終正寢,少數(shù)還茍延殘喘。橋下夜航船,馬達(dá)聲聲,有一船工獨(dú)立,濁浪翻涌,漸次淹過船舷。蘇州河有味道,天地獨(dú)一份:雨天腐爛味道,千絲百轉(zhuǎn);陰天牙膏味道,催人淚下;晴天醬油味道,饞吐水滴答答。東邊日出西邊雨,泔腳缽頭味道,發(fā)餿三日,必要捏了鼻頭。蘇州河底淤泥,沉渣泛起,金光閃閃,生出個璀璨暗世界,困了白骨,困了袁大頭,困了小黃魚。再往前數(shù),南宋韓世忠,忠王李秀成,李鴻章洋槍隊(duì),陳其美革命軍,北伐裝甲列車,嗚咽渡河;四行倉庫,八百壯士,楊慧敏,女童軍,青天白日旗,這夜光景,齊刷刷涌到眼門前。
下江寧路橋,轉(zhuǎn)入澳門路,春申機(jī)械廠到了。我小時光,這座工廠是個鋼鐵堡壘,蒸汽白煙翻涌,仿佛《霧都孤兒》或《遠(yuǎn)大前程》時代,在職工人一千,退休工人兩千,車床、刨床、銑床、磨床,徹夜不息轟鳴,訂單如雪片飛來,我爸爸忙得四腳朝天,三班倒。上海牌、紅旗牌、東風(fēng)牌、首長喊“同志們好”的大轎車,都有若干個零部件,出自我爸爸之手。他是車銑刨磨樣樣精通,兼任資深電工,大到電冰箱,小到收音機(jī),鬼斧神工,無所不能修理。世事難料,我爸爸的光輝歲月好景不長,崔健唱《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同時,德國人、日本人、法國人,本著國際主義精神,帶來合資汽車品牌。車內(nèi)五臟六腑、筋骨肌腱,乃至五官七竅,漂洋過海而來。春申廠的產(chǎn)品,一夜間,堆積倉庫,化作廢銅爛鐵,工人們各奔東西。我爸爸跟冉·阿讓,還要爭搶一個下崗名額,老友到底是老友,沒為名額打破頭,反而互相謙讓。冉·阿讓不爭氣,鬼使神差,打了女兒的鋼琴老師,被治安拘留十五日,只得下崗。只留我爸爸在廠里,獨(dú)守孤城。冉·阿讓因禍得福,去了私人老板修車行,診斷汽車疑難雜癥,如扁鵲、華佗診斷蔡桓公、曹操,手到擒來,藥到病除,每月可賺三千大洋。我問過我爸爸,羨慕過冉·阿讓吧?我爸爸惜字如金說,屁。
今朝夜里廂,月色清艷,廠里青山綠水,再無油污,鐵銹與灰塵飛揚(yáng),反而春風(fēng)吹送,蘭花幽香。墻下開辟一塊園圃,種了花花草草,泥里埋了何首烏、木蓮、覆盆子,猶如百草園,大概還有赤練蛇。保爾·柯察金贊我爸爸有閑情野趣。我爸爸說,少拍馬屁,廠里沒生活,只好養(yǎng)花養(yǎng)鳥,打牌下棋,解解厭氣。穿過一車間,繞過二車間,到了紅磚圍墻倉庫,躥出一條黑顏色大狗,向不速之客狂吠,震得我耳朵痛。神探亨特叫它名字:撒切爾。它便搖起尾巴,蹭了神探亨特的褲腳管。
我爸爸打開生銹鐵門。冉·阿讓推上電閘,屋頂砰砰作響,亮起一排白熾燈。撒切爾再度狂吠。我伸手遮光,我爸爸摟我肩膊。他的手,相當(dāng)熱,濕潤,汗津津,油滋滋。今宵是老廠長頭七,人死在這部車上,見車如見本尊。嚴(yán)格來講,是車的遺體。車頂消失,引擎蓋被掀掉,暴露發(fā)動機(jī),五臟六腑,座位靠背,被橫向一刀切斷,如斷頭騎士,比追悼會上所見“遺體”更加可怖。老廠長的三魂,這部車的六魄,沖入鼻孔,灌入胸肺,壯大膽囊。神探亨特呼吸粗重,保爾·柯察金鼻腔拉風(fēng)箱,冉·阿讓面頰暴出胡楂,“鉤子船長”喉嚨生出濃痰,我爸爸掏出一支煙,遲遲沒點(diǎn)上。上海大眾桑塔納,黑顏色車身,火柴盒車頭,低矮,頎長,進(jìn)氣格柵上車標(biāo),圓圈內(nèi),一只“V”,一只“W”,車尾貼“上?!ANTANA”,德語“VOLKSWAGEN”。五年前,廠里還沒欠一屁股債,買了這部車子,平時老廠長自己開,現(xiàn)在像一具尸體,彈痕累累,梟首示眾,死無葬身之地。倉庫變成停靈義莊,而我們,變成送葬家屬。我跟張海并排而立,像初出茅廬的實(shí)習(xí)法醫(yī),觀察解剖尸體。昨日,我爸爸帶了單位介紹信,跑到交警隊(duì),將這具殘骸運(yùn)回廠里,發(fā)覺不少老廠長骨頭、內(nèi)臟殘?jiān)?,全部集齊,裝了馬甲袋,稱分量有兩斤,交到家屬手里,今日一并送入火化爐。
