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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1年第4期|曉秋:早雁初鶯
來源:《湖南文學》2021年第4期 | 曉秋  2021年04月07日08:29

主編推薦:

在基礎教育已經得到普及的當代,幾乎每一個人都擁有一段屬于自身的校園記憶。校園生活所代表的精神內核——成長與夢想,正是許多人在經歷現(xiàn)實的磨蝕之后太容易失去與放棄的珍寶。曉秋的這篇小說,以第一人稱旁觀者的視角圍繞一位問題女學生的悲歡講述了主人公所在班級的成長故事。敘事流暢細膩,洋溢著青春昂揚的氣息,但又通過對問題女學生陳美鳳獨特個性和多舛命運的刻畫為故事增添了一絲無常和憂傷之感。而陳美鳳的形象,實際上是作為校園與社會之間的一個介質,這個小小的身體承受著純凈象牙塔與混濁大染缸之間的沖突與撕裂,也由此讓作品增添了一絲沉郁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

——黃 斌

我們班正式上課比別的班晚了一周,她來的時候,我們已上了兩周的課。正是英語課,英語老師是個富有激情的中年女人,她的激情完全來自于語調的跌宕起伏,與授課的精妙得當是不太相干的。尤其在我們聽課聽得困倦時,那忽而的高亢激越就像一記棒喝,總適當其時地掄進模糊的意識,把那些灰色的正凝固起來的霧狀物擊得粉碎。我們被這樣的激情牽引著,半死不活地扎在英語的世界里暈頭轉向。無論激情或不激情,已至中年的英語老師也無法控制嘴邊唾液的亂飛之勢。因為個子小,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就牢牢占據(jù)座位的第一排,直至上了初中,竟也無人能撼動我這“江湖位置”,所以多年來一直盤踞在不同老師的口沫之下,對老師的亂飛口沫,有了見怪不怪的淡定。只是英語老師沒太意識到,作為女性的授業(yè)形象,不該太敷衍潦草——那些沒有濺射的口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擁擠在嘴角,像凋零在秋日里的殘花,帶著些無可逃避的羞慚,一待干透,便是兩片令人不忍卒看的慘白。

當時英語老師正在訓誡某個不那么自在的男同學,就在她簡短回顧來我們學校之前對一些調皮學生的震懾經歷之后,她說,你們別以為我老是笑嘻嘻的很好欺負的樣子,告訴你們,我在縣中的時候,班上最調皮的學生見了我也要抖三抖……后面的“抖”字剛落,班主任沒敲門進來了。英語老師或許是還在亢奮狀態(tài),扭頭的同時脫口而出,誰讓你進來的,出……咦,蔡主任,你怎么來了?英語老師趕緊走下講臺,迎過去。

班主任是我們的政治老師。那時的政治是副科,一般來說,主科的老師是不太會殷勤主動搭理副科的班主任,反過來,倒是班主任趕著巴結主科的老師——為了讓對方為自己班的學生多盡力,免得落后于其他的班。我們班主任不一樣,蔡老師教政治沒錯,但他不僅僅是班頭,還是學校的教導主任,有行政職務的。老師一旦有了行政職務,感覺就不一樣了,任課老師也不會太敷衍。不過,我們班又有些特殊,不是學校從初一直升上來的。當時我們所在的農場改制,場中學撤了,初中部全部移交鎮(zhèn)中學。鎮(zhèn)中學擔心場中學的教學質量,怕整班整班的接收會拖學校的后腿,就專門為我們準備了一場入學考試,打算依照考試成績來決定把我們降級還是平級入學。結果,參加考試的人并不多。場中學不是子弟學校,還有好多附近村莊的孩子。村里的孩子上學多是有一搭沒一搭,能撐到初中已是不容易,一旦要去鎮(zhèn)中學上學,那就沒法往下混了,索性放飛自我,回了家,也算是把自己從學習的迷瞪中解脫了出來。還有些場部的職工,拐彎抹角找了不知多少層關系,跳開鎮(zhèn)中學,直接轉去縣中學了。剩下我們這些不能不上學又沒關系跳到縣中學的,考試的時候兩個初二班合起來一個教室都沒坐滿,考試還沒結束,連監(jiān)考老師都不見了。我們帶著考卷回了家。等到通知的那天來到學校,已經直接合為一個班,再無成績一說。新班順延往后排,叫五班,暫由教導主任帶著。也就是說,蔡老師是我們班主任,但也可能是暫時的,他只是扛住我們班的大旗,不定什么時候這面旗就被扯走了。有大旗和沒大旗確實不一樣。開始幾天,班主任沒定下來,沒有老師愿意帶我們,我們班的課也上得隨性,哪個老師得了空,想過來就來了。有了班主任后,才有了課程表,任課老師的關注也明顯比別的班多出一大截,像要補償頭幾天被忽視的感覺。開學不到一個月,唯我們班每天的早讀和晚自習被不同課目老師搶著占有,解題答疑,被充實得滿滿當當,好像憋著勁要把我們班的課程用火箭速度拉上來。可惜那會兒我們還在調整中,對突如其來、暴風驟雨式的緊張學習措手不及,幾乎還處在懵懂狀態(tài)。何況,新課程才剛剛開始,一切都還浮在表面,又哪有那么多疑難?所以,我們班看似被各科老師青睞著,實際的學習氛圍反倒很稀薄,好像千米上高空里的氣體,越高越少。

或者高壓也是種變相的宣傳,父母聽到我們的抱怨之后反而覺得這種緊張、嚴厲的氣氛是老師負責的表現(xiàn),把我們交給這樣的老師肯定沒問題——至少,不能出去干壞事,抽煙喝酒、小偷小摸、打架群毆、耍個流氓什么的。還有家長滿臉喜色,在第一次家長會時一臉諂媚,說,嚴厲得好,嚴師才能出高徒嘛!還高徒,他當是學手藝呢。我們一臉鄙夷,那家孩子把頭埋在胳膊里不肯抬起來。對這樣一句話我們奇怪地有著同仇敵愾的氣憤。

英語老師的訓誡戛然而止,轉而一副熱情寒暄的架勢,讓蔡老師意識到上課時間的推門而入是多么不符合教導主任的身份,這不是他平日宣揚的言傳身教的行為典范。他大概是想返身出門重來一次敲門而進,一轉身差點兒撞上跟進來的人。蔡老師遲疑了一下,重新轉身面對英語老師,呃,這個……方老師,耽誤點時間,新轉來個同學,過來上課。你給大家介紹一下……呃,還是我來吧。蔡老師有些尷尬,他大概又忘了是我們的班主任了。

這個是……陳美鳳同學,大家認識一下。

我們把目光都聚在陳美鳳身上。如果不是老師介紹,我肯定以為是剛畢業(yè)來的新老師,實在看不出她是個初二的學生。她長得很漂亮,但不是我們那個年齡或干凈或野性、但并無多少辨識度的漂亮。她很豐滿,不僅是胸,她的身子是圓的,衣服明顯小了。我們都穿著襠大腿肥的褲子,她穿的是滿大街流行的喇叭褲,褲腳是闊大的,大腿根卻是緊繃的,勻稱結實,很好地襯出腿的修長、臀的圓潤。她的臉不大,卻異乎尋常地圓,眼睛是半圓的,鼻頭也是精巧的圓,嘴小而唇豐,正是我們喜歡形容的那種“櫻桃小嘴”。單獨去看她的五官,每一樣都不是多出色,組合在一起,很奇怪,這么多圓乎乎的物件竟然可以讓一張臉如此生動而妖嬈——其實僅僅是臉部倒不至于讓她給我妖嬈之感,主要在于她發(fā)型的與眾不同。那頭發(fā)是燙過的,當時流行的大波浪卷,臉頰兩邊各留了薄薄一穗卷發(fā),卷發(fā)還不規(guī)整,就像無意中落下來垂掛著,稍一撥弄便會飛出去,前額劉海翻到頭頂又往前頂上來,然后用卡子別住,頭發(fā)顯得蓬松。兩穗卷發(fā)和虛高的劉海,使她有種不得當?shù)你紤?,好像從某個香艷的場所走出來似的。再加上渾圓的身材,她眼角微微一上挑,透著千嬌百媚的妖艷。但她又與我所認為的胖截然不同,她是緊致的,是一戳即爆裂的完滿,不叫人心生膩歪。

有男生發(fā)出驚呼聲,哇,美女!這后知后覺的驚呼引發(fā)大家的笑聲,十三四歲年齡的少男少女還沒有太多顧忌,頑劣的天性沒有被磨滅,對一種觀點的認同就是善意的哄笑。

