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3期|何榮芳:甜蜜事業(yè)(節(jié)選)
01
陳阿香家的門楣上掛了一塊匾,題著“甜蜜事業(yè)”幾個字。字是湯老師的手跡,雖然不夠清新飄逸,卻也一語雙關(guān)地展現(xiàn)了陳阿香的業(yè)務(wù)。如今,匾額字跡猶新,陳阿香已經(jīng)老了,大家都稱她陳阿婆了。
陳阿婆是個豐腴的女人,70歲的人了,乳房雖然下垂,但還像兩只葫蘆似的頂?shù)们敖蟪3A蚜丝p隙。她個頭中等,因為黃金比例不對,上身長下身短,所以給人印象還是偏矮。她出行喜歡帶一把灰白相間的鵝毛扇,遮太陽、擋雨、扇涼。她的鵝毛扇因為用得太久,白毛變成了灰色,灰毛變得更灰,灰突突的像出土文物。陳阿婆搖著鵝毛扇,一路走,一路和熟識的人打招呼。
陳阿婆說話聲調(diào)略帶嘶啞,但中氣依然十足,穿透力強。比如她買菜回來,站在老街巷口贊美芳子花店新到的一批鮮花,新鮮得能捏出水來,那么隔了十幾家店鋪、伏在柜臺上看醫(yī)書的宋中醫(yī)就能聽到。倘若她站在自家門口高高的臺階上,朝對面理發(fā)店里喊:下雨嘍,小菁你還不趕快把毛巾收了?那么,幾乎整條老街的人都能聽到,寂靜的老街瞬間熱鬧起來,大家紛紛倉皇地搶收晾曬的衣物,給裸露的貨物支起雨棚。
陳阿婆經(jīng)營著一家米酒鋪。她的米酒鋪在順安老鎮(zhèn)西街,自家的房子,和左鄰右舍的一樣,白壁黑瓦馬頭墻。左鄰有李大胡子的米粑鋪、張矮子的豆腐坊,右鄰是王嬸的面館、蘭子的裁縫店。隔了一條青石板街面,對面是宋中醫(yī)的藥鋪和小菁的理發(fā)店。滿滿一條街,原來店鋪挨著店鋪。現(xiàn)在鎮(zhèn)東邊建了新小區(qū),“蝴蝶苑”“觀湖家園”“璀璨江南”,一個接一個,還在建。超市和足浴中心,李大胡子的米粑鋪,小菁的理發(fā)店,還有開“沙縣小吃”、賣無為板鴨的,也都陸陸續(xù)續(xù)搬過去了,老街越來越冷清,但陳阿婆的米酒鋪和宋中醫(yī)的藥鋪一樣,照樣紅火。
老鎮(zhèn)居民愛喝米酒,就像廣東人愛喝早茶、四川人愛吃火鍋一樣。他們買菜回家,再到陳阿婆這兒買一碗米酒,用塑料碗盛了,順手帶回家。也有抓了早點過來,坐在米酒鋪油光水亮的條桌前,就著一碗香糯酸甜的米酒,慢慢吃,慢慢喝。用瓷勺攪動凝脂似的米酒,白珍珠似的小湯圓、紅瑪瑙似的大枸杞,還有金片、銀片似的蛋花花,便在碗里表演似的上下翻動,翻出一屋子的食欲來。顧客們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著米酒,吃著米粑或者大餅,一邊聽陳阿婆嘶啞著嗓子吆喝那個、招呼這個。
