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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風:地瓜時代,羊子的一天
來源:《黃河》 | 黃風  2021年03月02日11:15

屋門嘩地打開的一刻,母親被裹挾著一團光,蜂擁而上的雨堵個趔趄,像申挖洞夜半手電亂晃晃地抓人。母親掀過頂門杠出去后,回身抓住屈戌兒,將兩扇門使勁拽到一起,用釕铞扣住。雨掠過屋檐頭斜射下來,又開始噼里啪啦地砸門板。

羊子坐在窗前,眼睛緊跟著母親,從屋里跟到屋外。麻紙覆蓋的窗上,鑲嵌著兩塊拼湊在一起,轉周糊圓了,像中秋月亮大小的玻璃。母親緊緊草帽帶子,右胳肢窩夾著黑塑料布,屁股一撅一撅地從梯子爬上去。那塊黑塑料布,是家中最后能遮護屋頂?shù)目捎弥锪耍且淮尾筷犂氃谒易∵^的兵送的,平時只有吃飯的時候在炕上鋪一鋪。家中其他用得上的東西,幾片油布與秫席,早在雨前就苫到屋頂上了。哪有裂縫苫哪里,或者找不到裂縫,卻懷疑可能漏雨的地方,然后用事先準備的磚頭石塊壓好。

梯子架在屋門左邊的屋檐上,也就是鑲嵌玻璃的窗戶一側,渾身被雨澆得發(fā)亮。母親從梯子上消失后,羊子的眼睛又轉回屋內(nèi),他看不到外面屋頂上的母親,但母親的著忙之狀他能想見,與以前下雨時著忙一樣。隨后屋頂上便多了一種聲音,從雨聲中冒出來,唰啦啦的像下鹽粒子。羊子耳尖了,他搞不清自己心作怪呢,還是那塊展開與里屋門簾差不多大的塑料布真起了作用,感到屋外的雨一下遙遠了,仿佛自己鉆進地道。屋頂上匯聚而下,從屋檐頭出水口射出去的水,也似乎不及剛才響亮了。而事實上,屋外雨聲未變,雨也并沒有減弱,但他感覺就是遙遠了。

家里屋頂上是一片一片的濕,順著椽條洇滲。有的椽條綴滿水珠,一顆挨一顆地排著隊,前面的被后面的擠肥了,拽不住就掉。不管外面的雨有多急,水珠都掉得漫不經(jīng)心,掉到地下和炕上承接的盆器里,“泡兒”鼓起來一聲,“泡兒”塌下去一聲。

一如往年,地瓜秋收以后,羊子的眼睛就跑到了天上,與發(fā)小們同樣跑上天的眼睛一道,追逐云朵。地瓜秋收后,羊子最盼的是下雨,最怕的也是下雨。一下雨,看田的申挖洞就像只患風濕病的老狗,待在家不出門了,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套地瓜??刺镆簿褪亲o秋,防止社員小偷小摸,包括套地瓜。天氣晴好時,申挖洞在田野中神出鬼沒,晚上一只獨眼藏在手電后面,看田看得很緊。遺漏的地瓜硬爛在地里,也不許人去套的??墒且幌掠?,母親就憂心忡忡,怕屋子吃不消,某一刻突然散架了。

三間老屋實在是老了,時常從望板縫隙窸窸窣窣地掉土,還掉藏在椽條里的蠹蟲,任憑母親年年修補,也抵擋不住雨水的侵襲。那些承擔著屋頂,從后墻上一直到窗外延伸成屋檐的椽條,在羊子印象中一下雨就苦兮兮的。一片一片的濕在屋頂上蔓延,也陰影似的爬上母親的臉。三間老屋是祖宗留下的,母親早就想翻修,父親活的時候就想,將不耐雨雪的白沙灰屋頂換成瓦屋頂,但一直心有余力不足。每年春雷從南方歸來,母親就心不寧了,把梯子架到屋檐上,用簸箕端著泥灰上房修補。

