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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嬰之果
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東心爰   2021年04月19日09:06

不得不承認(rèn),滅諦庵那口古鐘敲響時,她感到了一種透攝靈魂的震顫。當(dāng)然,佛教并不信靈魂,她,也并不信佛。她寧愿將這電徹全身的酥麻理解成細(xì)胞與聲波的共振。

一聲、兩聲,聲聲鐘咽……

一縷、兩縷,縷縷落發(fā)……

她站在昏暗的大雄寶殿前,訥訥望著那跪在佛像前的虔誠居士。

“……我理德,皈依佛竟,寧舍身命,終不皈依天魔外道……”

她的周圍擠滿了雙手合十的善男信女,他們口中念念有詞,那沉沉的低吟,仿佛與鐘形成了和鳴。

“……我理德,皈依法竟,寧舍身命,終不皈依外道邪說……”

烏黑的發(fā)絲不斷飄落,在居士的身后軟軟鋪了一層。剃刀每次落下,地上的“塵”,便濃了一層,居士的“根”,便凈了一分。

“……我理德,皈依僧竟,寧舍身命,終不皈依外道邪眾……”

她能感受到外圍人群的推搡……或許更多的人,是抱著一種獵奇的心態(tài)在往里涌,畢竟,三皈儀式,是難得一見的新奇。

她也能感受到手機的狂振……半小時前,她還在研究所,操作著“著床”實驗最重要的一環(huán),半小時后,卻穿著無菌服,杵在大雄寶殿前,眼見另一個人,“凈”去自己的六根。

心中,怒意漸升,她故意撥開了手機的鈴聲……

一眾信徒投來鄙夷的目光,可她心系的那個人,卻依舊未看她一眼。大雄寶殿那道高高的門檻,仿佛是一道無形的障,隔絕了塵緣,也滅卻了人心。

儀式終于結(jié)束,跪著的人,轉(zhuǎn)過身子,望向殿門的方向,仿佛看著她,又仿佛,只是看著眾生。

她卻忽然怔愣,一時竟沒認(rèn)出那曾多么熟悉的面容。

那人不過是,被剃去頭發(fā)而已?。?/p>

真的只是,剃去了頭發(fā)而已嗎?

那個人,是比丘尼理德,卻再也不是,自己的母親……

她渾渾噩噩地游蕩在宏偉的毗迦羅衛(wèi)蔭蔽廣場上,后知后覺的淚水早已風(fēng)干??v使她穿著與人群格格不入的無菌服,縱使手機播放著躁雜的鈴聲,卻未有一個人上前打擾。可能,這就是佛的慈悲和包容吧,哪怕是對一個癡傻的瘋子……

“封醫(yī)生?封醫(yī)生!”突然,一股滯力自衣袖傳來。

封醫(yī)生?她不喜歡這個稱謂,聽起來,像在叫一個瘋子。但她更厭惡自己的另一個稱謂。

她的神情一定很迷茫,雖然眼前的一對男女確實有些面熟。

“您不記得我們啦?五年前,您幫我們做過試管嬰兒手術(shù)。多虧您精湛的醫(yī)術(shù),讓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個女人一臉欣喜。

“是啊,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我們特地到滅諦庵,還愿來了。”

那個男人一臉虔誠,“您是活菩薩,活的‘送子觀音’!”

她想起了眼前的夫婦是誰——當(dāng)年她曾怒斥這個丈夫,為何在妻子植入囊胚時,他不在手術(shù)室外陪護?妻子卻說,不要責(zé)怪他,他去了滅諦庵,是為我祈福。

她也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是誰——當(dāng)年的“送子觀音”,以精湛的醫(yī)術(shù),幫無數(shù)夫婦圓了孕育后代的夢想??尚Φ氖?,這些父母每年會去廟宇還愿,卻從不會向她這個手術(shù)的操刀人還愿。

而今天,為無數(shù)夫妻送去子嗣的她,卻被度了眾生的佛,度成了棄兒……

此時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喂?泠月,你在哪里?……‘著床’實驗,失敗了!”