陳阿婆家的米酒好喝,在老鎮(zhèn)上獨一無二,關(guān)鍵是做米酒的酒曲是她親手做的。每年蓼花映紅老鎮(zhèn)周圍的河灘時,陳阿婆就開始做酒曲了。過了白露,她就不再做,不是沒有蓼花了,而是此時的蓼花已經(jīng)不夠甜。陳阿婆做酒曲的獨家秘籍,不只是放蓼花和半邊蓮,只有宋中醫(yī)知道那里面含了甘草和木冬。人們愛到米酒鋪里來,原因是陳阿婆還兼職做媒婆。她做媒的熱情,一點也不亞于她做米酒的認真。
陳阿婆喜歡撮合,就像小朋友喜歡動畫片。她看見來喝米酒的小伙子或大姑娘,端了米酒過來,就站在人家面前,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細細地探問:多大年紀啦?住在哪里呀?有人急吼吼地嚷:陳阿婆,我的米酒好了沒?還要趕著上班呢!陳阿婆嘴里應(yīng)道,來了來了,腳卻不見動,依然還要問:家里都有什么人啊?談對象了沒?路上遇到有段日子沒見的熟人,陳阿婆也會用鵝毛扇拍一下人家的肩頭,問一句:你家小子(或者姑娘)談對象了沒?如果老街坊在一起談起,誰新近鰥寡了,誰離婚了,陳阿婆立即伸過頭去,一定要問個子丑寅卯、水落石出來,心里早已在替對方摸排合適的人選了。陳阿婆每年都要促成幾樁婚事,業(yè)績最好的一年,她讓八對男女結(jié)成了秦晉之好。幾十年下來,到底做成了多少媒,陳阿婆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了。俗話說,做紅媒,添十歲,這樣算來,陳阿婆恐怕有資格被人呼“千歲千歲千千歲”了。來喝米酒的,沒準當年就是陳阿婆做的媒?;蛘哂辛诵膬x的對象,來和陳阿婆套近乎的。他們知道陳阿婆熱心,又有眼力,手頭上單身資源多,故意來她眼皮底下晃,希望陳阿婆能火眼識真意,能迅速給他(她)找到千年修得共枕眠的那個人。
但是最近兩三年來找她這個老媒婆成就好事的,就像干魚肚里尋膽——突然少見了。一則時代變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倘若真對某個異性有好感,手機上發(fā)幾條信息,意思也就一清二楚。身邊真找不到合適的,婚姻介紹所到處都是,街旮旯里有,網(wǎng)上也有。二則,陳阿婆自從把蘭子介紹給湯老師后,對自己進行的“甜蜜事業(yè)”有點心灰意冷,不太積極了。但她心里隱隱還有個愿望,希望蘭子跟湯老師離婚能離成,她想再給蘭子做一次媒,讓她再成一次婚。
02
蘭子鬧離婚的消息,是隔壁面館王嬸告訴陳阿婆的。
每天午后生意消停下來,兩個女人喜歡坐在高高的廊檐下,一邊擇菜一邊閑聊,電視節(jié)目、小道消息、張家長李家短,燴菜一樣攪和。說話的往往是陳阿婆,王嬸成了捧哏的那一個。
陳阿婆喜歡顯擺她家的米酒好,也顯擺她做成的媒。昨天陳阿婆跟王嬸說,哎,知道啵,原來住東街的那個鞋匠,今天在芙蓉食府辦酒宴。
哦,這個人現(xiàn)在不修鞋了,在新城區(qū)開了個鞋店,我去轉(zhuǎn)過哩。么事辦酒宴噻?
他家大孫子今年參加什么國際競賽,拿了個大獎,辦酒宴慶祝呢。
可是噻?