我爸爸說,車子發(fā)動機(jī)沒壞,就像一個人,內(nèi)臟通通壞掉,心臟還是好的,就能救活過來。神探亨特提一瓶紹興花雕,灑于地上,圍繞桑塔納一圈,留下金燦燦圓環(huán),醇厚甘苦之味,惹人迷醉。冉·阿讓說,要是在山東鴻門宴,老廠長不吃五十二度白酒,吃溫過的黃酒,怕是能躲過血光之災(zāi)。保爾·柯察金說,黃酒后勁也大,還要開車子,老廠長不是死在酒上,是死在操心上,不肯讓廠里斷了糧,結(jié)果自己斷了頭,慘。
老毛師傅發(fā)話道,你們要修這部車,必得有個幫手。洪亮的揚(yáng)州嗓門兒,仿佛一臺機(jī)床轟鳴,繞梁三日不絕。我爸爸跟他的伙伴們,面面相覷,除掉這幾張老面孔,還有啥幫手?“鉤子船長”伸出右手,捉牢張海后背。我又聽“咚”一聲,少年膝蓋撞上水門汀。我爸爸要扶張海,老毛師傅說,不要碰他。張海跪于地上,雙眼盯了我爸爸,叫一聲師傅。老毛師傅踢了外孫屁股一腳,怒罵道,小把戲,沒規(guī)矩,還不磕頭。張海連磕三個響頭,水門汀山響,前額暴出紅腫。張海立起來,我爸爸遞出一支紅雙喜煙。張海不敢接。“鉤子船長”說,不識好歹,師傅給你煙就接。張海掏出打火機(jī),先給我爸爸點(diǎn)煙,再給自己點(diǎn)。陰風(fēng)襲來,火苗孟浪,搖曳。張海用手擋風(fēng)點(diǎn)火,以煙代茶,拜師禮成。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加上我,連同老廠長的魂、半死的桑塔納,同做見證人。我爸爸跟張海,同時吐出兩團(tuán)煙霧,穿過我的頭頂,縹緲而去。冉·阿讓向“鉤子船長”敬一支煙。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互敬一支煙。六根煙槍,濕云四集,彌漫,散佚。撒切爾蹲坐于地,不怒自威。唯獨(dú)不抽煙的我,被尼古丁熏得雙眼通紅,如臨大敵,熱淚滾滾,不爭氣地溢出眼角。少年張海面孔,漸次模糊黯淡。
春夜,老廠長頭七,也是桑塔納頭七,中國人稱“回魂夜”,魂兮歸來。
四
春天快要過去,老毛師傅帶了外孫,到我家里做客。張海穿一件灰襯衫、黑褲子、白球鞋,身上清湯寡水。是夜,我媽媽在市委黨校學(xué)習(xí)。看到師傅祖孫到訪,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華,再介紹客廳酒柜,我媽媽的三八紅旗手、優(yōu)秀紀(jì)檢干部獎狀。“鉤子船長”參觀過餐廳、兩個臥室、兩個衛(wèi)生間、一個儲藏室,最后到書房。老頭嘖嘖稱嘆,全廠在職、下崗、退休職工,無人比得上我家,保爾·柯察金還住新客站北廣場,太陽山路棚戶區(qū),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窩了九個平方米,一個人放屁,全家被熏死。相比我家這套房子,老廠長家也稍遜風(fēng)騷,一九四九年前,資本家也不過如此嘛。聽到這種夸獎,我爸爸如坐針氈。
