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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三代作家對一個民族成長的接力書寫
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 冉隆中  2021年03月23日08:09
關鍵詞:獨龍族文學

深藏于碧羅雪山和擔當力卡山之間的獨龍江是獨具魅力的江,生活在獨龍江兩岸的獨龍族是神秘莫測的太古之族。獨龍族是從原始社會末期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人口較少民族。這個具有標本意義的“直過民族”的成長進步史,必然成為全社會的關注點,也必然成為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著力書寫的焦點——在云南,就有老中青三代作家對獨龍族“情有獨鐘”,并以各自個性化的表達,創(chuàng)作出一批可喜成果,分別是:吳然長篇紀實兒童文學《獨龍花開》,徐劍、李玉梅長篇報告文學《怒放》,馬瑞翎長篇兒童小說《獨龍江上的小學》。

《獨龍花開》:吳然超越自我的重要收獲

有“課本名家”之稱的老作家吳然,其長篇紀實兒童文學《獨龍花開》,是中國第一部獨龍族紀實兒童文學,以文明的覺醒和教育的深入為主線,神形兼?zhèn)涞貢鴮懗鲆粋€民族成長的重大主題和動人故事。

吳然關注獨龍族生活長達40余年,先后多次進入獨龍江地區(qū)采訪,并在年過古稀的2015年,再進獨龍江,深入學校和鄉(xiāng)村,做了大量的實地采訪和案頭工作。又在隨后幾年時間里,反復運思打磨,完成了描寫獨龍族兒童生活與現(xiàn)狀、成長與夢想的長篇紀實兒童文學《獨龍花開》。這也是吳然半個世紀創(chuàng)作生涯中,寫作出版的第一部紀實題材的兒童文學長卷作品。

獨龍族直到1956年在巴坡興建了第一所小學,才結束了這個民族“刻木結繩記事”、目不識丁的歷史?!丢汖埢ㄩ_》以獨具特色的邊疆民族小學的發(fā)展巨變?yōu)橹骶€,用兒童視角和敦厚溫柔的筆觸,寫出了獨龍人對新生活的熱情與渴求,塑造了獨龍族老縣長高德榮、小學校長梅西子等一批感人形象,刻畫出木瓊花、阿普芬、阿木支、龍金、龍雨飛、丙菊等一群呼之欲出的獨龍族少年兒童典型,譜寫出一曲動人心魄的追夢之歌。

《獨龍花開》以民族教育為背景,記寫一個民族今天的成長故事,在當下眾多書寫脫貧主題的文學作品中,可以說獨辟蹊徑,別開生面?!丢汖埢ㄩ_》表達的脫貧,不僅是物質意義的,更是思想觀念和智力脫貧層面的。作品深刻表達了只有豐富知識,增進智力,開闊眼界,轉變觀念,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才可能實現(xiàn)真正徹底的脫貧的重大主題。

在作者看來,教育,正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實現(xiàn)脫貧最有力的杠桿,最可靠的抓手。吳然著眼于獨龍江地區(qū)民族教育艱難曲折的歷史進程和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讓讀者看到了許多既辛酸、更感動的故事。

比如書中寫到一個細節(jié):某年大雪封山前夕,來自獨龍江、就讀于貢山縣城學校的幾十個獨龍族孩子,一夜之間突然失蹤了。如果不能及時找回這些孩子,就意味著至少半年時間,這些孩子將處于失學狀態(tài)——而且將可能永遠遠離現(xiàn)代學校教育,回歸到祖祖輩輩一樣的自然人,去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這個細節(jié)的意味特別豐富,它折射出現(xiàn)代文明與古老傳統(tǒng)的沖突和較量,也表現(xiàn)出獨龍孩子特有的心機——他們事先算定了大雪封山的時間,踩著這個節(jié)點企圖“勝利大逃亡”,但他們卻漏算了以老縣長高德榮為代表的獨龍人堅定走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道路的勇氣和決心。最后,從綿延上百公里的深山峽谷散居村落里,孩子們被一一找到,送回。這個故事本身,豐富多義,耐人尋味,還充滿著讓人忍俊不禁的喜劇意味。

《獨龍花開》不僅充斥著對現(xiàn)代文明的深情禮贊,還飽含著作者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甄別思辨。走向現(xiàn)代是必然趨勢,地處偏僻的獨龍族也不能例外。然而附著在日常之中那些古歌、手藝和習俗,是不可能輕易就被拋棄的。借著自然與人力、歷史與今天的對碰,那些屬于獨龍族的記憶,在吳然筆下得到一一復活,有的經(jīng)受新的反思,有的則被重新渲染。吳然對待這些傳統(tǒng)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一位作家最樸素的人文情懷。他憑一個人文寫作者敏銳的詩性本能,分辨著“傳統(tǒng)”的美與丑,善與惡。這樣的分辨對于今天認識、理解一切有傳統(tǒng)的文化,都有著簡樸而深刻的意義。

