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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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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趙雪菲  2021年02月26日11:34

零 冬青的日記

過“節(jié)”的那一天,大人們喝了很多不許我們喝的飲料,那些平日里看起來關系好或者不好的人們在一起擺弄攢下來的面粉和罐頭、紅著臉彼此說著平常不會說的話。他們說著說著忽然有人大聲喊了一句,“過完春節(jié),春天就要來了!我們就能接所有人回家了。”說完,更多的人附和他的話,“過完春節(jié),春天就要來了!”有人唱起歌來,最后變成了大合唱。

熱鬧的氣氛,還沒多久,窗外劃過耀眼的流星。

我和小卷提示他們那些流星。

大人們看到,卻都慌了,手忙腳亂地披上厚實的防護服,帶上醫(yī)療設備,鉆進一架又一架雪地艇。

整個屋子里,只有我和小卷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成功了。

一、冬青和小卷

冬青站在樓頂?shù)墓璋迳蠜_小卷擺手,她穿得鼓囊囊的,像是輪胎一圈一圈堆起來的,紅色的新防護服看起來比她大太多了。

“拿到了嗎?”冬青問。

小卷氣喘吁吁地拉開自己的防風服外面的粘扣,冬青注意到那里有一張小紙條。

“我爸還在發(fā)愁實驗室的設備和那些亂七八糟的酶,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我?!?/p>

“太好了!”冬青咧開嘴笑,牽起小卷的手在裹著斑駁泡沫的輸氣管上跑起來。遠處,太陽初升,營地里播放著提示人們起床的和緩樂聲。

“開工——”第一熱電室傳來叮叮咚咚地敲打。

砰的一聲,熱蒸汽從兩個孩子的身邊沖上天,又很快被冰冷的空氣凝固住,化作水滴落下——第一熱電室的張叔每天這個時候都會打開泄壓閥。

“小心小心!”冬青推著小卷趴下,兩個落湯雞對視一笑,又開始在管道上奔跑起來。

管道下,溫室農(nóng)場工作的姐姐裹著厚厚的防護服,有些笨拙地抱著一籃子要貼在農(nóng)場玻璃上的紅色東西——據(jù)小卷的爸爸說,那些紅紅的東西為“過年”準備的。

“早上好?!倍嗪托【矶紱]過過年,這既是整個營地第一次過年,也是孩子們第一次過年。冬青對過年興奮極了,她問農(nóng)場的姐姐,“那些是什么呀!”

“早上好,這是福字要倒著貼在農(nóng)場的玻璃上 ——等等!小卷小青!你們在那兒干嘛!快下來!危險啊?!?/p>

“來不及啦?!倍嘁贿吇卮鹨贿厪妮敋夤苌咸綘I地的穹頂上,動作大到營地里的長毛救援犬都被她們嚇得吠叫,扒著圓形的營地建筑想要爬上去救她。

“我們要去上課了,姐姐晚上見!”小卷顯然比冬青更懂禮貌,但是論起讓大人提心吊膽的水平卻和冬青差不了多少——

她比冬青還早起跳,降落在穹頂上時驚起一片以冷靜機智為選育特征的抗寒信鴉。

兩個孩子正在攀爬奔跑的,是正在準備節(jié)日的新世界一號營地。它被高大的火山所守衛(wèi),利用著有限的地熱,整個營地在漫長的冰期中艱難地運轉。

置身其中的兩個孩子像是初升的太陽,在這個愿意付出一切來保護她們的世界中,和其他生命一樣頑強茁壯地成長著。

“冬青!小卷!那兩個孩子!”鄭老師暴跳如雷地推開教師的門,卻發(fā)現(xiàn)兩個小姑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認認真真地看書,怎么看這兩個小姑娘也不能像是農(nóng)場的小林說的那樣飛檐走壁。

更不要說兩個孩子此刻睜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

于是鄭老師被蠱惑了一樣忽略了破案的關鍵線索——教室里的天窗還開著一扇,信鴉聚在窗邊探頭探腦時抖落的雪花落在書柜上,書柜夾層上還有幾個慌張的腳印。

“是是,冬青爸爸啊,對,她在教室里呢,卷卷也在,嗯,好......嗯,小林可能太累了,讓她倒班休息一下吧......”