眼前的雨是傍午下的,是今年地瓜秋收后下的第一場雨。昨天吧,天還碧得像一望無際的西瓜地,可今天早晨,幾片紅霞燒完就陰了。吃過午飯雨下得更大了,也不轟隆隆拋雷,只是悶聲不響地下,而且雨向也變了,由潲南變成潲北,砸著屋門的下方。砸碎的雨大多濺到臺階上,其余的從門腳鉆進屋里,竄到門檻兩側的墻根去滲。

母親從房上下來,用頂門杠重新頂好門。羊子嗖地跳下地,躲閃過承接漏雨的盆器,取下屋角橫竿上的破毛巾遞給母親。母親摘下草帽甩甩水,掛到原來掛的墻釘上,然后拿破毛巾擦擦臉,將額前的一綹亂發(fā)撩到耳后,也未換身干衣服,就揭起里屋的門簾,進去點著糧缸蓋簾上的煤油燈,跪下來祈禱。母親雙手合十,跪在一圈圈用麥秸辮打成的墊子上,濕淋淋的腰板挺得筆直。幾乎每次下雨母親都會祈禱,祈禱老天爺下一下就收手。

母親仰臉正對的里屋的后墻上,貼著一張煙熏氣打得快與墻成一色的畫像,羊子不知道那黑乎乎的畫像為何方神圣,但他在村外的廟里捉蝙蝠時見過,畫在高大的山墻上。在窗戶糊得嚴嚴實實,大白天也昏暗的里屋,不點燈是發(fā)現(xiàn)不了畫像的,而且也不能叫人發(fā)現(xiàn)。煤油燈是用用過的墨水瓶做的,母親怕費油把燈捻剪得黃豆大。在孱弱的燈光中,那畫像總有點瘆人,讓他背上起雞皮疙瘩,畫像背后好似藏著機關,打開機關就通往另一個世界。

羊子重新坐回窗前,一邊注視屋外的雨,一邊留心里屋的母親。門簾搭在門楣上,每次祈禱母親都不避諱他,屁股坐著雙腳的腳后跟,跪在那里閉目祈禱好長時間。如果是夜里,他只能看清母親挨近燈的面孔,還有舉在胸前的手,其余的身體隱沒在黑暗中。祈禱時母親并不出聲,但肯定念叨著什么,母親朝里屋門這邊的臉,有時他能看到明顯在動。如果還敬香的話,香煙會從插在粢糈盅里的香頭猩紅的黃香上,順著后墻爬至屋頂,再掉轉頭盤繞而下,一部分從里屋門逸出來,如里屋內(nèi)彌漫了,沾附到屋頂、墻壁和窗戶上,留下久久不去的香煙味。但敬香的時候極少,母親怕不小心被香煙味出賣了,給來家的人發(fā)現(xiàn)搞迷信,再一個香也很難買到,除非“盲目流動”的小販,偷偷摸摸地進村來賣。

等屋外雨小了,羊子便悄悄地下炕,拿過頂門杠溜出屋子。他腳尖點地,東一跳西一跳地躲過積水,鉆進院西面的柴房里,把袖頭和褲腿挽起來,脫下黑條絨布鞋,換上柴房里放的一雙破球鞋,拎起鍬和籮筐迅速離開院子。離開的時候,他腦后便長出第三只眼睛來,提防著屋里的母親,害怕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屋門口,從背后輕輕叫住他,你要干啥去?那樣的話,他會后背一驚,乖乖地站住,說套地瓜去。其實母親清楚他要去干啥,之所以那么問他,是心存憂慮,擔心他被申挖洞抓住。

