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4期|郭雪波:沙坨里的暖霞(節(jié)選)
撿個女人回家
窩蓮頭草帽,扣在后腦勺上,彎腰如鉤的羅鍋,只有這樣才能遮陽。
手拄一根榆木杖棍,形成三足鼎立,行動還能利索。前邊趕著一頭躲進葦蕩乘涼的小牛犢,這位老羅鍋嘴上“嘿哈”吆喝著,搖搖晃晃走在蒼茫的沙坨中。
他大爺,趕牲口吶?割麻黃草的大娘小路上遇見他,問候。
嗯。
他大爺,窩棚上缺啥不?
嗯。
他大爺依舊一個“嗯”字,作答。幾乎九十度彎著腰,頭不抬,話也是不置可否。
對他來說抬頭是件麻煩事,后背上堆著一座小山,無法伸直脊背來抬頭,只能歪斜著頭側(cè)過臉來看人,可那樣看人也是很費力氣,累脖子。只好平時對人便不理不睬的,除了重要事從不多話。
但他的耳朵還是很靈敏的,聽聲能識人。從交臂而過的人背后,有時會喊上一兩句。
是蘇尼的額嬤吧?你家的母??煜聽賰毫耍旌蠼踊丶宜藕虬?。
那個給誰,給那個關(guān)禿子捎個話,他家的那只山羊太淘氣了,賣了吧,早晚會進了狼肚子,折騰死我老羅鍋了。再說了,山羊這貨不適合在沙坨子里養(yǎng),連草根都刨出來啃,是個禍害呢!
他大爺說的話管用,沒幾天關(guān)禿子就賣了那只淘氣的山羊,省得喂了狼、刨草根,而那位蘇尼額嬤第二天就把揣崽的母牛趕回家守護。說起來,在養(yǎng)畜牧村,他大爺是絕對權(quán)威,說話比村主任,書記,甚至比駐村干部都好使。
養(yǎng)畜牧村,已非如名可養(yǎng)畜牧了。位于科爾沁沙地南端,半農(nóng)半牧早已徒有其名,養(yǎng)畜牧河兩岸的不大草場早已開墾農(nóng)耕,村北更有“地獄之沙”茫茫的塔敏查干沙帶壓境,基本上無處可牧而全面農(nóng)耕。不過,由于血管里流動著祖上游牧基因,已經(jīng)穿短裝的蒙古農(nóng)民們依然頑固地堅守著牧業(yè)習(xí)氣,散養(yǎng)著些許的牛羊馬駝,在田間地頭河邊溝岸吃草。他們穿過村北沙帶,再把牲口趕進十多里外的沙坨子荒野上,那里還長著些稀疏草木,盡管如禿頭上的頭發(fā)一樣淡而稀薄,勉強還能養(yǎng)活村里那些不多的牲口。但這很麻煩,需要專人去那里住“套卜”放牧管理。“套卜”即野外窩棚。早先生產(chǎn)隊集體那會兒,隊長派出牛倌羊倌就可,現(xiàn)在都承包單干,誰家也不愿意出個人舍家離村住野外窩棚,遭那份罪去。
昏暗的燈光下,村民聚在隊部空房里幾夜商量,均無結(jié)果。后各家各自把牲口趕進那片沙坨子,自由散放,無專人管理,幾天頭上各自抽空去看一看。結(jié)果出問題了,早產(chǎn)的牛犢不是難產(chǎn)死亡,就是羊羔讓野狗或野狼給叼走,或是老牛陷進沙湖泥灘無人救助,牲口迷路走散不知所蹤,被盜賊順手牽羊牽牛。
村民們又聚集在村部的昏暗燈光下,協(xié)商討論。
依舊是爭論不休,莫衷一是。
嗆人的蛤蟆煙,幾乎從每個戶主鼻孔里往外冒,濃濃的煙霧裹住了那個只有二十五度的燈泡,屋里變得更加昏暗而模糊。有人咔兒咔兒咳嗽,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在罵放臭屁的那個人是驢,引來哄堂大笑。也有人提議讓村主任和書記發(fā)話,可那二人卻撥拉著手拒絕,稱此事不亦命令,他們家也有牲口不好表態(tài),駐村干部更是善意地笑笑而已。情況又僵住了。
我來吧,我來干吧。
從黑乎乎的墻角里,甕聲甕氣傳出來一個干啞的聲音。
大家不約而同朝那個燈光照不到的昏暗墻角望去,目光里都有些詫異,因大家熟悉那個干啞的嗓音。
騰羅鍋?騰——是你?
那會兒,村里人還沒有叫開“他大爺”這尊稱,習(xí)慣喊他騰羅鍋,幾十年來都如此。此時人們愕然,短暫沉默。似乎誰也沒有料到,村人眼里的這位半個廢人,縮在墻角如一團泥巴塊兒的老羅鍋,此時會站出來,要接這個吃力不討好出事還擔(dān)責(zé)的臟活兒,累活兒,苦活兒。簡直不是活兒,是一團蜇人的馬蜂窩。
騰羅——哦、哦,他大爺,你行嗎?
