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無虞
安徽宿州的靈碧縣有一個虞姬墓,虞姬墓往南六七十里地是垓下,往西百來里是大澤。
自秦朝末年到楚漢相爭結(jié)束和漢朝的建立,在中國歷史上波瀾壯闊的篇章中,大澤是起點,垓下是終點。強大的秦帝國在立國短短15年后迅速傾覆滅亡,起因是陳勝和吳廣在大澤鄉(xiāng)的起義而引發(fā)的群雄逐鹿,又以劉邦在垓下戰(zhàn)勝項羽而結(jié)束了這個篇章,繼之引發(fā)中國歷史上另一個輝煌的時代。天翻地覆的巨變,起點和終點竟然都集結(jié)于小小的宿州,這不能不讓人感嘆歷史命運的奇幻。
虞姬是西楚霸王項羽的美人,她的存在與前面所說的歷史的起點和終點沒有聯(lián)系。在垓下之戰(zhàn)中,項羽敗局已定,虞姬自刎而死以示對愛情的忠貞。如果不是司馬遷在《史記》里記錄下這個完全可能被歷史忽視的細節(jié),虞姬或許永遠不會被后人知曉——她不像陳勝、吳廣、劉邦、項羽還有那個時代的其他英雄豪杰,司馬遷和《史記》不記錄他們也會有別人和別的歷史著作記錄,而像虞姬這樣的女性往往被歷史忽略了。
項羽是蓋世英雄,秦朝滅亡后他以霸王之尊號令天下,可是到了窮途末路時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無力保護,眼看著她——不光項羽看著,項羽之后的無數(shù)人都在通過各種文學的、藝術的形式看著——在自己面前死去,讓人感慨。對虞姬的悲憫自《史記》開始,根植于國人的心中,并且因為這悲憫,人們對項羽的命運也扼腕嘆息,格外多一份同情。如果失敗的是劉邦,那么虞姬的結(jié)局一定是一出喜劇,而讓歷史的旁觀者寬懷欣慰吧?不過隨著年歲的增長,多讀了些書,經(jīng)歷了些事,發(fā)現(xiàn)這并非那么簡單。
秦朝是一個偉大的朝代,它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社會多方面建立的制度對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具有劃時代意義,比如在全國實行郡縣制的行政區(qū)劃、對人口實行戶籍管理等等,更不用說統(tǒng)一文字、度量衡、貨幣等奠定國家大一統(tǒng)格局的重要舉措。相比于秦朝之前和之后的朝代,秦朝的國家制度在許多方面具有不可超越的先進性和不可思議的歷史前瞻性。這種先進性和前瞻性早在秦朝還只是周王朝時期的一個諸侯國時就體現(xiàn)就來,它們也是秦國能夠在戰(zhàn)國末年的群雄逐鹿中成為后來的秦朝的主要原因。因為先進,所以強大。
可是強大的秦朝,竟然因為陳勝和吳廣率領幾百個以木棍為武器的農(nóng)民掀起了全國范圍的起義反抗,只過了三年就土崩瓦解。為什么起義?因為生存的問題,至少陳勝、吳廣和他們的農(nóng)民起義軍以及絕大多數(shù)主動或被動地參與到起義洪流中的百姓們是如此。
秦朝建立后大興土木,修長城、修馳道、修阿房宮、修驪山陵墓,都需要征用大量的勞動力,而秦朝對勞動力的征用是無償、巨大且十分不講道理的。有數(shù)據(jù)顯示,秦朝時期人口最多時約2000萬,而每年服役的成年人最多時要達到200萬。男丁即成年男子不夠,就征用女丁。大量的勞動力脫離生產(chǎn),民生必然疲敝,國家經(jīng)濟必然受到嚴重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秦朝的法律又十分嚴苛,對百姓的各種處罰名目繁多。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之所以能夠迅速強盛,靠的就是法制,用法制強行統(tǒng)一全國百姓的意志,它使秦國在對外的征戰(zhàn)殺伐中形成了強大的戰(zhàn)斗力和有力的經(jīng)濟支撐。但是秦朝建立之后的和平建設時期,秦朝的法制仍然沿用了非常時期的理念和思路,甚至有增無減。陳勝、吳廣與900個農(nóng)民從南方被罰往北方的漁陽守邊,走到大澤鄉(xiāng)時,因連日大雨無法前行而必將延誤抵達漁陽的日期。按秦朝法律,“失期,法皆斬”。誤期都要斬首,可見制度嚴苛。陳勝說,橫豎都是死,我們寧愿造反而死。900人被迫造反,并且?guī)恿烁嗟娜思尤搿?/p>
國家制度再好,如果漠視民生,是無法長久的。
那么,秦朝滅亡了,民生就一定會好轉(zhuǎn)嗎?未必。
如果說陳勝吳廣的大澤舉義初衷是為了生存,那么后來的目的和走向就變了。也許不完全是陳勝吳廣他們變了,而是他們的繼承者變了。繼承者的代表人物,自然首推項羽和像他那樣貴族出身的一批人,而推翻秦朝的目的,則悄悄地變成了東周末年諸侯國的復國運動,變成了貴族的游戲。于是,楚、齊、燕、韓、趙、魏等戰(zhàn)國七雄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了,楚王、齊王、燕王、韓王、趙王、魏王又回來了,當然也多了劉邦這個漢王和其他一些小國小王。在秦朝滅亡的當年即公元前208年,共有十八路諸侯得到分封。而項羽呢,則成了霸王。這十八路諸侯王都是霸王分封的——雖然彼時還有一個名為天下共主的義帝,他實際上只是受項羽擺布的傀儡。這就像是周朝的分封制,尤其像極了東周末年各諸侯國人人稱王的時期。不過,東周時期的周王雖然是共主,卻不征伐當然也沒有能力征伐各個諸侯國,而項羽這個霸王動不動就四處討伐別人。這樣的政治格局,百姓的民生會好嗎?
