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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3期|李浩:木船與河流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3期 | 李浩  2021年03月04日06:50

在明泊洼、歧口和羊二莊一帶,我的曾爺爺李沛銀可是一個混雜著荒唐、精明、固執(zhí)和奇思妙想的傳奇人物,他的名聲在外,以至于在明泊洼、歧口和羊二莊一帶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剛剛過門的媳婦兒還是在小站兵營喂馬因為打架被處罰回家的斷腿馬伕,都對我的曾爺爺有所耳聞,都能用只長了兩顆牙或者掉得只剩下三顆齲齒的嘴說上一兩件和我曾爺爺有關的荒唐事兒——當然斷了一條腿、被兩個說著“侉子話”的清兵押回羊二莊的馬伕知道得更多,他用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關于我曾爺爺的故事把別人的注意力從他的故事上扯開些,他可不愿意別人的注意力在他的斷腿上……在這里我要說的曾爺爺的荒唐事兒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他會在這件荒唐事兒上間接地送命,使自己停留在同治四年的秋天再也不能向前邁出一步……那年他五十六歲,身體里還貯滿了不安分的活力,它們就像是一條條慢慢長大的蟲子——本來,這活力足以讓我的曾爺爺李沛銀活到八十四歲,可是其中分量不足的不安分卻意外地害了他。

好吧,我要說那件事了。那就是,在他五十六歲那年,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樣的蠱惑還是僅僅是個人的心血來潮,他非要在我們村外的“沒牛溝”里建一艘能夠出海的大船?!八麨槭裁匆龊#繐宜素溬u發(fā)酵得臭哄哄的蝦醬到過七十里外的滄縣——也就是一次,其余的大部分時間他的足跡也就是圍繞著羊二莊、唐洼、李莊子……莫不是,他想在失敗之后東山再起,販賣更多的魚蝦或者別的什么產自海上的東西?另外,造一艘船,怎么就會讓他送命?”

沒有人在我曾爺爺的肚子里安排下蛔蟲,為什么要建一艘大船,就連我的曾奶奶都不得而知,她知道的只是凡是我曾爺爺決定的事兒她就不能阻攔,就像面對一頭瘋狂的、已經奔跑起來的公牛,草葉的繩索和干枯的樹枝都不可能攔得住它。在一個令人發(fā)昏的、院子里突然充滿了雨后草葉溽熱的腐敗氣息的早晨,曾爺爺向我的曾奶奶和他的三個兒子說出了他的決定——這不是商量,他從來都不會給商量這個詞留出一毫米的余地,他將自己大腦里、肚子里的決定說出來不過是為了下一步的安排:我大爺爺要去騰莊子和十二鋪一帶買木材、繩索和銅釘,二爺爺要去小站或前徐家堡尋找造船的工匠和商量價格,至于我的爺爺,他當時還小,曾爺爺將四十九歲才得來的兒子看作是可能絆腳的草,因此,我爺爺獲得的囑咐只是:少到河邊去玩,別油里是你醬里也是你!

建造很快開始,混雜著荒唐、精明、固執(zhí)和奇思妙想的曾爺爺在這一過程中充分發(fā)揮,他在其中表現著所有的側面,有的讓人接受,有的讓人驚嘆,有的則讓人瞠目結舌,想像不出他怎么會有這樣荒謬絕倫的想法……建造的工程實在浩大,就像是某種連綿的節(jié)日,充滿著騷動也充滿著喧嘩,并且以我曾奶奶做菜時鍋碗瓢盆的交響作為不可缺少的伴奏……到我這里已經是完全的道聽途說,并且所有講述的人都要在這個故事中添加著夸張的枝葉、厚厚的沙土、此起彼伏的叮當聲和只有他才注意到的毛毛蟲,他們讓我明白要想把這個建造過程詳細地書寫下來至少需要十五萬字的篇幅,還會有掛一漏萬之嫌。好吧,我干脆學一點童話講述的方法:不管又過了多長時間……船造好了。

船造好了。方圓四十里的人們都過來瞧一個新鮮,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贊嘆之余,有尖嘴利牙的好事者突然向我曾爺爺開口:“李老怪,你說,你的船在哪里出海?能出得去不?”“沒問題,”那時我的曾爺爺依然信心滿滿,他指著曲彎的細流和被蘆葦遮蔽的遠方,“從那里出去。再走六十里就到了?!?/p>