今天的提防顯然是多余的,母親并未出現(xiàn)在門口,但母親祈禱完從里屋出來,一旦發(fā)現(xiàn)他不在了,就會明白他干啥去了。

羊子一出院門就朝街東頭奔跑起來,為他今年第一次成功偷跑出去套地瓜興奮不已。雨水泛濫的街上空空蕩蕩,用白灰刷寫在人家房子后墻上的標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像剛刷寫的一樣清新。他左手拿著鍬,右胳膊挎著籮筐,奔跑一段后又突然停住,返回來把院門里面的釕铞扣上,以防萬一有人來了,母親在屋里不知道。各家院門都緊閉著,他很想嗷嗷嗷地呼叫,像狗似的面朝著天,卻又怕驚動了人,院門吱呀一響出來碰上。

在村外一棵被雷劈掉半邊,依然枝繁葉茂的壽樗下,羊子收住腳回頭張望一眼,確信無人跟蹤時,便鉆進壽樗后面的玉米地。迎面而至的玉米發(fā)出喧嘩,玉米棒子撞得他搖搖晃晃,如果葉子不被雨泡軟了,會在他手臂和小腿肚上劃出一道道的紅痕。他貓腰鉆出玉米地,又鉆過兩塊高粱地,像耍水扎了個猛子,站在地頭呼哧呼哧喘氣。衣服上沾著玉米須和高粱花,臉變得烏七八糟,汗水雨水分不清了。他是抄近處沿著田埂從地里穿過來的,若走車轍泥濘的田間大道,既繞遠又不隱蔽。早在放秋假前,他和發(fā)小們就毛賊一樣將村里的地瓜田踅摸得一清二楚,今天來的是村東的一塊地。

望著被還站立的等待收割的莊稼包圍,雨大時四面會發(fā)出沙沙響聲的地瓜田,羊子嘴一咧爆出個笑來。也就幾天前吧,這片地里還人歡馬叫,男女老少挖的挖摘的摘,其中就有他母親,然后將收獲的地瓜裝上馬車運回村里。傍晚收工以后,在老爺廟大殿屋脊上架著的大喇叭的吆喝之下,將一部分地瓜分給各家各戶。

兩個先到的并未約預的發(fā)小,木橛與鐵蛋正在地里埋頭套著。套地瓜也就是撿漏,尋找秋收時沒有收干凈,遺漏在地里的地瓜。對羊子的到來,兩個發(fā)小歪起頭瞟了他一眼,就算是跟他打過招呼了。他心照不宣地回個笑,選擇好一片地套起來,把收過地瓜的地再認真翻一遍。一大片地瓜田,有的地方已經(jīng)明顯翻過,在他們今天來之前,早有不懼申挖洞的膽大者來套過。

被雨喂飽的地里,用鍬翻起來極不利落,每翻一鍬都拖泥帶水,羊子很快就累得鼻頭像熟了的紅杏,收獲卻令他失望,只套住兩三個瓜鯽子。他正要換個地方去套,鍬下滾出一個泥哄哄的家伙,他撿起來抹掉泥土,是個牛卵似的大地瓜。

羊子一蹦老高,套住了,我套住了,套住個大家伙!

兩個發(fā)小聞聲而至,頭碰頭地圍住羊子,看他手中的地瓜:一頭長著幾根粗壯的胡須,暗紅的皮被鍬割破后露出金黃瓷實的肉來。兩個發(fā)小立刻眼成了鷹爪,于是也來爭搶地盤。羊子舉起鍬說,我看你們誰敢來搶!

吔嗬,木橛擼起袖子說,這地是村里的,又不是你家的。許你套,就不許我們套?說著拿鍬在地下畫個圈,把一片地占住。就是嘛,許他套就不許咱們套?鐵蛋也拿鍬在地下畫個圈,也把一片地占住。羊子急得大叫,你們再欺負我就劈啦!

木橛說,你敢?

羊子說,那你試試看?

木橛一動鍬,羊子就劈了下去,木橛往后一閃,羊子沒劈著人,劈到了鍬頭上,咣地火星四濺。鐵蛋趕忙勸阻,你厲害你厲害,對木橛說,咱們走,讓他套吧。木橛說不行,咱們跟他拉鉤,要是咱們輸了,就叫他一個人套。拉鉤就拉鉤,羊子丟下鍬說。三個人將左手的中指彎成鉤,將右手握成拳頭舉起來,齊聲喊道:

公雞斗架,山羊頂角,爺們碰酒,屁孩拉鉤!

