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終追遠話清明
湖北麻城杜牧廣場《問酒》雕塑,取意自杜牧《清明》一詩。
清人掃墓祭祖圖 資料圖片
蘇軾《寒食帖》,作于蘇軾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jié)。
清明節(jié)是中華民族掃墓敬祖、表達自己敦親睦族的情感追求的全民節(jié)日。瞭望中華大地,從白山黑水到云貴高原,從黃土高坡到東南沿海,千山萬嶺一起點燃蠟燭香火,以古老的方式向祖宗致敬,向先人致哀。多少個世紀,多少代人,多少個清明節(jié),炎黃子孫敬奉先祖、懷念故人,早已成為全民族的集體行動。清明祭祖拜宗是民風,是鄉(xiāng)俗,是文化,更是孝心、道義和責任。
清明節(jié)的歷史
我們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一般與自然節(jié)令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端午節(jié),或是由上古時期的“夏至節(jié)”延續(xù)與演變而來的,古人出于對酷熱夏季的恐懼,主動抗拒惡劣時令,相約在夏至那天一起驅害禳災,紀念屈原的文化含義是后世賦予其中的。重陽節(jié)也是源于上古時代的先人在秋后舉行的豐收祭天、祭祖活動。清明節(jié)同樣是自然時令衍生出來的節(jié)日,它雖然與提示農事節(jié)氣中的清明緊密相連,具有時令與節(jié)日的雙重意義,但“清明”兩個字在人們生活中的影響大大超越了自然節(jié)令的分量,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清明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
清明節(jié)究竟起源于哪個時代,如今已無從考證了?!扒迕鳌边@個稱謂,最早與“二十四節(jié)氣”一起出現(xiàn)在《淮南子·天文訓》中,其中解釋曰:“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為清明。”古人根據斗轉星移來觀測天時,每到清明時節(jié),北斗星的柄部正好指向“乙”位。古代大眾知道這種風和日麗的日子應該進行戶外活動,因此,在《淮南子》問世以前的若干個世紀,我們的祖先便有了他們的春游,也有了春天的墓祭活動。也就是說,在清明節(jié)和寒食節(jié)尚未形成的上古時代,老祖宗同樣也舉行春游、春祭。民俗學家認為,民間興起去墳地哀悼的方式,最早是仿效王公貴族“祭墓”而來的,因為墳墓被認為是先輩的魂魄所寄。
孟子散文《齊人有一妻一妾》里的那個齊人到城東墓地乞食供品,“不足,又顧而之他”,說明城外不止一處墓地,很多人都出來祭墓,所以齊人得以反復出入墳間,向人乞討祭食。此文證明,至少在東周已經有了掃墓的祭禮,但那時只是在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群中擴散,并沒有形成全社會的風習。
到了漢代,儒家學說助長了人們的親族意識和追宗理念,祭掃之風遂日益盛行?!稘h書·嚴延年傳》記載,嚴母從東海郡下邳老家趕到河南郡嚴延年的任所來看他,適逢他準備處決囚徒,大開殺戮。其母認為兒子做酷吏不會有好下場,臨別時氣憤地丟下一句:“去女東歸,掃除墓地耳?!币馑际撬然厝?,讓人準備為兒子掃墓,這說明漢代更流行掃墓。嚴延年所生活的西漢后期,距孟子時代已經兩百年。
民俗在先,“規(guī)范”在后。到唐代開元年間,春祭掃墓的古老習俗遠不止跨越千年,玄宗詔定將寒食祭祖列入“五禮”?!杜f唐書·玄宗紀》對此有明確記載:鑒于“寒食上墓,禮經無文,近代相沿,浸以成俗”,所以“士庶之家,宜許上墓,編入五禮,永為常式”。隨后又規(guī)定寒食節(jié)衙門休假。玄宗的詔令將寒食節(jié)“上墓”制度化了,這一節(jié)俗更是普及天下。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描述寒食節(jié)祭掃盛況:“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绷谠€說,他已四年沒有歸籍祭掃,時常擔心放牧者毀壞了他家的祖墳及其樹木,“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柳宗元寫此信時,唐玄宗的詔令頒布不過六七十年,寒食祭祖的觀念已浸透到了人們的骨子里。