還真是個問題,村外的“沒牛溝”雖然以曾淹死過一頭牛而得名,但它只是一條極小的、時常會斷流而成為沼澤的小河,讓一艘那樣大的船駛向大海幾乎并不可能——在這個沒有怪力亂神的故事里,我不準備賦予我曾爺爺以一種獨特的魔法,他不掌握,在我們村莊和我所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能夠掌握——我曾爺爺想得過于簡單,而那些被他雇傭的工匠們只負責建造而沒有想過如何將它駛入大海……它是一條不得不擱淺的船,曾爺爺和鄉(xiāng)親們只將它推出了三米,沙灘上留下一條淺淺的、搖搖晃晃的溝。然后它就被絆住了,盡管許多把鐵锨用力地下挖?!八懔税伞K懔税??!彼麄儗︻H感落魄的曾爺爺說,“要是來次大水……”“要是就不來大水呢?”

略過曾爺爺毫無希望的堅持,它無關緊要,至少那些滔滔不絕向我講述的人們保持了這樣的看法。這艘已經建好的船,我曾爺爺無法再移動半步,它就像是拋下錨將自己錨在河岸上一樣,糾纏不清的蘆葦根足以將它掛住,并讓它成為一個……是的,我的曾爺爺死在了這個荒唐的想法上面,當它無法再被移動的時候就顯現了災難的性質,據說我的曾奶奶抱有這樣的看法,特別是我的曾爺爺去世之后。

那時候,正在鬧“捻”,我奶奶叫他們“捻仨兒”,所謂“仨兒”,也就是土匪的意思,至少有些相近。其實所謂的“捻仨兒”也不全是后來的捻軍,不是,大多是當地零星的土匪,大多也都打著“捻”的旗號。滄州的、無棣的、慶云的衙役,清兵多次清剿,但他們只要一躲進大洼就會變成水鳥、魚或者是狐貍,甚至成為搖搖晃晃的蘆葦,衙役和士兵一進入到淤泥、水草和蘆葦遍布的大洼就無所適從,而“捻仨兒”們則是如魚得水,他們善于迷藏,善于一跳進大洼就把自己隱匿起來,這,頗讓衙門里的人頭疼。在我曾爺爺將船造好之后,車彎頭村遭到了“捻仨兒”的搶劫,這一次負責圍剿的是何官屯的兵……在我四叔和六爺爺的描述中,他們很壞,甚至“比土匪還土匪”。一來,他們不是追蹤“捻仨兒”,而是各家各戶搜查,看有沒有通“捻”和藏“捻”的嫌疑,在搜查的過程中自是一番雞飛狗跳,有些人家的銀元和花布也就隨之不翼而飛……“這里怎么會有艘船?”他們捅捅,砸砸,小心翼翼或肆無忌憚,里里外外進進出出,“它為什么要放在這里?誰,是這艘船的主人?把他抓來,讓他解釋清楚!”

推推搡搡,我的曾爺爺被推到一個滿嘴黃牙的大肚腩面前。盡管我曾爺爺一向強硬固執(zhí),但在這位高昂著下巴的軍爺面前還是一點點矮了下去。他解釋,自己為什么要造這樣的一艘船,它幾乎花掉了自己的全部積蓄,而考慮不周的是他沒想到船會吃水那么深,這條小小的河溝根本容不下它,它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穿越泥濘和糾纏的蘆葦駛向大?!昂f!別想欺騙我!它,是你用來通匪的!你應當知道通匪的后果!”曾爺爺記得路上那個押送他的軍士的話,一邊慌忙地辯解著一邊從兜里掏出三塊銀元:“軍爺,我這樣的老實人,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怎么會去當捻仨兒?請軍爺明查……”“混賬!就拿這點錢來賄賂老子?”那個大肚腩不光沒有接過錢去,還伸出手將我曾爺爺的錢打落在地上。“你再加點,這也太少了。”后面的軍士推了推我曾爺爺的后腰——不知道那時候我的曾爺爺是不是突然想到趙志剛家丟失銀元時的情景,趙啞巴的母親護著自己的花布被推倒時的情景,劉長升家的雞被一個笨手笨腳的軍士踢死的情景,一個矮個子軍士將手伸到楊啟明家小女兒懷里的情景,或者僅僅是這位大肚腩的軍爺剛剛的舉動讓他感覺屈辱——我曾爺爺突然直起身子,硬著脖子對那位軍爺小聲說,“我沒通匪。我也沒錢。你們就看著辦吧,愛怎樣就怎樣,我就不信能沒天理,你還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曾爺爺為他的倔強付出了代價,他的代價是自己的生命和裝在兜里的六塊銀元——不止如此,曾奶奶還要賣掉三升小米兒換得銀兩贖回他的尸體?!八簿褪顷瘛L窳恕G暗暧袀€李老邪,也給辦了個通匪,只用七塊銀元就出來了。他非得……怎么能……唉。”進進出出的人們在我曾奶奶面前嘆氣,“老嫂子,你別這樣,人已經沒啦,你還得照料這個家,還有三個兒子呢!”“對對對,你得往遠處看,事兒已經出了,你就是不吃不喝管啥用?你要是病倒啦這個家可……”

