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3期|孫春平:道砟(節(jié)選)
1
武六牛接到從火車上飛下來的那個蘋果時,正和工友們在道肩上歇憩。開春天暖,鐵路上的防凍害墊板要拆取下來,道砟難免有所松動。工長帶領(lǐng)工人們掄起洋鎬(工字鎬),隨著有人吆喝出的調(diào)子,一下一下將道砟夯實。一公里外負責觀察過往列車的人擺動了紅色信號旗,工人們便退到道肩上。綠皮客車速度慢了下來,有窗口打開,有人探出身子喊六哥,聲音很清脆,很多人都聽到了,喊話的人是個列車員,年輕漂亮。有工友便起哄似的應(yīng)和,當然,武六牛也看到了窗口露出的那個人,他剛揚起手,窗口便飛出了那個蘋果。蘋果裹在手帕里,落在道肩上,又順著道坡往下滾。武六牛正想起身追,早被工友抓在手里,且咬去一大口,對武六牛說,手絹里有信,自己看。這國光保存得不錯。立刻有工友接話說,車上的姑娘更不錯。沒想六子還藏著這一手呀?
養(yǎng)路工區(qū)基本沒有女人,不好搞對象,所以這種玩笑就像洋鎬下的道砟,密密實實,多得很。在人們的哄笑聲中,夯砟作業(yè)重新開始。那時候,武六牛已將紙條看了,其實只一句話,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
下周一早九點分局文化宮門前必須來
中午,武六牛狼吞虎咽,喂飽了肚子,便去找工長。養(yǎng)路工區(qū)離得遠,工人們的午飯只好提到現(xiàn)場。飯前,有年歲大的師傅將剛拆卸下來的墊板跺碎,攏堆火,工友們將飯盒烤一烤,便各自開餐了。工長馬俊鵬是騎坐在一根廢棄枕木上,武六牛也騎過去。馬俊鵬看過紙條,笑說:“人漂亮,字也寫得秀氣。先把事說清楚,是你對象吧?”
武六??吹枚らL笑臉上的意思,便也笑說:“咱可不是癩蛤蟆。”
工長仍是笑:“要不是對象,這假就不好給了。眼下的任務(wù)有多忙,不用我說了吧?”
武六牛說:“大哥無論如何也得槍口抬高一寸。人家都寫上必須了?!?/p>
工長說:“要不是對象,她能這么跟你說話?”
武六牛說:“我在北口的家,大哥也不是沒去過。我家門朝南,干打壘。她家是日本房,門朝北,兩家正好門對門。人家的爹是大夫,她媽是老師,兩口子的心氣比天鵝還高呢。再說,那丫頭比我小好幾歲,口口聲聲喊我哥,咱可不扯那二皮臉?!?/p>
工長說:“世上萬事,就這男女之情難掰扯。假我可以給你,但一定速去速回。還有,你要真沒對象,年前去我家喝豬血時你嫂子給你提的那個姑娘,你最好琢磨琢磨?!?/p>
武六??嘈Φ溃骸按蟾?,我家還有兩個親哥耍單兒呢……”
現(xiàn)場上,又起了號子。武六牛起身,馬俊鵬也抓起家什兒,跟了過去。
2
從火車上往下扔蘋果的列車員叫那可,一切都像武六牛所說,爸是醫(yī)生,媽是老師,家中獨女,住日本房,一切的一切,跟武六牛比,確是白天鵝。
那年月,在北口,只要一提日本房,就讓人眼放光。后來,人口密起來,寬敞整潔的日本居舍間便建起干打壘住宅,有陜西那邊來的人便給這片住宅叫夾饃街,聽著不倫不類,但細琢磨,倒貼切。
武六牛是在干打壘房子里長大的,那可剛會跑的時候,難免纏人鬧人,她媽便說,找你六哥玩去。也是怪,小那可只要到了六哥身邊,便再不鬧。天下大亂,學(xué)生們下鄉(xiāng)了。武六牛插隊后,就很少回家,理由也簡單,廣闊天地的住處寬敞呀。武六牛最難忘的那次回家是那可媽親自寫信把他叫回來的,那可爸還親自下廚為他張羅嚼貨。
那可媽姓關(guān),關(guān)老師認真地說:“這次我和你叔找你回來,是想跟你商量個事。按要求,小可也要下鄉(xiāng)了?!?/p>
六牛說:“不會吧?國家不是有政策嗎,小可是獨生子女?!?/p>
關(guān)老師說:“眼下另有說法,說眼下戰(zhàn)備形勢緊張,留城的事以后再說?!?/p>
六牛無言了,那叔再端上來什么都吃不出味道。
關(guān)老師說:“我和你叔思來想去的,眼下世界亂,小可又是女孩子,眼下的辦法就是找個人把她帶在身邊。六牛,就算老師求你了,讓小可跟你走,行嗎?”