是喲。陳阿婆精神亢奮,聲音高了八度。鞋匠的孫子這么有出息!他娘老子可是我做的媒。這小鬼出世時,鞋匠還給我送過紅雞蛋。陳阿婆臉上的笑容水紋一樣蕩漾,好像那孩子拿了個大獎也有她一份功勞。
你福氣好,眼光好,做的媒?jīng)]有錯。王嬸說。
那是啊。你看,東街的老李家兒媳婦我做的媒,那女子上床喜,一咕嚕生了雙胞胎兒子。西街的羅有保是我做的媒,當年他家里窮得開水里放點鹽就算是湯,現(xiàn)在呢,開了物流公司,掙下的錢能買半個老鎮(zhèn)了。陳阿婆的成就感,不亞于宋中醫(yī)讓一個重癥病人起死回生,不亞于湯老師培養(yǎng)了一個鎮(zhèn)級中考狀元。說到興頭上,把鵝毛扇橫擱置腿上,扳著指頭,正要給王嬸一一列舉,誰誰誰,我做的媒,你看人家日子過的……突然像斷電的復(fù)讀機,一下寂靜了。她看見刺眼的太陽底下,湯老師穿了件破舊的紅格子西服和一條灰色大褲衩,趿了雙鮮紅的拖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來,一本正經(jīng)地扯著脖子扭著臉,閱兵似的看著老街一側(cè)的店鋪。陳阿婆忙抻腰起身,端了屁股下的馬扎,急急地跨進屋里,關(guān)上厚重的木板門。
嘻嘻嘻嘻,陳阿婆聽到湯老師的笑聲了。不用說,他已經(jīng)到了裁縫店,看到了蘭子。不到五分鐘,陳阿婆就聽到了噗噗的拳頭砸在肉身的聲音,還聽到蘭子咬著牙恨聲恨氣地罵:你這個孬子!怎么不去死!我這罪要遭到哪一天?!后面一句,好像就是特意罵給陳阿婆聽的。陳阿婆的胸腔一下子被堵住了,像塞了一堆卵石,堵得結(jié)結(jié)實實,脹得奶子都痛。她趕忙又開了門,推出王嬸,又顛顛地跑到對面拉出宋中醫(yī),叫他們快去把湯老師給制服了,要不蘭子要吃虧了。
裁縫鋪里的戰(zhàn)爭很快平息了,王嬸過來告訴陳阿婆,蘭子說要離婚。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但如果蘭子要跟湯老師離婚的話,陳阿婆會舉雙手贊成,如果兩只腳舉起來也能算數(shù),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加上去。
湯老師起初看上的不是蘭子,是劉小翠。
七八年前,湯老師才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常和劉小翠來陳阿婆店里喝米酒。他們挑陳阿婆后院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下,伏在石桌上慢慢攪合碗里的米酒。一張石桌,兩張石凳,那是陳阿婆做石匠的相好親手鑿的。湯老師和劉小翠的一碗米酒,能從太陽花綻放喝到太陽花閉合,能喝到蝸牛從地面石槽邊一直爬到頭頂上的葡萄藤上。那時老鎮(zhèn)剛剛放過一場露天電影《甜蜜的愛情》,湯老師一時興起就給陳阿婆的米酒鋪題了一塊匾額叫“甜蜜事業(yè)”。
陳阿婆自然做了現(xiàn)成的媒人。
陳阿婆去了劉小翠家一說,賣肉的劉師傅夫妻笑得兩眼只剩下一條縫。陳阿婆又去了當教體局領(lǐng)導(dǎo)的湯局長家,湯局長捧了一杯茶,自顧自地搖著腦袋,噘嘴吹著杯口水面上的茶葉。聲言兒子的婚事由兒子自己作主的小學(xué)校長高梨花,一聽說女方是劉小翠,立即翻書似的翻掉臉上開明的一頁,驚詫莫名地瞪起漂亮的眼睛,問陳阿婆有沒有搞錯?你要把一個屠戶的女兒介紹給我兒子?一個中學(xué)文憑的丫頭也想進我們湯家?