有關我曾爺爺的故事隨著他的死亡而告一段落。之后的故事中他只會以陰影的、背景的或夢境的方式出現——不,他不是故事的主人公,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船,其實也不能說是船,其實是……好啦好啦,繼續(xù)講下去吧,我也不知道它的“主人公”應當是誰,我所能知道的是,該輪到家族中其他的那些長輩們上場了,之前,他們一直處在暗處,我曾爺爺李沛銀荒唐、精明、固執(zhí)和奇思妙想的傳奇一直遮住他們,現在不同了。

柴草和木棒,寫有曾爺爺筆跡的紙,火鐮和混合了豆油的蓖麻油,大爺爺因為曾爺爺的死亡而懷有憤怒,他的憤怒集中在這艘突兀的船上:“惡魔!災星!必須燒掉它!它給我們帶來的災難已經夠多啦!”曾奶奶、二爺爺和嫁到林家堡去因為曾爺爺的喪事才又返回我們村莊的環(huán)姑奶奶一起參與了阻止,曾奶奶是心疼木材,二爺爺覺得他不能允許大哥獨斷專行,而環(huán)姑奶奶給出的理由則是:“我銀叔已經這樣啦,你總不能一點兒念想都不給他留吧!難道,你想讓他再死一次嗎,你嫌他的心傷得還不夠嗎?”不知道是哪一條原因起到了阻止的作用,或者說大爺爺的氣已經出了,他在做出燒船的姿態(tài)的時候已經出了,反正,他放棄了已經點燃的火把,將它狠狠地丟進了枯水期的“沒牛溝”。丟在水中的火把還燃燒了很長的一陣兒,直到,它突然地翻了個身,將火焰“哧”地一聲壓在下面。“難道,我們就這樣算啦?”

當然不能??墒?,不算了還能怎樣?

曾爺爺去世一個月后,天已經變涼。曾奶奶從一個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她下炕走進涼嗖嗖的院子,借著淡薄的月光看見曾爺爺站在南偏房的角落里,正在往自己的傷口處塞著捋得滑順的草。啊,哎!曾奶奶叫了兩聲坐在門坎上,頃刻間尿意全無。大爺爺、二爺爺從他們的西屋跳出來,那時候,曾奶奶看到的人影已經消散,院子里只剩下漫過了樹梢的涼意和一片一片慘淡的月光?!白约簢樧约?。我爹,他才不會回來呢?!贝鬆敔斷饺轮匚萑ニ?,二爺爺則一個人披著單衣站在院子里,任憑曾奶奶叫他也不肯進屋。后來他拎著木桶出去了,至少有三四個來回。“娘,水缸滿了?!彼麤_著曾奶奶的屋子喊?!澳?,我要走啦?!薄澳闳ジ蓡幔俊薄叭フ夷碡韮豪?。報仇?!?/p>

“回來!你想害死我啊!你想害死你弟弟??!”“回來!”曾奶奶的聲音再長也拉不住二爺爺的耳朵,也拉不住他的腿,更拉不住他堅固得像石頭一樣的心?!熬彤敍]生這個兒子……”曾奶奶說得毫無力氣,大爺爺走到門外,然后又返回:“走了。這個仇,是得報。”“要報,你怎么不去?你怎么不去?”曾奶奶聲音沙啞,依然說得毫無力氣。

給我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們都只講述到這里……二爺爺會有短暫的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何處,是不是入了“捻”。他去找“捻仨兒”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傳遍,但這個消息就像是風吹落的樹葉沒人在意:兵荒馬亂的,不是鬧捻仨兒就是鬧拳仨兒,或者打著太平旗號的南仨兒,小站的、無棣的、鞠官屯的清兵也好不到哪里去,過不下去的、受人欺侮的、性格暴烈的大洼人昨天還是一個農人但今天已經是“仨兒”,是賊,這沒什么好奇怪的。說不定幾天之后幾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村子,重新種植和打獵,這沒什么好奇怪的。