書柜上放著一只玻璃箱,里面承載著松軟的土壤,被一種特殊的生命分割為一間又一間的“廳室”——這是切葉蟻的家園。小卷趁著老師打電話的功夫,注視著那些小螞蟻。不知道為什么,小卷忽然用鉛筆戳壞了一個洞穴,她之前也這么做過,那些體型較小的工蟻躲了進去,一些“無畏”的兵蟻則聚在洞口“自殺式”地攻擊鉛筆頭。

“噗嘶——小卷!讓我看看。”冬青從課本中挪開眼睛,壓低聲音叫小卷。

冬青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孩,一雙黝黑的眼睛,梳兩個可愛的牛角辮,她古靈精怪,熱愛闖禍,像是成長期的小狗一樣在營地里亂竄。

小卷和她多少有些不一樣,她總是安安靜靜的,大人們喜歡她的文靜,卻也時常猜不透她內心的想法。可現(xiàn)在她好像也被冬青帶壞了一樣,沖她毫不文靜地擠眉弄眼,示意鄭老師的電話馬上就要打完了。

冬青翻了個白眼表示失望。

“藺冬青!”

“到!老師,要背什么?”冬青看著黑板上的“rB-C>0”歪歪身體回答老師。

“什么都不背,今天咱們討論討論你在營地里鬧出的亂子——遠行隊的人說看見你私自把過年要放的鞭炮都點了?!?/p>

“我以為那是炸藥……”

冬青眼神求助小卷的支持,后者則裝作沒看見一樣繼續(xù)讀書,時不時在冬青委屈巴巴解釋時偷偷看她兩眼。

“哈!炸藥!”老師都快被冬青氣笑了,“然后呢?你想用炸藥炸什么?”

“我找到一本挺舊的筆記,里面寫著如果能夠誘發(fā)大規(guī)模的火山噴發(fā),能夠提高星球的溫度,所以想把它們都扔到火山口——?。±蠋?,你怎么了,心臟難受嗎,要去找孫醫(yī)生嗎?”

下課后,接受了一通思想教育的小卷和冬青兩個人躺在營地后的太陽坡上,手不能閑的冬青還把兩塊兒本應背對她們的太陽能板硬生生掰正,只為了更暖和一點。

“沉穩(wěn)?!倍鄬χ【砟钸叮鞍?....”

透過頭盔,可以看到小卷的頭發(fā)在陽光直射下是淺棕色。小卷的頭盔外面系了一條麻繩,上面墜了一只黑色的石頭小老虎,那是小卷媽媽生前給她做的——石頭和冰雪本身,是新世界為數(shù)不多本就耐寒的東西。

“有問題嗎?”小卷驕傲地抬起下巴、瞇起眼睛。陽光雖然耀眼但遠稱不上溫暖,仿佛一盞失溫的燈。

在她們腳下,營地看起來微縮模型,按照冬青的話來說,像是好多好多半球形土豆泥壘在一起。為了準備過年,掛了好多侏儒番茄一樣的燈籠,裹著深色海綿的各種輸氣管和水管也被換上了顏色艷麗的裝飾物。

在營地的背后,巍峨的“見證者”火山緘默地屹立,兩個孩子要完全平躺在坡上才能看到覆雪的山頂。

此刻,冬青少見地沒有被節(jié)日的氛圍感染,而是一心一意地專注于自己的計劃。

冬青鼓起雙頰,每當她思考什么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做這種怪樣,“我們有了通訊器、你還拿到了密碼......然后就剩信號發(fā)射站了。嗯,下一個目標是赤道河以南。我和爸爸說了,這次,大人們一定會讓我們去南邊的,還得是‘拜托’我們去南邊——”

“我不是太想?yún)⒓?。”小卷的臉色忽然變了,似乎對赤道河以南的地方非常抵觸,“但我還是會保密的,不會讓計劃——”

“什么計劃?”冬青爸爸帶著白色的救援犬,一人一狗從太陽板陣中探出頭來,嚇了兩個孩子一跳。

“補課計劃?!毙【砣銎鹬e來面不改色,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冷靜“冬青的生物又不及格了?!?/p>

“小卷!”那是冬青的抗議。

“冬青!”這是冬青爸爸的恐嚇。

“我說得不對嘛?”小卷當著冬青爸爸的面不好意思敲這個咋咋呼呼的傻瓜,但好在藺任生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她們說的計劃是什么。他穿了一件亮藍色的防護服,帶著保溫的頭盔,山谷外的溫度比營地低上不少,連救援犬都要不斷咬自己的尾巴才能不感覺到冷。

“好了你們兩個,別吵了,我來找你們倆呢,是有個任務想讓你們兩個去完成?!?/p>

“任務?”冬青的眼睛就像是見到骨頭的狗狗一樣彎起來,“是我拜托你的那個嗎?”