然而,清明節(jié)到唐朝也成為重要節(jié)日了,人們既過清明節(jié),也過寒食節(jié)。白居易在《寒食野望吟》描繪過當時的情景:“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笨梢姡湃肆晳T將兩節(jié)并稱,因為二者時間相連。直到宋朝,人們將兩節(jié)合二為一,以清明節(jié)取代寒食節(jié),并吸收寒食節(jié)的文化內涵,廢除其陋習,每年不再像以往那樣接連幾十天吃冷食。但是,直到明清之際,寒食節(jié)才徹底退出歷史舞臺,消失在清明的雨幕之中。
北宋王禹偁《清明日獨酌》中說“一年冷節(jié)是清明”,盡管隱喻了作者謫居的郁悶情緒,但說明清明節(jié)到此已經承繼了寒食祭祖的風習,故無熱烈氣氛。南宋時期的清明,祭掃更是蔚然成風?!澳媳鄙筋^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這是高翥在他《清明日對酒》一詩中的描繪:從南到北的山山嶺嶺都有墓地,到處都有人忙于上墳祭掃,到處都飄飛著焚燒過的紙灰,到處都有人為死去的親人傷心落淚。
從寒食到清明
寒食節(jié)比清明節(jié)起源更早,但如前所述,它不是民間游春和春祭習俗的開端。民俗專家認為,寒食節(jié)禁火冷食可能源于上古時期的“改火”,即每年定期將使用了一年的火種熄滅,重燃新火以圖吉利。在我隱約的記憶中,20世紀50年代還偶有鄉(xiāng)鄰在灶膛用草木灰儲存火種,那時火柴還有些稀罕。遠古祖先“改火”之隆重,不難想象。因此,今天人們普遍將介子推“割股奉君”的典故作為寒食節(jié)的起源,是不準確的。
傳說介子推隨晉國公子重耳一起流亡,在重耳餓極之時,介子推割下自己的股肉烹野菜給其啖之。后來重耳做了君主,就是晉文公,他準備重用介子推,介子推卻隱居綿山不出。晉文公下令放火燒山,想把介子推逼出來,結果卻把介子推和他母親一起燒死了。晉文公感念忠臣,不但在綿山為介子推修祠立廟,還要在他死難之日忌火,以表其哀。
誰聽了這個故事,都覺得不太靠譜。既然能夠采集到野菜,為什么一定要剜自己的肉?古人寫故事,往往極端化,故事一旦被推向極端就荒唐了。然而,由于歷代統(tǒng)治者的需要,介子推的事跡不斷得到渲染和推崇,賦予了寒食節(jié)的思想含義,生火溫食的禁忌也越來越嚴厲。
太原一帶是晉國故地,對其風俗想必執(zhí)行得更嚴一些。到東漢時期,太原一郡每年紀念介子推還得全面禁火,“咸言神靈不樂舉火”,有些老小不堪忍受而生病甚至喪命。周舉就任并州刺史,認為冷食殘害百姓,也非圣賢之意。他主張恢復熟食,還寫了篇祭吊介子推的文章掛到其廟里,明確向陋習挑戰(zhàn)。《后漢書·周舉傳》是將此事作為刺史的功德記錄的,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里也對此持肯定態(tài)度,但周舉如此旗幟鮮明地抵制,也沒能動搖寒食節(jié),忌火的規(guī)矩又往后延續(xù)了至少十來個世紀,可見節(jié)俗的力量之堅韌。
古代的陽春三月,民俗節(jié)日比較頻繁,除了寒食、清明,還有一個上巳節(jié),源于上古的一種祭禮,時間在每年三月上旬的巳日,魏晉以后固定為三月初三。人們匯集到水邊洗濯去垢,意在驅邪避惡,也叫祓禊,還兼有嬉游、采蘭、飲酒等活動。唐宋時期進行節(jié)俗整合,清明節(jié)不但承載了寒食節(jié)的墓地祭禮習俗,而且融合了上巳節(jié)的文化內涵,上巳節(jié)從此消亡。
寒食節(jié)只是一個“二傳手”,但它使“上墓”習俗從貴族到民間,從上古到今日,成為千家萬戶的肅穆儀式。
清明無客不思家
我們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多半是古人根據自然節(jié)令變化形成的共同休息、相聚、慶典、祈禱的群體性活動。比如春節(jié),是萬戶參與的辭舊迎新慶典,俗稱“過年”。但是,從本來意義上說,歷史上的春節(jié)也就是全民約定的“大眾歡樂”,農耕時代的人們辛勞了一年,無論收成如何,歲末都要熱鬧一番,以祈來年。如果將禮敬先祖的清明節(jié)與以“普天同慶”為主題的春節(jié)比較來看,清明節(jié)的文化內涵更深邃一些。俗語也說,清明大似年。
