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1年第2期|孫頻:游園(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2期 | 孫頻  2021年03月04日07:05

那年,我剛到南京,居無定所,朋友寥寥,畫的畫卻仍是一張都賣不出去。沒有穩(wěn)定收入,為著生計,又連接換了幾份工作,均不遂意,時間一長,只覺身心俱疲,萬事怠遁。明明囊中羞澀,卻又無端生出了游山玩水的興致,大約是出于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hù),唯恐自己進(jìn)一步坍塌損毀。正值深秋,滿城都是清幽雅致的桂花香,這花香靜極了,像一大片澄凈的湖水,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整座南京城被這花香托著,載浮載沉,懨懨欲睡。我一個人到中山陵、夫子廟、明孝陵窮游,在明孝陵陰森潮濕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半日,又或是帶著酒在月夜獨(dú)自前往四方城,坐在白骨森森的月光下,神道上鋪滿金黃柔軟的銀杏葉,我喝著酒,看到那些神獸和翁仲的身上都閃著銀光,靜謐莊嚴(yán),全無半點(diǎn)可怖。

如此游蕩了一段時日之后,生活愈加窘迫,正思忖該何去何從,一日忽聽友人說,江寧牛首山腳下新建了一座園林,名為隱園,聚集了不少文人畫家,終日在那里白吃白住,類似于古代的門客,倒也風(fēng)雅得很。我大驚,如今竟還有這等事。江南之地,風(fēng)流儒雅,自古就盛產(chǎn)園林,據(jù)我所知,從六朝到明清,這一帶曾有過籬門園、沈約園、橘園、昌園、西園、蝸廬、滄浪亭、漁隱、腥庵、夢溪園、耕漁軒、梧桐園、瞻園、暢園、留園、真適園、個園、芥子園、春水園、倉園、繼園。只江寧這一地就曾有過袁枚的隨園和王安石的半山園,而隨園又曾是曹雪芹祖上的園林。這些大大小小的園林多數(shù)已灰飛煙滅,片瓦不留,但它們曾為士大夫們的獨(dú)立人格找到了一方棲身之所,所以保存下來的園林看著都像珍貴的標(biāo)本,萬不是用來住的。何況現(xiàn)如今,只要能開發(fā)的地段全部都建起了高樓,寸土寸金,到處立著售樓的廣告牌,居然有人愿意擲重金建一座不合時宜的園林?

那日,我換乘兩趟公交來到江寧,決心去看看這座牛首山下的隱園到底是何面目。園門并不起眼,窄窄一道古樸的門,上面用篆書刻著隱園二字。進(jìn)門是一條幽寂的小徑,長滿青苔,有修竹夾左右,微風(fēng)過處,竹林里颯颯作響,似乎還有隱隱的鐘聲傳來,滿目的翠綠,連那條石子小徑也被染綠了。小徑盡頭是另一道門,門上有四個字“東籬遺構(gòu)”。進(jìn)得這道門,忽看見門口立著一棵榔榆,一樹金黃的葉子,像火把一樣耀眼,站在樹下,落葉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來,竟如下雪一般。榔榆旁邊是一座三開間的堂屋,名為“清風(fēng)堂”,門口立有一塊險峻的太湖石,左右各有一道門,上面分別寫著“繡春”“凝翠”。

從那道凝翠門出去,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大泓碧綠色的湖水跳出來,湖水周圍環(huán)繞著亭臺樓閣,湖中殘荷林立,意境蕭索,一座玉帶橋似臥虹跨過水面。一只石舫靜靜泊在水邊,我站在石舫里看著這湖水,只見碧波之中隱隱游蕩著血紅色的錦鯉。我摘了一朵蓮蓬,剛?cè)拥胶校阋妿孜惭t色的大魚游過來,張嘴啜食著那朵蓮蓬,后面跟著一串紅色的小魚,竟似一道艷麗的霞光鋪在水底。我覺得那幾尾大魚看起來似乎太大了些,也太絢爛了些,竟帶著一種妖氣。

順著曲折幽深的回廊往前走,便是一座臨水而筑的荷香榭,半坐在榭中,這里是賞荷的最佳視角,伸手便可摘到蓮蓬,翹起的飛檐似水禽棲息在上面。旁邊是一叢假山,上面刻有“春山”二字,假山旁種著一片翠竹,竹林里有不少石筍,看起來翠竹披拂,春筍破土,難怪叫春山。沿著回廊繼續(xù)往前走,見竹林旁有一處幽靜的亭子叫忘筌亭,亭子里有木桌木椅,周圍全是翠竹的風(fēng)搖影動,是喝茶的好去處。再往前是臨風(fēng)閣,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座造型優(yōu)雅的水榭,名叫“菰雨生涼”,貼水而筑,三面臨風(fēng),榭中擺著一張湘妃榻。有意思的是,榻后竟擺著一面大鏡子,湖水全映在鏡中。炎夏的晚上躺在這榻上賞景,腳下、鏡中皆是湖光月影,人如在湖中,倒真是個消暑的好去處,心中便覺得這園子的主人不知是干什么的,真是有趣。