六牛說:“我去的那個山溝,窮得很,交通也不方便?!?/p>
關(guān)老師說:“我和你叔的想法,就是不能讓小可受欺負,除了在鄉(xiāng)間,來來往往回家,你也要帶著她?!?/p>
六牛抬眼看那可,那可笑嘻嘻地說:“只要六哥肯帶著我,讓我去哪兒都行?!?/p>
這是多大的信任呀!武六牛只覺心頭沉甸甸的。
其實,那可跟在武六牛身后當知青,只待了不到一年,上級重申獨生子女政策,她回北口當了列車員。倒是武六牛又在鄉(xiāng)下辛苦了好幾年,直到知青回城“一把抓”。
3
在武六牛的心思里,那可讓他回北口,十有八九是又遇到需要他出面保護的事了。
那可在鄉(xiāng)下那一年,武六??氨取段饔斡洝防锏膶O悟空保護唐三藏,寸步不敢遠離。鄉(xiāng)下的男人見青年點新來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便如伏天里的蒼蠅,嗡嗡嚶嚶往上撲。初時,武六牛的應(yīng)對之策便是不離左右。后來,見有些膽大的竟動手動腳了,便憤然上前,甚至沒少跟那些人打架。那年過年前,縣里號召過革命化春節(jié),公社要求每個大隊都組建宣傳隊,大隊書記選了那可。六牛聞訊,便找書記,說我也去。書記笑道,你傻大黑粗的,可會個啥?六牛說,我會彈弦子,還會編三句半啥的,我在學(xué)校時編過。那可也說,要是不讓六牛哥去,我也不去。那年春節(jié),大隊宣傳隊不光在公社獲了獎,那可的京東大鼓還去縣里做了表演。
但扔蘋果這次,那可卻不是尋求六牛哥的保護與幫助,相反的,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機會,她要幫幫武六牛。
那天,列車從北口站始發(fā)不久,列車長就陪一些人到了那可的車廂,一位高個子帥氣的年輕人站在車廂中間講話,說北口鐵路分局最近成立了文化列車,我們不光要到沿線站段為鐵路員工演出,也要為列車上的旅客送上歌聲與歡笑。演出很快開始,文化列車的人先演唱《再過二十年》,有個旅客唱了《祝酒歌》。那個時候,列車長和剛才講話的那個年輕人正和那可站在車廂一頭,年輕人對那可說,列車上的同志也得表演一個呀。那可搖頭,說我們正在執(zhí)行乘務(wù)。年輕人盯向列車長,列車長便對那可說,那你就來一個,算是代表了。車隊開聯(lián)歡會時,你不是唱過京東大鼓嗎,就那段。那可說,那次我請餐車上的黃師傅彈弦子,沒伴奏我可不敢唱。年輕人說,這你可撞到槍口上了。老趙,你抱手風琴過來,用你的手風琴充充弦子。
那可確實會唱京東大鼓。前些年鬧文革,學(xué)生們在家等復(fù)課,從小愛唱的那可整天在家哼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媽媽就不讓她唱,而是教她學(xué)唱京東大鼓。那可媽媽早年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校園外不遠處有家茶館,她常去那里坐一坐。倒不是那可媽怎么喜歡品茶,而是她被茶館里的京東大鼓吸引了。京東大鼓曲調(diào)優(yōu)雅易學(xué),詞意古樸通俗,含有起伏跌宕的古今故事。那可媽還買了一把三弦琴,沒事時就在宿舍里彈一彈。1945年,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日本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那可爺爺急將在日本學(xué)醫(yī)的兒子叫回來,正巧那可媽也放暑假在家,兩家老人便將早訂下娃娃親的一對年輕人趕進了洞房。那可學(xué)唱大鼓的第一個聽眾便是六牛,跟關(guān)老師學(xué)習(xí)彈撥的也是他。
那天,在列車上,那可唱的那段大鼓是發(fā)生在鄉(xiāng)間的故事。夏秋之際,河堤決口,生產(chǎn)隊長帶領(lǐng)社員堵口子。那可的最后一聲未落地,車廂內(nèi)已是一片叫好聲。那可退到車廂連接處時,那位領(lǐng)隊也跟過來,問:“想不想到我們文化列車來?”