親情,是與生俱來的天然情感。正常的親情、健康的親情,蘊含著人間大義,同樣能夠讓天地動容。清明墓祭,敬拜的不是什么神靈,而是各自真實的祖宗和前輩,是由親情衍生的一種祭禮。哲學家馮友蘭說:行這種祭禮“并不是因為鬼神真正存在,只是祭祖先的人出于孝敬祖先的感情,所以禮的意義是詩的,不是宗教的”。
每個逝者都應該受到后人的追懷,每個生者都應該飲水思源,牢記前輩對自己的撫養(yǎng)和培育。然而,這種緬懷本來屬于心理活動,也是一種容易被淡化、被省略的思想過程,所以更需要一種儀式,更需要一種身臨手到的現(xiàn)場行動,這就是“墓祭”,這就是清明祭掃。
先人有在天之靈,這不過是生者的想象,不過是活人的表述,死者對生者沒有任何約束力,躺在地下的先輩無法得知子孫是否到墓前看過他們。因此,為先輩掃墓,自己去還是不去,理智得出的結論是一樣的。但是,理智同時告訴人們,自家的祖塋應該有人祭掃。
說到這里,我們就更加理解古詩文中所表達的清明思鄉(xiāng)之情了。南宋詩人陸游在某年清明前夕奉詔來到臨安,歌舞升平的都城浮華使他更添了幾分憂思,唯有想到自己能夠在清明之日騎馬趕回距離不遠的故里山陰,心中的落寞才消解一些。“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他在那首著名的《臨安春雨初霽》中表達了當時的情思。明人高啟身在南京任職,節(jié)逢清明卻不能回籍,舉目四望但見無盡的青山,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使他寫下《清明呈館中諸公》:“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辈浑y想象,即使是在交通極為不便的時代,古人面臨這個祭祖的節(jié)日,依然是盼望回家。
現(xiàn)代交通如此發(fā)達,很多人還嫌路途費時,年年乘飛機和高鐵回籍掃墓。每年清明節(jié)前后的那些天,多少都市人凌晨起身趕往郊外公墓,通向各個墓園的馬路上被堵塞的車輛往往延綿數里,這還是很多大城市反復強調“錯峰出掃”的結果。各地規(guī)模已不算小的縣城,大大小小的旅館均已客滿,鄉(xiāng)間公路上奔忙的都是千里迢迢從外面趕回老家的掃墓者。
瞭望中華大地,從白山黑水到云貴高原,從黃土高坡到東南沿海,千山萬嶺一起點燃蠟燭香火,以古老的方式向祖宗致敬,向先人致哀。多少個世紀,多少代人,多少個清明節(jié),炎黃子孫敬奉先祖、懷念故人,早已成為全民族的集體行動。
新世紀初年,國家將清明節(jié)確定為法定假日,全民放假,各地高速公路停止收費。這不僅是為了鼓勵一種習俗,而且是將清明祭祖上升為國家支持的全民族行為。
各地除了政府和社會團體組織的公祭活動,最為普遍的是無以計數的百姓家祭。祭祖拜宗是民風,是鄉(xiāng)俗,是文化,更是孝心、道義和責任。
清明掃墓祭祖,寄托悠悠哀思,叩謝前輩之恩,強調感恩行孝,注重的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教化,讓活著的子孫接受一次心靈的洗禮,更好地孝敬尚在的長者。
前人形骸雖盡,精神卻長存不滅。年復一年的清明,一代代華夏子孫借助肅穆的祭祖儀式,賡續(xù)民族精神血脈。我們歷史文化中提倡的“慎終追遠”,通過幾千年不間斷地傳承踐行,早已成為全民族共同遵守的傳統(tǒng)道德和民族倫理。
即使是現(xiàn)在的高科技時代,清明祭祀也引發(fā)很多人對人生和生命的思考。有個年輕人在其日志中寫道:“人這一生只有站在祖塋面前,才明白自己從何而來,將向何處!”也有人說:一個人在他從墓地回來的路上,就應該成為哲人和詩人。還有人說得更樸實:年歲越大,越懂清明,因為“少時難識清明意,如今滿襟故人情”。
更多的人面對前輩的墓碑,面對剛剛培上了幾鍬新土的墳丘,都會想到因為有了墓塋中的先人,才有了自己,從父母或祖父母追溯到以前的若干代,想到某個可知的“分枝散葉”的祖宗,進而想到自己的家族和民族。而我們的民族,正是千萬個這樣的家族組成的,也是由千萬個家族一代代繁衍生息而來的。
