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麗與靜謐：石琴娥與北歐文學
（視頻拍攝：馮海文）
“從小注重文學教育、給他看書的，長大了的確和從小不看書、不接觸新東西的孩子完全不一樣”84歲的北歐文學翻譯家石琴娥在接受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采訪時說，她近年來的主要精力都投注在北歐兒童文學的翻譯。2018年，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石琴娥翻譯的《安徒生童話》，最近，她主要在翻譯挪威和丹麥的兒童文學，“北歐的兒童文學真的好。它有傳統(tǒng)，從安徒生開始，主題一般都是真善美，而且充滿了幻想、想象，無拘無束，非常適合兒童，“能夠培養(yǎng)他們大膽去思考，而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石琴娥覺得，一個人需要幻想，有幻想才能有創(chuàng)造，老禁錮在一個模式里頭是不行的，通過文學閱讀，孩子們能夠放開思想，從小就充滿幻想和想象。“你知道嗎，寫《龍紋身的女孩》的作者是看著《長襪子皮皮》長大的，他就是在想，皮皮長大了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ъ耆壳呐鹘菍嶋H上就是他想象的皮皮長大之后的形象?！薄傲硗猓睔W的兒童文學確實翻譯得比較少。所以我就想，有生之年能夠給孩子們做點事，利用自己還稍微懂那么一點語言，搞一點兒童文學翻譯。”
“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老禁錮在一個模式里是不行的”，這是石琴娥自己人生經(jīng)歷中的深切體會。她從上海弄堂的亭子間走到北京外國語學院，一直到走遍北歐各國；她做過外交官、老師、學者、譯者，甚至導游……看上去溫和安靜、安于書齋的石琴娥，篤定、柔韌，特別有主意，她的人生豐富多變、不斷突破邊界。
從亭子間到外語學院
1936年，石琴娥在上海出生。父親原是寧波的農(nóng)民，十二三歲到上海學生意，討生活。成家后，因為窮，沒辦法在當時的租界內(nèi)生活，只能把作坊開在閘北區(qū)——當時所謂的“中國地界”。一臺車床，夫妻配合，按照規(guī)格要求加工鐵板，小作坊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1937年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日軍占領上海時，不敢轟炸租界，但在閘北狂轟亂炸，一夜之間，小作坊被夷為平地。為了逃命，大批難民越過外白渡橋進入英租界，后來英國人封鎖了租界，很多人就從橋上跳下去，跳到蘇州河上的“船上人家”，想辦法到橋的另一邊去。石琴娥的父母就是這樣帶著孩子們逃到了英租界，保住了性命，在蘇州河新閘路一條弄堂里陽臺上搭出來的亭子間安頓下來，石琴娥就在這個亭子間里長大。
父親重男輕女，沒有認真考慮過女兒的讀書問題，但媽媽因為深受文盲之苦，決心不能再讓女兒過這樣的人生。石琴娥8歲時，媽媽覺得不上學不行了，帶她到家旁邊的小學報名，名字是老師根據(jù)媽媽說的發(fā)音寫的。小學畢業(yè)后，石琴娥又和家里爭取，希望能讀到初中畢業(yè)。爸爸讓她自己去找學校，找到就可以接著讀，石琴娥就自己找到了女中。12歲上初一時，上海解放，這對石琴娥的觸動很大。早上一打開門，門口地下整整齊齊躺著解放軍——直到現(xiàn)在，有時候閉上眼睛，石琴娥腦海中還是會出現(xiàn)這個場面。上海解放后，交大、復旦的大學生們到中學宣傳黨的政策，石琴娥也非常積極，初三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成為中學的團干部。