不知是誰,先是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拍起了巴掌,歡迎新同學!我們像被提醒,跟著都拍起巴掌來。歡迎新同學!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教室里一下喧騰起來,像進入了聯(lián)歡模式。

英語老師把手指豎在嘴唇中間,噓,大家安靜!這是上課時間,別影響其他班!她偏頭看了一眼陳美鳳。我離老師近,清楚地看到英語老師眼中轉瞬即逝的一抹嫌惡,眉頭微微一皺之后又舒展開,臉上含著淡淡的笑。

大家安靜下來。蔡老師也不知要說些什么,掃視了一下教室,指著后面一張空桌對陳美鳳說,你先坐那里,下午再調整,大家繼續(xù)上課吧。說完轉身走出教室。陳美鳳沒猶豫,蔡老師轉身的同時她也踩著半高跟鞋噔噔噔往后面走,對我們投過去的注視,她也沒忽略,報以微笑回應,大方得很,像如今走紅地毯的明星。

英語老師很快收起臉上淺淡的笑,剛才我說過了,不管你們是誰,只要坐進了這個班,就要守這個班的規(guī)矩,咱們做不到第一,第二第三總得保持住的,不然怎么對得住你們父母的期望?我可以不管你們,但我要對辛辛苦苦送你們來上學的父母負責……你們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不要一天到晚就顧著穿衣打扮、描眉畫唇,跟個女流氓似的……

我們都很詫異,除了剛進教室的陳美鳳,我們當中無論穿校服和沒穿校服的,沒有燙發(fā)畫唇的。不約而同地,大家的目光都往后面看去,大概是要確認一下跟老師的說法有沒有出入。陳美鳳還沒坐下,她要坐的桌子是張壞桌,一條桌腿從中間斷裂,所幸連著桌子的椅子是好的,才不致桌子歪倒。桌子上面蒙了一層灰,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本子,打開,鋪到椅子上。剛彎腰要坐,見大家都往后看,愣了一下,又直起身來,才說,老師,我沒擦口紅!她拿手在嘴唇上擦了幾下,舉起來,前后翻了翻,讓大家看清她的手沒一點唇紅的顏色。我也沒燙發(fā),天然卷,沒辦法。她捋了捋頭發(fā),說完又是一笑,坐下。我們被她的勇氣折服,課堂上,是老師的天下,老師說什么,縱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服,也只會心里暗暗地對抗,面兒上還得裝著心服口服的樣子,誰敢挺身而出,明目張膽地跟老師理論,為自己辯護?我們都力圖讓老師喜歡,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在他們面前張著笑臉討個歡心才是。少年的成長,是在一天天的經歷中慢慢靠近成人的世界,不是誰刻意去教的,這是生活和風細雨的浸淫,不知不覺中深入人心的。何況即使年少,人性中都還有種天然的察言觀色。

老師并沒理會陳美鳳,拿起黑板擦把黑板上的幾行字擦掉,好了,咱們繼續(xù)上課。她的苦口婆心很快切入到“l(fā)ong long ago”,現(xiàn)在時無縫轉換成了過去時,她嘴角重新涌堆上來白花花的唾沫,激情四射的情緒也撐不起我們迅速變得無精打采的東倒西歪。一節(jié)課就莫名地過去了。

后來,跟陳美鳳熟悉了,我專門去握她卷曲的頭發(fā),頭發(fā)很厚實,發(fā)梢枯干,與發(fā)根的黑亮完全不一樣,手感并無看上去的彈性和順滑。我問她,真的是天然卷?她一甩頭,頭發(fā)紛紛從我手里掙出去,但仍有小把掛在我手上。屁!她紅唇里像吐瓜子皮似的吐出這個字,就是燙的!見我瞪大眼睛的驚訝模樣,她嘴一咧,有種溫柔的邪性,我才不想叫那女人給我下馬威,誰怕誰啊!我知道她說的“那女人”是英語老師,可那畢竟是老師啊。

怕什么,這世界,你厲害她就不敢厲害了。老師了不得?老娘我還真不是自己愿意來上課的。有能耐把我趕走好了!就這種課,誰愛上誰上去。

我愣愣地看著她不停分合的小嘴,像小鳥撲棱的翅膀,閃爍無以言說的誘惑。她說話的聲調一點也不高,慢聲細氣,很合了那櫻桃似的紅唇的美好。她的牙很白,唇也是真的紅,白的潔凈,紅的妖冶,它們的搭配既低斂又高調。但你只要聽她的聲音就好,不要聽她說話的內容,聽了,就想不起來她有一張美艷的臉。這種分裂,很多年后我才在一個寂靜無人、只有陽光行走的聲音在屋里充斥的時刻想起來,其實當年的我對陳美鳳急風驟雨式的美艷與云淡風輕式的粗蠻是抗拒中帶著艷羨的,年少的我對與往日經歷完全不同的類型是驚嘆且?guī)е绨荨N覠o法抵御陳美鳳的與眾不同,她的成熟像正在盛開的百合,有著既唯美又萎靡的氣息,濃烈卻又安靜。

陳美鳳是硬生生被插進我們班的。據(jù)說從開學分班之后她就見過每個班的班主任,但沒有哪個老師愿意接納她,都推說自己班人員過多,成績差,不適合插進新生。正好我們班還在準備當中,沒正式開課,蔡老師是教導主任,就只能把陳美鳳放在我們班——反正對學校而言,我們整個班都是插班生。

從陳美鳳插進我們班之后,我們班受到的待遇似乎一下子又升了級。作為一個插班,實際上我們一開始感受到的嚴厲只是一種表象,嚴厲而不苛刻,僅僅是語言上的緊迫,這或許也是學校慣有的風格。后來才意識到,我們班其實并不受老師們的待見——可能提高一個插班的成績原本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表面上,各科老師對我們很嚴厲,動不動就教導,就訓斥,就痛心疾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要我們多看書勤提問,但只要我們一問問題,老師就敷衍:啊,你去好好看書本上哪頁的例題,把公式背溜了;或者是,這都不會,你上課到底有沒有聽講?心思野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不放在聽課上?快收收心吧,都初二了,還有多長時間給你浪費?當然,也有和風細雨式的:給你們推薦書了,你們把玩的時間拿來多讀書多做習題,把不同題型的問題都要弄懂弄通;你看看你們,我都杵在你們面前了,問出來的問題都跟沒上過課一樣。這些是老師們的常態(tài),我們慢慢習慣了,也沒有人去說。說什么呢?都是一樣的授課,我們問得多不是勤奮多思的表現(xiàn),而是“腦子木”“智商低”。反正正反都由不得我們,老師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起初陳美鳳還會正常上課,但上著上著,她熬不住了,像匹野馬撒開蹄子由著韁了。開始是遲到早退,遲到就遲到吧,她每次都要站在門口喊上一聲,“報告老師我遲到了!”也不管老師的應答,嬉笑著顛顛地往座位上跑。早退她倒低調,只要心思一起,從來不管在上什么課,她都是立馬起身,從后門出去。要是哪天后門被人忘了開鎖,也沒關系,她能自如地在老師的注目下堂而皇之地從前門出去,從來沒有給老師請假的意思。大家都被陳美鳳的行為震驚了,一直以來,我們被教育著“尊師重道”,課后都不敢對老師大不敬,課堂上,老師就是天,更不能無視或輕視老師的存在了。

但“尊師”的似乎只是我們這些被各種規(guī)矩框住的人,而陳美鳳,像是手握了通關的令牌,或是尚方寶劍——作為學生,她所有于師道不恭的行為都被老師們集體忽略。除了遲到早退,不交作業(yè)、上課打瞌睡、喝水吃東西,一切課上于我們被禁止的行為,在陳美鳳那里都得到寬宥和體諒。