“大人的......任務?”小卷倒是很冷靜,她看看向冬青爸爸,又看看主謀冬青。

“帶一個人回家,噓——”藺任生示意冬青不要過于高興,“對了,在去之前。”

“嗷——?”白色的救援犬歪歪腦袋。

“把太陽能板歸位?!?/p>

二、期待中的旅途

雪地艇靠推力浮在比地面高一點的地方,一路吹開地上的新雪,讓地面露出貧瘠堅硬的冰面——后者像是一塊污濁的玻璃,深不見底。

“我不想來?!毙【碓谘┑赝镄÷暤剜洁臁?/p>

“卷!你不想去南邊看看,跨過亮晶晶赤道河,咱們都沒去過,哪兒不一定有什么——”

“那兒什么也沒有......”小卷看起很失望,她知道星球的另一半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末日般的蹂躪,但她從沒跟冬青說過。

“我知道!你一定是擔心我一個人會搞砸,才陪我來的。這畢竟是一個大——計劃,我們要成為營地上第一個聯(lián)系母艦的人了?!?/p>

小卷一時不知道應該回答些什么,她總是被犬科動物一般的同伴莫名其妙的熱情打敗。

“大人們不和母艦上沉睡的人們聯(lián)系是有他們的道理的……”

“大人們總有道理,可他們總是對的嗎?”冬青的目光被外面的冰殼和山峰吸引,說話的時候熱氣凝固在玻璃上,溫柔地蒙住窗外的寒冷和孤獨。

眼下,沒有任何時刻比現(xiàn)在更適合閑談,雪地艇里干燥溫暖。它充滿了一次行程的電量,又被大人們設置好了絕對穩(wěn)妥的航線、不到目的地絕不開門的安全鎖,還被硬塞進一只白色的救援犬作為孩子們的伴侶。

“嗷嗚——”冬青懶洋洋地打哈欠,像是犬科動物那樣卷了卷舌頭,“說起來,為什么咱們的教室里還有一箱從溫室農(nóng)場里搬出來的螞蟻?我看到你還戳它們來著?!?/p>

小卷摸了摸救援犬的腦袋,后者在睡夢中緩慢低沉地呼吸著,“那是教具,你沒聽課嗎?”

冬青一聽到教具大腦就反射性缺氧,簡直要打哈欠,“啊,好了我不想知道更多的東西了……”

“冬青,聽課——rB-C > 0,廣義適合度規(guī)則,這是一個用來解釋動物的利他行為的不等式?!笨吭跍嘏难┑赝摫冢±蠋熕频男【碚娴牟煌o冬青補課,“r是親緣系數(shù),你可以理解為,r越大,一個人和你的血緣關系越近,而B是受到幫助的人獲得的利益,C是你要進行這個行為所有付出的代價。拿螞蟻舉例,雄性是孤雌繁殖的單倍體,而雌性是多倍體,在這個時候——”

“停停停,螞蟻讓我腦袋有點疼,可以繼續(xù)拿人舉例嗎?拜托啦?!?/p>

“你可以這么想,你不會為救我一個人付出生命,但是如果是兩個你的表弟,四個你的堂兄弟,那么為它們付出就是值得的?!?/p>

“可是——”冬青一個勁兒搖頭,“我覺得不對。首先,我沒有表親?!?/p>

“這只是例子,冬青,你說讓我舉例的?!?/p>

“其次,如果為了救你,我覺得......”冬青的眼里水汪汪的,“好吧,還是不要期待這種情況會發(fā)生?!?/p>

小卷像是大人那樣對著冬青嘆氣。過了一會兒,她好像想到什么,目光避開冬青,若有所思地說著,“教室那些螞蟻,在巢穴遇到入侵的時候,兵蟻會放棄自己的生命來捍衛(wèi)巢穴,提高整個種群的生存概率。就像是我們的營地,我們就是那些兵蟻——大人們說的光榮的犧牲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小卷,我還是覺得不對?!?/p>

“好了!”小卷敲了一下冬青的頭盔,“就直接把它背下來算了。反正老師只是考默寫?!?/p>

冬青說不過她,只好氣鼓鼓地拿出自己的小本,墊在著救援犬溫熱柔軟的腦袋上寫著什么。

小卷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像賭氣一樣很久都不愿意先打破沉默。

過了很久,小卷才沒頭沒尾地念叨了一句,“如果是0呢?”