最先發(fā)話的是胡拉村主任。地方上稱“嘎查—達”,最早游牧人叫“嘎林—達”意即火頭,火長。后來所謂的“詩意棲居”,開始農(nóng)耕村莊化之后,便稱“嘎查—達”,嘎查是村,達是長。這下,經(jīng)胡拉“嘎查—達”這么一叫“他大爺”,簡直如金口玉言,姜子牙封神,騰羅鍋從此便被尊稱為“他大爺”,開了歷史先河。但要記住,后邊千萬不能多一“的”字,他大爺?shù)哪愦鬆數(shù)?,擱在北京擱在哪兒都是罵人話,不可。
從那個黑暗的墻角,在人們閃開的縫隙中,接著傳出那一干啞的嗓音。
差不離吧,我感覺,差不離。反正我是半個廢人,干不了重體力活兒,干這活兒還差不離吧。不就是住窩棚管管牲口,沙坨子里多走走路嘛,累肯定是累點兒,操心肯定是多點兒,那也沒啥嘛,也能吃得消。胡拉你小子,我不是你大爺,論輩分你應(yīng)該叫我他爺爺!嘎嘎嘎——騰羅鍋說完,兀自樂起來,笑聲如貓頭鷹叫。
是、是——他爺爺,你是我爺爺。胡拉不為意,一臉笑呵呵。
反正,我自己個兒也養(yǎng)著一頭母牛,三只綿羊,每天往北沙坨子里趕,天天走十幾里沙坨子路,忒麻煩,倒不如去住窩棚。反正,一個人的家,哪兒不是過呢,狗窩搭在哪里,哪里就是窩兒不是。
大家當然知道他是個老光棍,還記得他上小學(xué)沒變羅鍋之前曾說過的一句豪言壯語:長大了我要娶龍金花做媳婦!龍金花是村書記的閨女,有名的小美人,后來嫁了城里干部。年紀大些的常拿這話逗老羅鍋,他卻很自豪當年那么小就說過如此野心勃勃的話,只是時不待我成了羅鍋而已。當然,眼角也流露些許別人不易發(fā)現(xiàn)的惆悵、憂傷、落寞的神色。
氣氛壓抑已久的隊部屋子里,此時活躍起來,開始變得熱烈。
他大爺,騰大爺,你可是救了大家伙兒啊,忒好咧!
你是我們?nèi)虏榈暮么鬆敚?/p>
只見那位突然變成他大爺?shù)尿v羅鍋,不動聲色,干啞嗓子又發(fā)話了。
且慢,大家且慢!你們別急著拍馬屁,先聽我說,爺后邊還有個但是嘞——他拉長了聲音,掃視鴉雀無聲的屋里光景,咳嗽一聲接著說道,我這大爺,嘿嘿,還有兩個條件,這臟活兒苦活兒不能白干是吧?一是,我個人的村里那幾畝地,請大伙兒幫著輪流料理,住野外窩棚爺就沒空了;二是,每家每月一頭牲口拿出一元錢作為報酬,當是勞務(wù)費了。我算了下哈,全村大小牲口加一塊兒也就三百八十六頭,每月三百八十六元,現(xiàn)如今這點錢不夠塞牙縫的,大家說是吧?
是,是。沒問題!他大爺,這不是個事兒。村主任胡拉首先表態(tài)。
騰大爺,你可真行啊,小賬算得也門兒清,不含糊嘛!大家一邊鼓掌,一邊玩笑。
就這樣,眾人一致通過。從此,養(yǎng)畜牧村自報放牧員“他大爺”誕生,橫空出世。忘了說了,騰羅鍋全名叫騰拉嘎,清澈之意。那夜晚,大家突然感到昏暗的隊部土房頓時亮堂了許多,如堵在心頭的濃痰一口吐掉,胸口那里敞亮無比了。
他大爺騰羅鍋,此時,默默趕著那頭調(diào)皮的牛犢兒,一搖一晃走在沙坨路上,心里不知盤算著什么。
明日該回一趟村里的家了,順便去鎮(zhèn)上打幾斤酒。他想。
太陽很曬,夏日的沙坨子如一蒸籠,他歪巴著脖子看看日頭,擦了擦汗。見小路邊有一叢黃柳條樹毛子,他大爺想走進去乘會兒涼。突然,從柳條灌叢里傳出一嗓怪聲,像貓兒叫,像狼崽哼唧,像山羊被擠在懸崖縫里發(fā)出嘶叫呻吟,小牛犢受驚尥起蹶子就逃走。他大爺吃了一驚,穩(wěn)住神,攥緊手里的榆木拐杖,悄悄往樹毛子里瞅了一眼。
那里,草叢中趴著一個破衣爛衫的人。頭發(fā)很長如一團亂草,蓬頭垢面,看出是個女人,嘴邊干裂滲著血,褲子撕裂裸露的部分也有傷,結(jié)著一條一條的疤痂,看不清身子。他大爺這會兒突然想起,前幾日村人議論曾聽一耳朵,說沙坨子里流浪著一個瘋女人,很野,嘀里嘟嚕說著不知道哪里的話,誰也聽不懂,有人想捉住她送政府,可她的牙齒很尖利咬傷了不少人,人們就作罷。有一次她鉆進鄰村柴火垛里過夜,不知是有意無意還點燃了那草垛,村人無奈放狗咬她,遠遠趕走她。
看來是她了,那個瘋女人。怎么流落到這里來了?