我們都想不通,為什么只有陳美鳳每時每刻都在青山綠水之中,我們則在水深火熱里艱難前行,奇特地被各科老師幾近苛刻地對待著。有時候我想,或許是陳美鳳用盡了我們班所有人被恩寵待見的運氣,所以稍有個風吹草動,我們都免不了被哪個任課老師橫吹鼻子豎瞪眼地訓一頓,大錯大訓,小錯小訓,只要有機會,一般都不會被放過。而最為常見的,是無論男生女生,課堂上被拎起來罰站的幾率差不多,沒有老師會覺得我們是女生就心生憐惜,他們最不約而同的話意大概就是,不嚴厲怎么讓你們健康成長——好像我們之前的成長都是在不健康的路上。而且隨著作業(yè)的逐漸增加,錯誤率的升高,動不動被罰站的人數(shù)在不同任課老師的課堂上也在每天增加,要是哪天所有課上站起來的人數(shù)總和沒達到百分之百,那一定是某個老師有了懈怠之心,敷衍過去了——因為我們的認真與否落在老師眼里都是“一個德性”。所以,一視同仁是老師們對我們班最大的“尊重”。這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如果不是教導主任親任班主任,我們可能如煙塵一般。但事實是,我們并沒有如煙塵,能自行消散在各科老師的眼里,反而較之其他的班,有著更為嚴厲的課堂紀律——至少沒有哪個班會像我們,結巴著回答問題被視為“不尊師”,起身慢了是“素質太差”,趴到桌子上則是“目中無人”,作業(yè)本上只要有“×”,便是“蠢笨”“心里凈想不干凈的事”……說辭從來不缺新鮮,不新鮮的倒是我們,像一塊塊腐肉,由里而外散發(fā)著酸腐難聞的氣息。一個詞一個人,站起來就別想再坐下去。最壯觀的一次,是幾何課上的紀錄,站起來參差不齊一大半人,那些沒站的,為了不被擋住視線,也不得不站起來,好像升國旗,大家齊刷刷整齊一片,目光堅定一致看定講臺。前排幾個還坐著的,受了這氛圍的感染,也猶豫起身。一堂課最后就上成了森林。這又成了我們班的一個風景。

反而是作為班主任的蔡老師,有點不像班主任,他對我們慈眉善目,跟他教授的政治完全兩副面孔,也與學校里那個教導主任的樣子不太一樣,他對我們懷著憐惜之意。他常說的話是,學習要盡自己的努力,這是你們本分的事,不要到社會上去做混混,不給自己和父母還有社會制造麻煩就很好。你們啊,其實都是好苗子,有塊好的土壤都可以長得茁壯,千萬不要把自己長成歪苗。蔡老師每次講完這些大同小異的話都會嘆息一聲,弄得我們心有惴惴,好像自己正在憋著勁一門心思往歪里長,滿是掰不回來的絕望,辜負了老師的一片苦心。后來我們才意識到,蔡老師是在認真地履行著一個教導主任之職,他反復的叮囑,更多是對陳美鳳說的。

也只有蔡老師的課,我們沒被責罰過。無論我們上課什么神態(tài),他最多說一句,上課的時候精神要集中,不要打野!

這句話說跟沒說一樣,政治課對我們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本來就是無趣的??苫蛟S是因了其他任課老師的過度嚴厲和苛刻,我們對枯燥的政治反而有了甚于其他主課的熱忱。這使我們班的政治測驗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到期末考試,政治成績已經傲立于其他四個班的前頭。有老師說,到底是教導主任帶出來的班,政治思想一流。天知道這句話是捧還是踩。但無論如何也夠我們驕傲的,其他課程拿不出手,至少,沒有辜負班主任——雖然一個學期結束,他依舊是“暫代”。

當然,我們班平時的測驗成績是按人頭平均了的,算進了陳美鳳。但她從一開始就不參加考試,哪怕老師把試卷發(fā)到她手上,也僅僅是不屑一顧地在試卷的上頭寫個名字,再多一個字都不肯寫。這跟她在平時我們被罰站時一樣,無論我們站成什么,她大多時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手捏了瓜子,一手抓著本包過封皮的書,趴在桌上看著,很認真,并不被我們驚擾。

我們對此同樣很納悶,為什么陳美鳳的白卷交得如此坦然,她既然坐進了教室,成了我們班里的一員,聽不聽課是她的事,不交卷和交白卷這么打老師臉的惡劣事件,怎能被所有任課老師一致地漠視?當然也有老師曾試圖直面擊打,比如幾何老師,點過一次陳美鳳的名,讓她出去。陳美鳳笑盈盈地反問,老師,我現(xiàn)在在上課為何要我出去?你是讓我去混社會嗎?幾何老師不到四十歲,正是滿胸滿肺憂國患民的年齡,情緒易怒,聽聞陳美鳳直截了當?shù)幕貞?,勃然大怒,從粉筆盒里撈了兩根粉筆,一折兩半,胳膊迅速揮動,四個半截粉筆依次精準地落到陳美鳳的身上和桌上,吼著不想上課就別來學校浪費資源。陳美鳳大概是沒被這樣暴力對待過(我們班沒人沒被粉筆砸過,故而對身上的粉筆痕跡大多是無動于衷的),一拍桌子跳起來,椅子倒地也不屑一顧。陳美鳳指著幾何老師說,我聽不聽課關你屁事?你課真要講得好誰還會不聽?說話的同時剽悍地把落在桌上的粉筆掂起來摔到地上,粉筆碎裂成粉末四濺,可見她的憤怒并不比老師少,她是用了力氣才把自己控制好沒沖上講臺。幾何老師從粉筆盒里重新抽了一根粉筆,也憤怒地往地上一扔,一腳上去給踏碾了個粉碎。無處發(fā)泄,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情緒,就像我們被無數(shù)次罰站時的面無表情。

除了幾何老師,其他老師也隱約有過語言的敲打。但沒用,陳美鳳見招拆招,沒招她就笑意盈盈,滴水不進,老師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過個一兩次招,像是盡過力,無愧于心了,可以徹底放任,陳美鳳的有無便也不在他們眼中。

我們內心充滿了糾結,既想老師看重,也想成為陳美鳳那樣的特例。但我們都做不到,一個半途被打包扔過來的班級,如同一開始就沒爹疼娘愛的孩子,再怎樣勤奮,感受到的也不是貼膚的溫暖。我們做不到不被責罰,又不能一味艷羨陳美鳳,慢慢地,竟有了阿Q式的自我安慰,覺得只有被老師放棄的人,才會被無視。而我們,其實都很認真地積極向上著,多么渴求老師的殷切希望,多么不愿意被老師草芥一般丟棄。就這么“半邊風雨半邊晴”的內心,無比掙扎,又無比分裂。

我們艷羨陳美鳳,也不解。暗下猜測,她有怎樣強大的家庭背景,不然,何以能隨性到物我兩忘卻不被責罰的境地。在學校,總歸是老師為大,她卻以一己之力,讓所有老師都無可奈何。

陳美鳳在課堂上的特立獨行,在我們班集體的怯懦中被放得很大,別班的人都知道我們班有個“上朝不理政”的女生,仗著漂亮,天不怕地不怕,所有的老師都放棄了對她的管束。不停有人向我們打聽,為什么她可以這么自由?老師為什么不管她?我們回答最多的一句話是,你問老師啊,老師知道!很是奇怪,陳美鳳明明就在我們旁邊,那些過來打聽的人,沒有一個直截了當?shù)厝ピ儐査救?,好像那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陳美鳳并不像她外表那樣不好接觸,她看起來很成熟的樣子,實際上她才虛十六歲。也許是外表制約了她的人緣,或者說與老師們的不睦使大家對她有某種誤解。她其實并不高冷,也不傲慢,反而還比較隨和,熱情而主動。

我與陳美鳳的熟識是疾風驟雨式的,說起來卻有些可笑。

那是陳美鳳來上課沒幾天,上午的大課間時,她急匆匆從教室外進來,直接撲到我的課桌上。我正趴著休息,被她的大動作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一把拉住我,臉上堆著笑,聲音輕柔,語氣急迫,快快快,你有沒有衛(wèi)生紙?那時才剛剛興起用衛(wèi)生紙,紙質柔軟,作手紙用自然比我們扯的作業(yè)本和廢棄不用的課本抑或報紙要舒服多了,一包五毛錢,算不得貴,可也不便宜。能真正攤開來用的人家并不多,在學校更不可能有誰奢侈到每天帶著衛(wèi)生紙,所以它更多的用途是作為女性特殊時期的用紙。我發(fā)育晚,對女性身體的特殊性一無所知,生理老師從來都是照本宣科,生理發(fā)育這塊兒的講述是能避開就避開,絕不會主動去打通我們的“任督二脈”,讓我們通透身體的隱秘之境。我不了解當時衛(wèi)生紙的真正價值所在,還非常熱心地念叨著有紙有紙,手忙腳亂地翻出一個作業(yè)本就要扯。陳美鳳拉著我的手說你干嗎,我是要衛(wèi)生紙。我說一樣一樣的,你揉搓幾下就軟了。陳美鳳愣愣地看著我,你是不是沒來過“朋友”?我不能理解“朋友”這個詞此時的含義。見我一臉茫然,她嘆息道,好吧,我明白了,這個跟拉肚子不一樣,時間比較長。我說那你在廁所多蹲會兒好了。陳美鳳笑著拍拍我的頭,我錯了,就不該找你。后面她有沒有找到人借到衛(wèi)生紙我就不知道了,但這事之后,她倒時常在課間過來跟我聊天,她的零食多,瓜子、泡泡糖、水果糖、餅干,從不吝嗇與我分享,我們就這么熟絡起來,并且好長一段時間里幾乎形影不離。當然,也不僅僅是我,陳美鳳對其他女同學也很自來熟,她身上有種強大的氣場,很具吸引力,至少,我對她的熱情無法抗拒。