高梨花的干預(yù)并沒有消退湯老師的戀愛熱情,他不僅繼續(xù)和劉小翠來往,還強硬地和父母頂撞,忤逆得讓高梨花提前進入了更年期。對兒子婚姻百般阻撓的高梨花,除了晚上限制兒子的自由,白天也時刻緊盯著。這天高梨花在陳阿婆米酒鋪的后院,捉了兒子和劉小翠私會的現(xiàn)行,湯老師拉著小翠逃之夭夭,高梨花一腔怒火機槍一樣掃向陳阿婆。
她罵陳阿婆為了蠅頭小利不擇手段,和劉屠戶狼狽為奸。陳阿婆不懂高校長嘴里倒出來的成語,只聽懂了“為奸”,立即丟了舀米酒的木瓢,和高梨花當街對罵起來。這時高校長就不像是高校長了,完全成了一個市井潑婦,半條街的人都被轟動了,一起圍來看熱鬧。陳阿婆雖然音量大,但不善于吵架;高梨花罵人的氣勢遠勝于陳阿婆,加上不時搬用成語這種重型武器,陳阿婆被她罵得體無完膚。落了下風(fēng)的陳阿婆,當著街坊鄰里的面受辱,自尊心大大受挫。
心里窩了一口氣的陳阿婆,特意去肉案上買肉,就對劉師傅說了一通高校長的壞話。說我見過厲害的女人,沒見過那么厲害的女人,她要是成了你家女兒的婆婆,你女兒定是跌在茅坑邊上——離死(屎)不遠了。你家小翠若是弱了,那是雞蛋碰石頭,不是對手;若是過硬,那是癩蛤蟆箍蛇,天天要拼命。陳阿婆認為自己也沒有造高梨花的謠,也就如實地編了一下和那種婆婆相處的情景。
結(jié)果,湯老師的初戀就這樣骨化形銷了。
受到打擊的湯老師后來就出現(xiàn)狀況了,穿著打扮顛三倒四,看見姑娘就興奮異常,大聲與之搭訕;有時看著姑娘嘿嘿傻樂,笑得讓人毛骨悚然。宋中醫(yī)說,他這是患了躁郁癥,可能還患有“鐘情妄想型”的精神分裂癥。大家被宋中醫(yī)說得一頭霧水,問到底得了什么病?宋中醫(yī)漫不經(jīng)心地答:花癡。
患了花癡的湯老師吃藥后雖然又能上講臺講課了,但一到老巷子里桃花灼灼之時,就又不正常了。他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大聲自言自語,攆得姑娘滿大街亂跑,還被老鎮(zhèn)派出所抓過挨了一次電棒。高梨花何曾丟過這種臉?。考由蠍圩有那?,急火攻心,不久就離世了。
后來,心懷愧疚的陳阿婆,就把蘭子介紹給了湯老師。
03
午后,陳阿婆和王嬸又坐到了檐下閑聊,陳阿婆搖著鵝毛扇,王嬸擇著韭菜。
都說韭菜大補,你就天天給你家男人吃雞蛋炒韭菜?陳阿婆打趣王嬸。
石匠最近好像沒有來?是不是沒人給他做雞蛋炒韭菜?王嬸也打趣陳阿婆。陳阿婆的那點老底,王嬸可是一清二楚。
陳阿婆年輕時喜歡苦菜圩的石匠,倆人一起鉆過河灘上的蘆葦蕩。石匠性格綿軟——能把粗糙的頑石打磨成圓溜溜的石桌、玉潤潤的石凳、棱角分明的石磨的,能沒有好性子嗎?好性子的石匠,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逼迫下,娶了別的女人。陳阿婆不恨石匠,她舍不得恨。陳阿婆也不恨石匠的父母,石匠的父母她沒有見過。陳阿婆唯獨只恨給石匠牽線的媒婆。
陳阿婆嫁到老鎮(zhèn)上來,給一個酒鬼當老婆,也是媒婆害的。陳阿婆解救不了自己,就想幫別人。陳阿婆做媒,有“三不做”,父母不厚道的不給他們子女做媒,好吃懶做的她不給做媒,男女雙方有一方心不甘情不愿的她不去強說媒。
哎,不說石匠。蘭子今天好像沒來。盡管裁縫店關(guān)著門,陳阿婆還是壓低了說話的音量。
許是又被湯老師打傷了。王嬸說。
陳阿婆心里咯噔一下,又撂進了一塊大石頭。
給湯老師和蘭子做媒,她是誠心誠意想幫他倆的,誰知道,好心就辦了壞事呢?