漢初的政治家賈誼說,秦朝剛建立的時候,長期經(jīng)歷戰(zhàn)亂的天下百姓祈盼民生安寧,因而愿意服從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式的管理。這樣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中央集權(quán)相對于諸侯割據(jù)而言,是政治的進步、社會的進步,自然也是歷史的進步。但是賈誼又說,秦朝建立之后,秦始皇應當重新奉行周朝的政治理念,“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回到分封諸侯、用周禮治國的那一套,才能永保長久,這就是明顯的書生之見。我們不能因為秦朝的滅亡而否定其政治制度具有先進性的一面,然后用一個已經(jīng)被歷史淘汰了的理念來治理國家。說周禮過時,先秦時期諸子百家的出現(xiàn)就是明證,它們作為治理國家的理論和方法,都是很有力的競爭者。秦朝的滅亡是因為它法制思維的簡單化和對民生的漠視。法制是需要的,民生是不可漠視的,一個是經(jīng)驗,一個是教訓,都來自秦朝。
霸王項羽做的,恰恰是拋棄了秦朝的經(jīng)驗而又蹈襲了秦朝的教訓。分封諸侯,當社會從奴隸制向封建制發(fā)展、進化時,它是先進的,但是到了群雄并起爭霸時則是反動的,因為它必然傷害民生,甚至危害國家的完整。
就在這樣的時候,被項羽分封為漢王的劉邦站出來與項羽爭雄。劉邦不見得一開始就有超越項羽的見識、想讓國家治理回到中央集權(quán)制,至少他在楚漢相爭時不會有這個想法。但是,劉邦不站出來,一定會有其他人在其他時候站出來。歷史的發(fā)展中,英雄的作用不可或缺,而這樣的英雄是歷史用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創(chuàng)造的,順應了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并且有能力改變歷史的人就是英雄。古人常說天命,其實天命就是歷史規(guī)律的必然結(jié)果??傊欢〞腥烁淖冞@樣的局面,不管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劉邦是不是推動歷史進步的英雄,要等到他戰(zhàn)勝項羽、建立新的政治制度才能看出來。劉邦戰(zhàn)勝項羽后,雖然仍然實行了分封,但是分封制已經(jīng)不是國家治理的主要形式,中央集權(quán)的體制已經(jīng)開始生根。并且,劉邦取消了異姓諸侯王,又將分封制與中央集權(quán)的郡縣制并行,還派遣中央政府官員到同姓王的封地協(xié)助管理行政事務。劉邦的分封,是在中央集權(quán)下相對的封建制。這一套制度,與秦朝相比有所不如,但是比項羽進了不止一大步。正因為如此,才有了讓后來的中國人為之自豪的大漢雄風。
平心而論,推翻秦朝的最大功臣,除了陳勝吳廣應當就是項羽了。在早期推翻秦朝的斗爭中,如果不是項羽帶領楚軍破釜沉舟、在各路諸侯畏縮不前時奮勇取得巨鹿之戰(zhàn)的勝利,秦朝并不明顯處于弱勢,而劉邦則難說能夠有機會偷襲咸陽并成功得手。在這一時期的征戰(zhàn)中,項羽毫無疑問是起義力量的領軍者。
因此,這才是悲劇呢??陀^上最有能力開創(chuàng)盛世基業(yè)的項羽,以一個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相同的方式死去,而這個悲劇早在他分封十八路諸侯甚至更早時就上演了,它的結(jié)局是注定的,不可逆轉(zhuǎn)。因此,不存在什么假如勝利的是項羽而不是劉邦的情況。項羽及他所代表的舊的政治思維必敗,勝利者即使不是劉邦,也一定會是代表歷史進步的其他人。
一般說到歷史,往往說的是政治史、法律史、戰(zhàn)爭史等等。至于民生史,古往今來鮮有專著研究。其實,民生決定了國家的命運,就像國家決定了民生的好壞一樣。民生在絕大多數(shù)的朝代更替或社會動蕩中都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西漢王莽改制、東漢黃巾軍起義、中唐之后國力的衰落、宋朝結(jié)束戰(zhàn)亂頻仍的五代十國、明朝的式微與滅亡等等,無不與民生息息相關。民生是人心,是改變歷史發(fā)展的動力。誰看到它并站在它一邊,誰就會是推動歷史進步的勝利者——離我們最近的歷史就是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一個國家,先進、進步、強大,這些特質(zhì)最終都要作用于讓社會安寧、讓百姓幸福這個終極目標,或者產(chǎn)生這樣的最終結(jié)果。
如果用這種思維來看待項羽,則同情少了些,嘆息依舊在。至于對虞姬,則另當別論。虞姬的存在,如同滿天繁星之下的一只螢火蟲。雖然當我們仰望星空,沒人在乎身邊微弱的一點亮光,可是人們畢竟不可能時刻都在仰望星空。當我們在夜晚的戶外隨意行走時,如果看見一只螢火蟲從眼前飛過,心中會倏然有一種驚喜的感覺,我們不會在意它想去哪里,是飛向夜空或是潛臥草間。但是如果見到它被夜雨凌虐,被行人踐踏,一定會心生憐惜。由此看來,司馬遷是心有真情的人。
據(jù)說虞姬墓上曾經(jīng)有一片桃樹,一到春天就繁花帶笑,可是它們的果實卻不好吃,小而苦澀。后來重修虞姬墓,因為擔心桃樹破壞封土,就把它們?nèi)伎橙?,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不過我去那兒游玩時,發(fā)現(xiàn)墓丘上其實還有好幾株桃樹。當?shù)厝苏f,那是它們自己不知怎么又生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