慢慢地,關于陳美鳳的身世有了傳言,至于這傳言的來龍去脈,自然沒人會去糾纏,我們需要的,僅僅是一種解釋而已。

我們曾猜測陳美鳳有著強大的家庭背景,事實上,她并不是當時我們眼里的白富美。她是裁縫的女兒,還是單親家庭出身。她的父親據(jù)說自打她出世便鬧風鬧雨地要跟她媽離婚。為什么離婚?說法很多,有說她外公救過她爺爺,就訂下了娃娃親,她爸無力反抗,被逼著結了婚。心里的不愿意卻像棵樹苗,生活的細繁、瑣碎把樹苗越澆越茁壯,孩子的出生讓他有完成了婚姻使命的解脫感,所以他毫不猶豫、不遺余力地要結束婚姻。還有種說法是,她爸是想要個兒子,他結婚前在外面就有了女人,婚后也一直未曾結束。陳美鳳出生后,外面的女人正好也懷了孕,威脅她爸不結婚就要打上門去,還要告她爸強奸罪。她爸本也無心經營這段婚姻,便拿生了女兒做借口,結束了這樁婚姻。也有說她爸早幾年受過刺激,精神上有創(chuàng)傷,經常出現(xiàn)幻覺說她媽是美女蛇,要吸他的精氣神。他不能容忍自己與一條美女蛇同床共枕,慢慢榨干嚼碎他,拿著刀逼她媽要離婚。還有一個很離譜的說法是,她爺爺不是當?shù)厝耍缒瓯慌愤^,她爸為了替父報當年被辱之仇,報復社會,到處去勾搭已婚和未婚的女人,拆散她們的家庭,損毀她們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好像后來某個動畫片里,反派人物動不動就要“摧毀人類,摧毀地球”一樣。

后種說法不知誰編排的,我們那個小地方,又落后又閉塞,從沒出過什么大人物,也沒人會跑到這里來搞什么破壞,顯然是興之所至、信手拈來的一個傳奇故事罷了。但我每聽到一個說法時都忍不住相信,還自動地把幾種傳言糅合到一起,去旁枝,削余節(jié),腦補一個立體的、細節(jié)豐富的拋家棄子的壞典型形象。陳美鳳的媽媽雖說沒什么文化,好歹也是美女一枚,又在婚前就跟裁縫師傅學了手藝,結婚之后,自己在村里開了個裁縫鋪,臨近村人的活計足夠她有一份不錯的收入。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面相就比村里一般的女子更耐看??蛇@么耐看的女人,偏是降不住自己的男人。她也想不通什么原因,只能用極端方式來解決她的難題。

她媽喝過兩次農藥,一次喝的是假藥,沒死成。第二次倒是真農藥,剛喝進肚子就被來找她量裁衣服的幾個女人發(fā)現(xiàn),七手八腳按住她拿水往嘴里灌,灌得滿肚子的水,把她放在凳子上顛,像救助溺水的人,吐出來不少,又攔了一輛拉沙子過路的拖拉機,一路顛簸到醫(yī)院,洗胃洗腸,好大一番折騰,算是又活過來了。后來又跳過一次河,一跳進河里本能地手腳劃動起來,會游水的人對水有種無意識的適應,何況河邊還有別的人,一看情形不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跳進水里把她拖了上來。

死不了??!美鳳媽媽號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日月無光,把內心的悲傷哭完,把這幾年婚姻里的暗淡哭空,忽然就醒悟了過來,男人既然無心跟自己過日子,她又何苦巴心巴肺把自己的一生捆在他身上,與其拿命去拉拽一個不肯接納自己的人,不如松了綁,各過各的。一想開,就不糾結了,天地豁然。為了避開村人的各種眼神,她帶著未滿周歲的女兒離開。至于后面的日子是什么樣,竟沒人多說,是不知道還是無從知曉,成了新的謎。

關于陳美鳳的媽媽,是我一次又一次腦補她爸的細節(jié)之后,終于忍不住裝著不經意地問起來,陳美鳳斷斷續(xù)續(xù)跟我說的。她說得碎片化,我只能補個大概,靠著自己的想象來描摹這對母女相依為命的十幾年時光。而對父親,她沒有只言片語。

陳美鳳的身上卻看不出日子的艱難,她活得坦率而隨性。在一點一點抵近陳美鳳的真實(或我想象的真實)時,很奇怪她在課堂上的行為一點都沒有影響我繼續(xù)向她靠近,甚至更喜歡她的毫無背景,這讓我對她強大的氣場更容易接納。我喜歡她白嫩的圓臉,喜歡看她紅唇的一張一合,就是她不說話,捏一把瓜子,我倆在瓜子咔嚓咔嚓的碎裂聲中對望著也覺得很美好。很多時候,陳美鳳話里是喜歡帶生殖器官的,男人的,女人的,她一概不避諱,撈起來就說,好像那些詞一直在排隊加塞,只待她說話,便奮勇而出。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的樣子經常惹得她大笑不已,她喜歡拍著我的頭,以很成年人的模樣說,你是個好孩子,老師閉著眼睛對你都能很放心。

其實那時我已經開始了叛逆期,父母對我的叛逆并沒有心理上的意識,只道我僅僅是一如從前的調皮和不聽話,他們備著一根細長的竹枝,擼掉旁生的紛繁枝葉,這根柔軟、弱小卻凌厲的枝條就成了我的噩夢。小學時我父親手持的是一根約四公分寬的竹板,類似扁擔,比扁擔細薄,堅硬而有韌性,殺傷力很強,一竹鞭拍下來,鮮明的一道血痕就死死地趴在肌膚上,像刻印的標簽,數(shù)月都淡不下去。我納悶隨著我的長大,父親的暴力工具反而細弱。有次我在父親心情大好的時候壯膽問,父親很歡欣的樣子說,你可以試試啊。父親的不惱讓我寬慰,我想那大概就是嚇人的,柔軟的竹枝哪來的威懾力?不久我果然如父親所言,身體力行地試了柔軟的力道。這一試,終于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以柔克剛——細竹枝看似無力,卻在揮起的瞬間變得妖冶和兇殘,那種銳利與寬廣的痛使我記住了細弱力量的爆發(fā),原來最不可估量的是被你輕視的東西。我雙腿被暴怒的父親抽得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對一個已經上了初中的女孩子來說,這一頓打,挨得身心俱裂,對父親充滿了仇恨。這仇恨像罌粟花一樣,你明知道這端莊又妖艷的花朵背后有著什么樣的肌理,但就是愿意讓它一直在心里那么隱秘地開著,一直開到花盡之后慢慢變成丑陋的罌粟果,一刀戳下去,白色的漿液黏稠地淌出來,是那種惡心卻欲罷不能的感覺。我不能確切地計算出來,我恨了父親多少年,那秘而不宣的感覺在心的深處曾經有多繁茂。

當時,我對陳美鳳說我雙腿被父親抽得血肉模糊的事,大概是想通過被痛揍過這樣的事件來博得某種認同——我挨過打,多么慘痛;我挨打是因為調皮,并不是她眼里老實的小綿羊。那時候已經有了關于陳美鳳個人的傳言,那并不符合還未滿十六周歲的年齡,我雖然滿心的八卦,卻還是不太肯相信那些傳言——我對陳美鳳有著莫名的期待與迷戀。盡管她很努力地把自己打造成玩世不恭、與學校、與學生身份格格不入的樣子,我卻依然覺出她潛在的美好來,這或許就是年少無知所擁有的純凈光芒吧。

在我擼起褲腿努力尋找那些已經消褪的傷痕,準備給陳美鳳驗證時,她的眼神卻黯淡下來,很失落的樣子說,我多想也挨上這么一頓打!