初三時爸爸說，行了不要再念了，女孩子已經(jīng)足夠了，將來又不是我們家的人。但父親沒能阻止她的求學之路——學校免了她的學費，爸爸也不好再說什么，“也可以這么說，如果不是因為解放了，我恐怕到初中畢業(yè)就到此為止了，可能成為和很多人一樣的家庭婦女”。
高中快畢業(yè)時，石琴娥本想學園藝，已經(jīng)開始準備復習了，學校通知她去考語言和外交?！澳菚r候思想比較僵化，學什么外語啊，我不愿意。但這是國家需要的，雖然不是我當時想要的，但讓去就去吧，服從分配?！钡搅丝紙霭l(fā)現(xiàn)，考卷上寫著北京外國語學院。就這樣，18歲的石琴娥離開了弄堂的亭子間，進入外國語學院。
“人民需要我們到哪里，我們就到哪里”
上世紀50年代的外國語學院很小，只一個三層樓的房子，馬路對面是當時正在建的俄語學院，附近有齊白石的墓，周圍環(huán)境很荒涼。石琴娥上學時外國語學院實行軍隊化管理，入學每個人發(fā)兩個碗一雙筷子一個小馬扎，吃飯之前要唱歌——“人民需要我們到哪里，我們就到哪里”這類歌曲。專業(yè)也是分配的。入學前石琴娥想學德語，覺得德國人科技發(fā)達，學好德語可以把先進技術介紹到中國來，但最后被分配學英語，她覺得既然是組織安排，那就去學?！拔覀冞@一代人有一個特點，覺得是國家需要，不管我喜不喜歡，那我就去學，學了我就要學好。”
當時外國語學院的學生主要來自三個地方：北京、上海、天津，石琴娥的同學中有很多是北京的高干子弟。而她因為父母的作坊擴大成廠子，屬于“資產(chǎn)階級”，同學覺得她有點“異類”，她也覺得同學不太一樣。加上剛從上海來，普通話說不好，不敢發(fā)言，在有些事情上想得不多。很快，運動開始多起來，石琴娥沒受到什么沖擊，她想自己是來學習的，就要把學習搞好，“學到點東西”。
1958年，石琴娥從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yè)，被分配到外交部，進了翻譯隊。翻譯隊由北外和北大的畢業(yè)生組成，住在位于現(xiàn)在外交部街的宿舍。翻譯隊屬于一個過渡性質(zhì)的機構，新進人員先在這里了解一些外交部的情況，再分配到各個司工作。50年代，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陸續(xù)和一些國家建交，正需要外語翻譯，外交部翻譯隊外派了一批工作人員，有的去西歐，有一部分去了北歐。北歐五個國家，外交部向每個國家都派了四五名工作人員，石琴娥被派去瑞典，同行的還有和她一起從上海進入外語學院、一起分配到外交部、后來成為她丈夫的斯文。
1958年石琴娥赴瑞典途經(jīng)莫斯科，留蘇的哥哥特地從列寧格勒趕到莫斯科看望她，兄妹二人合影
1958年石琴娥赴瑞典途經(jīng)莫斯科，留蘇的哥哥特地從列寧格勒趕到莫斯科看望她，兄妹二人合影
去北歐的旅途“長路漫漫”。一行人先乘火車去莫斯科，走了一個禮拜。當時中國駐蘇聯(lián)使館還沒有建起來，使館人員先住在莫斯科一個大飯店里。隨后，大家在莫斯科分別，乘飛機前往各自要去的國家。60多年后，回憶起當時路上的情景，石琴娥記憶猶新：“外交部的確給了我們一點小費，告訴我們要給列車員，但我們覺得給小費很不尊重人，不要一上車就給人小費，想要下車再給。結果一到車上，什么都沒有，沒有茶水，也沒有人提供服務。還是過了兩天之后，跑到其他同學車廂一看，人家什么都有。同學跟我說必須給，結果一給了之后，什么都來了。”石琴娥說：“這條道，我走了五六次呢?！?/p>
在瑞典被“到處借”
1950年，瑞典同中國建交，是最早與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之一。石琴娥和同事們到瑞典工作面臨的首要任務是學語言——通過英文來學習瑞典語——使館只給了大家三個月的時間。與被派到東歐各國的外交人員不同，瑞典是資本主義國家，工作人員不允許去外面學習，所以石琴娥和三位男同事只能在使館的宿舍學習，老師是當時瑞典共產(chǎn)黨政治局委員的兒子、斯德哥爾摩大學法律系的學生，正在勤工儉學。課程一星期三次，從早上開始，不上課的時間復習。學習三個月后，四個人被分到使館不同機構，石琴娥到了研究室，斯文在文化處。