眼前是一道月宮門,門內(nèi)一面極素凈的白墻,墻根下植有兩棵芭蕉,一株桂樹,如一幅嫻靜的小品。穿門而入是一排廳堂,堂前又是一簇假山,假山上刻有二字,“夏山”,夏山蒼翠欲滴,由太湖石堆疊而成,太湖石形狀灑脫奇異,如夏日的行云流水。又過一道門,桂香撲鼻,只見空地上種著一片桂樹,而樹下只有一座小小的涼亭,名為“賞月亭”,在中秋聞著桂香賞月確實(shí)風(fēng)雅。再往前走,又見“秋山”,是一座用黃石疊成的假山,西迎夕照,配以紅色的楓葉和五角槭,楓葉蕭蕭而下,只見殘紅滿地,翠綃香減。

再往前走是一道短墻,墻外遙聞溪聲叮咚,墻邊立著一株二喬玉蘭。墻上有門,穿門而過,只見一座覓書樓,樓前又見假山,正是“冬山”。只見雪石倚墻堆疊,如白雪皚皚未消,石上開有音洞,有風(fēng)經(jīng)過,石洞便發(fā)出低沉蒼涼的嘯聲,如北風(fēng)呼嘯。假山旁邊植有蠟梅,盡得歲寒冷趣。

在園中行走半日仍不見邊際,曲廊回合迤邐,每一扇門的后面還有門,從每一扇窗望出去,都是一幅畫。我感覺自己像穿行在一場夢境中,夢中人跡寥寥,亭臺樓閣也像是鏡中的幻影。終于在湖邊的涼亭里看到兩個女人,她們正坐在那里靜靜看著湖水,一個年輕些,一個年老些,年老的那個嘴里正叼著煙。我過去詢問園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方才知道,原來這園子的后面還有一個園子,是專門用來住人的。那年輕的女人站起來,說她帶我去找九哥。我有些好奇,為何要叫九哥。她說,園子的主人在家中排行老九,小名就叫九兒,我們都稱他為九哥。

我們經(jīng)過曲折蜿蜒的游廊,又過了一座叫“濯纓”的石拱橋,橋下的荷葉有的殘了,有的依然亭亭如蓋。走在前面的女人神情高傲,長發(fā)及腰,穿一條青色長裙,鬢角戴了一朵紫色的蓮花,走路的時候把兩只手端在胸前,像個電視里的主持人。每走幾步,她便停下,十分端莊十分熟練地向我介紹園子里的一個個景點(diǎn),“這處景致叫蕉雪坡,巴山夜雨自然有意境,但雪中芭蕉其實(shí)更有味道?!薄斑@里叫耕漁軒,晚耕巖下看云起,夕偃林間到日晡。”“秋霞圃取自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但原句之意境過于邈遠(yuǎn)壯美,在這里卻顯得沉靜柔美?!蔽倚闹邪蛋刁@嘆,看來這園子里也是臥虎藏龍啊。

我應(yīng)和道,這園子真是美,只是,怎么一個人也看不到?她淡淡說,等太陽落山了自然就出來了。這句話聽得我脊背發(fā)涼,倒好像在野地荒冢里,只有在天黑之后,所有的狐妖才會現(xiàn)出原形。猶豫了一下,我才問道,請問怎么稱呼?她頭也不回地說,劉小雨,我是個畫家,你就這么叫我吧,他們都這么叫我。我心想,同樣是畫畫的,看人家這范兒多足。

園子極幽深,重巒疊嶂,古木與花藥雜處,竹林蓊然,溪流縈繞,處處可聞環(huán)佩叮咚之聲,讓我覺得自己正行走在一幅山水卷軸中。穿過重重亭臺樓閣,漸漸來到一片花木疏朗處,一座兩層樓閣,樓前只有幾棵巨大的樟樹,樹身上長滿暗綠色的青苔。其中一棵樟樹下設(shè)有石桌石凳,有兩個老頭正坐在那里下棋,黑白的棋子干凈清冽,一陣風(fēng)過,落葉紛紛揚(yáng)揚(yáng),漫天撲來,兩個老者像是正坐在大雪中下棋。

劉小雨走到那個白衣老者跟前,幫他摘掉落在頭上的兩片樹葉,然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專心看他們下棋。只見這白衣老者身形清瘦,一頭染過的黑發(fā)紋絲不亂,整齊地向后梳去,暗黃面皮上長著幾塊老年斑,穿一件中式對襟麻布褂,腳上一雙黑色千層底布鞋??此麄兊那樾?,我忍不住想,莫非這是仿效隨園主人,門下也有不少得意的女弟子?