瘋了吧你,你知道有多疼!我很驚訝。

她慢慢地說,可,如果你爸不打你,也不理你,是……根本就不認識你……的時候,你就知道哪怕挨一頓打也多么值得慶幸。

我笑起來,帶點兒憧憬,我爸要不認識我就好了,從小到大,我都不知挨過他多少次打,幸好我堅強……

我忽然住了口,想起了那些傳說,還有腦補的后續(xù)故事與畫面。我歉疚地看了看陳美鳳。她已經別開臉,又轉過來,笑道,我操,我是不是有病,居然想尋打。你說得也是,好好的,還是不要挨打。

陳美鳳比我大兩歲,跟她相比,我確實算是個“好孩子”——我只是頑劣,是天性里還沒有被磨平的粗糲。但我尊師重道,更恪守課堂紀律,若是被老師拎出來罰站,老師不首肯,是絕不敢擅自坐下的。陳美鳳從沒有被老師罰站過,但她也沒被老師叫起來回答過問題。作為學生,沒有在課堂上起立回答過問題,我覺得這對于學生生涯來說,不說遺憾,至少是不完美的。起初我以為,她大概就是為了混過這兩年,拿個畢業(yè)證。

可她不像是受家里逼迫——以她母親裁縫的身份并不能如此輕松地轉學過來;而她上課的姿態(tài),也不像是為著升學。若是僅僅為了一張畢業(yè)證——我們一致認為,她課上得這么隨心所欲,甚至作業(yè)都不交,是不太可能上得了高中的——似乎也不值得。我想不出理由,她不愛學習,干嗎要勉強自己坐進教室,而且她似乎并不排斥這樣毫無意義地坐在我們中間。有人說,陳美鳳是某個權貴人家的童養(yǎng)媳。但即便是我們這般對社會的了解幾乎像白紙的人,也明白沒有權貴人家會需要童養(yǎng)媳,何況陳美鳳也不像童養(yǎng)媳的樣子。這傳言像棵剛剛破土便被風寒撲殺的芽苗,僅僅是破了土而已,沒有成長,更無茁壯。陳美鳳像個謎,坦坦蕩蕩的謎,游蕩在我們中間。

陳美鳳沒有因為老師的視而不見而像她自己說的“根本不愿來上課”,她每天都來,并且恪守著“遲到早退”和課堂上的各種小動作。其實她完全可以不用來上課,沒有老師會點她的名,會指定她來回答某個問題。反倒是我們,越來越為被點起來口答或演算提心吊膽。

除了陳美鳳,我們都怕被老師盯住,雖然對罰站已習以為常,再不像開始那樣因為自己是女生,卻跟著一群男生罰站,一節(jié)課下來,內心幾乎崩潰,下課后頭都想埋到課桌下面不再抬起來。那種被掛到墻上任人品評的感覺如同一把刀,心剮碎了,臉皮剁爛了,尊嚴也被碾成齏粉。直到再上課有其他女生被依次拎出來時,那種失去世界的絕望才一點一點恢復。有人作伴成為內心最大的慰藉,也成了對老師由憤恨到感激的過渡。再后來,已經麻木無感了,唯一的期望就是不要連著幾節(jié)課都中彩似的站著。

起初陳美鳳是不搭理這種陣勢的,她在老師們眼里是異類,也是我們當中的異類。我們起立罰站時有多喧騰,她坐著就有多冷清。

無敵是最大的寂寞。盡管陳美鳳不乏熱情,也不缺少朋友。

后來陳美鳳不肯獨享這寂寞,開始向我們靠攏過來。她在我們罰站人群達到一定規(guī)模時,不再冷漠地孤守個人世界,而是看熱鬧似的跟著站起來,手里抓著一把瓜子,嗑出的聲音能蓋過老師的講課聲。有老師吃不住勁兒,說那個嗑瓜子的同學,不聽課你可以坐下來,或者出去到外面慢慢嗑。陳美鳳像是正等著這話,從口袋里又抓出一把瓜子來說,老師,我們罰站的人可以一起出去吧?反正算不得好學生,不如大家一起吃個痛快。老師到底是被噎得無話可說還是不愿意理會她,沒人知道。反正說過這樣一句話就像是完成了一次儀式,不再搭理。站著的我們,也就繼續(xù)站著,陳美鳳跟著站一會兒,坐下,再站起來,刻意要制造出動靜來。老師也是百煉成鋼,你愛咋地咋地,連個余光都不再給。還有時候,某個老師難得說些有趣的話,我們想笑,又不敢肆無忌憚地放開音量,小心翼翼地訕笑時,她也會拋開置身事外的冷漠,配合著笑得格外大聲,好像為著我們不敢張揚的笑壯膽。再慢慢地,她在老師提問時忽然地舉手——我們都習慣地縮著手,埋著頭,收緊目光,生怕一不小心被老師的視線籠住,那是百分之百地能站不能坐的節(jié)奏。一只高舉的胳膊在空蕩蕩的頭頂同樣是寂寞且無敵的。

我們像看一只一心要撲進燈火里的飛蛾,都驚訝本來一直在獨身事外的陳美鳳的參與熱情。但老師的眼光是跳躍的燭光,能精確地閃躲著陳美鳳的撲身而來。

更為甚的,是陳美鳳開始選擇性地交作業(yè)了,還交過試卷——填寫得滿滿當當?shù)脑嚲?。這簡直驚天動地——不,是開天辟地。我們都傻了眼,陳美鳳那組的組長收試卷時驚訝得聲音都發(fā)顫,陳陳陳……美鳳,你,你寫完了……

陳美鳳一邊嘴角挑著,這有什么難,考個試而已。

一直以來,除了政治,我們班所有科目的成績妥妥地墊在五個班級的底部,從未像其他班級熱火朝天、你追我趕地把名次的次序輪換。我們踏踏實實墊在底部不動搖。學期結束前,蔡老師輕敲著年級成績單說,咱們班還是有潛力的,大家不要灰心,這才一個學期,說明不了什么。我還是對你們有信心的——大家都是好孩子,德智體美勞,德在前,就有希望。如果德不能先,再好的成績最后也不過是為禍父母為禍社會。蔡老師真不愧是政治老師,他哪怕三言兩語,也是樹人育德的思想教育。英語老師是春風滿面進的門,她帶的班總成績第三。進了門,英語老師的春風瞬間消散,寒風徹骨,她的痛心疾首顯得那么真誠,你們啊,費了我們這些老師多少心血,沒有一個班像你們班受到這么多關注,被這么重視,可回報給我們的是什么呢?她嘴角的白沫堆積起來,要溢出漫延的感覺。她說,我陪過你們多少個日夜,我自己帶的班都沒用過這么多心力,可是……她把試卷往桌上一拍,又連連拍著桌子,好像和桌子失散多年,剛剛重逢般,激動得臉色發(fā)紅。年級倒數(shù)第一!倒數(shù)第一啊同學們,你們真的就這么甘于落后?面對我,你們不慚愧嗎?

沒有人說話。英語老師上課,很少給解題答疑的時間,我們對英語的理解多數(shù)時候以記單詞為主,對用詞用法和語法語序都茫然得很。更多時候,英語老師沉浸在對我們的說教和自我標榜中。我們習慣她情緒的亢奮,就像我們習慣了很多東西一樣。何況,馬上就要放假了,我們的心已經飛出去了。

寂靜中,忽然有吃吃的笑聲響起來。我們都不用看,這一準是陳美鳳。有什么大不了的,成績不就是爬樓的事嘛,中間的梯檔爛了,掉下來幾寸很正常。大家不是還都在爬?誰笑到最后才是贏家。陳美鳳聲音悠悠的,不大,也不急,有些滿不在乎。但我們知道,陳美鳳不在乎,她替我們這個班在乎了。

英語老師眼神向左后一瞥,又迅速飄到右后,再落到前排中間,好似平時上課隨意地掃視周圍。老師的一邊嘴角微微挑上去,那是掩飾的嘲諷。我等著你們拿第一!她的目光還是飄過了陳美鳳,說完這句話,低了頭攤開試卷,捋了捋起了褶皺的地方,準備講試卷了。

第一不需要,有進步就好。陳美鳳的聲音比剛才還大,有些急迫,帶著些意猶未盡。

老師頓了頓,依然沒看陳美鳳,好吧,那我希望下次大家能凱旋,至少英語成績不落人后。

課堂上還是一片寂靜。我們知道什么是“奮勇直追”,但我們缺乏勇氣。

新學期開始的幾天,陳美鳳沒來上課。我們都想著陳美鳳這次不會來了,已經浪費掉了一個學期,沒必要接著浪費。大概是新學期伊始老師們心里還懷著美好,這幾天的各科老師對我們都溫和了許多,起來回答問題,答錯也不罰站。這本是好事,可我們對教室里起立如森林有了本能的慣性,所以老師讓坐下時,第一個站起的人居然愣住,以為聽錯了,或是老師說快了嘴,根本不敢坐下去。老師生氣了,都讓坐下了,怎么一個兩個三個的都戳著不動。你們要干嗎?老師說,讓你們坐下還要求著?他指著第一個站起來的,西當(Sit down)!一急之下,數(shù)學老師蹦出來一句帶著土話的英語。大家都笑了。三個站起來的,一個試探性地坐下,老師很欣慰的樣子說,這就對了嘛。另外兩個人這才踏實地坐下來。教室里瞬間一片寂靜,我們一時不太適應這樣被溫和以待,好像小心翼翼行走在懸崖的邊緣,忽然間的天高路闊,讓人忍不住疑慮它的真實性。有人抽鼻子的聲音很大,我們循聲去找,看到那眼中閃閃的淚光。野百合也有春天。正像許多年后我聽到的這句歌詞。我們當時或許還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春天,年少的心里僅僅因為老師的不罰站而倉促地生出感動。