《怒放》:扶貧文學的一個精致樣本

地處祖國西部的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是“直過”(編者注:從原始社會或奴隸社會跨越幾種社會形態(tài),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少數(shù)民族最多、邊境連線最長、集中連片的深度貧困區(qū)域。脫貧之戰(zhàn)在這里上演得更加峰回路轉、驚心動魄,正面記錄和全景書寫該區(qū)域跌宕起伏的脫貧過程,其創(chuàng)作難度就更具有挑戰(zhàn)性,文本意義就非同小可。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怒江扶貧最具華彩的一段秘史——獨龍江扶貧史,選擇了最具實力的云南籍軍旅作家徐劍及弟子李玉梅秉筆書寫。

“一梭織千年,一條魚兒活千年,一個民族彩虹千年,一個弱小民族走向小康生活,感動中國的故事,浩歌一曲花《怒放》,獨龍江怒放,怒江驚濤……大美斯地,大美斯景,大美斯人,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當我讀到全書這個結尾,也忍不住與作者同歌共吟:“漁歌一曲獨龍舟,杜鵑花王水自流。日暮經(jīng)聲伊人遠,漫天風雪下茅樓……”

富于抒情也讓人思辨的《怒放》,讓我沉浸在作者逸興遄飛、文思泉涌所激情描繪的獨龍族歷史和現(xiàn)實畫圖中,心緒聯(lián)翩,神游萬里,掩卷遐思,不由共情。

《怒放》具有舉重若輕、見微知著的藝術魅力。往細里寫,往深處寫,是《怒放》的一個顯著特點。細到哪里?可以細到雞毛蒜皮的生活細節(jié)。在獨龍江畔,草果、重樓、花椒這些經(jīng)濟作物是如何生根開花結果的?農(nóng)家樂、民宿、便利店這些草根經(jīng)濟形態(tài)是如何發(fā)育成長起來的?徐劍往細處著墨,寫“老縣長”高德榮辦種植園、手把手教同胞種草果重樓,從而讓大山子民告別傳統(tǒng)的刀耕火種廣種薄收的貧瘠生活;寫“要想富先修路”,獨龍族在國家全方位幫扶政策傾斜下,打通高黎貢山隧道,迅速實現(xiàn)整族脫貧。深到何處?《怒放》洋洋灑灑的行文,寫靜水流深,寫深山峽谷的滄海桑田,從獨龍族命名的得來、大雪封山斷交大半年的過往,撫今追昔,酣暢淋漓地書寫出太古民族的蠻荒史、直過史、脫貧史,讓人深深震撼于70年間獨龍族的兩度跨越,當下巨變。

錯落地寫,往寬處寫,是《怒放》的另一個特點。作者敏銳地捕捉到獨龍族特有的獨龍?zhí)菏且浴俺喑赛S綠青藍紫”編織而成的?!杜拧芬源饲擅罱Y構,為各章節(jié)命名,用以書寫獨龍族脫貧的現(xiàn)實生活;又以“經(jīng)線:刀耕火種”“木梭:三江并流”“緯線:彩練當空”穿插其間,將筆力往歷史的經(jīng)緯線深處探尋,書寫獨龍族的來歷、往昔貧困的日常等歷史縱深畫面,交織的錯落的書寫方式,“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笔谷珪a(chǎn)生移步生景、切換自如的閱讀體驗,呈現(xiàn)出近景生動突出,遠景渾樸厚重,民族地域文化色彩濃郁,時代特色氣息鮮明強烈的整體特征。

搜盡奇峰打草稿、腳步丈量尋素材,是《怒放》的又一個特點。從云南走出去的軍旅作家徐劍,對故鄉(xiāng)故土可謂原本熟悉。但是為寫《怒放》,他和弟子浸淫獨龍山水曠日持久,從江之頭到江之尾,從孔當、獻九當、雄當、迪政當?shù)今R庫,徐劍和他的弟子都堅持用腳步丈量,對每一個扶貧安置新村都實地踏訪,其中的艱辛難以為外人道?!杜拧芬v好這些故事,寫活這些人物,沒有捷徑可走,必須到生活現(xiàn)場、扶貧一線,去聆聽、搜尋、發(fā)現(xiàn)?!杜拧纺切┟兹椎募毠?jié)、那些藏在大山險谷中的故事,非親歷親至者,是不具備講述資格的。