那可被問得一怔:“我……嗎?我就會這一段?!?/p>
“你的嗓聲不錯,可塑性很強,以后可以唱獨唱、對唱、小合唱。再說你年輕,長得漂亮,上舞蹈節(jié)目也未嘗不可?!?/p>
那可還是猶豫:“等我回家問問我媽吧。”
那可知道,不用問,媽媽肯定是反對的。媽媽不止一次地說,女孩子還是要學(xué)習(xí)真本事,那些唱唱跳跳的事,愛好可以,但就是不能當戲子。在這種事上,爸爸是聽媽媽的,媽媽有態(tài)度,那就大一統(tǒng)了。
沒想,那人卻不屈不撓,又問:“你爸你媽也是鐵路職工吧?”
“是。”
“你家住在哪兒?”
“夾饃街。”
“那回家就跟你媽說,到了文化列車,就有機會轉(zhuǎn)為干部,就是不演了,也可以調(diào)到別的單位搞搞財務(wù)什么的。你還總想跑車呀?‘列車員,不簡單,掃掃地,擦黏痰,撿個梨核解解饞?!?/p>
“不許埋汰列車乘務(wù)人員。”那可佯裝生氣。其實,就在那人說有機會調(diào)整工作那一瞬,她的心就動了。養(yǎng)路工,更苦,鐵路上的孩子對養(yǎng)路工也有順口溜,“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張口一開聽,原來是工務(wù)段的?!绷8缁爻悄悄辏蚴恰耙话炎ァ?,驟然回城的年輕人太集中,很多人只好去了街辦企業(yè)。趕巧那年鐵路上出了個土政策,可以讓子女接班,六牛爸一狠心,就申請病退了。六牛爸當了一輩子養(yǎng)路工,兒子接班,自然也是養(yǎng)路工,而且還被派去了離家老遠的臥虎峪。六牛哥要是能回北口來,那就太好啦,連整天苦著臉的武娘都會美出鼻涕泡。
那人以為那可真生氣了,忙又解釋:“我剛才不該開玩笑,對不起了。文化列車成立才一個多月,正在廣泛召集精干力量。我們這次下沿線基層,就是去沿線站段尋找能演會唱的職工。我特別看重你,主要是因為你會唱京東大鼓。這種曲藝形式,現(xiàn)在會唱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大鼓跟快板書差不多,短平快,可以最快捷地表現(xiàn)基層員工在四化建設(shè)中涌現(xiàn)出來的先進人物和事跡。今天你演唱的唱段如果表現(xiàn)的是鐵路上的事,那就更好了。不過不要緊,以后我們可以找人專門給你編寫唱詞嘛。”
“我六牛哥就會寫。我剛才唱的那段就是他寫的?!蹦强善炔患按卣f。
“你六哥是鐵路職工嗎?”
“是呀。北口工務(wù)段的?!?/p>
“不是你親哥吧?”