研究所與滅諦庵,僅一路之隔。

說是研究所,其實基本只剩行政部門。震災(zāi)后,政府花大力氣改造老城,研究所的實驗室逐步外遷至開發(fā)區(qū)。那里空間更寬闊,設(shè)施更先進。泠月的課題組,是為數(shù)不多的留守部門。

研究所騰挪出的地兒,劃給了滅諦庵。新修的毗迦羅衛(wèi)蔭蔽廣場,更寬闊,更氣派。

只是剛跨過馬路,泠月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大門口一片狼藉,未清的雪痕上,踏滿了雜亂的腳印,標(biāo)語牌橫七豎八散落一地。這里仿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激戰(zhàn)……

“有人朝二樓扔了燃燒瓶……”門衛(wèi)對著警察氣急敗壞。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泠月心下陡然一沉——二樓外墻一片漆黑,明顯剛經(jīng)歷過火吻。那里,正是她的實驗室!

“老樓的窗不是防彈玻璃,燃燒瓶一擊就碎,煤油濺得到處都是,整個東南角都燒著了?!闭n題組的小劉一臉悻悻,“受精卵沒來得及收回低溫箱,實驗就……失敗了……”

那枚受精卵,是他辛苦培育的成果,基因經(jīng)過重新編輯,理論上,能解決對人造子宮的排異。

“很多時候,實驗成功與否,并不取決于科學(xué)本身……”泠月站在破碎的窗口,那里正對著燃燒瓶的投擲點,被棄的標(biāo)語牌堆積如山,上面的字,紅得刺眼——

“子宮的活路,女人的死路!”

“這個世界不需要女人!”

“嘿!你的孩子,正對著一臺機器叫娘!”

……

泠月知道這條路阻力重重——技術(shù)的壁壘、人倫的悖駁、法律的真空……只是她從未想過,本是為將女性從生育的危險和痛苦中解救出來的人造子宮,最大的反對群體,卻是女性自己!

數(shù)年前,科學(xué)院立項的當(dāng)天,反對者報復(fù)性地滲透進貧民窟,滲透進勞動密集型工廠,滲透進郊野……

“沒女人也能生孩子”、“男人再也不用花錢養(yǎng)黃臉婆”、“做女人沒有活路”……

流言蜚語在社會底層不脛而走,恐懼感彌漫在那些依附于男人生存的女性周圍,她們盲目地相信有人要搶走養(yǎng)她們的漢子,搶走老天賞的最后一碗飯……于是,各種撒潑打滾、悍婦罵街在研究所門口上演……愈演愈烈,最終成了暴力對抗。

難道女性的存在價值,僅為了生育,僅為了為妻為母?

小劉看出泠月的失落,他以為是因為實驗的失敗:“沒關(guān)系,我還存了一枚胚胎,我們明天再試一次!”

“回去好好陪家人吧,明天,是初一?!?/p>

今夜,是除夕。

行政人員派完紅包就下班了,門衛(wèi)做完筆錄也下班了,課題組的研究員紛紛與泠月道別,離開時都不忘賀一句“新年快樂”!

實驗室,哦不,大概整個研究所,就只剩泠月一人。闔家團圓的日子,孤獨之獸的叫聲總會更加刺耳。她默默打開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那里躺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為免暴力抗議的殃及,她已學(xué)會將珍貴的物件藏在安全的角落。

照片中央,是個俏麗女子,隱約能看出,比丘尼理德年輕時的眉眼。分坐她左右的兩個小女孩,長著同樣的面孔。

泠月和溫星,同卵雙胞胎的姐妹,她們降生的那天,也是觀音菩薩的生日。當(dāng)年護士抱著兩個“粉團團”,笑著對母親說,這么會挑日子投身的娃娃,將來啊,一定有福氣。

小的時候,母親總喜歡給她們穿同樣的衣服,扎同樣的發(fā)式。甚至連泠月自己都分不清,這照片上的小女孩,到底哪個是自己。只是光陰荏苒,女孩們終會長大。

泠月清楚地記得,那天她自祈禱中神游而出,看見跪在身旁念念有詞的母親和妹妹,第一次產(chǎn)生了某種疑惑。于是她用稚嫩卻清亮的童音,對著母親對著妹妹,也對著過去的自己,問道,你們?yōu)槭裁匆??自那之后,再去寺廟,溫星依舊隨母親跪拜著佛像,而泠月卻更喜歡躲在佛像后,看著眾生……

