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2期|傅菲:森林的風(fēng)度
五峰山支脈如一座屏風(fēng),橫亙在贛西大地。群峰疊巒,蒼翠多彩。它聳立在我眼前,碧空倒懸,森林沉默地洶涌。我站在湘東廣寒寨高倉村獨石壟,望著山谷兩邊的山林,我想起了19世紀俄國畫家伊凡·伊凡諾維奇·希施金(1832—1898年)的油畫《森林植物·秋天》:秋色濃釅,五棵直條、樹皮黝黑的落葉喬木占據(jù)了遠方的視野,遠處是金黃色的稀疏樺樹林,野塘漂浮著泡爛了的樹葉和腐朽的黑漆樹根,一葉小舟被棄在樹林荒地,塘邊的灌木有的樹葉枯黃有的依然蔥郁,菖蒲一叢叢,像是等待寒冬的來臨又像是一切都無所畏懼,一棵常綠喬木隱在林中靜默盎然。通往森林的路有多長?我不知道。希施金知道。他濃烈的顏料和吹在他臉上的山風(fēng)知道。
獨石壟是一條狹長蜿蜒的山谷,高倉河依山谷環(huán)繞,由東向西而去。河約十余米寬,河床下凹,細細水流緩緩漫過凹床,積留出淺淺的河水。水流得太緩太淺,以至于聽不見流水聲,讓人誤以為,河床僅僅是雨水的一個去處。水若流得再緩些,水流就不再是水流,而是水的呼吸,水慢慢滲入沙子,不見了,隱遁了身形和光影,剩下一縷呼吸供養(yǎng)水草。與其說是河,倒不如說是溪澗,它太窄太沒有河的氣度。河奔騰千百里,水流滔滔,像一個較著勁說話的人,像亂群之馬橫沖直撞,像狂風(fēng)席卷殘云。而溪澗像藤,在深谷里纏繞;像葉脈隱隱可現(xiàn)。但它終究是河,只有河,才能容納遼闊的暴雨。
五月,是南方豐沛的雨季。亞熱帶濕潤季風(fēng)越過鯤鵬般的羅霄山脈,壓在山脈腹地。這一帶,江谷平原、盆地、丘陵、高山等盤結(jié)交錯,河流縱橫,湖汊與山塘密布。季風(fēng)拖著厚厚的云層,到了五峰山支脈,拖不動了,云層如泥石流往下坍塌,嘩嘩嘩,暴雨來了。
暴雨烏黑黑白亮亮。山中林木兀自垂立,每一棵樹的蓬勃樹冠成了湍急的瀑布。雨水從樹枝披散而下,柱狀的水線瀉出優(yōu)美的弧形,銀亮、單純、飽滿。每一棵樹,都有無數(shù)的河流,在奔涌。奔涌,奔涌,奔涌到大地深處去。地球的引力是一種神秘的召喚,召喚無數(shù)的河流集結(jié)起來,朗誦山川,朗誦遠方。這些河是世界上最細小的河,富有歌唱家的激情。雨落在樹葉上,河就開始往下跳,連續(xù)不斷地跳,加速度地跳,跳進草叢,跳進巖崖,跳進另一條河——落在低處的樹葉,繼續(xù)跳,跳在樹蛙的背上,被樹蛙背著跑。
在森林里,實際上,我們聽不到暴雨聲。我們聽到的是樹葉抖動聲,雨珠敲在樹葉上,樹葉顫動一下,沙沙沙。沙沙沙,從每一棵樹發(fā)出,像是一種對暴雨的邀請。山野震蕩,氣流從山巔奔下,會在深谷回旋。暴雨便旋轉(zhuǎn)而下,一陣陣雨勢壓頂。也有看不見的河,針葉喬木如松樹、杉樹,雨水回到樹枝,匯集在樹干上,默然下流。
所有的雨水,注入了高倉河。只有河,才可以容納森林;只有河,才可以吞吐山脈。河已不僅僅是河,而是一種巨大的吸納和代謝。山洪滔天,河水迅速上漲,黃濁的泥湯一層層蓋過去,浪頭壁立。暴雨以摧枯拉朽之勢,折斷枯死的樹枝,打爛碎葉,清洗每一種植物也塑造每一種植物。山洪卷走爛樹根、斷枝和即將腐爛的樹葉。被風(fēng)侵雨蝕的巖崖,在暴雨中開裂,石塊墜入山谷,被河水卷上岸,被水磨圓,成了鵝卵石;而更小的石塊被蝕成沙子,細細白白,一粒粒,如光的晶體。