湯老師和劉小翠分手后,還是愛來陳阿婆店里喝米酒。花癡正犯著時,喝完米酒他不愛給錢,嘻嘻地傻笑著離開。陳阿婆不心疼米酒錢,她心疼湯老師,不為別的,就為湯老師有情有義。
湯老師啊,我給你介紹一個姑娘你可愿意噻?陳阿婆問這話時,湯老師就知道付錢了。他付了錢正準備起身去學(xué)校上課時被陳阿婆攔住了。
嘻嘻。湯老師笑,笑得跟發(fā)病時一樣。陳阿婆心里驚了一下,以為他又犯病了。
如果漂亮的話,我可以見見。湯老師說。湯老師說話時,斯斯文文的,這說明他還是正常的。
陳阿婆尋思,湯老師身上有個病根,老鎮(zhèn)上的姑娘不會有人愿意嫁的。要替他找個人的話,還是應(yīng)該去鄉(xiāng)下。陳阿婆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娘家侄媳婦說,村里的姑娘不是在外面讀書,就是在外面打工,哪里能看到大姑娘?陳阿婆每次買菜,都喜歡跟挑擔子的菜農(nóng)閑聊,問他們是哪里的,村子里可有好看的待嫁姑娘?打探了半年也沒有打探到合適的。
那年冬至前,苦菜圩的白嫂來陳阿婆這里買酒曲—苦菜圩人有個習(xí)慣,冬至這天用米酒燉雞驅(qū)寒滋補—陳阿婆見白嫂神情蔫蔫的,就問她過得可好。白嫂嘆口氣,說男人生病呢,拖了好幾年了,還要供女兒讀書,日子能好到哪里去?陳阿婆問她男人生的什么病,女兒多大了。白嫂不愿意說男人的病,只說女兒蘭子屬鼠的,已經(jīng)18歲了,就在老鎮(zhèn)上讀高中呢,成績還不錯,明年就要考大學(xué)了,考上大學(xué)不知道拿什么供她哩。
嗨,既然供不起,還不如給她找個婆家算了。
我也是這么說呢,可我那丫頭心氣硬,就是要讀書呢。白嫂買了酒曲走了,陳阿婆卻長了心思,知道她家有一個已經(jīng)18歲的女兒。到了周末,陳阿婆拎了酒曲去鄉(xiāng)下賣,去白嫂家討水喝,端了茶杯長長短短地跟蘭子說話。陳阿婆覺得蘭子不僅長得好看,性格也溫柔,又知書達理,應(yīng)該能配得上湯老師。
那年高考過后,陳阿婆打聽到蘭子落榜了,又特意去了苦菜圩的白嫂家。給蘭子找個婆家吧?我給她介紹一個端鐵飯碗的。陳阿婆聲音洪亮,無端地給人一種晴朗感。白嫂就笑了,笑容像從心底綻放的花,陡然綻放,又突然收斂。有點不敢相信是真的,又巴望就是真的。
陳阿婆說了湯老師的情況。大學(xué)畢業(yè)到鎮(zhèn)中學(xué)當老師,還培養(yǎng)了一個中考鎮(zhèn)狀元,是個好老師。陳阿婆重點說他家條件好,他媽雖然不在了,但他媽掙下的家底還在。沒有婆婆好啊,少了多少婆媳矛盾,一進門就能當家作主。何況他老子在教育局大小也還是個官,放的屁比我們講的話管用。陳阿婆也講了湯老師的花癡病,這種重大情況,陳阿婆卻把它當作邊角料處理了?;òV病算個什么病呢?不就是想要老婆嗎?娶了女人,花癡病也就好了,就像姑娘痛經(jīng),結(jié)了婚也就不痛了。