他大爺思忖,還是不要招惹她了吧,便轉(zhuǎn)身想離開。又尋思,若不管她會渴死餓死在那里吧?看那樣子像是幾天沒進食物,臉色蠟黃奄奄一息,快嗚呼了,畢竟是一條人命啊。
正猶豫間,他的腳踝那兒被一只臟兮兮的手攥住了,長長的指甲尖都扣進了他的皮肉里,生疼。瘋女人一副絕望的眼神,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大爺,顫抖抖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他大爺身前的水壺,從干裂的嘴巴里發(fā)出微弱的嘀里嘟嚕一串話,北方不像北方,南方不像南方,蒙古話不像蒙古話,漢話不像漢話。
唉,這個可憐的人——
他大爺心生憐憫,解下水壺遞給她。瘋女人哆哆嗦嗦接過去一口喝干了壺里的水。然后,她的臟手又顫巍巍指了指他大爺腰上的干糧袋。求生欲望使她對食物十分敏感。
你真行,蹬鼻子上臉哈。算毬了,爺今日個就把好人做到底吧!
他大爺又把干糧袋解下來,扔給了她。里邊裝有兩個窩窩頭,半條蘿卜干咸菜,那是他的午餐。轉(zhuǎn)眼間干糧被瘋女人一掃而光,狼吞虎咽,嘎吱嘎吱嚼著蘿卜干。瘋女人,終于有點力氣沖他大爺齜出黃黃的牙齒傻傻地笑了,顯然那是她的感恩方式。
好了,爺?shù)奈顼埆I給你了,爺也該去追我的小牛犢子了。
他大爺撿起水壺和空干糧袋,拄上拐棍,轉(zhuǎn)身離去。真怕她繼續(xù)纏住自己不放,惹天惹地,不能再繼續(xù)惹瘋子了。
走得急,走得匆忙,頭也不回,惹不起躲得起。
當他趕回窩棚上時,那只小牛犢正在沙井水槽里飲水,他大爺就笑了,嘴里罵一句懂事的小畜生。不知為何,他大爺不經(jīng)意間朝剛才來的路那兒瞄了一眼。難道,他心里還是放心不下那個瘋女人嗎?天曉得。
于是發(fā)現(xiàn),還真有個黑影兒正往這邊漸漸靠近。而且,好像是四肢著地爬行,像個什么動物,爬得十分艱難,也很頑強。
他大爺心里咯噔一下。壞了,瘋女人真的跟著自己腳印摸上來了。這可咋整?
呆呆站在那里,默默矚望,等候著,他大爺心里七上八下。
那黑影,依舊如一只蚯蚓,一拱一拱地爬行,扭曲著行進,好像腿腳有傷所致。這情景,讓他大爺想起沙坨子里曾遇到過的一個行吟詩人,給他朗誦過一首叫《蚯蚓》的詩:啊,蚯蚓,活著,一拱一拱爬行,那是它生命的舞蹈,鮮活的旋律,它堅忍不拔,勇敢前行,即便沒有腿腳,就用赤裸的胸脯,擁抱大地,即便沒有脊骨,就用柔軟的身軀,謳歌泥土——當時聽著那個詩人手舞足蹈地朗誦,抑揚頓挫,如一瘋子,他大爺差點吐出胃里的酒來。他哈哈笑著說,兄弟,你真能整!除了拱除了爬,蚯蚓還能干什么呢?你想讓它蝴蝶一樣飛起來,可能嗎?嘁!不過嘛,蚯蚓會不會也化為蝴蝶呢?備不住吧,這事兒得問問鎮(zhèn)上配種站——那晚,他跟那個行吟詩人瘋喝了通宵,頂著沙坨子上空的藍藍的月亮,聽著遠處的狼嚎,一邊沖地上的蒿草撒尿,一邊沖彎彎的月亮吼唱烏尤黛妹妹。那是他人生頭一次聽一個詩人朗誦詩,歌頌的還是個小蟲蟲,爬行的。他見過釣魚的人捉蚯蚓當魚餌,詩人真有趣,想的跟凡人不一樣。不過他似乎也記住了那幾句歪詩,好像歌頌的就是他羅鍋一樣。當時那個喝醉的瘋詩人,摟著他大爺?shù)牧_鍋背,一邊親吻,一邊哭說,你是這個世界上真正懂詩的羅鍋,一個好羅鍋——
那個詩人在他窩棚上喝三天酒,又昏睡三天走了。走時沖他大爺吼了一句,以后不寫詩了,我的名字叫沙子,不是海子,記住,詩人沙子!詩人沙子我——以后再不寫詩了!
揮揮手,詩人就走了,像云彩一般輕輕地飄走,不帶走一粒沙子,因為他就是一粒沙子。寂寞的他大爺,對他有些戀戀不舍,感覺他是個不錯的詩人,能把蚯蚓歌頌成那個樣子,不容易呢,有著廟里喇嘛爺?shù)膼坌?。村里那個老喇嘛桑杰撒尿都下邊墊一塊磚,以免尿尿刺傷了土地的皮膚。瞅瞅,多大的愛心啊。
當時他從詩人背后,也喊了一嗓子,好兄弟,那就真的不要再寫詩了,寫詩養(yǎng)不活自己的!還容易發(fā)瘋吶——!