“唔?”冬青咬著筆蓋悶悶地出了一聲作為回應。

“如果親緣系數(shù)是0呢?”

小卷看向正在寫字的冬青,念頭縈繞在腦海的瞬間,她親切的朋友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她的目光仿佛觸須,觸碰著自己螞蟻同伴光滑的身體——為了和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人付出生命,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

被小卷古怪盯著的冬青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切,她總是無條件信任小卷,就連她籌備許久的“大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那個短短的通訊器密碼都還放在小卷的衣兜里,她連問都不問,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

太好騙了,就算自己說密碼丟了,冬青也會相信吧,小卷聯(lián)想到白色的救援犬,她別過頭,望向窗外。

三、河流與生命

對于冬青來說,旅途是她計劃的一部分,對于小卷,旅途則更復雜一些??邕^小溪一樣的赤道河,就是星球的南疆。隔著厚厚的防護服手套,小卷攥著那只被烤得溫熱的石頭小老虎,腦海中閃過母親的面孔——奇怪的是,面孔好像被蒙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霧氣,又結成堅硬的薄冰......

雪地艇終于抵達赤道河。這個終年冰封的世界,只有赤道上流淌著不息的活水,象征著這顆星球尚未冷卻的心。在有些地方,水流鉆到冰殼之下,而冬青和小卷走過的地方,恰巧是赤道河最寬闊湍急的地方——粼粼波光,悠悠清流。

冬青早就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哼起一首地球歌謠。

“日頭總是不停地走,走過了家走過了蘭州,月亮照在鐵橋上,我就對著黃河唱?!?/p>

小卷笑了,“你見過月亮么?”

冬青搖頭。在晴朗的晚上,大人們偶爾會管懸在天際、散發(fā)著銀色光輝的母艦叫“月亮”,但當冬青問起來的時候,他們只會有些失落地搖頭,告訴她們這是一種比喻,母艦并不是這個世界的月亮?!暗却禾斓搅?,我們就會把上面沉睡的人都接到地面上,到了那個時候它會再次遠航?!?/p>

“黃河呢?頭頂?shù)哪念w星星是我們舊世界的太陽?”小卷的第二個問題打斷了她的思緒。

冬青還是搖頭,她知道,小卷是在提示,她們是兩個出生在新世界的孩子,和大人們不一樣,對那些歌謠中的意象一無所知。但冬青并不在意,對她來說,思念過去家鄉(xiāng)的歌謠對她來說是對新家園的贊美詩,雖然詞匯陌生,但旋律依舊和藹可親。

“小卷,快來看!”

小卷湊到冬青身邊,和她一樣趴到雪地艇的景窗前,遠處的地平線上不再是單調的雪域黑白,象征生命的綠色和紫色在雪原上鋪展開來,綿延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仿佛她們就此闖入了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那個‘登陸者’營地所有人夢中都出現(xiàn)過的世界,屬于春天的世界。

雖然等雪地艇行駛得更近一些,她們就發(fā)現(xiàn),眼前的春天是假象不過是耐寒地衣和苔蘚,但冬青還是感到驚訝:

“這都是一個人‘種’的嗎......”