喊到“屁孩拉鉤”時,三個人把左手的中指鉗到一起,把右手的拳頭在面前展開,木镢亮出的是“錐子”,鐵蛋亮出的是“剪刀”,羊子亮出的是“斧頭”。錐子敵不過剪刀,剪刀敵不過斧頭,拉鉤的結果還是羊子贏了。木橛耍賴要重來,鐵蛋說輸就輸了,咱是套地瓜來了,又不是套命來了。鐵蛋拉上木橛要走,羊子說算了算了,還是一塊兒套吧,但是不能再吵了,吵來申挖洞就都套不成了。

發(fā)小三個重歸于好,一面套地瓜,一面說說笑笑。木橛對羊子說,想不到剛才你還真劈我,太不夠意思了。羊子停下手說,不夠意思的是你,誰叫你搶我的地盤來。說著兩人又杠起來,都怪對方不夠意思。

鐵蛋說,你們有完沒完?

木橛說,你他媽就會拉軟鉤。

鐵蛋說,那我叫他拿鍬劈了你?

傍午下起的雨徹底停了,西天扯開一道大口子,像打開傳說的天堂之門,萬道金光傾瀉而下。三個人挎著籮筐回家,來時都沒有戴草帽,從頭到腳的濕,水珠扒在鼻梁上,牙齜白了相互取笑。籮筐里的地瓜用草掩蓋著,其中鐵蛋收獲最大,有多半籮筐。

臨近村子的時候,羊子望著天邊的陽光,說太陽還沒落山呢,咱們是不是等一等再回去,萬一回去碰上申挖洞咋辦?鐵蛋和木橛都贊同,說碰上咱們就完蛋了。附近有個廢棄的機井房,三個人便躲進去等待日落。廢棄的機井用一塊大青石蓋著,拆去柴油機的地方一攤油污,還能聞到一絲機油味。他們都有些累了,揀個干燥處坐下,誰也懶得再說話。這時田野起風了,風浪一波高過一波,涌進門已拆掉的井房,像灌地爬子窩一樣。

三個地爬子被風浪灌得毛哆嗦。木橛起身說,我給找柴去吧,要不咱們會凍死的。風浪退去時,木橛抱回一抱黑豆豆秸來,羊子見豆秸是干的,問木橛你回家去來?問完了才覺得自己廢話,他不回家去找到哪去找?豆秸不是干的還能生火嗎?木橛“嘁”一聲,說哪能回家去呢,到鄭老二羊圈上偷的。豆秸是打完豆子留下的,村里也給各家各戶分,做飯時當引火柴用,但大都留給了放羊的鄭老二,冬天作羊飼料喂羊。

木橛從懷里丟下豆秸,對羊子說,生火是你的事了。羊子抓一把豆秸揉碎了,揉出豆秸的絨毛來,然后叫鐵蛋拿兩張鍬,鍬刃對著鍬刃,像打火鐮一樣打火。他就著打出的火星,先點燃豆秸絨毛,將燃起的煙一口一口吹濃了,再一口一口吹成火苗。

用手中的豆秸作火種,畢畢剝剝地生起一堆火來。豆秸易燃不耐燃,木橛怕一抱豆秸很快燒完了,又站到蓋機井的大青石上,從井房頂上拆下兩根椽條,用鍬劈成五六截架到火中。羊子脫下破球鞋摔打摔打鞋上的泥污,就著火烤泡白了的腳掌。他問坐在對面的木橛,你現(xiàn)在最想干啥?木橛捏掉沾在褲頭上的兩個蒼耳,說等天黑了回家。他笑道,你呢?