不被罰站的感覺很好。連著幾天,沒有任課老師在課堂上讓我們站著上課,他們友好且親切。這意味著,我們班將被老師們重新評估或者重新對待。我們終于不再有低其他班一等的怯懦和軟弱,課間時,我們班的男生和女生,一改上學期含胸收腹、走路貼墻的委屈模樣,歡悅地沖進其他班的陣群,坦蕩地跟他們勾肩搭背,稱兄弟道姐妹,大聲說笑,用力游戲,以毫無芥蒂的姿態(tài)把曾經只有五分舒展的身體和心情,以十二分的恣意重新打開。再看偌大的操場上,跑得最快,跳得最高,笑聲最亮的,大都是我們班的。好像五指山下壓了五百年的孫悟空,一朝破山而出,仍是齊天大圣。

這幾天真的太美好了,美好得我們沒有人去關注陳美鳳的來與沒來。所以,當陳美鳳悄然坐進教室時,并沒人在意。實際上,在盡情享受老師們與其他班級的平等對待中,下意識里,我們反倒是覺得太需要與陳美鳳做一種切割,只有切割了,我們班就正常,不會有那么多的矚目,“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陳美鳳是那個“秀”,而我們卻是那個“之”,這是很奇怪的一種因果。沒有人知道我們怎么就成了那個“之”。因為我們對陳美鳳知之甚少。雖然空穴來風的傳言很多,但有用的、更接近陳美鳳真相的并不多。而少年時期,我們對八卦的興趣遠大于真相。

全班近四十個同學里面,大概我是最惦記著陳美鳳的人。我說不準為啥對她始終有種期盼,接納并靠近了她的成熟美艷,對她在課堂上的反叛與不屑的特立獨行既排斥又艷羨究竟基于什么心理。我和大家一樣,很渴望老師們的溫和,畢竟作為一個行為比較規(guī)范的女生,我不愿意被粗暴地對待,站一節(jié)課的悲壯完全是群體情緒發(fā)酵的一種自我安慰。能安穩(wěn)地坐著上每節(jié)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也許正是罰站成了常態(tài),我們才覺出坐著上課作為常態(tài)的寶貴。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惦念著陳美鳳。我不知道我的惦念中是不是暗含了我們班的遭遇真是由陳美鳳所致的確證。無論上課還是課間,我都會有意無意地折回頭去看中間偏后、距離后門兩個座位的位置,那依然是陳美鳳的地盤。上學期,我們每周平行輪換一次座位,只有她自始至終沒動過窩,像是認定那個靠窗、出后門還非常方便的地方。跟她同一排的五個同學,要是哪周開始按順序換位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她一來,直接把人家的書包拎到一邊,或者拖把椅子過來,不避諱地與人共一張桌子。一桌一椅沒法共,偏后位置的又多是男生,羞于與陳美鳳這樣又漂亮又霸蠻的女生爭執(zhí),只能灰溜溜地離開。陳美鳳不肯換座,同排的五個同學只好在五個座位上互換,每周也換一次小組,倒比我們多了幾分意趣。一個寒假過完,有些同學躥了個子,蔡老師把座位重新調整了一下,不知是有意無意,那個專屬于陳美鳳的座位,竟被蔡老師忽略了,沒安排其他人,就那么空著。

我是大課間時在操場上從窗戶看到陳美鳳的,不知她什么時候到的,托著腮望著窗外。看到我,笑笑,勾了勾手指頭。我沖進教室,撲到她桌子前,興奮地說,你終于來了,還以為你不來上學了。你知道嗎,我們已經不罰站了。她疑惑道,為什么會以為我不來上學?我說,都開學好幾天了,不來報到,學校會除名的。

陳美鳳向上勾了勾兩邊嘴角,往桌上一趴,無精打采地說,放心吧,我請過假的,學校不會除我名。她眼神暗淡,神色蔫然,一點也沒有以往的飛揚神采。你……怎么了?我問得極其小心。她咧了咧嘴,爹死了。我無法判斷這是真事還是調侃,愣愣地看著她,不敢多說話。

看我的模樣,陳美鳳反而笑起來,摸了摸我的臉,逗你玩呢。那會兒,我剛看過馬三立的單口相聲《逗你玩》,小孩明知被騙,卻在騙子設好的局里無能為力。

看到陳美鳳,陸陸續(xù)續(xù)進教室的同學有詫異的,也有漠然的。陳美鳳不在意盯過來的各種眼神,依然趴著,她好像經歷過一場風雨,被打蔫了,再無力抬頭。直至上課之后,她都一直這樣萎靡無力的樣子。她的口袋似乎也空了,課堂上除了老師忽高忽低的講課聲,我沒聽到穿插其中瓜子皮的飛落聲。

這節(jié)課我上得心不在焉,心思都落在老師讓人回答問題后是示意坐下還是置之不理、以及后頭的陳美鳳上。叫人安心的是,老師確實忘了罰站;而陳美鳳,也忘了她的桀驁與囂張,安靜得可怕。

我不敢相信,老師與陳美鳳,以彼此的退后完成了她們的言和。

更讓我們不敢相信的,是陳美鳳居然開始交作業(yè)了——每門課程的每一次作業(yè)。這次是真的開天辟地。上學期她偶爾參加一次測驗,哪怕交上去,老師一般也都不帶改的。而現(xiàn)在,陳美鳳和我們一樣,她的作業(yè)本上除了紅色的勾叉,也有紅色的評語或大大的“閱”字。

我們班如此正常,沒有曾經被整個年級矚目過的半點痕跡。英語老師仍口角泛著沫花,時高時低的音量,偶爾尖銳地直沖云霄,轟炸機一樣把我們從昏昏欲睡中炸醒。數(shù)學老師的白發(fā)還是那么招搖,他總是晃啊晃著白腦袋,說話慢條斯理,唯有提問時,眼神才一下子發(fā)亮,像被添了油又挑長了燈芯的油燈。他最愛說的話是,你們班真是所有班最難搞的。我們班最難搞卻也不妨礙他曾寡淡著臉把我們一個個拉起來站上一節(jié)課?,F(xiàn)在他還愛說這話,玩笑式的,不會那么一本正經地痛不欲生。語文老師倒是很喜歡笑來著,他一笑,臉上的褶子玩了命般往耳根擠,快要擠成山了又倏忽攤平,像個變臉大師,常弄得我們不知所措,不曉得該如何解讀他那擁擠的笑和平板的臉。初二的語文,課文內容里并沒有那么多大起大落的情緒,老師的表情演繹幾乎就是起伏跌宕的電視連續(xù)劇。不過,看慣了,我們習慣了,開始懂得欣賞,尤其是他彈鋼琴似的把幾個張開的手指波浪般滾幾下——那是讓回答問題的人坐下的指法。

哦對,還有幾何老師,唯一跟陳美鳳有過“械斗”的老師,調走了,聽說是去了縣中,辦了兩年的手續(xù),終于還是辦成了。新來的幾何老師很年輕,長相秀氣,只是一說話,露著怯,聲音細細的,一口鄉(xiāng)音滿滿的普通話。嗓門自然是沒有原來幾何老師的大,但耐心細致,授講的方法也好,我們接受得很快。幾何老師不是班主任,又是新來的,對我們沒有偏見的基礎,我們班對他的溫存細致是受寵若驚地回報,上課瘋狂舉手回答,下了課迫不及待地問問題,大家把上學期沒整明白的都一一列出來,晚自習就成了幾何老師答疑解惑的專場。我們少有的熱情也激勵了幾何老師,他把能用的分分秒秒都給了我們班。老師和學生果然是互相成全的,后來的年級考,我們班除了政治穩(wěn)坐第一,幾何也躍升年級第二。蔡老師公布年級成績時,我們瞬間安靜,真的是一口氣都沒讓吐出來。太意外了,被踩在腳下也能翻身聞芬芳花香。靜息片刻,我們歡呼起來,根本沒顧及是在上課。蔡老師沒阻止讓我們安靜,他慣于嚴肅的臉上綻開笑容,靜靜地看著我們把桌子椅子拍得啪啪響。跟我們一起經歷過上半個學期,他太清楚我們也需要一種方式來發(fā)泄一下壓抑許久的情緒。