暴雨之后,森林沐浴著陽光,面容潔凈,蓬蓬勃勃。喬木挺拔而立,樹枝呈塔狀或垛狀或冠狀,向上、向四周伸長,油青的樹葉散發(fā)光澤。山地灌木在河邊或在陡峭的山崖或在坡地,抱團式生長,一蓬蓬,油油發(fā)亮。
走進五峰山支脈森林,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些筆直或彎扭的木本植物,不僅僅是樹而已,更是道路。每一棵樹,都是一條莊嚴的大道,向上挺進的大道,向周遭擴展的大道。每一條大道,以樹枝或樹丫的形式,分散出無數(shù)的小道,每一條小道都通向天空,迎接熱烈的陽光??梢赃@樣說,那些隱蔽在樹葉中的道路,是一種熱切持久的表達,是對生命的堅守與期許。我們在林中采擷漿果、野花,看鳥嬉戲,猛然抬起頭,看高入云天的樹冠,我們一下子被震懾住了。我們環(huán)抱粗壯的樹干,測試它的周長,干燥的樹皮屑沾滿了衣服。我們估算著樹齡。我們舉目而望,樹冠婆娑,濃蔭密密,陽光從樹葉縫隙揮灑而下,明凈、柔軟。在五峰山支脈,山中有大量的銀杏、南方紅豆杉、鐘萼木、香果樹、金錢松、水松、福建柏、閩楠,樹齡數(shù)百年甚至千年。即使是矮小的灌木如杜鵑,漫山遍野,樹齡也大多在數(shù)百年。在廣寒寨鄉(xiāng)四八門山,山腰是千年紅豆杉群,山頂是遍野的杜鵑。五月,人間芳菲盡,山巔卻花開盎然,如野火熊熊燃燒。
杜鵑是緩生樹,是杜鵑屬的常綠灌木或落葉小喬木,又叫映山紅、照山紅和山石榴。海拔千余米高的四八門山,滿山滿塢生長著杜鵑。四八門山杜鵑是落葉小喬木,花開五月,花期延至八月,萬畝山坡被花映照,姹紫嫣紅,延綿數(shù)十公里。樹矮小,叢生。滿山坡都是數(shù)百年的老樹。人與樹等高。人卻變得卑微和自謙了:樹日日遒勁生長,人日日衰老,一茬茬凋零。
森林之下,必有河。也只有河,可以與森林匹配。河與森林,在綿綿群山之中,既是空間概念,又是時間概念。高倉河無論多狹窄,也是河。青山不老,唯河永恒,說的就是這個吧。
夏季之后,高倉河日漸羸弱,卻并不斷流,喘喘卻不息。假如山谷是一片葉子的話,那么河是葉脈。我和陳蔚文、安然、朱煥榮,在山谷野徑閑走,看見幾只鴨子站在河邊石塊佇立。不知是誰,驚叫了起來:那里有一群鵝。我訕笑了起來,說:不是鵝,是白番鴨。驚叫的人,暴露了自己久居城市的身份。鴨子有戲水抖毛的習(xí)性,刷食而吞,而鵝啄草,不愛戲水。河中多馬口魚、小蝦、泥鰍和青螺,多昆蟲及蟲卵、軟體動物、小型兩棲動物。它們是白番鴨至愛食物,也是鳥和爬行動物喜歡吃的。伯勞、山鴉、褐河烏、喜鵲、山鵲、烏鶇,也因此常常來到河邊,棲落在河邊灌木,或兀立在鵝卵石上,叼食小魚、蝸牛、蚱蜢、小蛇、蜥蜴。獨石壟有村民七戶,皆姓曾,每戶留老人守家。在河邊菜地,十幾只雞在扒食。雞一邊扒土一邊吃,偶爾看著路邊的人,咯咯咯叫幾聲。成群的伯勞在河邊樹林,嘁嘁嘁地叫,黃麻色的翅膀像兩片梨樹葉。當?shù)厝藢ξ艺f:山林里有很多老鷹,昨天有一只老鷹撲下來,想抓我的頭。我驚異地看著他,說,不可能是老鷹吧,江西很少有老鷹了,會不會是草鸮或短耳鸮。他用肯定的語氣說:不會,張開的翅膀比我肩膀還寬,是老鷹。