后來,泠月和溫星考進了同一所大學(xué),泠月進了生命學(xué)院,溫星進了經(jīng)管學(xué)院。泠月選擇繼續(xù)深造,溫星選擇進入社會。幾年后她們又去了同一座大城市,打拼多年,泠月成了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試管嬰兒專家,溫星成了著名跨國公司的中國區(qū)高管。

那時的兩姐妹,光鮮而又充滿成就感,她們大約真是護士口中所說的,有福之人。只是后來,一個男人闖入了溫星的生活……

泠月一直認(rèn)為,能娶到溫星,是那個男人的福氣??苫槎Y間歇,她站在拐角,清楚地聽到那個男人的母親,對著七大姑八大姨宣揚,女人,就該以家庭為重,結(jié)了婚,就該放下事業(yè),在家相夫,在家教子!

“你兒媳婦長得那么漂亮,錢掙得那么多,你還有啥不滿意的?”

“年齡這么大,35歲了,孩子都不一定生得出。不會生孩子,娶她那有什么用?”

泠月終于懂得了,為何婚宴上的溫星,待人接客,那么面面俱到,像極了她工作中時刻緊繃神經(jīng)的樣子,努力得讓人心疼……

后來,也是一個除夕,她受邀去溫星家吃年夜飯。

洗碗時,泠月知道了自己受邀的原因——妹妹悄悄問她,有沒有什么方法,能讓自己快點受孕?

那時的泠月,正與干細(xì)胞課題組合作,通過基因擴增,將體細(xì)胞誘導(dǎo)成多能干細(xì)胞,從而為一些女性,修補受損的子宮。

一瞬間,她怔住了,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般,看著自己沾滿洗潔精泡沫的手,和一池的油污。一如多年前,看著那跪在佛像前的親人……

科技如此發(fā)達,可編輯基因,可定制孩子;可將體細(xì)胞誘導(dǎo)成干細(xì)胞,可用一片皮膚復(fù)制出一個完整的你!她甚至知道,有更先進的實驗室,已部分培育出大腦皮層,構(gòu)建起人腦的電信號通路。思維邏輯和記憶一旦被復(fù)刻,開啟的,將是人類的永生!

自己每天揭秘著生命的密碼,推演著永生的可能,而自己最親的人,竟還在因自然受孕的低效率遭著婆婆的白眼?因生不出孩子,被定義成一個無用的人?

多年前,那種恍然大悟的沖擊感再次襲上泠月的心。她終于懂得,為何眾生不覺苦,而佛陀卻將生死之流轉(zhuǎn),稱為“苦?!?。

只因眾生的無明,只因佛陀的已覺。只因溫星的惑,只因自己的知。只因佛陀在境界之外,自己,在人間煙火之外。

千言萬語,終化作一聲嘆息:“妹妹,沒有婚姻,我們也能過得很好。”

“泠月,或許你覺得我苦,但柴米油鹽、家長里短,這本就是人生酸甜,本就是,生活……”

“噹……噹……噹……”隆隆的鐘聲將泠月從過往的遺夢中驚醒,人群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焰火一簇簇沖上九霄,琉璃般的火彩照亮了整個云際,也映亮了泠月的臉龐。

她來到那個破碎的窗口,風(fēng)倒灌進來,她卻不覺得冷。那扇窗正對著大門,也正對著,滅諦庵……

毗迦羅衛(wèi)蔭蔽廣場上擠滿了跨年的人群,即使是廣場中央的枯樹,也張燈結(jié)彩。那原本是長在研究所門口的千年古木。震后的第一個春天,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古樹再也沒抽新芽。市政本想將樹移除,卻被擴張中的滅諦庵設(shè)法保留了下來。

母親曾講過一個故事:佛陀三次坐于琉璃王的行軍道路上,阻擋后者進攻自己的故土——毗迦羅衛(wèi)國。那時,琉璃王問坐于枯樹之下的佛陀,烈陽高懸,為何任其暴曬,而不尋一方有葉的樹蔭蔽?佛陀說,親族之蔭,勝于外人……