在我曾爺爺去世之后,一段還算平靜的生活……當然這個平靜是以二爺爺的消失為代價,向我講述的人總是省略太多,只有一次,我奶奶談到曾奶奶的視力,“還不是因為你二爺爺?!彼麄兏嬖V我的是,在我曾爺爺去世之后,“捻仨兒”化妝成賣布頭的貨郎來到我們村子,他們找到我的大爺爺和爺爺,試圖說服他們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你們想報仇是不是?你們不想再受官府欺壓了是不是?你們想吃香的喝辣的是不是?你們想……“不想”,大爺爺陰著臉,“要不是你們,我爹也不會被害死?!蹦悄芄治覀儯控浝衫湫α藘陕?,是我們用刀抹了他脖子還是把他掛到樹上去的?說你,你就別找那么多借口?!澳闶鞘裁礀|西?敢在我家罵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大爺爺從南房屋檐下取下鐮刀,那個貨郎臉上還掛著半張冷笑,而另外的半張則換成了冷酷:你覺得我會怕你?當仨兒,最不怕的就是死。他背過身子,轉向我的爺爺:小子,你要不要跟我走?“要!”我爺爺直著胸膛,他一定覺得自己的臉上滿是堅毅——貨郎笑起來,可我不要你。你這身子骨,小個子,不行。

這件事最終給我大爺爺和爺爺之間埋下了仇恨,它在不斷地積累、孕育、生長,直到發(fā)展成……講述故事的人告訴我說,我的大爺爺和我爺爺是一對堅固的仇人,他們兩個有十余年的時間一直針鋒相對,誰也不曾理誰,如果理那就是謾罵和爭吵,而起因竟然是——大爺爺覺得,瘦小干枯的弟弟自從那個虛假的貨郎走了之后就開始藐視他,而我爺爺則堅持沒有,根本沒有,這件事根本就是大爺爺無中生有,杯弓蛇影……直到十幾年后,大爺爺因為“洋教事件”而被官府砍了頭,爺爺才原諒了他,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替我大爺爺收了尸,并把他安葬在“沒牛溝”右岸。關于大爺爺和“洋教事件”的關系也有兩個不同的版本,一個是我大爺爺是隱秘的團員、是沸沸揚揚的事件的參與者,他甚至在沖擊教堂的過程中身先士卒,因此上被官府抓到也就自然而然了;而另一個版本是大爺爺只是路過,本來他一直遠遠地躲在后面,然而在混亂中他“順”了教堂里的自鳴鐘,官府查下來他一下子就變得百口莫辯……這些后話還是不要說了吧,若不然任憑故事無限制地蔓延就會永無結束,我將寫光我面前所有的泛著白光的紙。是的,我需要轉移話題——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提及曾爺爺的那艘船了。

船還在那里,像一個孤單單的遺物,像一個無路可去的棄兒——曾奶奶想將船拆掉,“至少我們還能得到木材”,然而一個婦道人家卻沒有那般的力氣,她只是想想而已,當我大爺爺真的帶人去拆船的時候又被她阻止了,她還被我的大爺爺推了一個趔趄,正是這個被曾奶奶放大無數倍的趔趄,使大爺爺不得不灰溜溜地溜走?!澳憔涂粗鼱€掉吧!爛掉吧!”大爺爺把他的斧頭朝蘆葦蕩甩出好遠,以至他在前去尋找的時候花了更多的時間。

在我曾爺爺去世之后,一段還算平靜的生活……我說的平靜并不是沒有出生和死亡,沒有疾病和顆粒無收的災年,沒有痛苦和意外,而是——在那段時間里,楊官屯、鞠官屯和駐扎小站的士兵們都沒怎么來騷擾,他們有更為棘手的事情需要處理;“捻仨兒”和別的什么“仨兒”都沒怎么來騷擾,盡管據說他們已經被南邊的“太平軍”收編;太平軍也沒怎么來騷擾,盡管有打著他們旗號的一小隊人馬來到過我們村外,但他們的聲音村里見多識廣的人還是聽得出來:河間口音,哪里是蠻子么!平靜的生活緩緩地、不好不壞地延續(xù)著,在經歷了諸多的歲月之后等我出生,從歷史的課本中讀到那段時間的風起云涌才知道,歷史其實拋開了我們那個地處偏僻的村落,就像我曾爺爺的那艘船,像一個孤單單的遺物,像一個無路可去的棄兒——少年時期的我父親可不想當什么遺物或棄兒,他希望自己能夠與歷史的風起云涌融合在一起,他希望融入甚至成為……這就不僅是后話而且是題外話了,打住。