老鷹不是特指某種鳥,是隼形目白晝活動的小型至中型鳥類的泛稱,通常指鷹亞科物種;在《中國動物圖譜》中,特指黑耳鳶。黑耳鳶一般生活在開闊的平原、草地和丘陵地帶,及低地山林,體羽深褐色,喙如玄鐵彎鉤倒掛,以蛙、蛇、鳥、兔子、魚、鼠等為主要食物,也吃動物腐尸。黑耳鳶并不懼怕人,常出沒于村舍、稻田,棲息在村郊樹林,在河邊、湖泊凌空“游蕩”,偷吃家禽。在廣寒寨這樣的高山地帶,黑耳鳶應(yīng)該非常鮮見。我揣想,他見到的老鷹很可能是游隼或紅隼或灰背隼,尤其是游隼。游隼出沒于山林,高空盤旋,而后沿著山谷低空飛翔,獵殺小型動物。河邊多蛙、多鼠、多蛇,多鳥,這些都是游隼的珍饈。
常有一種動物,來到河邊,很少人會發(fā)現(xiàn)它,它游魂一樣神秘。它躲在樹下或匍匐在巖石下,窺視河中動靜,鳥在河邊喝水或魚游至淺水,它幽靈一樣突然出現(xiàn),猛撲上去,爪壓住獵物身子,張開錐子一樣的牙齒,咬住脖子不放,獵物毫無還手之力,撲騰幾下,氣息沒了。這就是山貓。村民曾祥志圈了苦竹籬笆養(yǎng)雞鴨,鴨是大花鴨,雞是山黃雞。大花鴨見了人,圍攏過來,嘎嘎嘎地叫,向人討食吃。我搖一下籬笆,大花鴨伸一下脖子。山黃雞扒土,很有耐性地啄食。我也不知道土里有什么,可能只有土吧,雞啄土進去,磨胃。曾祥志正馱一捆木柴回來。柴是灌木棍和木塊,木塊露出白白的木質(zhì)。柴是生柴,帶著雨水和陽光的氣息。曾祥志五十來歲,看起來,略顯年輕,兩個孩子研究生畢業(yè),生活在外面的都市。他和愛人守著兩片屋舍。他挖的紅薯,堆了半個廳堂。他解下柴捆往屋里搬。他并不善言,問他一句,他看一下人,答一句。他門口的芙蓉樹開著紅艷艷的花,大朵大朵,墜下來。我問他:雞鴨走地吃食,更好,扎籬笆圈養(yǎng),為什么?他抬眼望我,又垂下眼,抱柴捆,說:山貓和黃鼠狼多,不圈起來,會被偷吃了。
我曾有幸看過兩次山貓,一次在鄱陽的謝家灘丘陵水庫,一次在浦城山區(qū)水庫。在湘東,我還沒見到山貓。這個游魂一樣的生靈,太難見了,需要神賜般的偶遇。走千百次山林,才可能遇上一次。山貓走路,悄無聲息,弓著身子,躲躲閃閃,外界稍有動靜,便隱身叢林。一只山貓的活動范圍,約兩平方公里,在春季發(fā)情時,活動范圍以倍數(shù)擴大,在山谷亂走,日夜不歇,在夜間“喵——喵——喵——喵——”叫,整個山谷都回蕩生命亟待催發(fā)的聲音。我在浦城山區(qū)生活時,春季的夜間從不缺乏這樣的動人情歌。我知道,山貓叫了,草葉發(fā)綠了,種子發(fā)芽了,布谷鳥孵卵了,野塘里的睡蓮很快會打開帳篷一樣的蓮葉。
很多人聽到山貓的叫聲,會感到驚駭。是的。它的叫聲里,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躁動、急切,熱熱的地氣蒸餾水一樣往上冒。我聽了,心里很舒坦:山貓孕育生命之前,把群山喚醒,把綿綿的雨水喊來,把季風(fēng)和鳥一起叫進山林。
據(jù)說,萍鄉(xiāng)最好吃的豆腐在湘東,湘東最好吃的豆腐在廣寒寨,廣寒寨最好吃的豆腐在曾祥志家。曾祥志并不開餐館,卻常有客人提前一天給他打電話,在他家吃自做的豆腐和腌肉。他的木桌上,擺了四罐腐乳,泡著紅熟油。好吃的豆腐需要上好的水,上好的豆子,上好的工藝和上好的廚藝。我看見腐乳,很想占為己有,但我不能———吃上好豆腐,還得需要福緣。我還沒這樣的福緣。他的木桌上有幾十個柿子。柿子是焐在草木灰里的,剛扒出來,柿皮上還沾著濕濕的草木灰?;也粮蓛?,露出鮮紅的柿皮,捏起來軟軟的,漿汁和漿肉似乎會一下子爆出來。剝開皮,吮吸一口,漿肉裹著漿汁,滑進口腔,甜得潤了五臟六腑。柿是野柿,形如雞蛋。這是山野在深秋,最美好的饋贈。