研究室的主要工作是為使館外交人員整理和翻譯信息。石琴娥每天早上六點就要到使館，將當天的報紙根據(jù)不同的內(nèi)容翻譯和打印出來，在九點外交官們上班之前送到各個單位——當時我國的外交官懂外語的不多，需要看翻譯的內(nèi)容。石琴娥剛學了三個月的瑞典語，懂得也不多，好在這個翻譯和文學翻譯不同，有國際背景知識，意思不出錯就可以，她也借助看報和大量翻譯“實戰(zhàn)”，一點點提高了瑞典語水平。
上世紀60年代初，石琴娥與斯文在瑞典斯德哥爾摩
當時使館工作人員可以帶家屬，家屬也都不懂外語，石琴娥就被“到處借”，一會兒到武官處，一會兒借到商務處，大使或者大使夫人有活動，她也要去當翻譯，因此口語練得比較好。在瑞典，除了夏天，基本上天亮已經(jīng)九、十點鐘了，石琴娥早上走得早，工作結束天又黑了，“那時候基本上看不到太陽”，石琴娥就這樣在瑞典待了四年。
四年間生活上的一個重要改變是，石琴娥與斯文在瑞典結婚。1962年，兩人回國。
外國語學院十八年
回國后，斯文進入外交部西歐司，石琴娥則回到了北京外國語學院，站上講臺。石琴娥在瑞典工作時，國內(nèi)還派了5位留學生到瑞典，留學生不算使館人員，可以進入瑞典的大學學習。這5位留學生于1961年底回國。同時，北京外國語學院在1961年第一次正式招收瑞典語專業(yè)學生。這樣，外語學院就有兩個瑞典語班，石琴娥負責留學生那個班。
上世紀80年代，石琴娥與阿斯特麗德·林格倫，攝于林格倫家中
此后，直到1980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石琴娥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度過了18年光陰，身處其中經(jīng)歷歷史浮沉。1970年到1972年間，整個學校搬往農(nóng)村，石琴娥什么都沒帶，只帶了一本瑞典文的《長襪子皮皮》。勞動之余，她就翻看這本書，特別喜歡?；貋砗螅诒本┡苤页霭嫔?，想要翻譯出版這部書，“出版社說，對不起啦！當時的孩子已經(jīng)夠淘氣的了，再來一個淘氣的，不可能的”。她和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翻譯家任溶溶說了這個情況，任溶溶說，北京不敢，上?？梢裕煸趶涂蟮摹缎旅裢韴蟆飞祥_始連載自己翻譯的《長襪子皮皮》。1984年，石琴娥在瑞典見到了《長襪子皮皮》的作者林格倫，說起這段經(jīng)過，林格倫問石琴娥有什么感受，石琴娥和她講，當時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皮皮那么大的力氣?！拔覀兿路诺絼诟霓r(nóng)場，很苦，我要是有皮皮那么大的力氣就好了?！?/p>
上世紀70年代后期，石琴娥有幾次被借調(diào)的經(jīng)歷，陪同來訪的瑞典作家代表團。瑞典文學學者王曄在《〈中國之秋〉：1977~1978年，瑞典文化人心中的中國圖畫 》一文中寫到，1977到1978年間，瑞典的幾位文化界人士來到中國，參觀了中國的學校、工廠、農(nóng)村，回國后將采訪所得集結成書，向瑞典讀者展現(xiàn)了他們眼中的中國畫面。詩人福爾基·伊薩克松在1977年底和1978年底兩次來中國，他在后來的《在家里，在中國》一書中，記述了自己在中國坐火車旅行的經(jīng)歷，其中寫道：“這是十月的一天，我們乘坐‘三八’號長春-北京線列車在旅行……1960年代于斯德哥爾摩中國大使館工作過的石琴娥用夏日光線般的聲音唱著‘外邊在我們的野草地上’以及‘誰能航行卻沒有風？’其后，在歌曲的間隙，她解釋：‘我們中國人就像保溫瓶一樣！’我們將目光從向后滑動的景色中抬起，石繼續(xù)說：‘我們外面涼，內(nèi)心暖?！睂τ谶@樣的細節(jié)，石琴娥笑著說記不清了，“但我們中國人確實是這樣的性格”?！拔易龅闹饕菧贤▍f(xié)調(diào)的工作”，瑞典的攝影師拍攝背著手、拿把鐮刀溜達的農(nóng)民，當?shù)厝瞬粯芬?，石琴娥就和當?shù)氐娜苏f，既然同意人家來了就不要限制人家，讓他看看真實的。有時候她也會給瑞典人做工作，兩方面協(xié)調(diào)，瑞典的作家們都覺得她努力而且坦率。