陳美鳳始終穩(wěn)穩(wěn)的。她穩(wěn)穩(wěn)的樣子除了多幾分成熟,跟我們毫無差別??床怀鏊卸嗲趭^,但她每次的測試成績就是能提升我們班零點幾分的平均值。她極少在課堂上舉手發(fā)言,課余也是發(fā)呆的時間多,好像她以前用來嗑瓜子的時間現(xiàn)在都用來沉默了。我還是很迷戀她,無論她身上哪種氣質,我都不可救藥地無法抵御。如同一個謎,幽靜深邃的謎底有著極度的魅感,無法探知的謎底令人絕望而又欲罷不能。陳美鳳并不說關乎她的事,偶爾跟我八卦的都是別人,有時毫無征兆地爆一兩句粗口,不知道她泄什么憤,豐盈的小嘴嘟起來,吐瓜子皮般,干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唯有這個時候,我才隱約看到上學期陳美鳳剽悍的影子。爆完粗口,她又風輕云淡的模樣,問剛才她說到哪兒了。

幾何老師成了我們的新班主任。蔡老師掩飾不住歡喜,他說我就知道你們都是好苗子,只是在等好的時節(jié)破土、發(fā)芽,然后長成。他看向陳美鳳的眼神往上拔了拔,飄忽地在教室里巡視一圈,眼里有光。陳美鳳把頭埋進胳膊。我忽然想起上學期她和英語老師的叫板,我們班的英語依然墊底,但似乎,已經沒有人在意了,幾何那么艱難的課程,我們都能追上來,還懼英語?——除了陳美鳳。我們都是從農場學校轉學來的,農場學校從小學三年級就開設了英語課。也就是說,實際上我們整個班的英語底子并不差,因為入學的摸底考試并不成功,學校忽視了來自農場中學的我們的真實狀況。陳美鳳的英語不如幾何成績,她像是要把與英語老師之間的距離開墾成無法逾越的溝壑,所以越努力,英語老師越不待見,她的成績也就在我們班的中等水平,這是她唯一沒有拔尖的課程。

蔡老師卸任我們班代班主任,專心做他的教導主任和政治老師。幾何老師成為班主任后,我發(fā)現(xiàn)陳美鳳在班主任課上的活躍度高了很多,最明顯的,是她上課舉手,課后追著班主任問問題,經常霸著老師劃線解答直到上課鈴響,好幾次其他任課老師都已經站在門口不耐煩地等著,面色通紅的班主任才尷尬地趕緊出門去上別班的課。

我們班徹底走出了上學期的泥沼,不再坦然地為全年級成績墊底。我們以為,只要繼續(xù)這樣的努力,就不再是數(shù)學老師口中“最難搞的班”。事實也如我們所想——任課老師們似乎忘了對我們的輕視與偏見,動輒拿我們班說話,對自己帶的班簡直就是恨鐵不成鋼了。于是,我們被其他班關注的點也變了,不再是陳美鳳是誰,她怎么怎么了,而是“你們班發(fā)生了什么”“你們班主任很?!薄N乙膊磺宄@種變化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又緣于何,班主任的耐心與尊重確實讓大家受寵若驚,心生回報的沖動,可我覺得又不僅僅是這樣——如果任課老師們仍一門心思擴大我們作為“森林”的面積,初二(五)班或許就是那個永遠翻不了身的“農場子弟班”。

沒有人過多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太需要認可,老師們的,同學們的。當我們終于得到這種認可,陷在美好感覺里的歡愉更是無暇顧及其他。

陳美鳳和我們一樣沉浸在美好的氛圍中。我差不多忘了她最初于我們的形象,似乎她一直就這么簡樸素潔、長發(fā)飄然,而且勤奮好學的學霸模樣。

那個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小城下過好多次暴雨,雨量最大的那次,整個縣城都被淹了。大水來得急,臨街的店鋪里漂出來很多來不及搬離和架高的貨物;餐飲店的火爐子直接被淹沒,坐在上面的鍋像水上飛碟,老板單手托腮靠在桌上,一臉的來不及思索,屁股沉在水中,下面是同樣被淹的凳子。整個縣城都亂七八糟的??v使這樣,還是有人蹚水移動,推著自行車,拉著大板車,車都沒在水里,艱難地移動。我們學校離縣城只有兩三公里,地勢高,沒淹著。大水來得快,退得也快,雨勢一小,下水就從容了,也就兩個多小時,縣城里的“雨湖”消失了,街面淤泥上凈是各種垃圾,一片狼藉。

這場雨災,于我們就是一場熱鬧,挽著褲腳,拎著鞋在淤泥里蹚幾趟,生出幾分快樂,而全然不知薄薄快樂后面更多是災難與不幸。大雨后學校放了兩天假,因為街上清淤,不想期間有人發(fā)生意外。兩天后我們回到了學校,陳美鳳卻沒回來。上課的時候,老師們的眼神有意無意碰觸到專屬于陳美鳳的那個座位,總會停頓一下,讓我們也不由自主地折回頭去看。那唯一存留陳美鳳的霸蠻乖張之所,像一張色紙上的大白點,空蕩、沉寂、扎眼。沒有人打聽陳美鳳的消息,甚至于我,都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陳美鳳,想上課則上,不想上可以隨時缺席??晌倚睦锸庆?,我認為班上大多數(shù)同學跟我一樣,對陳美鳳莫名的消失也有隱隱的不安。幾何老師上課有些顛三倒四,下了課他站在講臺上不知所措,沒有陳美鳳的牽制,他竟然很失落,眼神不停瞟向那個空蕩蕩的座位。我們沒有人提問題,靜靜地等著他把教具收拾好,然后很敷衍地沖我們揮揮手,說下課。

過了一周,陳美鳳來上課了,樣貌憔悴了許多,一張小圓臉變得有些尖細,反顯出幾分稚嫩,有少年的模樣。她向來緊繃住臀部的喇叭褲不再緊湊地將大腿勒出一道道橫紋,而是松垮的,沒有吸人眼球的飽滿。原來緊繃感才是喇叭褲的真諦。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兩手插進褲袋,向前拽緊折疊褲腿,讓褲腳看上去像喇叭,但同學卻說我這是掃把。喇叭褲并不屬于四肢還沒有飽滿起來的我們。

我們都知道陳美鳳的媽媽死了。英語老師是我們班任課老師里唯一的女性,她話語里常有尖酸之氣,這也使她長時間來得不到我們從心里涌出來的愛戴。英語老師那天上著課,忽然說,我建議你們把那張課桌撤了,以后大概是用不著了。這人啊,有娘時跟沒娘一樣,這娘一死倒像是才知道有這么個親娘在了。

陳美鳳是一輛小轎車送來的。車沒有停在外面,而是直接開進了操場,在我們班門口停住。先是一個中年男人下車,然后才是陳美鳳。陳美鳳勾著頭,男人不知說了句什么,她搖搖頭,轉身上了臺階,站在班級門口,輕輕喊了聲,報告,老師……

英語老師在小轎車開過來時就已經看到,她甚至忘了講課,一直關注著外面。等她看到陳美鳳,才轉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講課??赡荜惷励P的聲音太輕了,她很少這么輕柔地叫過老師。英語老師沒聽到,她迅速地沉入到自己鏗鏘的語音里,對門口沒什么示意。陳美鳳就那么站著,挎著書包,靠著門框,顯得蒼白無力。

我們無心聽課,不停地看看虛弱的陳美鳳,又看看老師,希冀能用眼神來提醒老師門口有人??墒羌で樗纳涞挠⒄Z老師根本無暇顧及。我想陳美鳳會直接進到教室,或者轉身離開,喊報告叫老師,等老師應允再進教室從來就不是她的風格。

教室安靜得只有老師的聲音在回旋。陳美鳳依舊軟軟地倚靠著門框。我的手怯怯地舉起來。老師的眼神飄過我,離開了。我的手懦弱地落下來。這時后面有人站起來大聲說,老師,陳美鳳來上課了!