我嘛,羊子看看身旁的籮筐說,最想的是回去咋吃這些地瓜。

咳,木橛嘴一歪,那還不簡單,回去煮上吃唄。

羊子搖搖頭,不能老煮上吃,得換一種吃法。

最好的吃法,羊子端起架勢說,是把地瓜做成粉面,再把粉面做成細粉,熗上“賊麻花”,潑上油辣子,澆上老陳醋,與土豆絲涼拌了吃。鐵蛋撿起一粒從火中蹦出來的黑豆,丟到嘴里咬著插話道,那也不算最好的吃法,最好的吃法是豬肉燴粉條,把豬肉切成拳頭大的塊子,再把粉條做得褲帶那么寬,然后燴上一大鍋。他用手比畫著說,想吃幾碗就吃幾碗,吃得滿頭大汗,吃得滿嘴流油。木橛聽得鵝起脖子,好像一塊肉卡住了喉嚨,他生硬地吞咽一下,怒氣沖沖地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娘煮著吃都數(shù)個呢!

看著木橛的樣子,羊子埋下頭吃吃一笑,他娘和木橛娘怎么竟然一樣?甭說是豬肉燴粉條了,他說的吃法也只有過年時才能實現(xiàn),還多是家里待客的時候。地瓜是口糧啊,必須精打細算地吃,把地瓜做成粉面太浪費了,一籮筐地瓜做不出多少粉面,剩下的都變成地瓜渣了。平時母親根本舍不得,更何況豬肉燴粉條,不光是需要地瓜做粉條,還得花錢去買肉。不過豬肉燴粉條他還是吃過的,是在一位親戚娶媳婦的事宴上吃的,每桌淺淺的一盤,轉眼就被筷頭搶光了。那樣的豬肉燴粉條,他相信木橛和鐵蛋也吃過,木橛同鐵蛋較真的是,拳頭大的肉塊子,褲帶寬的粉條,想吃幾碗吃幾碗。那可能嗎?不僅木橛和他不相信,恐怕鐵蛋自己也不相信,那簡直是老虎吃天,大概只有做夢才能吃上。

鐵蛋并不爭辯,他就是做夢呀。而且在夢中就是吃過,舌尖拱著牙縫,半夜醒來還在咂嘴,像吮他娘的奶頭。三個人都陷入沉默,臉上火光閃閃的,衣服上冒著熱氣。過了片刻,木橛長嘆一聲說,一顆地瓜半碗糧呢,拿回家就不由咱們了。說到這里,他猛地抬起頭來,咱們干嗎要等到拿回去吃呢,現(xiàn)在就可以燒上吃呀?

聽了木橛的話,羊子和鐵蛋也如夢方醒:

對啊,以前咱們就燒上吃過……

天終于黑下來,暮色籠罩了村莊。羊子回到家,院門呈八字狀半開著,他張望進去,窗上黑燈瞎火的,該點燈了還未點燈。而且以往這個時候,村里不分糧不開會的話,母親早把院門關了,如果他還在外面,不上閂也要扣釕铞的。他回來從門縫掏進手去摘開。

羊子感覺大不妙。其實這“不妙”,他下午偷跑出來時就有了,只是一出院門拋到了九霄云外。也就剛才吧,在村東口他與兩個發(fā)小分手后,“不妙”又在他腦中冒出來,走在腳步稍微重一些,寂靜就會像熟透的杏皮一樣擦破的街上,愈臨近家愈心提起來。他想今晚有好果子吃了,后脖頸一挺一挺的,思謀回去該如何應對母親。

羊子硬一硬頭皮,估摸一下兩扇院門中間的寬度,便提氣把小腹收縮了,臉朝東側過身子,先將拿鍬的左手伸進去,再將左腳跨過門檻,盡量避免觸碰到院門。可就在他左腳跨進去的一刻,被藏在門后面的母親從背后一把抓住。母親抓著他的胳膊就勢一拉,他將兩扇院門朝兩邊嘩地撞開,一個踉蹌向前撲出去,拋掉鍬和籮筐,撒落的地瓜東奔西逃。

羊子實在不知道,母親已在院門口瞭過他幾次,從街的這頭瞭到那頭,又從街的那頭瞭到這頭,最后一次瞭到他人影的時候,便躲到院門后面等他。母親高舉著笤帚,羊子嚇得脖子一縮,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只能雙手抱住頭挨打。但笤帚并沒有劈頭蓋臉地落下,快落到他頭頂時停住了。母親關上院門,一把拽了他回屋,點起燈審問他,你干啥去來?