蘭子和湯老師見面的地點就在陳阿婆后院的葡萄架下,碩大的月亮笑盈盈地掛著碧藍的天空。那樣的環(huán)境是容易釀出愛情的,何況湯老師那時靦腆得像個高中生。蘭子也聽說了湯老師有花癡病,蘭子知道自己就是治療他花癡病的藥。高考落榜,想要去補習(xí)家里又拿不出錢,郁悶苦惱時,湯老師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他也成了她的藥。湯老師的父親愿意拿一大筆彩禮錢,蘭子以為這樣自己就可以去補習(xí)了,等她上完大學(xué)再嫁給湯老師,但湯家不見兔子不撒鷹,非得蘭子蓋上蓋頭才肯拿錢。19歲的蘭子,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做了湯老師的新娘子。
蘭子初嫁時,陳阿婆說話的聲音在老街上響了八個高度。她笑嘻嘻地迎接每一道掃向她的目光,大包大攬地接受每一句贊揚,她治好了湯老師的花癡病,功高蓋過宋中醫(yī)。她讓蘭子一個鄉(xiāng)下丫頭成為了城里人,過上了比老鎮(zhèn)許多家女兒都滋潤的日子,那簡直是一只老鼠從糠籮跳進了米籮里。陳阿婆的成就感,像三月的春風(fēng)洋溢在大臉盤上,那可是勝造七級浮屠的自得。
如果故事到這里就能圓滿的話,陳阿婆就不會處處躲著蘭子,就不會心坎上壓著石頭過日子。
俗話說新人娶進房,媒人拋過墻,但也有不把她撂開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找上門來的有過幾位,基本上都是來找陳阿婆仲裁家務(wù)事的。也有一個年輕氣盛的女子,因為受了委屈來朝陳阿婆撒火消氣,責備陳阿婆不該麻繩打毛衣——亂牽扯,給自己找了不靠譜的男人,罵她媒人一張嘴,禍害人不淺。等到小兩口魚歡水跳地和好如初,那女子又含羞帶笑地來陳阿婆這里買米酒,手里帶著甜瓜和蘋果,不說一句道歉的話,歉意可都是一目了然的。
蘭子也來過陳阿婆這里一次,就一次。想起來,陳阿婆還會心驚肉跳,寢食不安。
那天,陳阿婆已經(jīng)收拾干凈桌椅,正蹲在地上洗大盆里的一摞碗勺,屋里突然一暗,一個人影堵在了大門口。今天的米酒已經(jīng)賣完了,陳阿婆說。
影子不說話,陰嗖嗖杵在門口。陳阿婆抻著腰,笨拙地站起來。蘭子披頭散發(fā),抱著不滿一周歲的女兒,陰著臉,正惡狠狠地瞪著她。
屋里坐吧。這又是怎么啦?陳阿婆驚異。
蘭子仍然不說話。蘭子的衣擺扯碎了,一只眼睛烏得像大熊貓的眼,脖子上也有瘀青。陳阿婆心疼地喲喲叫著,心里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干架了,一邊去拉蘭子的胳膊,想讓她在靠背椅上坐下。蘭子使勁一擺胳膊,扯了陳阿婆一個趔趄。蘭子就是不說話,看人的目光中有了湯老師的瘋勁。陳阿婆攤開雙臂,不知道如何是好,蘭子卻一扭身,抱著女兒跌跌撞撞地走了,丟下陳阿婆站在那里半天動彈不了。