一盤棋終于下完,棋子清脆落回漆罐中,劉小雨又從樓閣中取出茶水點(diǎn)心擺在石桌上。茶是碧螺春,色如碧玉,胭脂色的點(diǎn)心放在雪白的瓷盤里,如灼灼桃花。咬開一塊點(diǎn)心,發(fā)現(xiàn)里面包著鮮紅色的玫瑰花醬,用蜂蜜腌了,又拌上豬油和橙皮丁,一口下去,滿嘴都是玫瑰花的清香。

九哥一邊喝茶一邊問我道,李先生是畫什么畫的?我說,主要畫油畫,偶爾也畫畫國畫。我猶豫了一下,正想繼續(xù)往下說,他擺了擺手,打斷了我,說,我從前也是畫畫的,后來就不畫了,我們的藝術(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商品化和奴才化了,市場讓畫什么,畫家就得畫什么,但不管什么時候,都有純粹的藝術(shù)家在畫畫,你說是吧?李先生你就在園子里住下來吧,景色不錯,一日三餐都不用你操心,你就在這里好好畫幾幅畫,搞藝術(shù)先得衣食無憂才能有獨(dú)立性,你說是吧?住下,住下再說。劉小雨也在旁邊說,那你就先住下吧。

沒想到這么容易,我有一種羞愧的感覺,自己兩只肩膀扛著一張嘴,手里連幅畫都沒拿,便被允許住下,還有一日三餐。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為自己辯解點(diǎn)什么,還未開口,就見他已經(jīng)把頭轉(zhuǎn)向了對面的老頭,再來一局?兩個人接著又開始下棋,劉小雨坐在他身側(cè),認(rèn)真觀棋,鬢角的那朵蓮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我有些困惑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看著像父女,又像師徒,還有點(diǎn)像情人。

我重又走回濯纓橋的時候,天已薄暮,夕照穿過花木落入湖中,湖面上金光瑟瑟,波紋之間還隱隱可見鮮紅色的魚影。站在橋上,這么一眼望去,整面湖有種金碧輝煌的端凝感。過橋繼續(xù)往前走,路邊有幾棵雞爪槭紅得像血一樣,繞過假山,是一叢南天竹。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園子里的那條溪流無處不在,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悄然而至,靜靜地候在那里?;蛘?,它已經(jīng)流過去了,如閑云野鶴,又忽然回頭看你一眼,那目光幽深詭異,欲說還休。

忽然,有個人影從假山后面閃了出來,是個男人,個子很高,身上穿的褲子看起來有點(diǎn)短,褲角吊起來,襯衣的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他攔住我的去路異常流利地說,今天該講辟疆園了,當(dāng)時號稱吳中第一私園,以美竹聞名,園中有怪石紛相向。六朝時期流行的是士人園林,推崇那種竹林名士的風(fēng)神。比如那籬門園,園中就有座卞壺墓,墓側(cè)植一片梅花,主人每與友人飲酒,必舉杯敬卞壺。六朝士人們建的園子,主題大都是老莊的返璞歸真,與自然共處,文人名士們所追求的都是帶長隼、倚茂林的自然之美,追慕一種山水情懷,所謂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當(dāng)時園林主要有巖棲、山居、丘園、城傍這四種形式。

我后退了幾步,疑惑地看著他,請問,我們認(rèn)識嗎?他眼睛一眨不眨,用直直的目光盯著我說,我是這園林的設(shè)計師,園林建好之后,我就被關(guān)在這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大驚,看看左右,壓低聲音問他,那你報警了嗎?不料,他的目光從我肩膀上跨過去,又直直看著我身后說,因?yàn)樾W(xué)的影響,名士們對山水的欣賞,逐漸過渡到莊子的境界,也就是神游,美學(xué)追求更傾向于山水之道,從鏤金錯彩之美到水木清華之美。

我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我身后已經(jīng)站了一個瘦小的老者。只見他頭發(fā)花白油膩,好像很多天沒有洗過的樣子,整整齊齊向后攏去,高顴骨寬嘴巴,倒像是嶺南一帶的長相,手里還抓著一只扁酒壺。老者對我說,別理他,他這里有點(diǎn)問題。說著,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后便向前走去。我不敢久留,趕緊跟在老者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一回頭,那人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我們,我忍不住問了老者一句,他剛才和我說他被關(guān)在這里出不去了,不知是真的假的。老者擰開酒壺喝了一口酒,笑著說,我們都叫他林瘋子,還住過一段時間的精神病院,有點(diǎn)妄想癥。據(jù)說從前也是個藝術(shù)家,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瘋了,哪有人關(guān)他,是他賴在這里,趕都趕不走,還幻想這整個園子都是他設(shè)計出來的。