兩年之后,不,它不夠確切,應當是一年零十一個月……其實也沒必要那么細致,反正在農村里面時間的確切性沒那么重要,一般的計算式總是“麥子黃穗的時候”、“邱二迷糊去世的那年”或者“楊家染坊失火的那年”,它從來都是模糊的,只記個大概……大雁從更北方飛回、蘆葦漸黃的時候,二爺爺回到了村子?!八貋砝??現在,他是什么樣子的,這兩年,他又經歷了什么?……”

沒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真的,沒有人知道,作為一個有故事的人他卻把自己的故事嚴嚴地包裹起來,不留半點兒的出氣孔,然后再將它們咽進自己的肚子,再不發(fā)芽。我見過晚年的二爺爺,他坐在磨出了織紋、屁股下面一團仿佛燒焦的顏色的蒲團上面,以一種陰沉的眼神望著遠處……我和姐姐都不愿意靠近他,背地里,我們悄悄地叫他“老瘸子”或者“臭老瘸子”,背地里我父親母親也這樣悄悄地叫他,當然不能讓我的爺爺奶奶聽見。在這個以真人真事為基礎的小說中,我的二爺爺是以一個“瘸子”的骯臟面目回到村子的,他真的是骯臟,想想吧,他一路爬行,從泥濘的河岔口和沉甸甸的蘆葦叢中……“你,你是誰?!”他的出現讓沿著河沿拾糞的中秋爺爺大吃一驚,手里的糞叉直對著二爺爺的頭頂?!拔沂牵畋鷪?。”“你,你怎么會是李柄堅?”中秋爺爺依然不信,他手里的糞叉用上了些力氣,叉在二爺爺的肩上:“告訴我,你疼不疼?”

兩年的時間改變了我的二爺爺,他成為了一個殘廢,一個瘸子,一個失掉了雙腿和一些更重要的東西的人,但保留了呼吸和活下去的愿望,而往前追溯,則是一條船,它改變了曾爺爺和這家人的命運——當然,所謂命運也許是我的曾爺爺必須建造一艘不能出海的船,他也必須會在那個注定的時刻發(fā)火,在那個注定的時刻被打斷了骨頭,吊在滄州城的城墻上。而我的二爺爺,也必然要在那個注定的時刻離家,他也注定會失去雙腿……據說曾奶奶認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接受一切,無論這個注定的命會奪走她的什么;而我的二爺爺則不然,他不肯相信,因此上遭受著命運一次又一次的懲罰,以至于……我們一向后知后覺,總是在具有摧毀力量的命運發(fā)生之后才意識到這一“命運”的存在,既不能對它做什么也不能對它提前施加影響,它神秘而飄忽,確定而不定,時有而時無——在那個具體的時刻,命運用它的仁慈將我消失很久的二爺爺送回到曾奶奶的面前,讓他們母子得以團聚;同時用它的殘忍將我的二爺爺雙腿掰斷,讓出現在我曾奶奶面前的那個矮著身子的人像一個陌生的、臟兮兮的怪物……“我的兒??!”早已得到消息并且做好了接受命運準備的曾奶奶還是感到震驚,她一陣暈眩。

略過他們的相見,事實上也沒有誰向我復述他們相見的細節(jié),如果描述我也只能是依靠自己的想像,還不如,將想像的權力交出去,小有狡黠地向朋友們標明:此處略去七百字,而后面還有一萬字的空格需要填充。二爺爺回來,大約三五天,他就向曾奶奶提出要求,自己分出去過。他已經選好了地點,就是“沒牛溝”的北岸,靠近木船的位置?!拔业膬喊?!”曾奶奶又感到一陣暈眩,她的眼睛再次被渾濁的淚水所充滿。