野柿掛滿樹梢,柿葉也大多落盡了。野柿如一盞小紅燈籠,隨風(fēng)搖晃,搖著搖著,落了下來。柿子紅了,烏鶇、山雀、旋壁雀、鳳鹛、短腳鵯、小蝗鶯、松鴉等林鳥來了,啄食柿肉和柿皮的昆蟲。抬頭一看,樹上都是鳥,嬉鬧著,爭斗著,驚叫著。柿子啄破,漿汁流下來,濃濃的———柿子像一罐糖膏。松鼠在兩公里之外,嗅出了果糖的香味,閃著身姿,撲簌簌地上樹,坐在樹丫上吃柿子。
一年尚未終了,但秋季已盡,霜期即將到來。在這片叫寸金嶺的群山里,我們目睹了秋天最后的容顏。少水的河床,骨瘦如柴,亂陳的石頭暴露荒灘,馬口魚在淺水游,一副既快樂又聽天由命的樣子。河邊石崖的山楂樹,零星地掛著幾顆干癟的山楂。蛇床和野蕎麥,開著白燦燦的碎花。斜深、狹窄、雜樹茂盛的獨山壟,一直往東伸進去,像一條卡在洞口的蟒蛇。
山坡上,高大的樹木形成了一個神秘的世界。一個無人可深入的世界。斜陽漸垂,幽涼的山風(fēng)從山谷口蕩來,蕩來熱熟、沉靜的氣息。那些樹壯葉黃、形如燈塔的樹木,在陡峭的山坡上,格外引人注目。我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樹。可能是黃櫨,也可能是黃檫,又可能是銀杏。陽光從黃葉叢投過來,形成黃靄靄的反光,使得山野看起來,有些迷離,讓人恍惚。其實,它們是什么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三角楓欲黃欲紅。而大部分的樹,還是郁郁蔥蔥,如綠如藍。在山谷(視野中)的盡頭(其實也不是盡頭,是山谷大拐彎的灣口),是一塊巨大的斜緩山坡,翠竹在暖陽下,一片雜染著蒼翠的金色。
在山中歇腳時,我們認識了采藥人曾祥喧。他戴一頂黑色舌帽,身瘦如鐵,臉如刀削,指骨如鋼。他86歲了,走路輕快如貓,并不顯得老態(tài)龍鐘。老人面容如玉,話語溫雅??瓷先?,他像一朵籬笆外的冬菊。他16歲上山采藥,跟著師傅采了三年,識遍五峰山支脈草木。曾祥喧上山采一次藥,短則三五天,多則七八天,沿著獨石壟一直往東走。他背一個大竹簍,背一個大布包,扛一把鋤頭,腰上別一把彎刀,獨自上山了。大布包里帶著他幾天的伙食(飯團),在森林里出沒,風(fēng)餐露宿。若是山中有人家,他也借住一宿。
“好草藥多啊,有天麻,有血藤?!彼谧约洪T口的木椅子上,對我們說。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不遠處的山嶺。他不識字。他說地地道道的廣寒寨話。再高的山他也爬過,再深的水他也涉過?;蛟S是在野外慣了,也或許是天性,他很是樂觀?!拔夷贻p時,那個俊啊,俊得沒法說?!崩先藰泛呛堑匦?,笑得像個孩子。他早早就娶上了媳婦,兒女也呱呱落地。過了二十來年,他和媳婦合不來,和睦不了。他說,都是我脾氣不好,不能怪她。但他也一直忍著。待孩子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成家了,他和媳婦分開了。他到了六十多歲了,找了江山村的蔣連英做媳婦。說起這段姻緣,老人咯咯咯地笑,笑得眉毛分叉。他的媳婦蔣連英站在門框邊看著他,嘴角露出蓮花般笑意。蔣連英六十來歲,面目溫和,身子壯實,個頭略顯高挑。我問老人:當年,怎么尋了這么漂亮年輕媳婦啊。
“挖草藥,尋來的?!?/p>
曾祥喧可是遠近聞名的采藥人。他拍拍自己的雙腿,說:這雙腿不知走了多少山路,出門見山,進山見林,去江山,得走半天山壟。他挖草藥,到了江山正是午飯時間,蔣連英留他吃飯。山里人家開門見人即是客。寡居的蔣連英帶著兩個孩子,讓采藥人憐惜。吃了十幾次飯,他們便有了在一起生活的念想。