我倒吸一口涼氣,后背上陡生一種陰森之感,便只管跟在老者身后。我們順著溪流往前走,忽見前面有一團(tuán)人影,不知道他們是忽然從哪里冒出來的,倒像是原本就棲息在花木間、湖水中,只是一到天黑便紛紛現(xiàn)出原形。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群人居然是在玩曲水流觴的游戲,如此古雅的游戲,像是從《蘭亭序》里走出來的。他們把一杯酒放入溪流中,漂到誰面前,誰便把酒飲了,并作詩一首。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取了酒杯,把酒一口喝完,然后吟了兩句,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望碧天際,俯瞰綠水濱。旁邊有人叫道,那是人家王羲之的詩,不是你的。戴眼鏡的男人笑道,千萬不要把你寫的那些詩又拿出來朗誦,會把人都嚇跑的,你說奇怪不奇怪,雖然我自己也是個寫詩的,可就怕有人當(dāng)眾朗誦自己的詩,動不動還淚流滿面。旁邊有人叫道,把他淘汰掉,繼續(xù)繼續(xù),必須是自己的詩。

酒杯被與我同行的老者取起,老者把那杯酒一口飲了,還嫌不過癮,又摘下隨身攜帶的酒壺,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幾大口。旁邊有人笑道,景老師,你都這個年紀(jì)了,不能這么喝酒了吧。老者抹抹嘴唇站起來,朗聲說,人固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眾人嬉笑一番,等著那老者作詩出來。天邊的最后一縷夕照也悄然黯淡下去了,樹影和湖水失去了光彩,驟然變得陰沉起來。這時候,湖邊的荷香榭忽然遠(yuǎn)遠(yuǎn)亮起燈來,像一只華美的大船幽幽漂蕩在湖面上。一干人便也不再等詩,收了酒壺酒杯,只管說笑著,結(jié)伴向荷香榭走去。

跟著走進(jìn)荷香榭我才知道,原來是九哥今晚在荷香榭設(shè)宴。只見兩張云頭長條幾并在一起,幾上已擺了不少菜品和點(diǎn)心,還有裝在青花瓷酒壺里的散酒。九哥已經(jīng)坐在席上,劉小雨緊挨著他坐著,等一干人紛紛入座后,他便朗聲介紹道,今日設(shè)宴歡迎幾位新來的畫家,新增了幾樣菜品,這個菜叫八寶肉圓,把精肉肥肉各半,剁成醬,加入松仁、香蕈、筍尖、荸薺、南瓜、姜,加淀粉后捏成團(tuán),加黃酒和醬油蒸熟。這個菜叫如意卷,把千張泡軟之后,加醬油、醋、蝦米攪拌,卷上金針菇和香芹,將千張切成段,放入油鍋里微微一炸,再和蘑菇、筍一起煨爛。這是桂花雞頭米,現(xiàn)在正是吃雞頭米的時節(jié),一年到頭就這么短短幾天,能吃到新鮮雞頭米是口福,再配上糖桂花的清香,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這樣的美味,風(fēng)光霽月。

把菜品介紹一遍之后,又開始介紹點(diǎn)心。只見桌上有紅白綠各色點(diǎn)心,顏色璀璨炫目,他說,這玉帶糕是用糯米粉做的,中間夾著豬油、白糖和松仁核桃仁。這石花糕的靈感是取自大理石的紋理,是拿芋頭、黑芝麻、糯米粉放在一起揉捏,貴在能捏出行云流水的大理石紋路。這翡翠糕是把青豆磨成漿,加入艾葉和杏仁,再拌上米粉蒸熟,出鍋之后便色如碧玉。

我第一次聽人在飯桌上這么詳細(xì)地介紹菜品的做法,好像一桌菜都是他一個人做出來的,帶點(diǎn)賣弄的可愛,倒也有趣。忽然有個聲音小心翼翼地插了進(jìn)來,九哥,沒想到你對吃都這么有研究,我是來了你這里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飲食文化,先謝過九哥了。只見九哥端坐在方凳上,從懷里摸出一只碩大的煙斗,立刻有人湊上前幫他點(diǎn)著了,他把煙斗叼在嘴角吸了兩口,徐徐噴出一縷青煙,然后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只要你們好好畫畫就行了,我從前也是畫畫的,但我沒畫出什么好作品,因?yàn)槟菚r候太窮了,一個藝術(shù)家要是每天忍饑挨餓,看人臉色,又能創(chuàng)作出什么好的藝術(shù)作品?你們說是不是?每天就琢磨著下一頓飯吃什么,怎么吃才能省點(diǎn)錢,不懂風(fēng)雅,不懂美食,哪里還能有一點(diǎn)藝術(shù)家的尊嚴(yán)?有人問我,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說,就是那些身上還能看到理想和自由的人們。都說中國人沒有信仰,中國人什么都不信,不對,藝術(shù)家們就是有信仰的,他們信什么呢?他們信理想、信藝術(shù),他們應(yīng)該享受這世間的美景美食,這樣才能滋養(yǎng)出真正的藝術(shù)。不錯,人都是要死的,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人最后必死無疑,但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錯,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能讓一個藝術(shù)家獨(dú)立千年而不朽,獨(dú)立千年,而不朽。