或許,正因了這層典故,這棵震災(zāi)的“罹難者”,成了新的文化地標(biāo)——枯木蔭。

今天,干枯的枝丫上,掛滿了遮天蔽日的星燈。夜風(fēng)獵獵,星燈隨風(fēng)躍動,一如樹枯死前,翻飛的綠帆。

可樹終究是死了,而佛陀,也終究沒能擋下琉璃王……

“不可否認(rèn),因為漫長的孕期、產(chǎn)假和哺乳假,聘用女性確實會讓公司承受一定的損失。另外育齡,同樣也是女性事業(yè)的上升期。體外子宮技術(shù),可以讓女性的事業(yè)不再因產(chǎn)子而斷檔,讓雇傭雙方獲得共贏,從而徹底革除女性在招聘中受到的歧視?!?/p>

泠月一身西裝,英姿颯爽地坐在主持人對面,演播室的大光圈打過來,照得她熠熠發(fā)光,與實驗室中研究員的形象派若兩人。

“墮胎也一直是沒有定論的倫理辯題。有了體外子宮,便是給了那些棄胎一個臨時的家,一絲生存的希望。即使從胎兒健康的角度,我們也有理由支持體外子宮,它能避免母親的不良習(xí)慣侵害到胎兒。醫(yī)生也更容易進行監(jiān)控,更早發(fā)現(xiàn)問題,優(yōu)生優(yōu)育?!?/p>

“但也有很多人對這項技術(shù)提出質(zhì)疑。”主持人提醒道。

“試管嬰兒技術(shù)誕生時,也同樣遭受過的質(zhì)疑。人們不是不接受技術(shù),而是不接受自己做第一批小白鼠?!?/p>

“封教授應(yīng)該清楚,如今外界的反對聲甚囂塵上,質(zhì)疑不僅僅來自于科學(xué)界。更多的,是來自社會層面的擔(dān)憂。體外子宮技術(shù)一旦成功,女性這一性征群體是否再無用處?世界是否將走向單一性別,即‘無性’?這勢必造成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的重新洗牌,而民眾,似乎還未準(zhǔn)備好迎接這一劇變?!?/p>

“歷史上有哪次革命性進步,是等全人類都準(zhǔn)備好后再夾道歡迎它的到來?我甚至相信,第一個學(xué)會用火的直立人,一定曾經(jīng)被燙傷過。生物技術(shù)、信息革命、基礎(chǔ)物理,這些都是支撐人類之樹發(fā)展壯大的主干,是生產(chǎn)力這座根基。上層建筑應(yīng)適應(yīng)主干,而不是本末倒置……人類沒準(zhǔn)備好,就遭遇的事情,還少嗎。就像是……”小劉注意到泠月嘴角的抽動,“地震……我們無法阻止地震的發(fā)生,只能設(shè)法讓自己,讓……親人……在動蕩,在劇變中活下來,不是嗎?”

采訪結(jié)束,隔音門被打開的瞬間,泠月才聽到外界的抗議聲,狂暴如拍岸的潮涌。

她在二樓的玻璃幕墻后站了很久,望著樓下一張張猙獰的面孔:“這里的玻璃,是防彈的吧?”

“可你的心,是肉長的……”

“不要以為你在岸上……”研究所所長一臉的恨其不爭,“現(xiàn)在半個研究所都被你拖下了水?!?/p>

從電視臺回來的泠月,剛進辦公室就被一頓劈頭蓋臉。她知道所長的目的。

“搬去開發(fā)區(qū)吧,起碼能遠(yuǎn)離紛爭,那里設(shè)施也好,我不懂你固執(zhí)個什么……”

為何要留下?為何要守著這老舊的實驗室?

只有泠月自己知道,她守著的,不過一根細(xì)若游絲的風(fēng)箏線罷了。

“你到底有沒有把握?科學(xué)院雖批準(zhǔn)了立項,但時間久了,壓力終有頂不住的一天。生物科技,只有成功了,人們才會意識到這不是洪水猛獸;不成功,它就永遠(yuǎn)是人類頭頂?shù)囊话褢翼斃麆?。人們恐懼的不是這把劍,而是未知……”

可佛說,一切都并非既往不變,一切,不過成住壞空……比如一個人,一個家,一座城……

兩年前的那天,本該是溫星一生最值得紀(jì)念的日子,生命的續(xù)曲,卻戛然而止成了命運的終章。

泠月永遠(yuǎn)忘不了接到那通電話時的緊張感,仿佛即將誕育生命的那個人是她。她星夜趕到醫(yī)院時,溫星已經(jīng)開了二指。

妹妹抓著姐姐的手,指甲幾乎嵌進了肉里,眼神渾濁而無助。

她對著男人聲嘶力竭:“我恨你!”