他的喊叫聲,傳得老遠老遠,在空曠的沙坨子上空回蕩。這是他大爺當時想到的最肺腑之言,感覺自己說得很對,很真理。
此時的他大爺,望著那個也如一只蚯蚓般爬來的黑影,不由得想起那位蚯蚓詩人沙子。那是他最美好的一次往日時光。他大爺暗自思忖,瘋女人畢竟不是蚯蚓詩人,她要是纏上來了,咋對付才好呢?有些為難,頂多只能再管她一次熱乎的飯菜,讓她恢復(fù)一下可能有病的身體,然后趕走她就是了,畢竟是個可憐人。他大爺本以為自己是這世界上很不幸的人,可這瘋女人比自己還不幸,活得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瘋瘋癲癲。說實話,對這位即將來訪的客人,他大爺心里有些怪怪的,不像別人充滿厭惡和鄙視,反而總是有一種忍不住的同情和憐憫,也許是同樣弱者的心理吧。何況打也不是罵也不是,也不能鄰村人一樣放狗咬她,他倒是養(yǎng)著兩只牧羊犬,還挺兇,但他不是惡人,不能放狗咬人。他再次想起行吟詩人,這女瘋子若是詩人就好了,可以一起對酌,聽她朗誦蚯蚓烏鴉黃蜂什么的,說實話,誰不是活得像蚯蚓一樣掙扎呢。他忍不住唉了一聲。
他大爺就這么胡亂想著,低頭卷顆煙,點燃,悠悠地抽起來,吞云吐霧。晴朗的陽光下,藍藍的煙霧如縹緲的仙絲,來回縈繞著他大爺后背上的羅鍋山,云山霧罩如一幅圖畫,像國畫。
恍惚間,一個黑影如只老鷹,撲向小牛犢飲水的水槽子,撲騰著,擠開牛犢子一頭扎進水槽子里去了。
胡搞啊,別淹死了自己!他大爺失聲大叫。
同時發(fā)現(xiàn),這瘋女人還腆著個微微鼓凸的肚子!
他大爺?shù)菚r目瞪口呆,驚愕得如見了鬼一樣說不出話來。
爺?shù)奶炖蠣敯。€是個孕婦!菩薩呀,佛祖啊,她還是個大肚子女人哎!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嘴里詛咒起來,誰他媽這么缺德?誰把這瘋女人的肚子給搞大了?天殺的,作孽呀這是!
這時瘋女人已經(jīng)灌飽了肚子,站起來沖他大爺露出黃黃的牙齒嘿嘿傻笑。然后,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已顯四五個月的大肚子,一瘸一拐地慢慢走過來。他大爺一見不妙,拄著拐棍往后捎,差點摔倒。瘋女人卻不理睬他,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去,大搖大擺,挨著窩棚有蔭涼的墻角一坐,歪巴著腦袋,轉(zhuǎn)眼間進入夢鄉(xiāng)打起呼嚕來。
瞅著這一幕,他大爺自己倒是快瘋了。
人家可真不見外啊,把這里當家了!
瘋女人在他大爺?shù)母C棚房檐下,就這么歇息了三天。
她也不進屋子里搗亂,把房檐下墻角當家安營扎寨,渴了去沙井水槽喝水,餓了朝他大爺伸手乞討。他大爺?shù)挂膊涣邌?,可憐她,一個瘋孕婦,那是兩條生命啊,既然不搗亂不瘋鬧,何必強行趕她走呢?而且,人不能在他這里出事,傳出去名聲不好。趁著瘋女人去喝水,他還給她霸占的墻角鋪了層草墊子,再扔給些舊衣物,一床舊被子。見她挺享受的樣子,還哄著她,比畫著,引她到井邊教她洗頭洗臉,弄得干凈了些,像個人樣了。那瘋女人也奇怪,由著他侍弄,不咬不叫,只是露著黃牙傻傻地笑。顯然,人再瘋也分得清好壞,分得清好心腸壞下水,會以心度心。
有人從村里給他大爺捎些煙酒來,發(fā)現(xiàn)了他這里有情況。
很快,村里便傳開了。人們奔走相告,覺得傳此事比看抖音還刺激。
他大爺,撿了個女人回家啦,過上了!
他大爺泡妞啦!哈哈,泡的就是那個愛咬人的女瘋子!
驚動了胡拉村主任和駐村干部們,一干人就過來看望他大爺,搞清一下什么情況。
他大爺就慌亂了,給大家倒水遞煙,像個犯了什么錯誤的人一樣,苦笑著介紹起來龍去脈。還說自己正準備回村報告情況的,你們來了正好,爺我受不了了,求你們趕快把她請走吧,賴在窩棚墻角趕也不走,你說咋整?能打罵她嗎?能放狗咬她嗎?也聽不懂她說什么,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還是個孕婦,你說咋整?大爺我是一點招兒都沒有了,你們快弄走她吧!
他大爺一肚子苦水,終于有機會倒出來了。
她的肚子,不是你搞大的吧?來看熱鬧的村里青皮,在門口喊。
他大爺撿過熱水碗朝他打過去,嘴里罵,你大爺?shù)模愀銈€試試!