二爺爺的要求很快就得到落實,大爺爺和我爺爺一起出力,據說這也是在貨郎“捻仨兒”來到我家之后兩個人唯一的一次合力,之后他們又分道揚鑣,變成了懷有巨大仇恨的陌路人。房子有些矮小簡陋,在我記事的時候那三間小房還在,房前房后用許多的木棍支著,走進門的時候就能遠遠地聞到一股濃重的屎尿氣味,它盤旋于二爺爺房屋的周圍,蝗蟲、蚯蚓和草蛇竟然也害怕這股氣味而從不靠近。二爺爺住進了他的房子,不,應當是爬進了房子,丟失的腿讓他顯得矮小而屈辱,我們不知道他遭受的是哪一種特別的命運,不僅掰斷了他的雙腿而且還封住了他的嘴,讓他一遇到那個話題就立即變成了啞巴……據說曾奶奶曾用數十天的時間威逼利誘,但她卻沒有從二爺爺的口中掏出半句有用的話,他不肯向任何人談自己的經歷,仿佛他也早已遺忘?!耙粋€個都是犟種。你們,一個個都會吃虧在你們的犟上。”曾奶奶恨恨地說道。

二爺爺脫離了生活,至少是他的家庭生活,在搬到那棟處在野外的房子里,終日——還真是個問題,沒有人知道他終日在做什么,村里人對他的猜度是:他終日什么也不做,只是偶爾把自己的身體挪出來對著那艘船發(fā)呆?!按惺裁春每吹??他是不是在看它的腐朽速度?是不是在看落在船上的鳥和蟲子?是不是在看……”二爺爺脫離了生活,至少是他的家庭生活,在我奶奶看來這是一個顯然的事實沒什么好爭辯的,他既和家人缺少來往也基本不參與家中的一切事務,“他這個人,很獨。眼里只有自己?!蔽覐泥従哟蟛抢锫牭降氖橇硪话姹?,在那個版本中,二爺爺遭到了一家人的嫌棄,我們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沖著他翻白眼,因此上他不得不搬出去住,幾乎與我們一家人不再往來。我承認第二個版本也有道理,但他說的明顯不符合事實,譬如我大爺爺家的柱叔就與二爺爺有不少的來往,村里人都知道,而我也曾看到柱叔兩次將二爺爺的蒲團先搬出,找一個有陽光并且相對平坦的地方放下,然后將近乎干癟的二爺爺和他身上的一團尿味兒一起背出來……不過,二爺爺和我們家不那么親近倒是真的,他遇見我、我父親和我四叔,那副表情就像遇到的只是路人,甚至連路人都不如,遇到路人的時候他至少會抬一下自己的眼皮朝著路人的方向瞅一瞅……他脫離了生活,一家人時常至少半個月的時間想不起他來,而想起他準備去看看他的時候就會發(fā)現他根本不在,也不知道他攜帶著他的蒲團移向了哪里……許多時候,我相信我的家人也未必在意他在或者不在,去了哪里和在做什么,就連我的曾奶奶也未必在意——這是我母親說的,她一向認為,曾奶奶心狠,她沒有疼過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澳愕€小,你爺爺奶奶去地里種玉米,就把你爹托給曾奶奶照看。天黑了,他們回來,你猜怎么著?你爹的腿被拴在棗樹下面,正在玩自己的‘尿泥’,臉上身上弄得哪里都是,而你曾奶奶,出去摟柴去了,還振振有詞:孩子拴著呢,他跑不出院子,有什么可怕的?這就是你曾奶奶做的,還不是一件?!?/p>

若不是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兒,若不是他救了整個村子,二爺爺也許早早就被人遺忘,就像我曾爺爺留在河灘上的那條孤零零的船,偶爾才會被記起來:哦,還有它,還有這么個物件,然后一轉身,則又是雞和狗,東家的長和西家的短,或者別的什么。現在,故事已到尾聲,應當把我二爺爺那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兒講出來啦——

“捻仨兒要來啦,要進咱們村。大家都做好準備,最好把孩子姑娘送出去……”二爺爺爬著進到村里,他用低矮的身體和高聲的喊叫向眾人呼喊,從村口的圍子墻看下去,他顯得更加渺小微弱。“什么時候來?今天晚上?”“最近,三兩天,不出三天!”