“嗯……雖不是親的,可他比我親哥還親呢。”
那人想了想,說:“那你就讓他把寫的東西先拿給我看看。咱們分局員工幾萬,這樣的人才好找?!?/p>
那可聽出了那人的搪塞與勉強,便也犟著說:“如果不讓我六哥來,我也不去。”
那人點頭說:“那你就喊上他,面試一下再說。我叫林大志。下周一你休班吧,那就九點,我在文化宮門前等你。”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本來,那可計劃列車到終點后,在乘務(wù)員公寓跟六牛哥在電話里說,可又想,六哥要是不在養(yǎng)路工區(qū)呢?工區(qū)的人不愿跑腿或捎話呢?所以,就寫了紙條裹在手帕里,又擔心手帕輕飄飄,又放進一只隨身帶著的蘋果。
其實,那天,到了公寓,在乘務(wù)會上,那可受了很嚴厲的批評。列車長說,執(zhí)行乘務(w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知道不知道在列車運行中,乘務(wù)人員嚴禁往車下拋擲任何東西?如果有人被列車剮碰,那是什么責任?有平時跟那可關(guān)系好的姐妹辯解說,當時列車減速了,施工人員也都避開了呀。列車長厲聲斥道,沒人把你當啞巴!那可擔心姐妹再說什么,忙說,今天確是我錯了,我檢討。私下里,那可則對那個姐妹說,反正今天我把大事辦了……
4
武六牛是坐星期一清晨兩點鐘的火車回北口的。本來,前一天,傍晚和入夜都有列車經(jīng)過,可施工任務(wù)沒完成,武六牛不好意思抽身而退,大不了坐明早的車吧。沒想車過一小站,停在了避讓線,等了好長時間,才見轟隆隆有列車經(jīng)過,是軍列,車上滿載著披裹炮衣的坦克和大炮。那幾年,南疆戰(zhàn)事緊,國內(nèi)的軍隊一撥又一撥開上去,權(quán)當軍事演習(xí)。
有了這一番的節(jié)外生枝,武六牛到文化宮時已是十點多了。那可沮喪地坐在臺階上,見了武六牛,便急跑過來,小拳頭照著他的胸口捶,埋怨道,怎么才來,說話不算數(shù)!六牛憨憨地笑,不解釋。那可說了面試的事,說自己第一關(guān)過得雖不理想,但也不算徹底砸臺,領(lǐng)導(dǎo)看好她的京東大鼓,但對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當即否決,說抓緊換一段表現(xiàn)鐵路人的鼓詞再說。那可領(lǐng)武六牛進面試室時提醒,一定要注意觀察那位年齡大的領(lǐng)導(dǎo),他是分局工會的副主席。林大志是指導(dǎo)員,說了也算也不算,具體工作上的事是他分管。
面試室是文化宮舞臺一側(cè)的化妝室改用的,進到里面時,領(lǐng)導(dǎo)已提起文件袋撤離了。對匆匆趕來的武六牛,林大志沒怎么看重,只是說:“你的任務(wù),那可都知道。明天上午,還是九點,你們再到這兒來。如果完不成任務(wù),那就別耽誤一線的生產(chǎn)了?!?/p>
武六牛問:“我寫?zhàn)B路工人行嗎?”
林大志說:“車、機、工、電、輛,鐵路上的五大主力,寫哪個都行。我再強調(diào)一遍,一定要抓緊?!?/p>
走出面試室,那可又埋怨:“六牛哥,你來晚也就晚了,怎么也不洗洗臉,換身衣裳呀?”
六牛家七兄弟,沒姐妹。六牛有那可這樣一個異姓妹妹責怪著,心里只覺滿是享受和快樂。
出了文化宮,六牛回家,進門先喊餓。老媽忙著給兒子下掛面。吃飯時,六牛說,吃完我要寫東西,小可讓我去她家寫。老媽說,就你這一身,我聞著都嗆鼻子。吃完快去澡堂子。
過晌,六牛一身清爽地到了那家,那可已將蘋果備在茶幾上,問:“六哥,能寫吧?”