男人卻笑著說:“我愛你!”

而泠月隱隱嗅到了一絲的不對勁。

痛苦的掙扎整整持續(xù)了七小時……醫(yī)生的語氣漸漸從輕松變成了急迫,又從急迫轉(zhuǎn)成了焦灼。

“產(chǎn)婦年齡較大,子宮頸部、會陰及骨盆的關(guān)節(jié)變硬,分娩時不容易擴張。而且子宮的收縮力太弱……”婆婆終于緊張起來,捏著醫(yī)生的袖子不肯松手。而她原先掛在嘴邊的話是:“誰還沒生過孩子……”

“所以,剖吧!”泠月下了決心。

“一定要剖嗎?還是順的好……”

“再不剖,你孫子可能因為缺氧而變成腦癱!”

“媽,你回病房吧,這里有我和泠月?!眱鹤影l(fā)話了,溫星的婆婆極不情愿地蜷回了輪椅。她三天前跌了一跤,輕微骨裂,在男人的強烈要求下住進了醫(yī)院。

本來一切,都該很順利的,直到……

最開始,只是密集的顫動,泠月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視野內(nèi)的所有物件都飛快地脫離原先位置,互相碰撞著跌落地面……親人的呼喚、驚恐的哭喊,瞬間被刺耳的玻璃碎裂聲淹沒。無數(shù)人尖叫著狂奔,卻根本沒人知道到底該逃往哪里。

產(chǎn)科在10樓,這里的震感遠(yuǎn)比地面強烈。

泠月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可指尖、腳下卻碰觸不到任何一個固定的物體。她努力湊向墻角的三角區(qū),卻只見墻壁晃動著遠(yuǎn)離自己……

一道道綠影魚貫而出,手術(shù)室的門劇烈捭闔,猶如兩扇大功率的扇葉,一下下沖撞墻體的同時,玻璃大片爆裂……

她的心漏了一拍。

“溫星!溫星還在手術(shù)室!”混亂中,她努力找尋那個男人的位置。只要那個男人聽到她的呼喊,只要他去手術(shù)室為麻醉中的溫星擋開下墜物……可她卻分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不是錯覺!

“裴遠(yuǎn)!”

那一聲,撕心裂肺。男人回過頭,淚水脹紅了雙目。

“對不起……”

那場地震,遠(yuǎn)比她當(dāng)時以為的更加劇烈——8級,三十年不遇。

泠月永遠(yuǎn)忘不后來的事——她強穩(wěn)著顫抖的手,為腹部已經(jīng)劃開七層的溫星打進納洛酮。那時撐開器還架在子宮的切口,羊膜囊還未取出,醫(yī)療器具灑落一地,泠月甚至找不到縫合用的羊腸線……

地震在她們找到逃生通道的時候停了,可還會有余震。她背著溫星,一步步踏下10層樓梯,這里堆滿了倉皇逃竄的人們丟棄的各種物件,斷電后的昏暗,讓泠月步履維艱。她將舌頭咬出了血,逼自己保持清醒,看清腳下的路,保住背上的人。

“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樓下了,我給你找張輪椅,就沒那么痛了?!睕]有羊腸線,溫星的子宮并未縫合,泠月臨時找了條止血帶,為她綁住腹,可每個動作,都伴隨著一次撕扯。泠月知道注射了納洛酮的她,現(xiàn)在有多痛。

“我和裴遠(yuǎn),是在你的研究所門口初遇的……那天下著雨,我在那棵古樹下等車……”溫星的聲音,在耳邊,細(xì)若游絲,“裴遠(yuǎn)看見我,對我說,姑娘,雨天不能站在樹下,我有傘,你過來……我便真的走向了他,這輩子,再不曾離開……”

“休息會兒,但別睡著,我們馬上就到了……”泠月的腿下有液體滑過,一片冰涼。她知道,那是生命在悄悄流走……

“……泠月,你知道嗎?剛才你站在手術(shù)臺前的樣子,我以前……夢見過……”