青皮抱頭鼠竄。胡拉村主任給派出所打電話,又把婦聯(lián)以及民政部門的人請過來,協(xié)商處理辦法。然而,那瘋女人瑟縮在墻角,嘴里嘀里嘟嚕說著誰也聽不懂的瘋話,又恢復(fù)了見人就咬就抓就打的往日風(fēng)格,急了愣往自己大肚子上擂拳頭,還掏出一把火柴要把他大爺?shù)母C棚給點著了。這下誰也不敢靠近她了。還是他大爺慢慢走近她,哄著她,比畫著,想辦法收走了她手中的火柴。
哈,一物降一物啊,她還真聽騰羅鍋——他大爺?shù)模?/p>
你大爺?shù)?!騰羅鍋回敬。
又有人提議,胡村主任哎,干脆把她留給他大爺算了吧!他大爺老光棍一輩子,還真缺個給他暖被窩的人哩,省得她四處咬人放火!
人們又開始紛紛起哄,七嘴八舌。
干部們折騰半天,沒有辦法了,也沒有耐性了,對一個瘋孕婦,動粗也不合適,強行綁走萬一流產(chǎn)了咋辦?最后干部們無奈地搖搖頭撤走了,留下話給他大爺,由著她吧,她走讓她走,賴在這里,就給她點吃喝,先這么著吧,等他們回去研究研究再說。
他大爺目送著那一干人身影消失在沙坨子里,嘴里嘀咕,到了兒還是我老羅鍋的事兒不是?研究研究,都干嗎來了,來看熱鬧?看我老羅鍋是不是真的泡妞了?有本事你們泡個她試試!都什么下水!政府怎么著也該掏點銀子,施舍點她吃的喝的吧,我老羅鍋養(yǎng)得起嗎?
蒼茫沙坨,無人回應(yīng)他的忿忿提問。
身后,只聽見那個瘋女人在嗤嗤傻笑。
罵歸罵,怨歸怨,他大爺依舊老樣子,一邊看管沙坨子里的牲畜,一邊也照顧著肚子日漸變大的瘋女人。
瘋女人對誰都齜牙,渾不懍,唯獨對老羅鍋嗤嗤傻笑。
那留給你們養(yǎng)吧
瘋女人,就這么賴在他大爺窩棚上,一直住下來了。
村干部胡拉們,也似乎忘記了有這碼子事兒,自那次甩手離去之后再沒有回頭,沒有過問過。也許覺得他大爺這老光棍,撿個瘋女人一起過,倒是個不錯的結(jié)局,也算是個和諧生活了。他們可沒有閑工夫去查證那個瘋女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神圣,而安安靜靜住在他大爺那里,不惹事不出人命,就是阿彌陀佛了。
只苦了他大爺騰羅鍋。
面對這么一個四六不懂的瘋傻孕婦,時哭時笑,時瘋時鬧,搞得窩棚上雞犬不寧沒著沒落,你說咋整?有時跑走了吧,餓了又跑回來,偶爾安靜消停了吧,可一犯病就砸東西,還往自己覺著耽誤事的大肚子上擂拳,噗嗤噗嗤的,嚇得他大爺死死抱住她,由著她咬自己。肚里的那個娃算是倒霉了,還算結(jié)實,愣是沒給砸下來。沖著這么個大肚子瘋女人,他大爺真不知道怎么伺候,活這么大也沒有見過,沒有一點這方面的經(jīng)驗??!長這么大歲數(shù),連個女人的手都沒有摸過,除了小時候想娶龍金花為妻的那一念頭之外,如今什么想法都沒有了,至今還保持著老童男之身呢。
后來,連哄帶騙,他大爺好歹把瘋女人弄進窩棚里,還讓她趴在土炕上。那是趁她砸暈自己昏過去不省人事時做到的,他大爺很是有成就感,揪著自己稀疏的頭發(fā)站在那里樂。而瘋女人似乎發(fā)現(xiàn),在熱土炕上睡覺比外邊墻角那里舒服多了,從此便不再下炕,把土炕占為己有,鳩占鵲巢。
他大爺搖搖頭,苦笑,只好在地上搭個草鋪睡。其實,他心里邊樂得如此。
我老羅鍋,從十九代祖宗那兒起就欠你的了,肯定的,欠你的——
他大爺對著瘋女人如此說。
嗤嗤嗤。瘋女人在炕頭兒上傻樂,像是點頭又像搖頭。
他大爺拿起煙袋桿,敲了敲自己后背上的羅鍋山,問那個瘋女人:
瘋婆子,你想知道爺?shù)倪@個王八蓋子是怎么扣上去的嗎?對,就這個壓得我喘不上氣的蓋子,羅鍋山包,想知道它是怎么長在這里的嗎?