沙發(fā)上坐定,老毛師傅蹦出一句揚(yáng)州話,辣塊媽媽,世道不好,惡人當(dāng)?shù)溃抢蠌S長還活著,小海老早頂替我進(jìn)廠了。我爸爸說,師傅啊,老皇歷了。我爸爸跟老毛師傅,講得有來有回,我在旁邊偷聽,原來張海要捧鐵飯碗,只有廠長講了算。老廠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新廠長“三浦友和”臨危受命,生不逢時,接下春申廠的爛攤子。上個禮拜,我爸爸帶了張海,提了兩條中華,登門造訪。廠長不肯收禮,還講現(xiàn)在是一九九八年,不是一九八八年,更不是一九七八年,工廠鐵飯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廠里九成工人下崗,發(fā)工資東拼西湊,豈有進(jìn)人名額。我爸爸說,國有工礦企業(yè),哪怕下崗了,再就業(yè)了,但是勞保、醫(yī)保一樣不缺,黨支部、工會還關(guān)心你,逢年過節(jié),發(fā)點(diǎn)年貨,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處,要是無業(yè)游民、個體戶,餓死都沒的人管。廠長說,張海要進(jìn)春申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當(dāng)臨時工,沒身份、沒勞保、沒醫(yī)保,等于三無產(chǎn)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別無他法,廠長已仁至義盡,天都快塌了,哪里還能挑三揀四。臨時工,雖不是鐵飯碗,總賽過待業(yè)做流氓吧。廠長批了條子,張海捧上這份塑料飯碗,當(dāng)了我爸爸的關(guān)門徒弟。
“鉤子船長”抬起右手,摟了張海說,外公沒用,這只手啊,連只螺螄殼都捏不牢,從今往后,你跟著師傅,聽師傅話,學(xué)好手藝,有口飯吃,還能討媳婦。我爸爸說,哪有那么大規(guī)矩。老毛師傅一本正經(jīng)說,老規(guī)矩是要講的,舊社會啊,進(jìn)廠做學(xué)徒,必定要給師傅下跪磕頭,拜師禮,上三炷香,殺一只雞,指天發(fā)誓,背叛師門,天誅地滅,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全家殺光。老頭講得吃力,氣喘吁吁,抽一支煙說,小海初中畢業(yè),剛從江西回到上海,不進(jìn)春申廠,必在外頭鬼混,挨殺千刀,只有他當(dāng)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翹辮子,要不然,進(jìn)棺材都不安寧,到了陰間,還得拆了閻羅殿,繼續(xù)革命。說罷,老毛師傅跟我爸爸回客廳,吃煙吃茶去了。
中國象棋規(guī)則,老帥跟老將不能碰頭,我跟張海單獨(dú)相處,紅中對白板,反而尷尬。我便介紹起書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媽媽藏書——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悲慘世界》 《安娜·卡列尼娜》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收獲》 《當(dāng)代》 《人民文學(xué)》,中文本科自學(xué)考試教科書。我自己大約有兩百本書,《中國通史》 《歐洲中世紀(jì)史》 《第三帝國的興亡》 ,最近幾年全套《軍事世界》 《艦船知識》雜志。