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80后女作家對拉美傳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 迷宮中的幽靈
作為一位年輕、敏銳且對寫作有著清醒自覺的墨西哥作家,瓦萊里婭·路易塞利在她的首部長篇小說《沒有重量的人》(上海人民出版社)中,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了老到的創(chuàng)作技巧,特別是在繁密結(jié)構(gòu)、直率書寫與神秘光暈之間周游往復(fù)的迷人能力。
在這部帶有自敘傳色彩的作品中,路易塞利講述了三段故事:一位女性小說家在溫和瑣屑的家庭生活中創(chuàng)作一部追憶青年時代的作品;多年前,旅居紐約的她執(zhí)著于出版墨西哥詩人希爾韋托·歐文的詩集,并為此不惜使用欺騙的手段;又是多年前,婚姻失敗的詩人歐文客居費城,他在白內(nèi)障的折磨中逐漸失明。
路易塞利在這部富于實驗性的作品中,自然而決絕地將故事發(fā)展的連續(xù)時空徹底切碎,反復(fù)遷躍的敘事視角營造出了天然的迷夢感。關(guān)于家庭生活的段落是這場迷夢中最接近淺醒的部分,中中(“不大不小的中等男孩”)與他意外到來的妹妹占據(jù)了母親的白晝與工作臺?!拔摇睂懙溃骸伴L篇小說需要長久的呼吸。小說家希望這樣?!薄拔矣袀€還是嬰兒的女兒和一個中中。他們不讓我呼吸。我寫的所有東西都是——也必須是——呼吸很短促的。只有很少的空氣?!笔聦嵣希稕]有重量的人》就是一部呼吸短促的作品,對細密短句的青睞塑造了整部小說的獨特風味,快速變化的視角令人目不暇接,綿延連貫的小說內(nèi)容總會被中中千奇百怪的問題反復(fù)打斷。
然而,與許多更為“寫實”的作者不同,路易塞利并沒有過多抱怨與渲染家庭生活對創(chuàng)作的擠壓——雖然一些輕盈的剪影已能將這一龐然大物揭示清明,相反,她克制精準的書寫向讀者暗示了日常與寫作之間的微妙互動。例如,“我”宣稱自己的作品是“一部安靜的小說,以免吵醒孩子們”,這般陳說一方面將寫作的時刻與勞碌、細碎而天真的生活分割開來,形成了苦澀的距離感,另一方面也不失為一種對筆下青年歲月的自覺認識,在更多故事展開之前埋下了情緒的基調(diào)。
中中曾問“我”,“你的書是講什么的”?他得到了這樣的回答——“是一本關(guān)于鬼魂的書?!钡@些鬼魂卻未必死去了,他們只會隱沒下來,并不時在人群中浮現(xiàn)。出版希爾韋托·歐文詩集的故事是《沒有重量的人》的文本質(zhì)心,這是一段巧妙、動蕩而充滿詭計的回憶。作為一名獨居紐約的青年譯者,“我”的身邊環(huán)布著兜售盜版舊書的書販、居無定所的酒吧歌手、沉默寡言的哲學系學生以及保守的文學編輯,他們面孔清晰而又時隱時現(xiàn),“我”與他們的結(jié)識與分離往往有著不同版本的回憶。
在整部小說篇幅最長的段落中,“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封墨西哥詩人歐文的書信,在它的指引下,“我”來到了歐文昔日居住的公寓,“當我看到歐文天臺上的那棵死去的小樹時,我感到自己必須得把它帶回家,照顧它?!薄拔摇迸c歐文建立起了宿命般的聯(lián)系。然而,缺乏名氣的歐文并不能引起編輯的興趣,為了出版他的詩集,我與書販一道偽造了祖科夫斯基翻譯歐文的手稿,前者的聲名帶來了后者被發(fā)掘的機會——當然,與現(xiàn)實中類似的故事相同,“我們”作偽的手段十分粗糙,卻在細枝末節(jié)處過分精致。在路易塞利的敘述下,幾乎從發(fā)現(xiàn)書信的那天起,歐文的鬼魂就徘徊在“我”的身旁,“我”照顧著他死去的植物,閱讀著他的作品,收藏著他的肖像,甚至使用他的名字作為假名。這些繁密而精致的敘事捆扎著跨越時空的紐帶,對“歐文”的執(zhí)著與追逐仿佛一臺窺鏡手術(shù),深入到“我”的靈魂內(nèi)部,并偶然可以看到一些更為深遠的東西。
歐文本人的視角講出了《沒有重量的人》中最為神秘的一段故事。一名叫霍默的盲人將歐文視為鬼魂(如同紐約的“我”一樣),同時,這位被病痛折磨的詩人也在逐漸失去視力。與病痛和失敗婚姻同時到來的還有公寓中的三只貓——當然,在路易塞利的狡黠敘述下,我們不能確定它們是活生生的動物,還是鬼魂一般的象征體——歐文用酒來款待它們,仿佛在款待自己剩余的死亡次數(shù),他與霍默一同提出了關(guān)于死亡的有趣的觀點:“生命里當然有很多次死亡。大多數(shù)人都沒感覺到。一個人每時每刻都在死去?!被蛟S在這一理論下,路易塞利筆下的幽靈,有著更活潑的生命。
這部小說三段故事的交替跳躍構(gòu)造了足夠復(fù)雜的文學空間,不同人的聲音交替響起,并一次又一次地制造著回聲。細碎的段落如同一面被切割開來的鏡子,映照出了難以計數(shù)的繁復(fù)幻象。在同一段故事中,《沒有重量的人》也時常展現(xiàn)出時間軸上的循環(huán)。當然,在閱讀時,比起復(fù)原故事的來龍去脈,隨著作者的意識自在飄蕩或許反能得到更為完整的景象。同時,路易塞利還在有意地將一些相似的段落比鄰放置,比如,“我”的丈夫前往費城工作與歐文移居費城的情節(jié)形成了詭計般的互文。我們幾乎可以相信,她在刻意降低文本的速度,讓讀者在真實、欺騙、幻覺與申辯的摩擦之間,感到更多的難以明言的光與電。
作為一名背靠著拉丁美洲文學傳統(tǒng),又有著更為廣闊文學資源的青年作者,路易塞利在《沒有重量的人》中,有意無意地展現(xiàn)著她對前代作家奇妙的使命感。正如“我”對歐文的發(fā)現(xiàn)與癡迷一般,眾多拉美作家的名字點綴在這部小說的不同角落,但與歐文詩集最初的境遇相似,小說中的文學編輯缺乏對這些待發(fā)現(xiàn)的拉美作家的信任與耐心。路易塞利還特別設(shè)計了一個有趣的情境:歐文被自己的前妻邀請去參加詩歌工作坊,說著“國際化波哥大口音”的她在演講“詩歌、身份的溶解、僑民特性,忘了還有什么克里奧爾玩意”之后,饒有興味地介紹了自己的前夫——在對身份認識的戲謔表達中,也隱含著不可忽視的文化諷刺。
《沒有重量的人》為我們提供了關(guān)于這部作品本身的一則精妙比喻。路易塞利寫道,“一部緊實的、多孔的小說。像嬰兒的心臟?!边@是一部關(guān)于文學、身份和幽靈的作品,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多次讀到對龐德著名詩作《在地鐵車站》的引述與回應(yīng)。對路易塞利而言,游走于真實與虛構(gòu)間的人物,正是人群中涌現(xiàn)的面孔,他們是現(xiàn)實、回憶,也是幽靈,在文本的迷宮中,他們制造了足夠迷人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