“這個人還真是和大人們說的一樣固執(zhí)?!毙【砀胶偷馈?/p>

她們都在課本上學過,這顆新星球以耐寒地衣的分布作為適宜人類生存的錢—阿德勒線。眼前繁茂生命織就的地表景觀,反而讓兩個孩子覺得不真實——直到她們看到了球形的人類據(jù)點,高大的鉆井和發(fā)射塔,還有一個和建筑相比,小得幾乎要被忽略的人影。

雪地艇一點點接近據(jù)點,人影也一點點清晰,那是她們此行的目的,被登陸者營地盼望歸家的游子——

“輝長巖”。

“‘輝長巖’先生,你好!”東青第一個跳下雪地艇,后面緊跟著安靜的小卷,還有一路上都在睡覺的救援犬。

“第一,我不叫‘輝長巖’......第二,我收到信息了,我知道你們是來干嘛的?!?/p>

如果冬青沒有看錯,這個“輝長巖”臉色看著一點都不友好。

“我們是來叫你回去過年——”

“我知道?!彼f,“我也說了不會回去。”

輝長巖說罷,把救援犬又拎回車上。

冬青見勢不妙,一把抱住輝長巖的左腿,救援犬也掙脫到地面咬住他的靴子。

小卷借機一把抱住他的腰,“我們是來完成任務的,所以就算是捆,我們也要把你......捆回營地......冬青,能麻煩你幫我一把嗎?不要再坐在雪地上了?!?/p>

“煩死了?!陛x長巖嘟囔一聲,“小孩都是魔鬼?!?/p>

冬青聽到他這么說,瞇起眼睛笑,“那你愿意和魔鬼做個交易嗎?”

小卷恍然大悟,這就是冬青主動向爸爸“請纓”的目的。

“我要拿什么交換?又能換到什么?”

“嗯......信號塔,”冬青指著高高的信號發(fā)射塔,上面結著冰凌,“用讓我們用信號塔給母艦發(fā)消息換我們不會煩你?不非得把你帶回營地?”

輝長巖笑了,他的笑容是怪老頭有些瘆人的笑,鬼點子從冬青的腦海中,拓印到他的腦海中。他一個人守在這里太久了,太久沒有見到新鮮的東西和離經(jīng)叛道的想法。

“成交?!?/p>

輝長巖這么說的時候,冬青總覺得他像是看守寶藏的惡龍,不詳?shù)念A感揮之不去。

回“輝長巖”營地的路上,雪有孩子膝蓋那么深,“輝長巖”自己走起來還算輕松,救援犬和冬青則要用一種近乎跳的姿勢邁過深厚硬實的雪層。隔著防護服的頭盔,能聽到怪老頭輝長巖哼哼唧唧念叨著什么“卑鄙的資源派”“臭小鬼”之類的自言自語。

“資源派?”冬青壓低聲音,調了兩個人說小話的頻道跟小卷表達自己的疑惑。

“經(jīng)過漫長的星際旅行,第一批蘇醒者發(fā)現(xiàn)原本生機盎然的目的地星球被冰雪覆蓋。在母艦上蘇醒者就分成了兩派,改造派希望通過誘發(fā)火山活動釋放溫室氣體,種植耐寒地衣之類的方法提高星球表面溫度;另一派,資源派,也是我們,主張利用有限的資源,尋找不劇烈改變星球也能使大量移民生存的方法——”

“什么什么,我們不是一派?!”冬青緊張地看看“輝長巖”,又緊張地看看小卷,“那他就是壞人了?”

“倒也不能這么說......他們也不是壞人,改造派在南半球用注射微晶體的方法的確誘發(fā)了幾場火山噴發(fā),但是——”

頻道中忽然加入了一個新設備。

“但是火山噴發(fā)先會釋放一些硫化物之類的短效氣體,這些短效氣體會造幾年內的全球平均溫度降低,現(xiàn)在你們看到的一級臺地就是原來的河道。最重要的是那次任務,火山活動超出了我們的預期,除外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犧牲了……”輝長巖接上小卷沒說完的話,又有點疑惑地看向往小卷背后站的冬青,“我又不會吃人?!?/p>

“這倒是,但是你的確看起來不太開心?!?/p>

“一個人太久就會這樣嗎?”小卷平靜地問。

“這是獨狼的秉性。你們小孩懂什么?”

“噗?!倍鄾]忍住大笑起來。

“臭丫頭你笑什么?”