他的神態(tài)和語氣簡直像一個極富煽動性的演講家,話音剛落,席間一片叫好,有人在鼓掌,有人在拍桌子,有人已經(jīng)開始舉杯敬酒,忽然之間就有一種奇異的興奮被點(diǎn)著了。荷香榭三面臨風(fēng),掛著兩盞八角琉璃燈,在黑暗中顯得燈火輝煌。我想,若是從遠(yuǎn)處看,這夜色里的荷香榭必定像個美艷的古戲臺,擁簇在荷葉叢中,戲臺上荷風(fēng)清響,人影憧憧。

正當(dāng)我愣神的工夫,有個男人從席間站了起來,舉起喝水的玻璃杯,往里面倒?jié)M酒,然后一仰脖子,滿滿一大杯酒灌了下去。一杯酒下去之后,他整個人忽然變得又遲鈍又輕盈,像只隨時會飛走的大氣球。他忽然爬到了椅子上,像個樂隊指揮一樣揮舞著兩只手說,兄弟們,我來南京之前,在北京混了好多年,啊,好多年,做了好多年的藝術(shù)盲流,盲流,你們信不信,我撿過垃圾,鉆過民工的工棚,蹲過火車站,睡過地下通道,我的畫一幅都賣不出去,可是我不怕,你們說我為什么不怕呢?因?yàn)槲抑雷詡€兒搞的是什么,是藝術(shù),是正經(jīng)八百的藝術(shù)。真正的藝術(shù)是獨(dú)立的,是受難的,它是一個人的苦難、愛情、背叛、饑餓、痛苦、渴望、疼痛、尊嚴(yán)一起分泌出來的。和你們說實(shí)話,在來這兒之前,我從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沒住過這么美的園子,你們心里肯定罵我是個土鱉是個傻缺,我不怕,因?yàn)槲沂钦嬲诋嫯?,我是?dú)立而自由的藝術(shù)家,九哥你放心,我不會對不住你這每天的好酒好菜好風(fēng)景。

九哥叼著煙斗微微一笑,說,藝術(shù)就是能讓人類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美德。比如說李白吧,別人都不相信他是為了撈月亮而死的,我就信,他這樣的藝術(shù)家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死法,浪漫純粹,這樣的死法比任何一種死法都更適合他,你們信不信?

這時候又有一個女人站了起來,是我白天在湖邊見過的那個抽煙的女人,此刻她把白天盤起來的頭發(fā)都放了下來,轟隆隆地直垂到腳踝處,把我嚇一大跳,從沒有見過這么長這么黑的頭發(fā),看上去像房子一樣能把人裝進(jìn)去。這女人一說話便露出一嘴黃牙,大概是長期抽煙的緣故,做派上很像個男人,她咣當(dāng)一聲也灌下去一大杯酒,然后把杯子狠狠墩在桌上,挑釁道,以為就你一個人能喝?老王,我就看不慣你這點(diǎn)做派,一個大男人,哼哼唧唧,把自己吃的那點(diǎn)苦翻來覆去地說,有意思嗎?誰讓你搞藝術(shù)了,可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逼你?

人群中有人笑道,還是范姐厲害,人家可是把自己整個兒都獻(xiàn)給藝術(shù)了。她朝那人輕輕說了一個字,滾。九哥放下煙斗,也端著一杯酒站了起來,說,范老師是我十分敬重的藝術(shù)家,她是當(dāng)今女性藝術(shù)家里的英雄,是為藝術(shù)可以付出一切的人,不過,我更敬重的是我們的景云亭老師,我是他忠實(shí)的粉絲,他曾經(jīng)是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當(dāng)年寫的那些詩歌我全都能倒背如流,早已是經(jīng)典,而我們的景老師至今沒有房子,沒有家,沒有子女,甚至還要經(jīng)常向朋友們借錢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要我說啊,這是真正從水中撈月式的人物,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來,我先敬景老師一杯。