石琴娥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做訪問學者時，與斯德哥爾摩大學文學系教授、瑞典著名詩人、曾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的謝爾·埃斯普馬克（中）有過很多交流。
“當時我還不知道以后會走上文學的道路，所以沒有和他們交流太多文學的東西。我當時想的是，多少年了，我都沒有好好接觸瑞典語，我要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提高我的瑞典語水平，提高口語；我要了解一些瑞典的情況，看看從語言上、教學上有什么東西可以拿來用?！庇幸馑嫉氖牵髞砗瓦@些瑞典作家成了很好的朋友，多年后她去瑞典做訪問學者時，每到節(jié)假日時，都會受邀去作家朋友在鄉(xiāng)村的家里住幾日。之后在中國駐瑞典使館文化處工作期間，和作家的交往就更多了。
“我要寫一本《北歐文學史》”
1980年，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所長的馮至先生被聘請為瑞典皇家文學、歷史、文化科學院外籍院士。當時，社科院外文所還沒有專門研究北歐文學的學者，馮先生想引進一個能做瑞典文學的人，就托在外語學院做德語教授的夫人姚可崑征求石琴娥的意見，將她調(diào)到外文所。
“去了之后嚇我一大跳?！笔俣鸬酵馕乃鶗r，所里不少人已經(jīng)是知名學者，文學功底深厚，還有很多赫赫有名的老先生。石琴娥覺得周圍要么是名人，要么就是科班出身，而自己已經(jīng)40多歲，又是半路出家，有點犯難。心里有底后才能工作，她第一件事就是先摸底——跑圖書館，從院圖書館到首圖、國圖，查一查到底有多少北歐文學被翻譯成中文，有哪些研究北歐文學作品的著述。查了半天，石琴娥發(fā)現(xiàn)，沒多少東西，絕大部分是魯迅、茅盾、葉君健等老一輩作家、翻譯家在上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翻譯的，且不是從瑞典語直譯的。除了易卜生、安徒生以及從德文翻譯的拉格洛夫等幾位作家之外，當時國內(nèi)對瑞典及北歐其他國家的當代文學研究成果并不多，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著作是學者李長之的一部《北歐文學》。
石琴娥與瑞典工人作家伊瓦·魯—約翰遜在其家鄉(xiāng)，約翰遜作品《晚安吧大地》就以其家鄉(xiāng)的小河為背景。
“我當時就和馮先生說，我既然來到外文所了，就一定要寫一本《北歐文學史》，現(xiàn)在就要開始寫?！瘪T至先生建議她不要心急，寫文學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積累很多資料。聽從馮至先生的建議，在系統(tǒng)閱讀和研究其他國家的北歐文學史以及作家作品評論的過程中，石琴娥認識到翻譯對于文學研究的重要性，決定從介紹和翻譯當代瑞典作家開始。她先是翻譯了瑞典當代作家、后擔任國際筆會主席的魏斯特貝里，雇工派代表作家伊·魯·約翰遜以及197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溫德·雍松的作品，發(fā)表在《世界文學》和《外國文藝》。1981年，瑞典在斯德哥爾摩舉行首屆國際斯特林堡戲劇節(jié)，石琴娥受邀參加。這也是她回國20年后第一次重返瑞典。為準備會議發(fā)言，她對斯特林堡進行了初步研究，同時翻譯了斯氏作品《失去本性的朱巴爾》發(fā)表在1981年4月11日的《人民日報》。研討會上，石琴娥用瑞典文做了題為《斯特林堡在中國》的報告，闡述了自20世紀初葉到80年代近一百年間我國對斯特林堡的譯介、接受和評價，全場轟動。這令石琴娥非常感動，“我不是覺得我怎么有能耐，時局和機遇很重要，當時正好是改革開放不久，我們想了解國外，國外也想了解我們，正好處在這樣的時間?！被貒螅俣鸢褧h情況和20年后重到瑞典的感受寫成《中國人》，發(fā)表在《人民日報》（1981年10月10日）上。