盡管將信將疑,但做好準備還是必須的,沒有人會在這件事上有所大意,何況剛剛忙完秋收,家里的存糧還沒來得及碾成面,更沒有來得及藏起來——據我奶奶說那些年村子可沒少受這仨兒那仨兒的騷擾,“賊不空手,他們來一次就必須要得點什么東西走,傷人害命的事兒也沒少做。”奶奶說,村里也有人出去當仨兒,一般來說只要有本村的人那支仨兒就不會來本村搶劫,“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蹦棠陶f,劉家河一帶是個“仨兒窩”,后來他們多數成為了“捻仨兒”,但也有一些不入伙的散仨兒,埋伏在樹林里、草叢里、小道上打人悶棍,搶劫錢財……“沒有一個好東西?!蹦棠陶f,“是你二爺爺救了全村?!?/p>

奶奶說,當時她還沒有嫁過來,這些也都是聽我曾奶奶和別的人說的:捻仨兒一天沒來,兩天沒來,第三天,下半夜,來了。他們開始朝圍子墻上甩鉤子——鉤子連著繩索,他們要讓鉤子掛住墻,人拉著繩索爬上來——他們剛把鉤子甩到墻上,圍子墻里立刻點起了火把,敲起了鑼,許許多多守夜的人都吶喊著站了出來:村里人也不愿意得罪仨兒,怕報復,他們提前現身是告訴村子外面的仨兒:我們早有準備,你攻不上來,還是走吧??墒?,可是那天,那股捻仨兒卻并不理會,他們鐵了心要打,紅著眼要打——

村里人早早地準備了滾木和石塊,準備了油鍋和木棒,準備了——這么說吧,一切可用作武器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拿到了圍子墻上,甚至包括菜板和不用的門墩兒。鐵匠鋪里的三位劉鐵匠晝夜不停,為村里人打造砍刀和長矛……可他們沒有想到這群捻仨兒這么兇悍,這么無賴和不管不顧,臉上掛著血、嘴里咬著刀、衣服上帶著火焰還徑直向上沖——“俺那個娘啊!”準備扔出滾木的張越不過是一個鞋匠,哪見過這樣的陣勢和場面?他丟下木頭轉身就跑,而抱著另一頭滾木的張緯倫來不及反應,木頭已經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腳上(張越是張緯倫的叔。因為這件事,兩家結下梁子,直到張越一家搬離我們村子)。圍子墻上一片混亂,風聲和呼號,刀劍相撞的聲響,煙塵和濺起的血,以及黑色天空彌漫著的陰郁和不安——“不好啦,東墻快失守啦!”

千鈞一發(fā),就在千鈞和一發(fā)發(fā)生碰撞、一發(fā)再難以支撐住千鈞之際,村子外面突然火光沖天,一陣噼噼啪啪、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響——“不好,官兵來啦,風急!”已經攻上圍子墻的仨兒們聽到哨子,立刻虛晃著后退,帶著還在燃燒的棉衣、臉上被油濺出的血泡和耳朵邊上流下的血,退到墻的邊角處,順著鐵鉤和繩索滑了下去?!皠e別別別追!別別別砍繩子!”負責指揮的趙得生急忙制止住紅眼珠的漢子們,“走走走了就就行!”

——其實沒有官兵,有的只是我二爺爺,他一個人、一個丟失了腿的人變成了千軍萬馬,他早早地在蘆葦叢和野草中埋伏了引信,早早地拆開鞭炮放進了鐵筒,并且用一種被村里人稱作“開天雷”的花炮制作成武器,它既是迷惑也能攻擊……在和“捻仨兒”打斗激烈的那刻,二爺爺用火鉗點燃了引信和柴草,點燃了倒在那艘大船上的蓖麻油:于是,那些不顧一切向前的仨兒以為已經腹背受敵,他們不得不撤退,放棄已經快到手的肥肉。

我的二爺爺成為了英雄,想想吧,當村里的人得知他們的得救完全是我二爺爺的功勞……一時間,他處在荒郊的房屋如同鬧市,而他的瘸腿也變成了傳奇,是他“英雄”的一個部分,他之所以能夠在關鍵時刻做出那樣的舉動、生出那樣的智慧和勇氣完全是得益于他的這一缺少,如果他還是常人則絕不可能如此,譬如我的大爺爺、我爺爺——二爺爺的故事也傳遍周圍的村落,他們絡繹前來,攜帶了蘋果、香梨、小米和別的什么,他們嘖嘖稱贊,將我二爺爺看作是某位神仙的附體,對他的供奉自然也就是對神仙的供奉,他或許能夠使用自己的多余權限給予鄰村的人以特別的庇護……

那條被燒掉了一小半兒的船也成為了遺跡,成為我二爺爺神力的見證:為了救全村,他竟然點燃了自家的船,而且是曾爺爺留下的、有著特別意義的船!為什么只燒了這一小半兒?當然是二爺爺的神力在作用,是上天庇護,若不然的話它肯定會全部被燒毀再也留不下什么……