在座的人們在瞬間里一起安靜了那么幾秒鐘,把目光齊齊投到席間坐著的一個人身上。只見這個人正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抽煙,我一看,正是那個與我同行了一段路的老者。見九哥敬酒,他便掐掉煙頭,不慌不忙地舉起自己的酒壺,朝空中晃了晃,便哧溜哧溜慢慢喝進(jìn)嘴里。然后,放下酒壺又點(diǎn)起了一根煙。擺在他面前的盤子和碟子都是干凈的,他好像用不著吃菜,只抽煙就夠了。

人群一陣沉默,但很快就又有人打破了沉默,笑道,詩人們的黃金年代真是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們當(dāng)年的那幫詩人朋友每年聚一次,說好日子,從五湖四海趕到我那兒,趕到一起就開始沒日沒夜地喝酒,我們一喝就是通宵,想說的話怎么也說不完,我們談詩歌談文學(xué)談藝術(shù),喝了吐,吐完再喝,喝到半夜還要跑出去吃一碗肥腸面,把酒壓下去。我門口有一家肥腸面白天從不營業(yè),到晚上十二點(diǎn)才開張,天亮就關(guān)門,和鬼店一模一樣,可那味道是真好哪。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就在車?yán)锓派蠋紫渚?,走到哪喝到哪,我們在戈壁灘的公路上一邊喝酒一邊開車,整個戈壁灘就我們一輛車,真是連只螞蟻都不如,我們喝醉了,車就拐進(jìn)了戈壁灘里,我們也不管它,反正什么也撞不到,就在車?yán)锼?。有一次,我們喝多了,把車開進(jìn)河里了,但水并不深,只把車淹了一半,我們就由它泡在水里,美美地在車?yán)锼艘挥X,結(jié)果第二天忽然被晃醒了,我想,難道是地震了?你們猜是怎么了,原來是吊車把我們的車從河里吊起來了。如今,那幫人都不寫詩了,過日子的過日子,發(fā)財?shù)陌l(fā)財,還有的開了婚姻介紹所,其實(shí)就是騙人的,光收費(fèi),一對都沒介紹成。如今就我一個人還在寫,像個怪物一樣,世道不一樣了,大家再也聚不起來了,風(fēng)流云散,如今已是風(fēng)流云散哪。

氣氛再度活躍起來,眾人紛紛舉杯,相互敬酒,酒過三巡之后,便紛紛離開自己的座位,抱著酒壺,開始竄場子。他們相互舉杯,喝著喝著,便相互擁抱起來,開始大談文學(xué)大談藝術(shù),或是啃著雞腿大罵某某人沒有風(fēng)骨,罵著罵著又談到了如何賺錢如何買房的問題。還有的喝著喝著便嚎啕大哭起來,最后哭得站都站不起來,直往別人懷里倒。還有的喝著喝著就躺到桌子底下去了,也沒人管他,就由他在桌子底下躺著,等他一覺醒來,睜眼一看,這幫人還在喝。

月上中天,碧空如洗,湖水中也沉著一輪明月,與天上的那輪交相輝映,天地間看起來一派明瑟曠遠(yuǎn)。近處,有一只水鳥從荷葉叢中驚起,振翅向上飛去,一直飛到了金色的月亮里。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對著湖水高聲唱道,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美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又有人敲著筷子應(yīng)和道,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我也喝了兩杯酒,憑欄望月不禁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忽然想到“隱園”這個名字和它那個不起眼的入口。也許,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走進(jìn)這座園子,就會從眾人眼中消失,變成隱形人,這些隱形人看得到彼此,卻看不到園子外面的那些人。這園子倒像是一個大夢,或者是被狐妖鬼怪造出來的荒冢,無論深夜里如何燈火輝煌,到了天亮便總歸要消失,只剩下一座老墳和幾縷青煙。

第二天早晨醒來,定了定神,才想起來昨晚好像一直喝到半夜,后來眾人散了,我便被劉小雨安排在隱園的一個地方住下了。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睡的房間,像是公寓,不是很大,帶衛(wèi)生間,一張床一只柜子一副桌椅,有一種賓館化的冰冷和潔凈。我打開窗戶向外張望,一縷桂花的幽香撲鼻而來,估計附近種著不少桂花樹。但見窗外是一面粉墻,粉墻前立著一塊太湖石,石旁種著兩棵芭蕉樹。我出了房間,才發(fā)現(xiàn)門外有個長長的走廊,走廊里靜悄悄的,有一排一模一樣的房門,看起來應(yīng)該是客房。我剛試著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我右側(cè)的房間門是大開著的,不知道里面有沒有人,我假裝沒看見,目不斜視地繼續(xù)往前走,卻聽見那扇門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孩子,進(jìn)來喝點(diǎn)酒吧。