一個小時后,陳阿婆終于打聽到,湯老師停了兩年的花癡病又犯了。他當街剝蘭子的衣服。睡覺,睡覺,他說。蘭子的臉紅到頸脖子,一邊流著淚一邊和湯老師扭打。蘭子給湯老師撓了個大花臉,湯局長不高興了,雖然他沒有來找陳阿婆理論,但他教訓(xùn)蘭子的話也由街坊鄰里傳了過來。他說,蘭子,你吃著我們的,喝著我們的,就該好好照顧我兒子。蘭子一氣之下就把女兒送到苦菜圩,她自己找了師傅學(xué)了裁縫,盤下了門面開了店鋪。而湯老師在桃花不開的季節(jié),也時常滿大街亂跑,上身穿著他結(jié)婚時穿的紅格子西服,下身穿了件大褲衩??匆娕⒆铀蛿f過去,嚇得滿大街雞飛狗跳。
這兩年來,許多裁縫都歇業(yè)了,紛紛到服裝廠去上班,只有蘭子的裁縫店,像霜后的一棵苦菊,還倔強地挺在荒草萋萋的原野。陳阿婆覺得自家的米酒鋪比蘭子的裁縫鋪賺錢,等到自己干不動了,就把鋪子交給蘭子打理。
04
陳阿婆,替我照看一下鋪子。宋中醫(yī)突然從中藥鋪里跑出來,抓了急救的藥箱往巷口跑。你跑么子嗎?陳阿婆舉著鵝毛扇聲音打雷似的攆著宋中醫(yī)。
湯老師出事了。宋中醫(yī)扭著細細的脖子回頭說,腳卻一刻也沒有停歇。陳阿婆和王嬸驚得面面相覷。肯定是誰打電話叫宋中醫(yī)了,你快過去看看吧。陳阿婆推王嬸,王嬸只得丟下手中的韭菜,在身上擦了擦,攆著宋中醫(yī)去了。
陳阿婆猜,湯老師不是打人了,就是被人打了。老天爺,不要再讓他打蘭子哦。陳阿婆站在自家的廊檐下,看著對面宋中醫(yī)的藥鋪慌亂地搖著鵝毛扇,越搖越熱。陳阿婆只從冰箱里端了一碗米酒,剛走廊檐上的馬扎上坐下,王嬸就急匆匆跑回來了。不得了了,湯老師摔死了。她臉上驚駭?shù)纳袂楹捅粩f的兔子似的語調(diào),讓陳阿婆也緊張起來。
陳阿婆手里藍邊碗的米酒晃了晃,傾斜了一地。莫瞎港(講)。
哪個跟你瞎港(講)了?就在巷口廣告牌下躺著呢。
陳阿婆便想起了那塊廣告牌上的女明星,半裸著身子,舉著一杯牛奶,老遠就含情脈脈地看著人。
我跑過去時,老遠就看見一群人圍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前。擠進去看了,地上一攤血,人已經(jīng)被120急救車拖走了。王嬸叨叨地說,陳阿婆篩糠似的抖著。
開面包車的司機,給芳子花店送了一包貨物,順便在漂亮的店老板面前多聊了一會兒,飽了一頓眼福,回到車邊時發(fā)現(xiàn)車前躺著一個人,上身一件皺巴巴的紅格子西服,下身一件敗了色的棉布短褲。司機朝地下躺的人踢了一腳,罵道,想碰瓷你也長長眼睛,找一個有錢佬去碰。地上的人沒有反應(yīng),扒拉那人的臉面一看,七竅都在流血哩。司機嚇得半死,號叫著跳到街口,抖抖索索地打了報警電話。警察來勘查了現(xiàn)場,說湯老師是自己從廣告牌上摔下來的。
湯老師的意外,讓陳阿婆陰云厚重的心空裂了幾道縫隙,她替蘭子看到了陽光。
下午,又傳來消息,說湯老師送到醫(yī)院,儀器顯示還有生命體征。湯老師摔而不死,陳阿婆負罪地遺憾著。
湯老師最終還是死了,在醫(yī)院搶救了一個多月,到底沒能從鬼門關(guān)里搶回來。陳阿婆發(fā)誓,這回一定要給蘭子找個好男人,以后就再也不操心別人的事了。都說做紅媒添十歲,只要蘭子后半生能夠快樂,陳阿婆減掉十歲也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