冬青眨巴著和白色大狗一樣無辜的雙眼。

“你還不如我呢!”冬青的語氣歡快,“就連我都知道狼是群居動物?!?/p>

“是群居動物,就像人?!毙【砦⑿χ胶?。

輝長巖終究不是堅硬的巖石,他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猶如春天到來時冰河解凍的第一道裂隙。

四、銀牌子

“這算不算是雇傭童工?!毙【砜粗巴馀郎闲盘査亩?,不由得替她擔心。

“地面上沒有貨幣,我和那個資源派小鬼之間也沒有雇傭關系,她想用發(fā)射器,就得自己修好,”輝長巖喝了一口熱茶,“但你歷史課上一定好好聽課了,你媽媽一定會很欣慰的。”

小卷手里的茶杯忽然變得很沉很沉,她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問,“你認識......我媽媽?”

輝長巖看上去并不是很想說這個問題,他目光一直盯著攀爬信號塔的冬青,談話間,她已經(jīng)爬得很高了。輝長巖的目光里有一種不應該出現(xiàn)在他面孔上的關切,似乎隨時都準備著結束談話,出去幫助她。

“修好信號塔之后呢?你們要向母艦發(fā)什么?總不會是新年祝福。我好心給你們兩個小鬼一個提示,你們的消息可是會把上面冬眠的人都吵醒,你們營地的那些老家伙們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的……”

“冬青,”小卷糾正她,“是冬青的計劃,她想要發(fā).....我只是想幫她實現(xiàn)愿望,她是我的朋友.......說實話,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發(fā)什么……”

“說不好,卻愿意幫朋友偷東西?”

“!你怎么知道——不對,那不是偷的!”

輝長巖看著冬青已經(jīng)開始清理信號塔,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又把厚重的防護服套上,“你們帶來的通訊器,從登陸之后一直是你父親在保管,有多大的概率是他交給你的呢?”

小卷還想解釋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什么可以解釋的,她干脆反過頭指出輝長巖的固執(zhí)之處,“雖然我做了不恰當?shù)氖虑?,但總沒害得全球氣溫下降,自己無家可歸?!?/p>

輝長巖大笑起來,似乎一點都沒有被孩子的話激怒。他走到自己的窗臺邊,那里擺著一串亮晶晶的金屬片,是掛在防護服外的名牌和編號,他從上面找出一個遞給小卷。

“這是你母親的……火山噴發(fā)在幾年內雖然不會造成氣溫降低,但是從長遠來看,火山活動釋放出的大量溫室氣體最終會給我們帶來春天,這不是我回去的原因......只是這里,還有需要我留下的理由。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們兩個小家伙,我的朋友都在黑色的灰燼和白雪之下?!?/p>

小卷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陷入了屬于自己的沉思,輝長巖的聲音變得模糊。

冬青和輝長巖修完信號塔找到小卷的時候,她正在一堆石頭上坐著。石頭硬硬的、顆粒粗糙,正是被叫成外號的輝長巖。

冬青爬到石頭堆的頂部,和小卷并排坐在一起。她們也不說話,臃腫的防護服擠在一起,卻令彼此那么安心。

“這是媽媽的東西?!毙【砭従忛_口,左手攥著那個名牌,右手手心里卻攥著另一樣東西,“我媽媽是一個‘改造派’,就在輝長巖說的那次火山噴發(fā)里,媽媽和其他改造派的人都被火山灰埋住,再也沒能找到?!?/p>

“小卷......”

“你還記得那個公式么?”小卷說著,眼睛變得紅紅的,頭盔也蒙上一層霧氣,“rB-C>0,我是她的親人,可她卻為了親緣系數(shù)是0的陌生人冒那么大的風險,而那些未來將要居住在春天里的人們,他們會記得她的名字嗎?為什么呢?我不理解。為什么人會做出這樣違背生物本能的事情呢?”

“可是......”冬青把小卷爸爸的發(fā)射器從包里拿出來,抱在自己懷里,“小卷,我覺得包括寫公式的人,很多人都搞錯了。公式或許可以描述螞蟻、蜜蜂、描述過去的人,但我覺得它不能描述我們?!?/p>

她說完用自己的頭盔頂著小卷的,牽著她的雙手。

“小卷,你相信我。我會證明給你看,人的心里,這個公式有不能描述的另一部分?!?/p>

小卷先是搖頭,然后展開自己的手心,那里是一張紙條,上面是發(fā)射器的密碼——冬青計劃的最后一環(huán)。

“我老是相信你,相信你和媽媽那樣的人。”

“不對!你看我,是我說錯了?!倍嗲们米约旱念^盔笑起來,是開心的笑,放學時候的笑,在管道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的笑,“我們之間的r就是0呀。我上課總是不聽講,拜托你做一些會讓你爸生氣的危險任務,還帶你來這么遠這么冷的地方,你都和我在一起。你是為什么呢?”