嗤嗤嗤。瘋女人依舊傻笑,聽不懂他的科爾沁庫倫旗蒙古語說的是啥。不過有個傻笑就夠了,他大爺也不圖她聽得懂,有個對著說話的人就夠了,要不這日子太寂寞太無聊了。
那爺給你講哈。聽不懂沒有關(guān)系,爺,還是想講給你聽哈,這事很重要。
嗤嗤——瘋女人嘴里啃著酸蘿卜干,嘎吱嘎吱地響。
酸兒辣女,可著你要生個男娃嗎?他大爺說著,打量瘋女人,心里想,管毬呢,也不是我的種。他重新?lián)炱鹪掝^兒。爺給你講啊,我這羅鍋是咋長的——
此時,他大爺?shù)难凵褡兊妹悦?,望著呼呼進風(fēng)的窗外遠處,那里有云有霧有山有大漠——隨著陷入了一個很遙遠的回憶之中。
——那會兒吧,爺九歲。當年爺說要娶龍金花為妻的豪語時,爺?shù)倪@腰板還是直直的,就像一根挺拔的白樺樹,直直的。后來爺?shù)挠H額嬤死了,說是難產(chǎn),爺?shù)哪堑绞莻€狗爹,是個畜生。聽額嬤說過,他揍她時下手狼一樣狠道,愣往人的膀胱上踹腳,幾次疼得娘都昏死過去了。后來吧,我那狗爹娶了新媳婦,從此爺?shù)臑?zāi)難日子就開始了。
——外屋地上,大鐵鍋里的水在翻滾,杏樹疙瘩柴禾在鍋底下燃燒,呼呼的。也不知狗爹何時架起了這么個大鐵鍋,反正我被他從不燒火的東屋子拎出來,如提溜著個小狗崽一樣。大冬天的,為節(jié)省柴禾東屋炕不走火,而新來的后娘正在燒火的西屋炕上坐月子,就把我從西屋趕出來,去睡了冷冰冰的東屋土炕。一個月下來,我的腰就直不起來了,人要癱了。俗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旺,可是火力再旺也架不住天天睡呀,那樣可就不是傻小子了,而是該成癱小子了。
——爺?shù)墓返恢獜哪睦镎垇砹艘晃弧盀跽咂妗?,就是那種滿世界游逛騙人的江湖游醫(yī),讓他治我的直不起來的腰腿。狗爹按照游醫(yī)的吩咐,往鐵鍋里倒進狗血雞血羊毛牛尿之類的穢物,然后把我架放在大鐵鍋上那個木格子條板上,怕我亂動還捆綁了手腳,接著就開始用滾水熱蒸我的腰腿脊背。爺就躺在那個濕漉漉熱氣騰騰的木格子上,撕心裂肺地哭啊叫啊,掙扎呀,熱氣燙得我鉆心地疼痛,爺就像一頭放在開鍋上燙毛的豬,動彈不得。而我那狗爹就在西屋子里,陪著那個老鼠胡子的“烏者奇”喝酒吹牛,抽空過來看一眼撇下話說,忍著點兒崽子,瞎嚷嚷啥?大仙兒說了,熱蒸三天你就能下地跑了,腰板就直了!
——三天后,我就要被蒸死了,昏過去了。當時的村書記是胡拉他爹,聞訊趕來,報警抓走了游醫(yī),拘留了我那狗爹,把我送去旗醫(yī)院進行搶救。人是活過來了,慢慢能下地走動了,可我的腰背再也直不起來了,慢慢變成了現(xiàn)在的這么個老羅鍋,半個廢人。身上臉上全是開水蒸燙落下的疤痕,白化坑點。唉,背著這么個王八蓋子小山包,奇丑無比地活在這個世上,連村狗都嫌我躲得遠遠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爺就這么活了一輩子喲——
瘋女人縮在那里依然是嗤嗤地傻笑。
你是說,你不嫌我?他大爺逗她,苦笑。
他大爺?shù)墓适陆K于講完了。嘴上的煙袋鍋不吧嗒了,也不冒煙了,時間如靜止了。此時他臉色漠然、淡然,幾十年來的悲愴壓抑和面對人世炎涼遭人歧視的苦澀經(jīng)歷,已經(jīng)使他早已變得麻木、冷漠,如今像是說著別人的事一樣平靜,情感上沒絲毫大起大落的起伏。若細細觀察也許會發(fā)現(xiàn),他眼角那里,不知何時噙著一滴淚珠,慢慢滾落下來,落地?zé)o聲。
嗤嗤嗤。瘋女人又發(fā)出一陣傻笑。這是她唯一能做的表達方式,其實,內(nèi)容也許不一定像想象的那么簡單。不能說傻子無心。
看來,你這瘋婆子還聽懂爺?shù)墓适铝?,沒有白伺候你。那么,不知你的故事是什么樣的呢?為何發(fā)的瘋?世上沒有天生的瘋子,沒有誰從娘胎里出來就是瘋子,你又遭遇了什么人生變故?或者意外大事,致使你失了魂,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又是誰搞大了你的肚子?唉,這一切,看來都是無法得知的謎啊,不知有沒有解開你這身世之謎的那一天,你這苦命人??!
瘋女人在炕角依然傻傻地瞅著他,那表情似乎極力想聽懂老羅鍋說的話。
瘋婆子,爺問你哈——想不想摸一摸我的這個王八蓋子?來,瞅瞅!