事情轟轟烈烈將近半年。將“捻仨兒”的尸體送進大洼、和盤踞于劉家河、齊家務一帶的“捻仨兒”討價還價的趙雪明和劉莊帶回傳言,這傳言七拐八拐、經歷不同舌頭的咀嚼之后沾染著不同的唾液,遮遮掩掩、躲躲閃閃,最終還是傳到了我曾奶奶和大爺爺的耳朵。我二爺爺的斷腿,應與他成為“捻仨兒”的經歷有關:最初的時候他深獲信任,并為捻仨兒們謀劃了幾票大案全身而退,其在捻仨兒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然而,他卻在這時惦記上了總瓢把子的女人,一來二去,他還真的得手了。紙里從來包不住火,何況這股火焰來得猛烈無比,遇到的還是干柴——捻仨兒的頭領得到消息,將二人捉奸在床,女人的懲罰是拴上石頭推下山崖,而我二爺爺也因此失掉了他的兩條腿,若不是一個平日里與他交好的嘍啰會些醫(yī)術,他也根本活不下來。被驅逐出“捻仨兒”隊伍的二爺爺懷恨在心,他無時無刻不試圖報復,那個報復的念頭如同一條不斷吐著黑色信子的毒蛇盤繞在他的心上——二爺爺,最終和鞠官屯的守軍取得了聯系,成為了他們的密探:曾在“捻仨兒”的大本營生活過兩年的二爺爺自然清楚他們的每一處據點,清楚他們的暗號和出行規(guī)律……有了二爺爺的幫助,鞠官屯的守軍自然是如虎添翼,他們很快就重創(chuàng)當地的“捻仨兒”,捕捉和殺掉了不少真正屬于捻仨兒的人,一時間鬧得剩余的捻仨兒和其他土匪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后來,他們從收買的士兵那里得到消息,是某某村的一個瘸子在報信——于是,才有了那次深夜的攻打,若不是懷有巨大的仇恨,“捻仨兒”為什么要那么不管不顧地非要把村子打下來?

也就是說,我二爺爺其實是引火燒身的那個人,是他招來的災禍,卻讓全村的人承受而且還要感激他……

“瞎說!這純粹是……”曾奶奶雖然拒不承認這樣的說法,但她拿不出別的證據,不只是她拿不出,二爺爺也拿不出。對于自己兩年的失蹤和如何丟失了腿,他依然守口如瓶,不肯說出所以然。既然不肯說,那,或許就是默認?我們被這個災星欺騙太多啦!

二爺爺的門前立刻變得稀落,再沒有那么多的大鞋子、小鞋子和裹了腳的繡花鞋走向他的房間,二爺爺從神仙的代言者身份直接摔落,一直墜入到……不,也不是沒有人再去他的房間,這不,在那晚上的戰(zhàn)斗中頭部受傷的趙長亭就矮著身子鉆了進去,然后罵罵咧咧地背了一袋小米出來:若不是我二爺爺的引火燒身他根本不會受傷,而這袋小米,只能是部分的補償,更多的補償應當還在后面。

幾天后,二爺爺的房間里再次空空如也。

兩年后,仲夏。連綿的雨水一下再下,它讓人感覺,整個村子乃至整個世界都已經被泡在了雨水里,似乎也像一艘船那樣搖晃,而天空越來越低,它把空氣都壓得沉悶陰郁,濕淋淋的不易呼吸……或許是受到傳說的誘惑(在我們當地一直流傳著海上有黃金的仙山和海上仙山長有長生果的傳說),或許是受到冒險者經歷的誘惑(在我們村子,曾出過一個明代的隸部尚書和一個極為傳奇的渡海者,關于他的故事可比我曾爺爺的故事多多了,他曾經捕捉過龍,騎在一條魚的背上潛進過龍宮,并將一條電魚做成了武器,只要一揮手就會招喚出閃電等等等等),或許是體內的荷爾蒙的緣故也或許是連綿的陰雨讓他心煩,我爺爺,那個瘦小的、柔弱的、剛剛長出三五根胡須和小小喉結的小男人,突然決定,他要修好曾爺爺的船,沿著“沒牛溝”湍急起來的水流下海。他穿好蓑衣,帶好工具和木材,朝著船的方向走去。

很快,他就消失在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