在翻譯了幾部瑞典文學作品之后，很多出版社找到石琴娥，希望她也能翻譯丹麥、挪威、芬蘭、冰島的文學作品。石琴娥認為自己有責任介紹北歐其他國家的文學，這是國家和社會的需要。在英語和瑞典語之外，她開始有意識地學習語言。
1991年，石琴娥應丹麥駐華使館的邀請到丹麥做訪問學者，三四個月的時間里，她與丹麥作家座談，參加北歐理事會文學獎的選拔會，還參加了為期兩周的丹麥文夏季訓練班。石琴娥因為選拔會只參加了第二周的學習以及最后的考試?！昂迷诒睔W的語言都有點類似，我有瑞典語的功底，對學習還是有點好處的?！边@一年，石琴娥55歲。
為了能夠聽懂和翻譯挪威文學作品，石琴娥又開始自學挪威語，學習方式很特別——當導游。1998年，石琴娥結束了為期5年的中國駐冰島使館借調(diào)工作回國。她的一位在國旅駐斯德哥爾摩做代表的學生打電話請她在國內(nèi)幫忙接待瑞典旅行團。為了學習挪威語，解決翻譯上的問題，石琴娥主動提出接待一些挪威的旅行團。她隨身帶著挪威語材料，聽旅客們交談，有問題就記下來，利用旅途中的零散時間向他們提問。她還利用參加外交活動的機會，在挪威駐華使館向大使和工作人員請教翻譯中遇到的問題。從63歲到70歲的7年中，石琴娥依靠這種方式學習了挪威語。
《北歐文學史》，石琴娥 著，譯林出版社2005年出版
為研究北歐文學，石琴娥有意識地了解所在國的社會和文學狀況，盡量多地接觸北歐各國作家和文化學者。調(diào)入社科院之后，在近20年不斷翻譯作品、學習語言和廣泛了解北歐各國文學情況的基礎上，石琴娥寫作北歐文學史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1998年從冰島回來后，石琴娥開始寫作《北歐文學史》，該書在2005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了中世紀至20世紀北歐五國文學發(fā)展情況，并對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進行了評介。
“文學翻譯的意義就在于此”
作家、北歐文學學者王曄曾這樣描述北歐文學：“它比較內(nèi)斂，在平靜的水面下會積蓄奔流，在暗夜中會閃著希望的明亮，在喜悅中會含著感慨的愁緒。要形容北歐文學，倒讓我想起一位瑞典畫家朋友曾問我：你知道瑞典最美的天空是什么顏色？是淡紫色。”早在20世紀20年代，魯迅、茅盾、周作人等就已對北歐文學情有獨鐘，因為挪威和冰島都曾經(jīng)受到過瑞典、丹麥的侵略，成為它們的附屬國，魯迅、茅盾等人將其文學視作“弱小國家的文學”，認為其“剛健質(zhì)樸”于為我國民眾及文學有益，從第三國文字轉(zhuǎn)譯了如易卜生、安徒生、拉格洛夫等北歐大作家的作品。北歐文學的譯介在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迎來“黃金時代”，眾多的作家作品從北歐各國文字被直接翻譯成了中文，中國讀者由此更多認識到了北歐文學的瑰麗色彩。這其中離不開以石琴娥為代表的翻譯家們的開拓性工作。
冰島史詩《埃達》《薩迦》，石琴娥、斯文譯，譯林出版社出版