他大爺突然如此說,接著就挨近過去,禿嚕下單褂子,把自己的那個美麗無比的羅鍋背送到瘋女人眼皮底下,繼續(xù)誘惑她說,摸摸看,摸摸看,好玩兒呢咻。
那個瘋女人,本能地往后縮了縮,停止了傻笑,眼色有些迷茫。猶豫片刻后,她居然還真把手伸出來,哆哆嗦嗦,摸了摸他大爺?shù)哪莻€寶貝羅鍋山,后又很快燙著了般把手縮回去。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好奇,悄悄伸出手再次摸了摸那里。而他大爺?shù)哪菈K羅鍋背,硬邦邦地鼓凸著,好比一根彎曲的老榆樹疙瘩,長在一片花色的沙坨上,還從上邊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汗臭味兒,當然也算是個屬于男人的臭汗味兒了。
瘋女人一摸就上癮了,一摸而不可收。
那感覺,她很喜歡聞羅鍋上的那股味道,男人的那股臭汗味道似乎對她產(chǎn)生了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羅鍋也是男人,傻子也是女人,各類人的情感變化有時都是莫名其妙,說不清道不明。
從此,自摸開始,瘋女人的瘋脾氣也隨著收斂了不少。這也是個奇跡。
再后來,他大爺騰羅鍋就搬到炕上睡了,挨著瘋女人躺下。那個瘋女人傻乎乎笑著,并不反對,不像一開始那會兒殺豬般地大呼小叫瘋咬瘋抓的。躺在一起,摸著玩那個羅鍋背更方便了,唾手可得。有時,她也讓他大爺摸摸自己鼓起的大肚子。相互輪著摸,倒也有趣。他大爺,自九歲思考著要娶龍金花為妻起,到如今,終于人生頭一次正經(jīng)八百地摸著女人了。好漫長的幾十年?。?/p>
終于摸出事來了。
這天中午,瘋女人又拽住他大爺?shù)氖置约憾亲樱?,她就嗷兒地一聲大叫。肚痛難忍,從額頭上冒出黃豆粒大的汗珠子,人就倒在地上打滾。
他大爺嚇壞了,難道自己的手摸得重了些?
哦要屎了!哦要屎了——
瘋女人的慘叫聲中,東西南北腔話語里,他大爺大概其聽懂了她這是在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顯然動了胎氣。這幾個月來,瘋女人對自己肚子時而擂拳,時而拍打下擠,時而亂摸如西瓜,這時候肚里已變大的那個娃子可能是實在忍不下去了,要提前離開那個黑暗的遭罪牢獄,要尋求光明。
他大爺慌了手腳,六神無主。突然想起那次婦聯(lián)干部臨走時交代過的話,瘋孕婦如果肚痛難忍,出現(xiàn)異常情況,趕緊送醫(yī)院。
對,送醫(yī)院!瘋婆子真的夠嗆了,他可不想讓她死!
只見他大爺背起瘋女人就往外走,羅鍋背上架個人還很得勁,此時的他身上充滿了搬山倒海的力量。窩棚外小棚子里,有一輛三輪拖車,那是大家湊錢買給他大爺用的,牲口出現(xiàn)災(zāi)病情況時方便拉上送到獸醫(yī)站救治。這回派上用場了。
他大爺把人匆匆放進三輪車廂里,又回屋抱來被褥蓋在她身上。瘋女人的臉色煞白,抱著肚子喊痛,抽搐,車廂里打滾。他大爺手忙腳亂中發(fā)動那臺柴油機三輪車,突突冒出黑煙,上路了。他并沒有把車開往回村的方向,而是直直奔向東邊。離此五里外有一條新修的穿沙公路,沿著這條油渣路往南可直下庫倫鎮(zhèn),要是回村就繞遠了,十多里沙坨路也不好走。他大爺辦事心里有數(shù),主意正。
半個鐘頭后,他大爺?shù)娜嗆嚻D難地登上那條穿沙公路,這下暢行無阻。他的三輪車,如一頭發(fā)了瘋的野牛突突冒著黑黑煙氣,直沖而去,迎面來的車輛啊行人啊還有牲口啊什么的,都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靠邊讓路。
爺開的是救護車,你們通通讓開!要出人命了,對不住啦,都讓開!
他大爺一路狂呼,一路狂奔。
旗府所在地庫倫鎮(zhèn),離此二十五里路,坐落在一個二百米深的大溝壑里,自然條件很奇特。從北邊進入鎮(zhèn)子的車輛,必須沿著那條穿沙公路,順四十五度斜坡下到溝壑底部才行,而那斜坡足有一千多米長,若是車閘不好使或者不是老司機車技二把刀,那最容易出事,因而人們管這條斜坡叫“塔民—達坂”,意即鬼門關(guān)長坡。
他大爺?shù)娜嗆嚸爸跓煟f著就來到了這塊“塔民—達坂”鬼門關(guān)。
他大爺心里也是突突的,有點兒發(fā)憷。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搶救瘋婆子命要緊,這事兒高于一切。他一咬牙,心一橫,拉起車閘,便沿著那條要命的斜坡往下開過去。其實,說車是自己滑過去滾過去更準確,他只是緊緊握著方向盤而已。因為身體羅鍋人幾乎是趴在方向盤上,前邊又有車頭和煙囪擋著看不見其人,三輪車又無司機室,迎面來的路人和車輛遠遠看著好似一個無人駕駛的三輪車直沖下來了,風(fēng)一樣滾過來了,瘋牛般踩踏碾軋過來了。
壞啦!是個無人駕駛的三輪車!
快躲呀!無人車,沖下來了!大家快躲開!要出事啦!