母親明知故問,羊子清楚母親的意思,是要他主動認錯,可他就不吭聲。你啞巴啦?母親拿笤帚的手一動,他就架起一條胳膊,護住腦袋往后退。突然間,他心里委屈極了,沖母親吼叫起來,套地瓜去來,套地瓜去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不是沒看見?

院門前沒有落下的笤帚,這時砰砰啪啪地落下來了:

你頂撞我,你頂撞我,你長大了不是?

母親咬牙切齒地打他,咬得滿嘴的牙快碎了。

一頓笤帚疙瘩吃過,羊子被母親推到了屋外,垂頭立在梯子旁的屋檐下,反后手去撫摸著背上的疼處,他不知道賭氣走了好,還是去給母親賠個不是?賭氣走了他有點不敢,而且黑天摸地的也不知道去哪,可去給母親賠不是他又不甘心,就一屁股坐到臺階上。自打父親歿了,這是他頭一次生硬地頂撞母親,也是他頭一次遭母親痛打,如果父親活著就好了,哪怕還癱瘓在炕上。因為母親怕父親生氣,有什么都忍了,即便忍不住打他,也是輕描淡寫的,不會像今天這么兇,就像打后娘養(yǎng)的。

一想到死去的父親,羊子就鼻子發(fā)酸,鼻翼脹大了,卻又不肯哭出來,就把注意力轉向別處。薄明的天光下,南墻下的老棗樹黑魆魆的,天空云開處有星鉆出來,像冬天玻璃上的冰花。田野上泛起的潮寒流竄進村來,又順著街越過墻頭流竄進院子里,跟隨潮寒而至的秋蟲聲,此刻一陣比一陣活躍。

臺階濕潮濕潮的,羊子越坐越饑寒。背上被笤帚抽得火辣辣的,屁股下卻一股一股地涼氣侵襲,在機井房吃過的燒地瓜,僅剩下打冷嗝打出來的煳味。他雙手抱在胸前,肚子在嘰里咕嚕地叫,叫得他有些扛不住了,側臉瞧瞧發(fā)黃的窗玻璃,正準備去跟母親認錯時,母親從屋里出來,把一碗飯擱到他身旁。他端起來吃一口,竟是稠乎乎的地瓜飯,于是眼窩一熱,兩顆淚滴掉到碗里。

羊子把碗扣在臉上,吃凈碗里的最后一口飯,起身站在門口,叫了一聲娘。母親沒有回應他,他就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娘。見母親還不應,他便硬一硬頭皮,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屋。屋里承接漏雨的盆器已收起,他看到炕上母親已經(jīng)睡下,自己的被窩也鋪好了,便把碗筷丟到洗涮盆里,將破球鞋一蹬,兩只腳交替著擦一擦,上炕脫掉衣服鉆進被窩。鉆進被窩了,他想起屋門還沒有頂上,又下地用頂門杠頂上。用頂門杠頂門的一刻,他又想起院門口撒落的地瓜,很想出去撿回來,尤其是那顆大地瓜,可看看母親作罷。母親并沒有睡著,等他重新鉆進被窩后,吹滅放在灶臺上的燈,警告他以后再不能去套地瓜了。

羊子回答,嗯。

再去套,你就甭回來了。

羊子回答,嗯。

明天天氣好了,你跟我去收秋吧。

羊子回答,嗯。

那晚,一顆碌碡大的地瓜,流星似的從天而降,飛過大半個熟睡的村莊,砸穿羊子家的屋頂,把羊子的夢砸得火光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