上世紀80年代開始，石琴娥投身北歐文學翻譯。除了安徒生童話、塞爾瑪·拉格洛夫《尼爾斯騎鵝旅行記》以及斯特林堡《紅房間》等經(jīng)典作家作品之外，石琴娥還與丈夫斯文合作，將雄偉瑰麗的冰島神話史詩《埃達》和《薩迦》譯介成中文，在新世紀之初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后，得到讀者的高度評價。這是兩部史詩的第一個中文譯本。她還翻譯了瑞典工人作家伊瓦·魯—約翰遜的《斯德哥爾摩人》、挪威作家福勞德·格呂頓的《蜂巢》、挪威作家克努特·漢姆生的《神秘》等北歐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并與斯文合譯了瑞典作家斯蒂格·拉森“千禧年三部曲”之一《玩火的女孩》等多部文學作品。
“文學就是反映人生，它同時能夠推動社會的進步，這種推動不是像一個具體的科學發(fā)明一樣，它是潛移默化的，時間比較長?！笔俣鹩X得文學翻譯的意義就在于此，雖然介紹的是別人的東西，但我們也能夠通過借鑒獲益。《斯德哥爾摩人》寫的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瑞典社會情況，80年代石琴娥翻譯這部作品時，覺得書中所寫的農(nóng)民工、城市建設和人的生活等具體問題和國內(nèi)情況很相似。有感而發(fā)，石琴娥在后記中特別說明，小說寫瑞典二三十年代的情況，但瑞典社會發(fā)展得很快，大家現(xiàn)在生活過得還不錯，希望我們的國家也能努力建設得更好。
2006年，石琴娥獲得安徒生獎。該獎項設立于1996年，在國際范圍內(nèi)獎勵所有為安徒生研究和安徒生作品推廣作出突出貢獻的個人和團體，除石琴娥外，中國翻譯家林樺和學者李文婕分別于1997年和2017年獲得該獎。
在新世紀，北歐文學進入了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各類文學體裁共同發(fā)展。其中，新現(xiàn)實主義作品占據(jù)了當代文學的主流地位；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被廣泛運用，這主要表現(xiàn)在歷史小說、自然題材等作品上，如冰島作家古德蒙德松的《酷暑天》以及挪威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我的奮斗》系列自傳性作品。在題材上，相較于過去“從農(nóng)村到城市”，北歐文學近年來多關注城市中人的情感、關系以及單親家庭、領養(yǎng)等社會問題，代表作品有丹麥的《慢性天真》、瑞典的《屋頂上星光閃爍》等。石琴娥認為，北歐的文學創(chuàng)作基本上是跟隨歐洲大陸文學潮流，但在近20年來，北歐迎來了一個懸疑犯罪小說的繁榮時期，比如瑞典作家斯蒂格·拉森（Stieg Larsson）的“千禧年三部曲”（《龍紋身的女孩》《玩火的女孩》《捅馬蜂窩的女孩》）等，“挪威人認為他們的懸疑犯罪小說比美國的更早更精彩，冰島也有一批優(yōu)秀的懸疑小說家，他們會說‘丹·布朗我們早就有了’”。此外，作為北歐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詩歌和戲劇也比較發(fā)達。
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的北歐文學譯介整體有了較好發(fā)展，一來由于讀者對于北歐文學興趣的提升；二是改革開放后我國陸續(xù)培養(yǎng)了一批北歐語言人才。北京外國語大學除了瑞典語之外，還先后招收芬蘭、丹麥、挪威和冰島語專業(yè)的學生，上海外國語大學等高校也開設有瑞典語等北歐語言專業(yè)，培養(yǎng)了部分從事文學翻譯的人才。另外，北歐各國都有支持本國文學作品翻譯成外文的資助機構，也為北歐文學譯介到中國提供了一定便利。
“希望恢復北歐文學學會”
說起中國北歐文學譯介和研究的話題，還有一件事令石琴娥念念不忘——“我非常希望能夠恢復北歐文學學會?！?/p>
北歐文學學會成立于1989年4月25日，是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的分支學會之一。學會成立時，馮至先生任會長，學會顧問由蕭乾、葉君健擔任，石琴娥任副會長兼秘書長。石琴娥回憶，成立大會非常隆重，除了冰島當時還未設駐華使館，四個北歐國家的駐華大使都參加了大會，資格最老的芬蘭大使代表四個國家講話，表示非常愿意看到有這樣一個機構能夠介紹北歐文學。外交部、中聯(lián)辦、文化部等各個單位懂北歐語言的人都被吸收入會，“因為專門做北歐文學的人太少了”。