路人驚魂落魄地大呼小叫,抱頭鼠竄,寶馬奔馳等豪車紛紛躲閃,而前邊最下邊溝底的車輛和人們,見況掉頭就跑。一個無主的瘋車,冒著黑煙,橫沖直撞地沿斜坡風(fēng)一樣滾下來,這情景著實恐怖、嚇人、觸目驚心。
他大爺緊緊抱著方向盤,拉著閘,耳邊風(fēng)在呼呼地吹,眼睛瞪得如銅球,嘴里盡管大聲喊著,爺在嘞,爺在嘞,可誰也聽不見,也看不清他那被黑煙裹住的羅鍋身子,人們只顧著發(fā)了瘋一樣喧囂叫嚷,揪著胸口等看會發(fā)生什么樣子的車禍災(zāi)難。
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三輪車,終于滑行到溝底,停下了。
他大爺,其實也是老司機,駕馭他這輛黑煙三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見他到溝底來個急剎車,然后穩(wěn)穩(wěn)地拐個大彎,向左側(cè)不遠處的旗醫(yī)院直奔而去,繼續(xù)突突冒著黑煙呼嘯狂走。
他是騰大爺!養(yǎng)畜牧村的騰羅鍋!
有人認出來了,從他三輪車后頭追著喊叫,搖頭,大家更加興奮了。
他大爺騰羅鍋顧不上那些,到了醫(yī)院門口跳下車,立刻背著瘋女人撲進醫(yī)院大廳里去。嘴里急呼,快救人啊,快救人?。∫廊死?,要出人命啦!
人頭攢動的大廳里,頓時引起一片騷動。
值班醫(yī)生跑出來,攔住了他大爺。
怎么了這是?什么情況?
她是個大肚子女人——
我看見了。
她喊叫著肚子疼——
幾個月了?
我也不知道——
嗬,你這個男人當?shù)墓?/p>
這事兒吧,我真不知道——他大爺撓頭發(fā),從上邊掉黃沙。
自己老婆的肚子大了幾個月都不知道?難道,你就知道搞大她的肚子,只管這一項嗎????值班男醫(yī)生數(shù)落起他大爺來,連損帶挖苦,也就是對鄉(xiāng)下農(nóng)民吧,還是個老羅鍋。
那個……還真不是我搞大的,呵呵——他大爺只能裝傻,干笑。
你這人還真逗!去吧,到那邊的一號窗口掛號,墊押金,然后送產(chǎn)科去吧!
掛號?墊押金?我不會掛號,我也沒有錢可墊——他大爺又撓頭發(fā),掉黃沙。
沒有錢?那你干嗎送醫(yī)院來呀?回家生吧!
不能回家,來不及了,她會死的——他大爺瞅著椅子上呻吟抽搐的瘋女人,又說,我真的沒錢,要不把我押在你們這兒吧!
你很值錢嗎?
不值錢,值不了幾個大錢——
那你磨蹭啥?瞎耽誤工夫是吧?我們很忙的,你看這么多病人都圍著呢,快溜走,快溜走人吧!
我真的不能走——她會死的,你們救救她吧,她是個可憐人——
醫(yī)院不是慈善機構(gòu),有困難,去找政府吧,他們會管的!
男醫(yī)生拍拍手就要走人,后來想了下,回頭又告訴他說,給你出個主意吧,你去找一下旗婦聯(lián)試試,他們應(yīng)該會管的——
他大爺一步躥上前,揪住男醫(yī)生手臂,撲通一聲跪下了,央求道,來不及了,我也不知道婦聯(lián)在哪里呀——救救她吧,求求你了,她真的會死的,不能再耽擱了——
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快起來!沒有錢,醫(yī)院真的管不了,要是都這樣醫(yī)院該關(guān)門了,你還是去找婦聯(lián)吧!
男醫(yī)生抽走手臂,態(tài)度也堅定,轉(zhuǎn)身走人。
真的不救?他大爺嚯地站起來。
沒有辦法,愛莫能助。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矩,我也沒有辦法。
那好,那爺也不管了,愛救不救,留給你們了!爺不知道婦聯(lián)大門朝哪兒開,送到醫(yī)院來爺已經(jīng)夠仁義了。人,就留給你們了!
他大爺說完,拍拍手扭頭就走人,氣呼呼地鼓著羅鍋背,拄著老拐棍,面朝大地背朝天。拐杖敲得瓷磚地面咚咚直響,眾目睽睽之下,人們紛紛閃出一條道給他。
男醫(yī)生回過身子站在那里愣住了,突然驚醒,從身后大聲狂呼。
老婆不要啦?自己的老婆也不要啦????你是瘋了吧?
不要了,不要了!告訴你吧,她不是爺?shù)睦掀牛∷菗靵淼寞偱?,現(xiàn)在留給你們養(yǎng)吧!拜拜了您吶!
人家他大爺還時髦,嘴里拽了一句蒙古腔的英語。
男醫(yī)生傻傻地呆站在原地,如一頭中槍的傻狍子。
醫(yī)院大廳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淖海大夫,他是騰羅鍋,騰大爺!養(yǎng)畜牧的他大爺!
快去追吧,他請你坐他的三輪車哩!嘎嘎嘎——
當淖海大夫追出去時,那輛傳說中的三輪車突突冒著黑煙,已經(jīng)跑遠了。
此時醫(yī)院大廳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哦要屎了”的狂叫。
淖海大夫這下沒轍了,使勁跺腳搓手,只好招呼護士過來照顧瘋孕婦。隨后,趕緊拿出手機撥打旗婦聯(lián)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