徐劍是紀實文壇的行家里手,他深諳文學“真”“善”“美”的辯證關系,其文本總是置“真”于顯著位置并以此統(tǒng)領“善”和“美”。徐劍為自己設定過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底線:不寫流水賬,不做表揚稿,不當傳聲筒;贊美而不虛美,遵命而不違心?!杜拧氛亲髡邔ψ约涸O定底線的又一次卓有成效的堅守和踐行。

《獨龍江上的小學》:秘境的神跡和鄉(xiāng)愁

馬瑞翎長篇兒童小說《獨龍江上的小學》,講述了獨龍少年阿鼎的成長故事:從他不愿上學,到迷戀上學,并且發(fā)愿要“使勁學、狠狠地學”;從他跟著爸爸“過溜索”,到獨自踏上艱難求學路,再到即將踩著“彩虹橋”上學;從他進入擔當力卡山上的“一師一?!鄙蠈W,到即將融入獨龍鄉(xiāng)“好大”的中心學校去集中上學……上學,是小說主線;學校,是故事舞臺;主角,當然就是阿鼎和他的同學、老師以及阿爸阿媽。

阿鼎的上學史與眾不同。因為阿鼎生活在神秘的獨龍江峽谷,這個世界最深峽谷之一屏蔽了山外的精彩,山外人以為它是桃花源,置身其中的獨龍族群才會深深感受到它的偏僻蔽塞、貧窮落后。窮則思變。改變貧窮是所有民族與生俱來的奮斗目標,它既需要強大外力的援助牽引,更需要內生動力的發(fā)憤圖強。

阿鼎為代表的獨龍學子,他們單個人的成長進步史,正是獨龍族整個族群的成長進步史。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記錄一個民族成長、社會進步的史傳小說。

這是一部返璞歸真又結構奇巧的小說。小說以少年視覺打量世界,那個世界保持著原初本真的模樣兒:植物是神仙的“汗毛”,動物“懂”得人的心理,人要是過一次溜索,就會長出一對飛翔的翅膀——這樣另類的世界,同樣值得都市少年去認知、體悟并產(chǎn)生共鳴。

作為一部不以離奇故事取勝的小說,作者在敘事結構上下了很大功夫,她采取了一種非常巧妙的“連環(huán)扣”敘事,每個章節(jié)的結尾,正好“頂”出下一章節(jié)故事的開頭。這種鏈條狀的連環(huán),一環(huán)“拉出”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扣人心弦。全書沒有緊張曲折的完整故事情節(jié),卻能讓一個個碎片般的小故事引人入勝,這些小故事,正好絲絲入扣地對應了獨龍江峽谷的現(xiàn)存秩序和生活法則。

這部小說寫盡了獨龍秘境的神跡奇事。諸如獨龍文面女的來歷、為什么有的面部要文成蝴蝶,有的卻文成了貓須?“砍火山”為什么要唱那些古歌?穿花衣服的猴子為什么會攆走偷莊稼的群猴?這些有趣的故事就像森林恣意瘋長的藤蔓一樣糾纏住你,讓你欲罷不能地往下讀。深度貧困地區(qū)獨龍族孩子的故事,在書中講述得特別走心,它既觸發(fā)讀者的同理和悲憫,更給人暖心和溫情。

這部小說通篇充滿鄉(xiāng)土氣質的詩性語言。它不是詩,也不是散文詩,但是整部小說的調性卻有著豐盈的詩意。它的詩意如獨龍江般澄澈,如擔當力卡山雪峰般高潔,如同山泉般流淌出來的,古歌般低吟淺唱出來的,非常符合獨龍族群特別是獨龍少年兒童的思維、心理、視覺、審美、言說習慣。其語言基調比較準確地把握著追求傳統(tǒng)民族民間語言與現(xiàn)代漢語言的契合,善于運用神話思維和詩性唯美相雜糅的、民族方言和規(guī)范漢語敘述相交織的、節(jié)奏時而短促時而舒緩的詩性句子,形成一種古老而又現(xiàn)代、唯美而又質樸、繁復而又簡潔的文本,使作品對語言基調的選擇和把握進入到比較自由成熟的境界。

從消除絕對貧困到實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作家們又會在獨龍江唱出怎樣動聽的歌吟?

(冉隆中,一級作家、兼職教授、昆明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云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滇池治水記》《文本內外》《底層文學真相報告》《重九重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