我問張海,你平常看啥書?張海說,衛(wèi)斯理算嗎?我說,算。張海說,臥龍生、云中岳算嗎?我說,讀過金庸吧?張海點(diǎn)頭,報(bào)了一長串書名,聞所未聞,不在“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寫字臺上,擺了一組線圈、兩只電容、一只小喇叭、一根電子二極管。張海說,這是什么?我說,礦石收音機(jī),小時候自己裝的。張海說,阿哥真有本事。我說,我爸爸教我的,二極管就是半導(dǎo)體。張海說,用電池嗎?我說,不需要電源。張海驚說,不用電就能聽廣播?我說,試驗(yàn)給你看。這只礦石收音機(jī),臺子上積灰老多年,我媽媽想當(dāng)垃圾丟掉,都被我爸爸搶救回來。我拉出天線,打開窗門,收著信號,小喇叭終歸響了,咿咿呀呀,刺啦刺啦,像兩只蚊子,一雌一雄,雙宿雙飛,交配產(chǎn)卵,聽得人汗毛立起。張海探頭過來,要看清二極管里的秘密,藏了啥乾坤。我調(diào)整可變電容,像十幾把折扇,打開疊了一道,便能調(diào)出不同電臺。兩只蚊子飛的聲音,漸漸變成一個男人抑揚(yáng)頓挫的上海話:“上海人民廣播電臺,中波1197,調(diào)頻92.4,為你播出蘇州評彈開篇《寶玉夜探》?!比腋们白啵孟裎甯种割^,貼著你后背摸過來,一個老頭子唱蘇州話:“隆冬寒露結(jié)成冰,月色迷蒙欲斷魂,一陣陣朔風(fēng)透入骨,烏洞洞的大觀園里冷清清,賈寶玉一路花街步,腳步輕移緩緩行,他是一盞燈一個人。”我已嚇煞,馬上轉(zhuǎn)動可變電容,調(diào)到隔壁音樂臺。評彈消失,兩個女人唱歌:“來吧,來吧,相約九八,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相約在甜美的春風(fēng)里,相約那永遠(yuǎn)的青春年華……”聲音終歸古怪,像吊在繩子上,馬上要斷氣。我關(guān)了收音機(jī)說,不聽啦,有電磁干擾。張海說,阿哥,可以收聽國外廣播吧?我說,就是短波吧,我媽媽不準(zhǔn)我聽,不過間諜小說里寫,礦石收音機(jī),蠻適合搞間諜活動,當(dāng)作無線電接收器,可以竊聽信號。這時光,隔壁傳來老毛師傅的揚(yáng)州話,聲若洪鐘,小海呀,家去。
“鉤子船長”臨別時,殘缺的右手捏了捏我爸爸說,小海命苦啊,他的前程,交給你了。我爸爸說,師傅,我懂。我爸爸送客下樓。我立在陽臺目送,車棚亮起昏黃的燈,春風(fēng)吹起一片片榆葉,像一枚枚硬幣,沙沙掠過少年張海。他驀地回首,望向二樓陽臺。我忙低頭,躲到枝繁葉茂的夜來香背后。他朝我揮舞雙手,來回交叉到頭頂,像海員離開港口告別。夜空清澈起來,繁星熠熠,難得一見。對面三樓,響起家庭卡拉OK,有個中年男人沙啞嗓音,唱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
蔡駿,男,生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已出版中長篇小說二十多部,代表作有《病毒》《詛咒》《貓眼》《幽靈客?!贰痘拇骞ⅰ贰逗埂贰短鞕C(jī)》《謀殺似水年華》《地獄變》《生死河》《偷窺一百二十天》《最漫長的那一夜》等。2015年以短篇小說《北京一夜》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小說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