“走半天,到了江山。再走半天,到了龍泉。這兩個村子,我采藥的時候常去,沿著高倉河往上走,一直走?,F(xiàn)在走不動了?!崩先苏f。他已多年不上山采草藥了,腿爬不了坡。
“那個時候,吃了多少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笔Y連英說。蔣連英的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在成都工作。兩個家,留下一對老人守山。孩子請他們?nèi)コ鞘?,他們也不去?!巴饷娴氖澜缭俸茫膊蝗邕@片山林好。”老人說。
“這里的孩子,怎么念書這么厲害呢?家家戶戶都出大學(xué)生,還出了好幾個研究生。”陳蔚文問我。我說,山這么高,每次去學(xué)校念書,翻山越嶺,徒步幾十里山路,孩子能不懂事嗎?都是拼了命去讀書的。
山,對于孩子來說,不是禁錮,而是搖籃。人是從森林,走向廣闊原野、走向集鎮(zhèn)、走向城市。我們遙望大山,眺望森林,我們會感慨。浩浩渺渺的,不只有大海,不只有蒼穹,還有大山里的森林。我們遠古的先人,鉆木取火,穴居巖洞,結(jié)繩記事,削枝為槍,架木為橋,鋪草為榻。人類的穴居年代遠遠久于我們屋居年代。森林是人類文明發(fā)源地之一。但世世代代的人,并沒有擺脫對森林的依賴(情感的、精神的、無知的依賴)。于人而言,對森林的信任,與對湖泊、雪原、海洋的信任,是相同的。森林賦予人的品質(zhì),是堅韌、忍耐、自信、自由和安詳。這是文明的基石。
現(xiàn)在的人,生活有些慌亂、急躁、緊迫。我覺得,這不是人應(yīng)該如此活著的樣子。在森林之中,人會徹底安靜下來,甚至不會大聲說話。即使我們的話說聲分貝再高,也會被幽深的樹林吸走,龍吸水一樣。森林中的每一棵樹,都長得無比謙卑,又無比自信,向陽而生,迎風(fēng)招展。在寸金嶺下,我走進獨石壟,看到山上和山谷里的樹林,蓬勃而生,密密匝匝。但樹冠與樹冠之間,會留有溝狀開口,讓每棵樹可以接受陽光的洗禮。溝狀開口如一條透光的優(yōu)美縫隙。縫隙連著縫隙,形成樹與樹之間的“三尺巷”。這就是樹冠羞避現(xiàn)象。在樹林之下,仰頭看“三尺巷”,如一幅由陽光和樹蔭構(gòu)成的美麗拼圖。在人造衛(wèi)星布滿星空的今天,科學(xué)家卻無法解釋這個現(xiàn)象。我想說,這就是森林的倫理,造物主負責(zé)安排,卻不負責(zé)解釋。造物主或許是這樣想: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生命價值,每一棵樹都有盡可能蓬勃生長的權(quán)利,所以每一棵樹都必須謙卑,“退避三舍”。
傅菲,江西上饒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xué)》《鐘山》《天涯》《花城》等刊。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邊生起炊煙》《故物永生》等2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2019年度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