由于種種原因，北歐文學學會成立后不久，工作便停滯了一段時間。到了1990年，在時任丹麥駐華大使的建議和支持下，北歐文學學會組織召開了一次丹麥文學研討會。會議經(jīng)費由丹麥駐華使館出了一部分，石琴娥又在工人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出版社募捐了一些，邀請丹麥哥本哈根大學的兩位教授到會，做關于當代丹麥文學的報告。馮至、葉君健出席會議并講話，當時在北京師范大學魯迅文學院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學習的中國作家莫言、余華等也應邀參會交流。
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掛靠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1992年，石琴娥被借調(diào)到中國駐冰島使館后，外文所沒有專門做北歐文學的學者，北歐文學學會取消。目前，北京外國語大學、天津師范大學等高校設有專門的北歐文化研究機構，但石琴娥總覺得，外文所的北歐文學學會有一種全國性的意義，北歐駐中國的文化官員以及國內(nèi)高校的研究人員都曾向石琴娥表示過恢復北歐文學學會的希望，“他們覺得社科院作為研究機構，有這樣的號召力，能夠讓全國各地對北歐文學感興趣的人信服”。
“應該培養(yǎng)和鼓勵年輕人”
2018年年底，冰島現(xiàn)代作家弗麗達·奧·西古爾達多蒂爾的長篇小說《夜逝之時》中譯本出版。該書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策劃的“北歐文學譯叢”第一輯五本書中的首部?！氨睔W文學譯叢”計劃出版50到80部北歐五國的當代文學作品，目前已出版包括《神秘》《慢性天真》《屋頂上星光閃爍》《在我焚毀之前》等11部作品。叢書以長篇小說為主，兼選少量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詩歌和戲劇，均從原文直接翻譯。
翻譯這套叢書的有很多是年輕譯者?！兑故胖畷r》的譯者張欣彧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石琴娥的情景。在冰島使館主辦的一部冰島文學中譯本發(fā)布會上，石琴娥做了題為“冰島文學在中國”的演講，“她講得很從容，是個特別好的講演者，在不長的時間里，給我們一下子提供了好多有趣的、難得的、充實的文學史史料”。當時剛剛20歲正在讀大二的張欣彧在活動前就聽說石老師要來，很興奮，想“認識石老師”。他學冰島語才一年，已經(jīng)開始借著詞典在做翻譯了，譯的是冰島中世紀文學最經(jīng)典的散文體作品《斯諾里埃達》——現(xiàn)在通行的北歐神話傳說，基本都出自于此。譯完幾章后，張欣彧想請石琴娥看看自己的譯稿，就在活動之后湊到石琴娥跟前，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把譯稿拿給她。石琴娥收下了譯稿，告訴張欣彧“一定看”。
“這個畫面，我記得很清晰?，F(xiàn)在，我越回想那時的唐突和幼稚，就越對石老師的溫柔和鼓勵充滿感激?！边@幾年張欣彧在國外讀書，也已經(jīng)翻譯了多部冰島文學作品。他時常和石琴娥通電話，回國時總會去看望她?！笆蠋熍紶柣貞浧瘃T至先生，講到馮至先生對她學術事業(yè)的支持。我想，石老師之于我，就如馮至先生之于石老師一般。她給予我的幫助和信任巨大而純粹，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將這力量也傳遞下去?！?/p>