我嚇一跳,扭臉朝那門里一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站在屋里抽煙,看不清臉,只見他手里的紅煙頭一明一滅。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走進(jìn)了那間屋子。即使敞著門,我還是一走進(jìn)去就聞到屋里有一種老年人特有的氣味,這屋里的家具和我那屋里的一模一樣,可還是不由得覺得它們是老年人的東西。一扭臉,那瘦小的身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悄挪到了我面前,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叫景云亭的老詩人,昨晚九哥還向他敬過酒的。我說,景老師,您也住這?他用兩根樹枝般的手指架著一支煙,用另一只手莊嚴(yán)地往后攏了攏頭發(fā),仍然緊緊盯著我的臉說,都住這,所有的食客們都住這。

聽他嘴里說出食客兩個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說,景老師挺有意思,也可以叫門客嘛。他臉上紋絲不動,慢慢掏出煙盒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擺手,學(xué)過,學(xué)不會。他又轉(zhuǎn)身指著桌上的酒壺,有些可憐巴巴地說,那喝酒呢?我又猶豫了一下,不忍拒絕,便說,酒還能喝點(diǎn),不過也喝不多。他拉開椅子,示意我坐下,自己叼著煙坐到了床沿上,他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臉說,要是連酒都不喝了你還活著有什么意思,還來這?都不夠丟人的。我知道,你不就是個畫畫的嘛,我年輕時候也是畫畫的,我是畫油畫的。老九也說他以前是畫畫的,他以前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以前畫畫可是真的,你知道我為什么后來不畫畫改寫詩了?因?yàn)槲矣X得自己畫得不好,我不是一個好畫家,我才華不夠,發(fā)現(xiàn)了這點(diǎn)之后,我自殺了一次,但沒死成。我跳到河里,河水淹到我脖子上的時候,我忽然不想死了,就自己爬上岸了,從那以后我就開始寫詩了,相當(dāng)于我重生了一次。

他撣了撣長長的煙灰,往兩只茶杯里分別倒上酒,然后舉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喝了一口,是五十多度的高度酒,便皺著眉頭問,您這里沒有可以下酒的東西?他云淡風(fēng)輕地抽了一口煙,慢慢吐出青煙,說,誰讓你不抽煙呢?這煙便是下酒最好的,我從二十歲起就這樣,一口酒一口煙,喝酒時從來不吃任何菜,吃菜會敗壞了酒的香味。我嘆道,您這都快成仙了。他叉開五指,又往后攏了攏灰白油膩的頭發(fā),端著煙的那只手駐留在半空中,煙灰又長了好長,像很老很老的人的指甲。他就那么紋絲不動地看了我很久,我被看得有些發(fā)毛,問,景老師,我臉上是不是有什么東西?一截灰白的煙灰轟然坍塌,落到了他的褲子上,他也不管,只是慢慢把煙舉到嘴邊又抽了一口,這才說,你趁早改行吧,別畫了。我大驚,問,為什么?他面無表情地說,你不適合干這行,可能畫畫行畫還可以,在這里住幾日就走吧,找個工作找個老婆,再生個孩子,過過小日子也挺好,等到你只剩下尊嚴(yán)的時候就晚了。

我一邊喝酒一邊琢磨他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時候我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薄線衫已經(jīng)有幾處開線了,頭發(fā)好像很久沒有洗過的樣子,肩膀上落了一層白花花的頭皮屑。除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屋里擺放最多的就是書和酒瓶,清一色的牛欄山二鍋頭酒瓶,很壯觀地垛成了一堵墻,心里便懷疑他莫不是有些酒癮。我朝他舉了舉杯子,說,那您現(xiàn)在還寫詩嗎?他咕咚一聲喝下去一大口酒,皺著的眉頭像彈簧一樣猛然松開,然后嘻嘻一笑,又架起一只手撣了撣煙灰說,我這輩子沒錢沒財產(chǎn)沒房子,老婆倒是有過一個,不過也早離了。我那些老哥們兒催著讓我付個首付,趕緊供上一套小房子,說好歹有個住的地方,快把我笑死了,讓我去供房子?怎么可能?你知道人應(yīng)該怎么活?房子貴就不買房子,城市擁擠就不在城市里待著,電費(fèi)貴就不用電,電話費(fèi)貴就不用電話,汽油漲價就不開車,徹底回歸到自然,不用電,不用化工產(chǎn)品,不用抽水馬桶。人就應(yīng)該這樣活著。

我說,那您還不回到原始社會了?

