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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策蘭:無法被戲仿的神秘和美
來源:文學報 | 趙俊  2021年03月07日08:44

收到詩人王家新寄來的《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當厚厚詩集出現(xiàn)在眼前,我再一次打開策蘭的世界。還記得第一次閱讀策蘭的激動,那是一個雪夜,他的詩句反復在我的家鄉(xiāng)莫干山盤旋:你可以充滿信心地用雪來款待我:每當我與桑樹并肩緩緩穿過夏季,它最嫩的葉片尖叫。

這也是王家新的譯本首次在中國大陸出版,2002年推出的《保羅·策蘭詩選》。但這只是初試啼聲——策蘭的豐富性在閱讀領域,不是那么輕易能抵達。因為王家新對策蘭持續(xù)不斷的翻譯,重新閱讀策蘭,也許將成為詩歌的必須課。恰如詩人多多所言,策蘭值得你一度再讀。許多年前,曾經(jīng)有一位讀者問策蘭本人:“我如何才能理解你的詩?”策蘭的回答很簡短:“讀,讀,讀!”

我發(fā)現(xiàn)策蘭的美,在于他的不可戲仿。策蘭以他獨特的“喉頭爆破音”創(chuàng)造了他語言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獨一無二。王家新在北京家中的臺燈下,在德國的古堡中,甚至在一次次的旅途中,一遍遍地拾掇起譯筆,只為將策蘭的“喉頭爆破音”在漢語里再現(xiàn)。

重讀策蘭,就是回顧二十世紀人類苦難的歷史。“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边@是阿多諾的名言。在災難面前,詩歌或許確實無法抵擋那些堅硬的事物,但它的無用之用卻是人類最不可舍棄的。策蘭是一個幸存者,他代替那些受難者說話。這在策蘭的前期詩歌中可見一斑。但我們更應注重策蘭后期的寫作,前期的詩歌是讓策蘭成為策蘭,而后期的詩歌讓策蘭成為更豐富的自我,甚至是他者、眾生。新譯本《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顯然更側(cè)重晚期的策蘭。王家新這樣說:“這部詩選360首詩,重心仍在其‘晚詞’,2002年老版的103首詩,選了90余首,都做了修訂,其他大多為策蘭的后期詩作?!北热纾骸霸谖磥肀狈降暮恿骼?我撒下一張網(wǎng)。”“未來北方的河流”是王家新非常喜歡的一個意象,甚至用于他的微信名。

可以說策蘭晚期風格的形成,來源于對《死亡賦格》一詩獲得巨大成功后的反思。他覺得,讀者們過度地消費了他以及整個猶太民族的苦難。在《死亡賦格》之后,他要求一種“更冷峻的、更事實的、更‘灰色’的語言”,“不美化,也不促成‘詩意’”的寫作(《對巴黎福林科爾書店問卷的回答》,1958年)。在《帶上一把可變的鑰匙》中,他要求自己變換言說的方式,在《在下面》一詩中他甚至這樣說:“而我談論的多余:堆積出小小的/水晶,在你沉默的服飾里?!?/p>

如果從策蘭在角度上停止前進,也許這樣的策蘭,是可以被中國詩人戲仿的。因為,在東方,無數(shù)的苦難也是歷史閃閃發(fā)光的鱗片。只要語言的反射鏡照耀,就能讓它輕易地顯現(xiàn)。可策蘭究竟是策蘭,他有穿越苦難的天才和勇氣。

作為策蘭的漢語主要譯者,王家新這樣評價策蘭的“晚期風格”:在策蘭的后期,他堅決地從一切已被濫用的文學語言中轉(zhuǎn)開(如約翰·費爾斯蒂納所說“早年悲傷的‘豎琴’,讓位于最低限度的詞語”,他不僅無所顧忌地利用德語的特性自造復合新詞,還轉(zhuǎn)而從陌生的“無機物”語言中去發(fā)掘。在他的后期詩作中,比比皆是地質(zhì)學、礦物學、晶體學、天文學、解剖學、植物學、昆蟲學的冷僻語言……在策蘭那里,他們遇到了一種真正的“外語”,一種真正屬于異質(zhì)性的東西?;蛘哒f,策蘭的詩,無論我們怎樣去讀,它都屬于“語言的異鄉(xiāng)”。很可能,這就是策蘭最獨特的意義所在。

德國學者柯尼希曾引用策蘭的回答,解釋說,策蘭的德語其實是一門他自創(chuàng)的“外語”,他對德語的改造是很極端的,作為讀者,要理解策蘭的詩,就要像學一門新的語言一樣,多多練習,反反復復讀。這就是策蘭那三個“讀”背后的含義??履嵯R膊捎貌咛m本人的建議,給學生上課時,他會以精讀的方式講策蘭的詩:以策蘭的詩歌原文為核心,一個一個詞,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細細拆開講解,伴著他自己閱讀過程的評注,這種方式,有點像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句讀”。通常,一首詩需要好幾堂課才能讀完,一學期下來,能讀完三四首詩,“這已經(jīng)夠多了”,柯尼希說。

從王家新拿起譯筆那一刻開始,他自己也無法想象,他和策蘭的緣分竟已持續(xù)三十年。這讓我想起電影《云圖》里的一句話:“也許那一刻我第一眼看見你,也是命運?!边@部電影,將我們指向遙遠的星系和未來。也許,策蘭在漢語中的出現(xiàn),也將引領著我們走進那條神秘的“未來北方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