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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像戀愛一樣生活,像戀愛一樣書寫 ——談?wù)勎业淖钚麻L篇小說《致新年快樂》
來源:文匯報 | 須一瓜  2021年02月24日09:02
關(guān)鍵詞:須一瓜

《致新年快樂》這小說是筆老賬,早就要寫但一直沒寫,我甚至想過我可能不會寫了,但有一天,我突然開始,一口氣猛寫,其中兩次,情難自禁。我想是音樂的酵化作用吧,但我也由此確定了:那面天真的、逆動的、美麗的小旗幟,依然插在我的世界深處。也是風(fēng)一樣的獵獵夢想,試圖破譯不切實際的秘密人生。

夢想本身,門檻很低,白天晚上,是人都可以夢,但踐行夢想,把夢想落地為現(xiàn)實,門檻很高,可以高到人間煙火以上。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無人目擊的夢里人生。它大多不切實際,越不切實際,越夢得壯麗。盡管光天化日下,人們的現(xiàn)實與理性,在穩(wěn)重地閃避、沉默。但在我們的年輕或我們的酒后,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各種迷夢在莊重流轉(zhuǎn)——極地探險者、星盤高人、架子鼓手、神探;透視而睥睨人間的歷史學(xué)家;奇門遁甲、縱情天涯的海盜、阿肯那頓法老……夢想里的我們,佛光在背,黑發(fā)如幟;那是沒有任何阻滯、過濾掉所有困苦艱難的快意人生。

但更多的普通夢想,這可能是比較容易顯影出來的種類,比如小小警察夢就時不時見諸報端。它光滑又脆弱。據(jù)說有個年輕人,癡迷警夢無法自拔,自備行頭,夜夜無休,到網(wǎng)吧巡查勸退未成年人;又說有三青年,在某貿(mào)洽會期間,著假警服列隊赳赳行走街頭執(zhí)法維護秩序。路遇同行,立正敬禮致意。因為多禮,反而被真警識破。不切實際的細(xì)節(jié),碾碎了他們的夢想;此外,幾乎每座城市,都能看到脫胎于警察夢的民間反扒志愿力量,紅紅火火。

我采訪過幾個反扒警察,他們屬于刑警的一個序列,主要戰(zhàn)場就是公共交通線以及公共場合,主要對手就是小偷扒手。在手機支付暢行前,警察和小偷每天疲于奔命,在城里進行貓和老鼠無休止的戰(zhàn)斗。因為經(jīng)常過招,彼此太熟了,在案件以外,老鼠看起來非常尊敬貓。即使這樣,貓也沒有好臉色;而再致敬警察,老鼠也從未放棄扒竊,貓和老鼠都矢志不移。

力量懸殊,反扒刑警就聊到了反扒志愿者。志愿者讓警察很感動,他們想不到有那么多的熱血公民——那么多為天下太平而戰(zhàn)的男女老少,他們各懷其技各呈其勇地要干反扒。甚至春節(jié)加班什么的,正規(guī)軍吧,一年忙到頭,就是給加班費,人家也還是渴望回家團圓,志愿者呢——不要錢,分文不取,還干得嚴(yán)肅澎湃,就怕你不排他的班。一來二往漸漸地,警察明白了,很多人,就是來這里變現(xiàn)自己的夢想的。不僅僅是盯蹤一個小偷,扭送一個扒手那么簡單,他們癡迷的,就是改變?nèi)松谋緛碓O(shè)定,最大化地實現(xiàn)自己對扶正祛邪、公平正義的影響力,是隱秘人生或者說,英雄人生的曲折兌現(xiàn)。只要能夠?qū)崿F(xiàn)精神滿足,贗品就是真品。

夢想,往往是無處安放的精神寶石,要找到匹配夢想的項鏈托、戒指托并不容易??墒?,我們知道,人就是這樣的做夢動物。

一旦和生活某點對上眼了,他總會尋找、總會不自量力地追求更高、更光輝的人生設(shè)計。那里,可能激發(fā)更深的思想,更大的膽量,可能是更多的仁愛、可能是勇敢與犧牲……當(dāng)然——不可否認(rèn)——也可能是,把夢中的為公理想,變成可以吮吸私蜜的花心;總之,只要給我們一個夢想托子,我們就有契合的意愿,在上面放上一個心儀的寶石,把自命的人生意義彰顯放大。所謂“最卑賤者,也有力量遵循一個并非他選擇的神圣模范,塑造一個偉大的道德人格,使他自身和理想等同。只有在生活的深處,這個偉大的道德人格才能被雕刻出來”(莫里斯·梅特林克)。

新年快樂廠,就是一個夢想托子,它托住了二十年前一個逆動的、天真的、美麗的“寶石”。就像一顆流星,它無人紀(jì)念地劃過多年前的天空。在眼下世風(fēng),我替這“寶石”害羞。聰明的我們,已經(jīng)不好意思談?wù)撘恍┎缓蠒r宜的辭藻了,辨識生活中內(nèi)在的精神的優(yōu)雅,已經(jīng)是令人難堪的事。好些東西,尚未成熟已經(jīng)淪為沒有經(jīng)濟價值的古董老文物。在人們把力氣用在串?dāng)€銅板、擦亮銀器的時代,很多用不上的念頭,都開始生銹、發(fā)霉,何況一塊天真的自認(rèn)寶石。它可能就是一塊賊光灼灼的玻璃罷了——誰來擦拭鑒寶?

而這個天真的、逆動的、美麗的、愚蠢的小旗子,就是一直插在我的心里。我走不開。我像戀愛一樣關(guān)注,像戀愛一樣書寫,書寫那些把人生當(dāng)戀愛一樣過的人們。整個小說,好幾個地方都是放著相關(guān)音樂寫作的,準(zhǔn)確說,是聽到情緒飽滿開寫,然后再聽再寫。

我知道在文字里,我不能把寫作中我感受到的連葉帶汁地轉(zhuǎn)達給讀者,但還是想盡力去做。邊不亮離去的時候,這個雌雄莫辨的無畏少年,騎著摩托在瓦格納《女武神的騎行》的音樂中,繞行遠去。這是散伙的告別,激情滿懷的出征旋律,只是映襯了壯志不張的無奈;最后,新年快樂廠人去樓空,成吉漢孤身獨坐在已經(jīng)轉(zhuǎn)讓的廠辦公室,最后的音響室播放的是《沃爾塔瓦河》……這才是最后的夢境的告別,和那些用夢的磚瓦建造的世界,和那些用熱望與心血鑄就的世界告別。深情、堅韌、遼闊,愛而不能,矢志不移。在成吉漢下落不明的卷尾,他的家人在他的房間,再次聽到了《沃爾塔瓦河》。這個愛而深情的旋律,大潮般地沖擊著成功的實利人生。家人明白,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明白那個世界的高貴與美。

我不知道,這段不諳世事的荒腔走板,這份懵懂荒唐的濟世激情,于我,究竟在散發(fā)什么樣的極光魔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