華夏大地如此鄭重地祭祀先祖,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延續(xù)了幾千年的民族其香火愈燃愈旺,也向世界展示著炎黃子孫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葉落歸根與尋根問祖
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會想起當年三峽庫區(qū)移民的一幅照片:整幅圖片只有一個身背竹簍的山鄉(xiāng)漢子,扎著巴蜀山民的頭巾,臉色疲憊,背簍里裝著他親人的遺骨。背簍在他身后,遺骨在畫面上并沒有露出多少,但附有文字說明:他要把親人的骸骨轉移到很遠的地方重新安葬,這是他搬遷中的一件大事。
三峽水庫建成之前的巴蜀大山,澗深人稀,道路險峻,那天沒有誰到現(xiàn)場見證這位男子的行為。然而,他依然神情肅然地跪在親人墓前三拜之后,才開始刨墳撬墓,接著將親人枯骨直接收撿到竹簍之中,自始至終幾乎沒有儀式,骸骨也未經任何包裝。不難想象,整個過程都極為麻利,極為快捷。
當年庫區(qū)大規(guī)模移民,各級政府都做過周密安排,家家戶戶都享有各種補貼,但有些環(huán)節(jié)仍然只能各自處理、從簡處理。沒有人指責這位鄉(xiāng)民對逝者“草率”和不敬,他也講不出幾句孝文化的道理,可他以這種最簡陋、最樸實的遷葬形式,默默地履行了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也向那幅被意外拍到的照片的讀者,詮釋了純樸鄉(xiāng)民對已故親人的敬緬。這樣,今后每年的清明節(jié),他就可以到新的墳頭沿襲自己上香敬祖的儀式了。
因為年年必須舉行的墳前家祭,因為后世對于前人墓地守護的需要,歷代不知上演過多少幕“魂歸故里”的故事。如古代士人做官在千里之外,很多人未等告老還鄉(xiāng)就客死異地,但無論多么遙遠,后人都要將逝者運回故里,即使一時沒有條件,若干年后其子孫還要將其棺材或遺骨運回,或人抬馬馱,或借水就船,不惜輾轉幾千里,也要實現(xiàn)“葉落歸根”。古代的“高速公路”也不過相當于今天的馬車土路,想想古人運送逝去親人的跋山涉水,想想他們?yōu)榇硕洑v的種種艱辛,讓人感嘆的是生命的悲壯。
目前我國可以確認的有關喪葬文化的最早考古發(fā)現(xiàn),是廣東省英德市青塘遺址的人工安葬,距今一萬多年。在河南新鄭的裴李崗、舞陽賈湖和甘肅秦安的大地灣等遺址,都發(fā)現(xiàn)有專設的土葬墓地,還出土了骨笛、骨規(guī)形器等隨葬物。這些距今8000年以上的墓葬遺址,專家分析可能包括“族葬”。再往后,西安半坡遺址和湖北天門石家河遺址等地,都出土過用于安葬亡童的甕缸,這些文化遺址都屬于新石器時代晚期的。證明我們的史前先祖很早就有了明確的生死觀念,有了強烈的祖先崇拜意識,我們的民族很早就步入了重視喪葬的文明歷程。
后來,墓祭民俗的興起,不但改變了早期民間“墓而不墳”的喪葬模式,而且形成了貫穿幾千年的祭祖節(jié)日,催生了整個民族珍視親情和敬重祖先的文化傳統(tǒng)。
無論是舊俗土葬,還是火化后安葬,都是讓亡人以另一種形式繼續(xù)存在于他們生活過的世間。這是死者的愿望,也是生者的需要,因為生者還要面對地下的親人亡靈表達情感,寄托哀思。
盡管從長久的歷史角度看,亡者“以另一種方式”的存在時間終將有限,但現(xiàn)代社會總會以更科學、更文明的方式安置亡者,過去鄉(xiāng)村普遍存在的家族式墓地,將隨著城市化進程逐漸被公墓所取代。平民化墓園能夠得到長時間保存和維護,也是社會文明、時代進步的一種體現(xiàn)。
沒有哪個民族像華夏民族這樣敬重先祖——隆重、虔誠、執(zhí)著。并且,我們這種敬祖情感不屬于迷信,具有道義上的真實,以無堅不摧的力量穿透了幾千年。
因此,無論喪葬文化發(fā)生怎樣的變化,都不會動搖我們的民族清明節(jié)禮敬先祖,強化親情人倫的儀式。從鄉(xiāng)間家族祖塋,到城市現(xiàn)代公墓;從墓前燃燭焚香,到獻上鮮花默哀,我們的祭祖禮儀正在隨著喪葬方式的變革發(fā)生變化,也在不斷地改革陋俗,人們也能夠以越來越開放的心態(tài)適應種種變化。
理性祭祀,文明祭祀,是必然的時代潮流。