小卷沉默了,她想要的答案伴隨了她一路,一直藏在她心中最安全的地方——那是不能用文字和公式描述的東西。

“快來,我要把信息發(fā)出去啦!輝長巖還在等著我們呢?!?/p>

五、年與流星

年是在一號熱電室里過的,那里最暖和,也最寬敞。

小卷的爸爸,冬青爸爸和媽媽,孫醫(yī)生,林姐姐,“輝長巖”,營地里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大人們喝一些小卷和冬青不能喝的東西,小卷和冬青則喝侏儒番茄榨的果汁。

小卷和冬青最終還是把“堅硬”的輝長巖帶回了家,和他回家的還有很多亮晶晶的牌子,那是他不愿丟下的朋友們。

營地里好久沒有這么歡樂的氣氛,大人們互相開著玩笑,當他們問起兩個孩子究竟是怎么把巖石“搬了”回來。輝長巖只是悶頭喝那種會讓他臉像是被風吹過一樣通紅的飲料,嘴角掛著溫暖的笑,輕輕地哼了一聲。

人們攬著彼此的肩膀,一首一首地唱歌,唱的都是有著陌生詞匯的地球歌謠,冬青的爸爸媽媽還在一起跳舞,其他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羨慕得吹著哨子。

小卷和冬青則從盤子里上拿各種吃的偷偷喂她們的動物朋友——窗邊的信鴉,還有桌下躲著的救援犬。

“好幾天了。”小卷對冬青說。

“再等等。”冬青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室內特別熱——營地之外的寒冬有多冷,過年時的第一熱電室就有多熱,“再等等嘛?!?/p>

歌唱著唱著就唱完了。

屋子里安靜了一會兒,連窗外的信鴉抖羽毛都聽得到。

忽然有個人起頭,“過完春節(jié),春天就該來了!我們就能接所有人回家了?!?/p>

小卷和冬青都沒聽清那是誰說的。

緊接著,屋子里的大人們都開始附和那句話,仿佛“春天要來了”是個咒語一般,有些叔叔阿姨,說著說著輕輕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春天會來的?!倍鄨远ǖ乜粗【淼难劬?。

后者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越過冬青的肩頭,微微簇起眉毛,“冬青,那是什么?流星?”

冬青聳了下肩膀,興奮地回頭看去,窗外,流星樣的火團紛紛墜落,奇怪的是,其中靠近地表的那些,它們的尾巴是藍紫色,直直地沖著地面。

“爸爸,媽媽!你們看!”冬青撲向還在牽著手的父母。

“老程,那是不是——”冬青爸爸則叫住了給自己灌酒的小卷爸爸。

孫醫(yī)生放下杯子就去找自己的急救箱。

“登陸艙!”一個大人判斷道。

整個屋子里的大人們就像是被加熱的分子一樣,都手忙腳亂的。

“登陸艙?”“可母艦為什么會發(fā)送登陸艙?”他們彼此詢問著。

為什么會有登陸艙?大人們紛紛覺得是突發(fā)事故。于是這些糊涂的成年人草草地披上厚實的防護服,分著本就不多的醫(yī)療設備,簡單地討論過后,便鉆進一架又一架雪地艇,視死如歸地去“搶救”他們的同胞。

只有和兩個孩子坐一架雪地艇的輝長巖咯咯地笑,“你們倆有點東西?!?/p>

黑夜中,每一艘雪地艇的頂燈只能照亮一小塊兒地方。

長期處于冰期的星球毫不意外的下起雪,讓雪夜看起來像是深海。這比喻毫無問題,人類在這顆星球上就像是寄生于海底火山口的原始生命一樣,孤獨而單調。但那些“流星”,卻像是給地球帶來氨基酸的隕石一樣令人充滿遐想。