英語老師這才轉過頭慢慢地說,曠了幾天課,還不知道早點?第二節(jié)課沒趕上也不知道喊報告,遲到都這么理直氣壯……

老師她報告了,是你沒聽到。

是啊是啊,我們都聽到她報告了。

老師剛才看到陳美鳳下車呢。

……

聲音越來越大,教室里喧鬧起來。英語老師皺著眉頭,揮了揮手,別杵在那里,趕緊去座位上,把大家的時間都耽誤了。

陳美鳳沒說話,進了教室,她幾乎是拖著步子到她的座位上。外面的車沒動,剛才下車的男人一直站在車門邊,看到陳美鳳進了教室,才上了車。車門關的聲音很大,大到我們沒忍住都向外面看。陳美鳳趴在桌上,眼睛閉著,像睡著了,老師拔高的音量也沒讓她眼皮抬起來。好似,她來上課就為趴在桌上睡覺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撫陳美鳳,雖然她每天按時上學放學,但身上已經徹底找不到剛轉學來時的桀驁與狂妄。也極少說話,再沒有跟我八卦別人了。她沉靜、萎靡,就像夏末時分快要被拔掉的植物,水分在快速地流失,轉瞬,已是蔫頭耷腦的模樣。我只能每到課余,便趴在陳美鳳的桌邊,陪著她,不說話,我們一起目光散淡地看著窗外。闊大的操場,總是熱鬧的,但那熱鬧,很少與陳美鳳有關。之前是,現(xiàn)在還是。她的成熟美艷,使她很自然地與我們形成了一種隔離,雖然之前我們曾更為迫切和主動地期待與她剝離,實際上她一直游離于我們這些同齡人和班級之外。我們大部分都還在天真與頑劣里活蹦亂跳,她已經歷著我們不可觸摸的更為具象的生活的實質。這也是兩極的距離。我不知道自己的陪伴到底能不能安慰陳美鳳,只是出于一個少年的本真——對孤獨和來自生活的傷害的恐懼。

每天課余我和陳美鳳在桌上趴著,像兩只甲殼蟲,挨著肩,抵著頭,互不言語,靜守著沒有色彩的時光。她下課也不扯著班主任問問題了,好像在此之前的那一段勤奮努力是海市蜃樓,乍現(xiàn)那么一下之后便悄然消逝。班主任或許是太年輕,還不懂怎么應對自己的學生經歷人生的悲慟,他有時候走到陳美鳳的桌邊,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嘴唇嚅動幾下,到底還是沒有出聲,最后嘆息一聲離開。

忽然有一天,陳美鳳伸手摸摸我的頭,哭了。這個不羈的女孩,我終于看到了她的眼淚。我想,她大概接納了生活給予她的一切。

秋天來得很突兀,太陽還是那么熾熱,街道兩邊的懸鈴木葉子還在青黃的過渡時期,球果卻已經黃了,懸在沒那么濃密的葉片之間,風一吹,颯颯地搖擺,并不見落下幾個球果來。只是一場綿綿細雨之后,一切就都變了,似乎不過眨眼之間,風涼了,青黃的葉片也黃了,那些不肯墜落的懸鈴木球果終于熬不住,時不時地落下來幾個,偶有砸在行人頭上,能引起輕薄的驚嚇,蓄謀一樣。夏天和秋天之間像隔了一堵墻,穿過墻,炎熱就遠了,涼意襲來,秋天正式上線。

秋意正濃的時候,我們知道了那個很轟動的消息。不管是街上的宣傳欄、臨街的單位外面,還是鄉(xiāng)鎮(zhèn)大院的墻上,都張貼了好些公告,法院的,底下有院長簽名,有法院大紅公章,某日要對某些人進行公開審判大會。那幾年,法院每年都有一兩場公審大會,在縣人民廣場舉行,觀看的人多,簡直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我們那個年齡,其實看的并不是公審,聽的也不是宣判,只是為了湊一場必不可少的熱鬧。不過運氣好的話,還是可以在公審結束時,看到被架到解放卡車上押向刑場被立即執(zhí)行槍決的犯人,脖子上掛一塊紙牌子,上面打著大紅叉;還有陪綁的犯人,區(qū)別是沒有大紅叉的紙牌子。車上還有荷槍的警察,一律戴著墨鏡。所謂刑場,并不算遠,是一處山腳,最早曾是采石場,后來不讓采了,石場就廢了。地勢很開闊,滿地的廢石子,種不了莊稼,那幾年就成了專門用來槍斃犯人的刑場。

汽車緩緩穿過正在散去的人群,后面跟著好多騎自行車的,還有更多的一部分人,在公審大會結束前已經離場,去采石場候著——那時槍斃人是允許遠距離圍觀的,所以執(zhí)行的警察在出場時不僅僅戴著墨鏡,還戴著口罩,是避著嫌,怕日后被人認出。

我沒有猶豫便跟著人群往石場跑。不過我氣力不夠,很快就被漸漸加速的汽車和蹬車的大隊人馬甩到后面。等我氣喘吁吁騎車到離石場不遠的地方,已經有不少人往回返了,看到我滿頭大汗、身子一擰一歪地蹬著輛三八自行車,有人就笑開了,喊一聲,回去吧,已經結束了。我沒理,仍是往前騎,看到回來的人越來越多,這才泄了氣,知道自己看不到槍斃人的真實場景了。我遺憾地向石場深處遠眺了一會,又尾隨著人群回到了學校。學校只放了半天假,就是讓大家去參加公審大會,接受現(xiàn)實的法制教育。但下午,班上其他人都回來上課了,只有陳美鳳的位置一直空著。

我們很期待這次這個空像之前幾次一樣,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再晚幾天就被填上了。每填一次這樣的空,陳美鳳就有一種改變,像魔術師手里的黑布,每一次掀開都給觀眾不一樣的感受。我們不期待這種不一樣,只愿一如既往,哪怕她的回來讓我們重復曾經的森林一樣的站立。

因為從這之后,不再有傳言,關于陳美鳳,和陳美鳳有關的。

那場公審,第一個被宣判立即執(zhí)行死刑的人,叫陳少華。是陳美鳳的未婚夫。

說未婚夫,有些勉強。陳美鳳在這場勉強里待了整整兩年時間。公審大會上宣讀的罪名里,有“強搶民女”,那個被強搶的人,就是陳美鳳——她被強迫以“未婚妻”的名義住進陳少華的家,還墮過一次胎。陳美鳳以為除了陳少華,自己的人生再無其他出路,在反抗只能得到更多拳腳和對母親的威脅之后,便放棄了。后來陳少華父母嫌棄陳美鳳初中還沒畢業(yè),又操持著把她重新送進了學校。陳少華在外照樣尋釁滋事,打過架,傷過人,砸過舞場,挑過是非。陳美鳳進了學校,他父母搞了一場答謝宴,初二所有的任課老師都請了去,他卻在宴會上舉著酒杯以言語敲打,甚至后來去砸過我們學校的門窗,路上攔截過老師——這才是我們曾經以為的陳美鳳的強大背景。放任,成了所有任課老師關乎陳美鳳的共識。

陳少華的名字,我們其實早有耳聞,只不過,聽到和說起時從沒將他與陳美鳳聯(lián)系在一起,除了老師們,沒人知道那就是陳美鳳背后的人。陳少華到底沒能逃過“嚴打”,縱使他有權勢的父母,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嚴打”運動中也無能為力。從被抓到被槍決,不到三個月。陳美鳳的媽媽也并不是死于那場洪水的意外,是在與陳少華的爭執(zhí)中被推倒,頭撞到石基,昏暈中被淹死的。這個從水中爬起來的女人,還是沒能逃過最終的宿命。

三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

大約又過了半月,班主任給我們開班會,正絮絮叨叨著一些作業(yè)的問題,蔡老師進來,還是沒敲門,作為教導主任,他大概是有在學校所有的課堂推門而入的特權。貼著蔡老師肩膀的,是個身量較高、膀大腰圓的男生,肉嘟嘟的臉上有種天真得令人發(fā)笑的笑容。他的模樣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初中生。班主任像是知道有這插曲,立在講臺上靜靜看著,沒言語。蔡老師并沒有環(huán)視我們,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撩起來,隨便地指了指說,你坐那兒吧。

我們都知道“那兒”是陳美鳳的桌子,一年多的專屬。

教室里寂寂無聲。我們都知道“那兒”的被占領意味著什么。

自此,陳美鳳不再回來。

蔡老師沒有多說,轉身離開。班主任也沒有繼續(xù)絮叨,跟著蔡老師出門,大概是要商量什么事情吧。他忘了介紹新來的胖乎乎的同學。作為班主任,他其實不該這么冷淡一位新同學。

曉秋(女),原名邱愛枝,江西萬年人,現(xiàn)居北京。出版長篇小說《煙火男女》《花兒為誰綻放》,小說集《米秋的慢時光》,北京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