他又慢慢端起那只手抽了一口煙,搖著頭說,你們這代人,和我們那代人就是不一樣了,你們這代人還什么苦都沒吃,就和一切妥協(xié)了,我們那代人,吃了那么多苦,還把自己整得像貴族一樣。當(dāng)知青的時候,我在洪澤湖邊的雙湖村勞動,白天要干一整天的活,可是再苦再累我也不忘欣賞周圍的景色,血紅色的落日,金黃的蘆葦蕩,銀白色的大湖,晚上還要熬油點(diǎn)燈地看書、寫詩,還天天晚上夢見托爾斯泰。那時候我看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后來又看布洛克、茨維塔耶娃、洛爾迦。那時候?qū)τ谖覀儊碚f,讀詩根本就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頭等大事,我們絞盡腦汁到處搜尋舊書,我們溜進(jìn)廢棄的圖書館里找書看,去廢品收購站花幾毛錢買一堆舊書看。農(nóng)閑的時候,我們劃著一條小船,唱著《三套車》和《山楂樹》,從一個村莊到一個村莊地去拜訪知青們,談?wù)撛姼枵務(wù)撐膶W(xué)。有時候,湖面上會忽然升起大霧,湖水和天空融到了一起,就像回到了還沒有開天辟地的洪荒時代,整個宇宙中就剩下了我們這一葉孤零零的扁舟。太陽出來了,大霧忽然散去,蔚藍(lán)色的天空整個掉在湖水里,天地間一片澄澈寧靜。有時候我們的小船誤闖進(jìn)了荷花叢中,立刻便驚起幾只水鳥,荷葉上的露珠越聚越多,晶瑩剔透,最后終于打翻,露水像珠玉一樣滾落到湖面上。都是詩,到處都是詩,我們就像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后來回到城里我們也是居無定所,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想去看誰我們就偷著扒火車去,沒地方住,經(jīng)常就睡在公園的長椅上,或從窗戶爬進(jìn)沒人住的房里借宿一夜,還給人家把衛(wèi)生打掃一番。為了不餓死,我們到處借錢,甚至?xí)ネ禆|西變賣。就是這樣,我們?nèi)匀粫〕鲆恢сU筆一個本子來,虔誠地去抄寫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梅熱拉衣濟(jì)斯的詩。再困頓的生活,也不影響我們覺得自己像受難中的貴族。我最向往的就是十九世紀(jì)俄羅斯小地主的生活,鄉(xiāng)間有一套橡木做的房子,里面擺滿了書,冬天的時候,外面下著大雪,自己可以坐在壁爐前慢慢看書。夏天的時候,可以去屋后的森林里采來各種野花,插在樸素的陶罐里,擺滿有陽光的窗臺,每天早晨,看著那長辮子的姑娘從窗前經(jīng)過。你和我說說,你們這代人最向往什么樣的生活?

我捏著那只杯子,想了想才說,我不懂詩歌,我只是覺得,可能每一代人都有他們這一代人的詩歌和詩人。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抹了抹嘴唇,然后用那只手又把頭發(fā)向后攏了攏,這才看著我說,你的意思是,我早就過時了?不過你說得也對,當(dāng)年我們的那些詩人現(xiàn)在還有誰在寫?有的出國了,有的死了,有的早發(fā)財了,還有的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像我,誰都不知道我在這里,我也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這里,這是個秘密,一個老詩人躲在這里,躲在這里寫詩,但寫出來的詩又不給任何人看,也不會去發(fā)表,我就只寫給我自己,寫給詩歌,用詩歌寫給詩歌,這真的是一個秘密,你說是不是?

我看著他沒說話,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酒,之后舉起一個指頭放在嘴邊,輕輕對我噓了一聲。然后跌跌撞撞站起來走進(jìn)了衛(wèi)生間里,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我斷定他確實(shí)已經(jīng)喝多了,因?yàn)樗B褲子拉鏈都沒拉上就出來了,他對我嘻嘻一笑,又歪到那張?zhí)僖紊?,然后,像變魔術(shù)一樣,把自己的全身蜷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團(tuán),再然后,那個團(tuán)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后來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真的對我有興趣,只是因?yàn)槲覐乃T口經(jīng)過被他看到了,而他的門口是我出入的必經(jīng)之地。事實(shí)上,他每天早晨都會早早把自己的房門大打開,然后就坐在屋里,一邊抽煙喝酒一邊專心致志地等著有人從他門口經(jīng)過。他像只恪盡職守的大蜘蛛一樣,只要有人經(jīng)過,就必定會網(wǎng)羅進(jìn)他布下的蛛網(wǎng)。等他把獵物捉回洞中之后,他便纏著這獵物陪他喝酒,陪他說話,不管說什么都行,只要有人和他說話就行。他自己則慢慢喝著小酒,說著些近于自言自語的話,在上午的陽光中昏睡過去。醒來便看看書,等到下午時分,他會出園子一趟,也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只是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要出去一趟再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