六牛說:“照葫蘆畫瓢唄。我得先瞇一覺,一宿沒睡,又洗了熱水澡,困死了。”
那可說:“那你在小書房睡,醒了也在那兒寫,折疊床現(xiàn)成。我去買肉,晚上我媽下班回來,給你包餃子?!?/p>
那晚,那家叔嬸下班回家,態(tài)度果然與女兒一般無二。那可媽說,六牛真能留北口,自然是好事,如果六牛還回工務(wù)段,小可就還回列車段跑車。有六牛跟在旁邊,我們兩口子多少放點心。
那一夜,武六牛就將大鼓唱詞編寫出來了。其實,在浴池渾濁的熱水池里泡澡時,腹稿已有了八九。清晨,看那可醒來,六牛讓她哼唱,自己還撥起那家掛在墻上的弦子。唱過兩遍,那可說,六哥,我看比原先的那段還好呢。六牛說,我寫的是真人真事。家里的弦子也給你鼓勁加油了。
六牛提著三弦去了文化宮,兩人正準備演唱的時候,工會副主席也來了。審查表演在熱烈的掌聲中結(jié)束,副主席問:“姑娘,你覺得今天表演得怎么樣?”
那可答:“還行吧。反正比昨天好?!?/p>
“為什么呢?”
“昨天我六牛哥沒趕上,也沒人給我彈弦子呀?!笨搭I(lǐng)導(dǎo)的笑容,那可已知曉結(jié)果,所以回答起來很輕松,還帶了調(diào)皮和玩笑。
副主席又問:“除了養(yǎng)路工人,你還可以唱唱火車司機、車輛檢修工人和列車員什么的嗎?”
那可俏皮作答:“那領(lǐng)導(dǎo)就讓我六牛哥寫呀。他寫得出,我就唱得出?!?/p>
林大志問:“武六牛,你寫得出嗎?”
武六牛說:“這需要我多熟悉他們的生活?!?/p>
“除了大鼓詞,你還會寫什么?”
“沒試過。但快板書和三句半之類,大同小異,總差不多。”
副主席作了手勢,不讓林大志再問下去:“我看這位小伙子答得好,沒寫過就是沒寫過,不吹牛,但創(chuàng)作同理,總得熟悉生活,這是第一位的?,F(xiàn)在我講三條意見。第一,大志擠點時間,帶上這兩位同志,去一趟臥虎峪,給養(yǎng)路工區(qū)表演一下這段大鼓,請師傅們提提意見,關(guān)鍵是看演唱的事跡是否真實。這種事我前些年沒少經(jīng)歷過,演員表演很賣力,觀眾的掌聲也很熱烈,但事件發(fā)生地卻是一片罵聲,還有人因此上告,失真嘛,弄虛作假了嘛。第二,那個小那,除了唱大鼓,還要一專多能,舞蹈呀、唱歌呀,都要學(xué)、都要會。我這話可不是只說給小那。分局領(lǐng)導(dǎo)一再跟我講,文化列車的隊伍一定要小而精,這就要求我們必須一專多能。第三,馬上給兩位同志的原工作單位發(fā)借調(diào)電報,時間嘛,先借六個月。我要說的就這么多,各位同志還有什么問題?”
武六牛猶豫了一下,還是問:“請示領(lǐng)導(dǎo),我家里人口太多,能幫我解決一下住宿問題嗎?”