為年輕譯者創(chuàng)造條件是石琴娥主編該叢書的初衷之一。她把翻譯看作是事業(yè)，雖然“翻譯在學校和科研單位都不算成績，而且稿酬又低”，但石琴娥還是希望能夠培養(yǎng)有事業(yè)心、能坐冷板凳的人從事這項工作；特別是要幫助和鼓勵年輕人，“大膽放手讓他們?nèi)ジ伞薄?/p>
“愿意做一點力所能及的”
斯文與石琴娥家中合影
2009年8月19日下午，斯文在家中翻譯斯蒂格·拉森《玩火的女孩》時暈倒，這次，他沒能像前兩次一樣化險為夷，永遠地離開了石琴娥和熱愛的翻譯事業(yè)。
“他走后，我陡然覺得人世空虛起來，覺出自己的渺小和孤獨，感覺失掉了依靠，失去了主心骨?！笔俣鸪两谕纯嗟幕貞浿校蛔尡Ｄ凡潦脮?，不讓挪動原版《玩火的女孩》和斯文的手寫翻譯稿。她知道完成逝者未竟的事業(yè)才是最好的紀念，但往事歷歷在目，令她難以提筆。
從大學同學到一起赴瑞典工作，再到共同為北歐文學翻譯貢獻力量，石琴娥與斯文在生活和事業(yè)上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伴侶。石琴娥在外語學院任教時，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孩子和家里基本上都是斯文操持。從1958年起，斯文在我國外交戰(zhàn)線上奮斗了40個年頭，從普通翻譯到58歲成為大使，期間的辛勤和艱苦可想而知，但他仍然利用業(yè)余時間做了大量文學翻譯工作。石琴娥與斯文第一次共同翻譯出版的長篇作品是塞爾瑪·拉格洛夫的《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此后，夫婦二人又一起翻譯了《埃達》和《薩迦》，并合作編寫了《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北歐文學、戲劇和歷史三個部分。夫妻倆沒少因為字句的譯法爭論，甚至吵得面紅耳赤，但每完成一部譯作，又頗有成就感，“喜不自勝，有時到附近的龍?zhí)豆珗@遛一圈，放松一下；有時出去吃一頓以示慶祝”。翻譯《玩火的女孩》時，石琴娥因為手頭有急需完稿的作品，本不想接，但斯文認為值得向讀者介紹，不顧身體虛弱而決定翻譯。
作為“后死者”，石琴娥強忍悲痛，在思念和回憶中接過了未完成的譯作。譯完全書最后一句話，她沒有一點成就感，反覺凄涼悲切，“再也不能在一起翻譯了。終結了，永遠永遠地終結了”。
左：2017年石琴娥獲得瑞典皇家北極星勛章。右：2010年，為了表彰石琴娥的貢獻，丹麥王儲在上海世博會丹麥館向石琴娥頒發(fā)了丹麥國旗騎士勛章。
石琴娥家的書柜里，滿滿擺放著她翻譯的各種版本的安徒生童話、《尼爾斯騎鵝旅行記》以及其他北歐文學作品的中譯本。因為女兒女婿常年駐外工作，斯文去世后，石琴娥獨自生活，逢年過節(jié)也會去外孫女家團聚。
北歐文學仍然是她生活的重要部分?！拔也幌矚g跳廣場舞，也不喜歡別的，看看書做做翻譯，我覺得挺有意思的。”現(xiàn)在，石琴娥每天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吃完早餐下樓遛一圈兒，回來工作一兩個小時；午睡后精神好的話，也會做一點翻譯或研究。2019年，石琴娥因為耳朵前庭功能衰退引起頭暈，休息康復一段時期后，又恢復了工作，“年紀大了應該要服老，但一點兒不干我也不行。只要我不生病，還是愿意做一點力所能及的”。
近幾年，石琴娥翻譯了很多北歐兒童文學作品，給她看病的醫(yī)生朋友邀請她去自己孩子的幼兒園講講故事，她覺得很有意思，“我就準備把故事弄個圖，到時候給他們講一講?！?020年初，外孫女生下一個女兒，石琴娥“升級”為曾外祖母，說起來給小不點兒講故事的溫馨時光，石琴娥滿面春風，這位“曾外祖母”將會繼續(xù)把那些瑰麗奇幻的北歐故事講給孩子們聽。
（照片由石琴娥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