與“葉落歸根”相關聯(lián)的一種人類心理是“尋根問祖”。平時,很多人也會有意無意地追詢起自己的前輩,這種追詢就是尋根。這種追問是要弄清孕育自己的那道看不見的繁衍血脈,追索的目標不會限定在某個時代、某一輩人、某個人物,似乎是愈久遠愈好,直到說不清為止。
中央電視臺曾經報道,英國一位看上去已無華人遺傳基因的女子,獲知自己百余年前的祖輩是個到英國打拼創(chuàng)業(yè)的中國人,就憑著極為有限的幾點信息,堅持依靠網絡搜索數年,終于在福建某地尋到了她祖輩的那個家族。當這位“洋孫女”滿懷喜悅地走進她完全陌生的中國這個沿海村落時,“娘家人”歡天喜地,傾村出動歡迎她??吹诫娨暲镨尮恼鹛旌捅裾ǚ械膱鼍?,我內心也為她尋親成功產生了幾分莫名的激動。
前些年,有個非洲女孩兒來到南京紀念鄭和下西洋的展覽館參觀,無意間看到一只當年遠航壯士使用過的粗糙瓷碗,她當即在那組展柜前淚流滿面,長哭不止。因為這位一頭黑發(fā)的美麗非洲姑娘發(fā)現(xiàn)碗上的花紋和她家里祖?zhèn)鞯囊恢淮赏胍荒R粯印K谶@里認定了自己幾百年前的先祖,就是鄭和船隊的中國人,就是當時被重洋所阻隔、終生困在異國的某個黃皮膚黑頭發(fā)的東方男子。她有理由痛哭,對自己祖宗的確認使她如此百感交集。
我去展覽館參觀時,非洲姑娘痛哭的大幅照片早已豎立在原地,成為展覽的新內容。面對那幅不尋常的照片,我似乎更明白了尋根問祖的文化情結和心靈緣由。
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
清明,顧名思義就是風光清新明麗的時日,萬物吐新,大地生機勃勃,到處呈現(xiàn)出春和景明的氣象,所以又稱三月節(jié)、踏青節(jié),人們在這個節(jié)令可以親近自然,放飛心情。
今人郊游踏青,古人游春插柳。“寒食東風御柳斜”是唐朝詩人韓翃的名句;“清明時節(jié)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門”是宋人楊徽之的作品,寫的是家家戶戶將柳枝插于門楣的景象。古時的人們甚至在轎頂綁上楊柳,四垂遮蔽,追求裝飾效果。
古人在清明時節(jié)放風箏、蕩秋千,以及登高、拔河、蹴鞠、斗雞等豐富多彩的戶外活動,早先也非節(jié)日本身的“標配”內容,而是陽春氣息誘發(fā)人們進行的娛樂行為。宋人吳惟信描繪“梨花風起正清明,游子尋春半出城”;程顥說“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清人所著《帝京歲時紀勝》記載:“清明掃墓,傾城男女,紛出四郊,提酌挈盒,輪轂相望。各攜紙鳶線軸,祭掃畢,即于墳前施放較勝?!痹瓉?,古人祭掃之后就在墓地放起風箏,還比試看誰的風箏飄得更高、更遠。古人享受春光的這種場景,今天想來仍很生動,仍能感受到他們的愜意。
可以說,清明是孕育詩歌和散文的時節(jié),是我們所有節(jié)日中氣候最好的時節(jié),這種獨特的時令優(yōu)勢,使傳統(tǒng)節(jié)日與文學聯(lián)系得更為緊密,使文學中的節(jié)令洋溢著春天的氣息,也為清明節(jié)增添了另一道燦亮的文化色彩。唐宋時期的著名詩人、詞人幾乎都寫過清明,很多詩篇都沒有回避對春色的直接描寫,甚至是深情抒懷。這些作品證明,古人在敬祖之際也曾經被春光深深感染,哀傷并不是清明的唯一色調。這筆清明文學遺產,是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宜人時節(jié)共同催生的。
幾多年的清明節(jié)前夕,我從武漢驅車北歸,所經數百里正是以四季分明著稱的江淮大地,沿途山青水碧,鶯飛草長,明媚的春光令人陶醉。在我離開故鄉(xiāng)近半個世紀的歲月里,雙親一直健在,可我那些年仍然很樂意利用清明節(jié)的休息日回老家,這種時日還可以在老屋聽見小河邊傳來布谷鳥的鳴叫,這也是我一直想為清明寫篇散文的一個動因。
“百善孝為先”,我們的民族選擇在最美好的季節(jié)舉行祭祖活動,在漫長的歷史中演變成清明節(jié)的主題,體現(xiàn)的正是炎黃子孫敬重祖宗先民,重視民族精神傳承的文化心理。
(作者:任蒙,系散文家,著有《詩廊漫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