副主席說:“這事你跟小林說?!?/p>
林大志說:“唱男生獨唱的小張也是這種情況,我去過獨身公寓幾次了,這事還得請大領(lǐng)導(dǎo)親自發(fā)話?!?/p>
副主席笑:“我是什么大領(lǐng)導(dǎo)?這樣吧,我看這間屋子白天人雜,但晚上還是安靜的。小林幫六牛同志先在墻角架張床,你寫稿子的時候就去分局圖書館,兩家緊挨著,那邊的閱覽室關(guān)門晚,找資料還方便。聽說分局正張羅再建一處獨身公寓,等一等再說?!?/p>
萬沒想到,原來只是想面試一下,沒想領(lǐng)導(dǎo)就決定借調(diào)了。發(fā)電報,是鐵路上的一種命令形式,上級發(fā)下去,下級無條件執(zhí)行,半軍事化嘛。走出文化宮,那可又埋怨六牛,你跟領(lǐng)導(dǎo)說什么住處呢?我家沒讓你住嗎?昨晚你不是在我家睡的嗎?六牛笑說,我是怕給你爸你媽帶來不方便,他們連起夜都加著小心呢。再說,我張嘴了,他們就答應(yīng)讓我先睡文化宮了。那可還是埋怨,你就知道想自己。聽說文化列車在北口演出和排練時,多是前半夜。那下班時我怎么辦?深更半夜的,又沒個路燈。六牛說,這個你放心,不管夜里啥時辰,我保證送你到家。
兩天后,林大志叫六牛和那可帶上三弦和大鼓,跟他一起去臥虎峪。六牛說,我就不去了吧?自己寫的東西,是真是假,我心里有數(shù)。這兩天,我想跑跑機務(wù)段,跟那些大車(火車司機)們聊聊,抓緊再寫一段。林大志說,那個不忙。我已跟市電視臺打過招呼了,他們說,如果事實沒出入,就派人來錄像。那可又埋怨,六牛哥,你剛出嫁沒兩天,就不愿回娘家啦?想好了,眼下咱倆只是借調(diào),不定哪天,咱們還得回娘家去呢。
那天,三人到臥虎峪時正是傍晚時分,因事先接了電話,馬俊鵬便帶領(lǐng)所有工友候在站臺上。那可是最后一個下車,工友們立刻呼喊起來,“噢,大蘋果,大蘋果!”雖說前幾天剛見過面,但那次是執(zhí)行乘務(wù)任務(wù),穿尋常工裝服,而這次則把文化列車的服裝穿上了,還化了淡妝,在晚霞的輝映下,便有了驚艷的效果。林大志問,大蘋果是什么意思?武六牛捂嘴笑,不答。分局決定借調(diào)后,當天下午,那可和六牛就由人陪著去了裁縫鋪。本來,出發(fā)前,那可也催六牛換上新裝,可六牛還是把回家時的那套衣裳罩上了。那可責怪他是狗肉上不了金碟子。六牛說,我可不想讓一身衣裳跟工友們搞生分了。
坐在工區(qū)的大院里,武六牛抱起三弦,那可架起大鼓,有滋有味地演唱起來。那是去年夏天發(fā)生的事情,天降大雨,驚雷震天,大大小小小的石塊滾落道心,馬俊鵬率領(lǐng)工區(qū)所有的人,手搬肩扛,掄起大錘破石,總算在列車經(jīng)過之前清理完畢。事件真實,演唱精彩,滿堂彩!有人感慨:“難得還有人記得去年的事!”
又有人喊:“不知六牛還會彈弦子呀!你閉上眼睛會彈嗎?”
人們大笑。六牛答:“我還會算命呢,你的桃花運快到了?!?/p>
又有人問:“六牛,你還沒給我們介紹大蘋果姑娘呢,她是不是你對象呀?”
人們越發(fā)笑得響亮。六牛正不知如何回應(yīng)時,工長說:“那可是武六牛的鄰家姊妹,我們歡迎那可把工區(qū)的故事唱給更多的人。分局工會既來征求意見,那我就說兩句。那天,清理石頭時,車站休班的同志們沒接到任何命令,就趕到現(xiàn)場,跟著一起清石,有人還受了傷。工區(qū)的大嫂們也忙著送傘送雨衣,還跟著一起搬石頭?!钡降资枪らL,關(guān)鍵時刻,不僅及時化解了讓人尷尬的話題,還提出了很好的補充意見。
正事辦畢,開始張羅晚飯。馬俊鵬吩咐年輕人快騎車去他家抓雞,順便多帶點蘑菇。年輕人說,峪子里的農(nóng)家哪家沒雞,還非得去你家呀?馬俊鵬笑斥,去哪家不花錢?不掏你的私房錢吧?
那天像過年,鬧騰到半夜。
……
作者簡介
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當過知青、鐵路工人、市文聯(lián)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多部,作品曾獲駿馬獎、東北文學(xué)獎、遼寧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獎、《上海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民族文學(xué)》獎、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另有影視劇編劇《愛情二十年》《歡樂農(nóng)家》《金色農(nóng)家》等多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