雪地艇一艘又一艘,跟著領頭的雪地艇一起緩緩地停下。

人們匆匆跳到雪地上,焦急地前往第一艘停下的雪地艇附近查看究竟。

微弱的光線照耀著一隊穿防護服的人們。他們穿著灰色的防護服——那是只有剛剛從母艦出來的人們才會選擇的顏色——那是在陸地上會迷失在風雪中的顏色。

雖然小卷的父親不停地在打“不要摘下頭盔”的手勢。

但是那些穿灰色防護服的中的一個還是摘下了頭盔,“朋友們,我們收到了一封來信,知道了地面上發(fā)生的事情。部分醒來的人們決定離開母艦,和你們一起建設新世界。我們帶了一些飛船上的東西,稀有金屬、藥品、凍干胚胎、你們要的冰期生物古DN.......等等——”

短短一句話的時間,說話的人臉就被凍紫了,雪結在他的胡須上。在出更大的差錯之前,小卷的父親強硬地替他扣上了頭盔。

只花了一小會兒,所有人的防護服都調到一樣的頻道。

“可是。”小卷的父親疑惑地詢問,“我們從來沒有向母艦發(fā)過消息,我們想等春天......”

“我們不想等了,害怕冬天的人已經(jīng)鉆回了冬眠艙,我們這些下來的人都做了選擇,我們選擇在冬天就和大家生活在一起?!?/p>

他說罷給所有登陸者營地的人們展開他的折疊顯示器。

在夜幕中,那一封電子信件像是瑩白色的火把。

“雖然我不知道這封信是什么時候發(fā)的,但是我們必須得聲明。地面上的生存條件真的有限,冰期還會持續(xù)很久,春天還遠沒有到?!倍嗟陌职痔嫠袪I地的大人們解釋著他們的顧慮,也坦白地講出更有可能的,而不是他們更期望的未來。他說話的時候,一只黑色的信鴉落在他肩上,兩雙敏銳的眼睛看著營地中最小的兩位成員。

“同志,我不在乎春天來不來,”領頭的那個人說著,“我只在乎人類。不管還有多漫長的冰期,我們都會一起找到活下去的方法?!?/p>

說完,他也看向兩個孩子的方向,在微弱的光線里,小卷和冬青覺得他好像是對她們使了個顏色,但也不能確定。只覺得他的話并非對身旁那些大人們說的:

“謝謝你們叫醒我們?!?/p>

六、一封來自孩子的信件

“大人們!你們好!

“咳咳。很抱歉把大家叫醒,但是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大家。我們的目的地星球,進入了一個長長的冬天(有人糾正我要寫冰期)。一些人提前醒來了,想要找到在地面上能夠生存下去的方式,等到春天,再把所有人都接到地面上。

“因為想要等到春天,地面上的人總是假裝,總是說謊。每當暴風雪來的時候,他們假裝掃雪的人手是夠的。設備經(jīng)常損壞,實驗室培養(yǎng)的動物野化放歸的試驗也總是失敗,他們說謊告訴自己這并不是因為材料匱乏,而是思路不夠完備,使用不夠小心。

“真正的情況是我們缺少很多設備、酶、還有珍稀的地球冰期生物群的古DNA片段,如果有好心的大人朋友能夠來幫助我們,就太好了!

“我的朋友跟我說,地面上的人類是兵蟻,是為了種族的延續(xù)不得已的犧牲。雖然我說不過她,但我有和她不同的意見。人類是不僅僅是被公式(好像是叫什么廣義適合度規(guī)則)描述的生命,自私基因的載體。我想,很多人(包括大人們)都搞錯的一點是:

“我們并非因為要活下來才幫助其他人。而是在冰冷單向的旅途中,他人的歌聲和歡樂,才是我們踏上路途的目的。(這句話是另一個大朋友告訴我的,是不是說得很好)

“最后,為我們把大家吵醒而道歉,我也要誠實地告訴大家,春天沒有到來。如果大家不喜歡冷的地方,我想繼續(xù)回去睡也是可以的。

“雖然春天沒有來,但是我們的營地還是要過迎接春天的節(jié)日。如果大家醒得夠早,或許還能趕上!

“最最后,祝所有人節(jié)日快樂,祝我們星球的春天,早日來到。

“發(fā)自登陸者一號營地”

作者簡介:趙雪菲,考古學生。曾獲得第四屆水滴獎短篇小說三等獎,大學生影評一等獎。代表作《像正常人那樣活著》《它的腦海之中》《材料兩則》,長篇《卵生的救世主》連載于“不存在科幻”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