這是溫星的最后一句話。

葬禮有一些草率,畢竟工作量一下子翻了好多倍,誰也不能太苛責(zé)誰。

裴遠(yuǎn)依舊站在主人家的位置。他做出了選擇,是救自己的母親,他并沒有錯,誰都沒有錯。

“怪只怪兒媳婦今年犯太歲,年初么出車禍,現(xiàn)在又……”裴遠(yuǎn)的母親站在親家母身旁,仿佛在安慰親家母,又仿佛在安慰自己。畢竟親家母失去了女兒,她失去了孫子。

自那日起,母親便食起了齋,當(dāng)起了在家居士。說是為溫星積福,愿她來生,能投個好人家。

而泠月遞交了“體外子宮”的課題申請,永遠(yuǎn)告別了熟悉的育胚臺。自此世上,再無“送子觀音”……

“古印度有個特叉利國,國王有十位王子,每位王子治理一個小國。老國王身邊有名奸臣叫羅瞰,他見國王老去,便起了謀逆之心。在殺死國王王后以及九名王子后,羅瞰劍指最小的王子——修婆羅提致……子宮內(nèi)膜偏薄,厚度3mm,腺體稀疏,腺管窄直……”

泠月戴著VR眼鏡,她的手指不斷屈伸,控制著無線內(nèi)窺機器人。微型機器人此前被注射進子宮實驗體,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泠月眼前的,是360°子宮內(nèi)景。

“……再加雌激素和孕激素……修婆羅提致治國有方,得各路鬼神敬重,于是一名夜叉現(xiàn)身警告,讓修婆羅提致得以及時攜家眷出逃。但倉皇間他們誤入歧途,糧盡水絕。修婆羅提致憐愛唯一的兒子,便打算殺掉妻子,與兒子分食……”

“咦~”小劉發(fā)出嫌厭的聲音,“你小時候母親就給你講這?”

佛教的本生因緣故事,是泠月兒時的睡前故事,稍微長大一點,便成了睡前讀物。一開始,她只是覺得諸如“尸毗王割肉救鴿”、“薩埵太子舍身飼虎”的典故過于血腥,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能讀出不同的內(nèi)涵。但不論故事內(nèi)核怎么變,自己心境怎么變,故事中自始至終縈繞的對女子的輕視和敵對,最終異化成為了泠月心中對佛學(xué)的輕視和敵對。畢竟佛陀常告誡比丘們,女色是蛇、是魔。于是要取九色鹿皮毛的,是愛美的王后;逼得乞食沙彌自殺的,是春心萌動的少女。美變成了罪,繁衍變成了惡,子宮,變成了不潔之物……

人造子宮懸浮在浸滿營養(yǎng)液的培養(yǎng)棺中,此時并無胚胎孕育其中,它看起來像梳了兩只辮子的小拳頭。便是這樣一個不潔之物,終有一天會努力脹大自己的二十倍,去包容另一個生命。而5個月前,它還只是一副3D打印出的光禿禿的纖維骨架。后來,干細(xì)胞被移植到生物纖維上,經(jīng)過不斷誘導(dǎo)和培養(yǎng),干細(xì)胞漸漸分化成了血管、結(jié)締組織和子宮內(nèi)膜。5個月后,生物纖維徹底降解,融合成了機體的一部分。

泠月摘下VR眼鏡,站在玻璃棺前。眼中,是人造子宮,也是自己的倒影。

它,不潔嗎?

除夕過后,當(dāng)所有人還在享受與家人團聚時,泠月取出另一枚改造過的囊胚,獨自開始了“著床”實驗。她每天監(jiān)控著胚泡的發(fā)育,看到胚泡附著在了“子宮”壁上;看到只有一個細(xì)胞厚度的滋養(yǎng)層發(fā)育成胎盤;看到胎盤上蔓延滿細(xì)小的網(wǎng)狀血管;看到胚泡內(nèi)疊成管狀物;看到即將形成心臟的那團肌肉細(xì)胞;看到第一個心細(xì)胞開始收縮,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下,一顆透明的小心臟開始了跳動。這一跳,便是一輩子。

可胚胎卻自那天起,停止了發(fā)育……

那天,泠月戴著VR眼鏡,盯著“子宮”內(nèi)的一片死寂,默默坐了很久。她并沒有悲傷的理由,囊胚發(fā)育失敗的案例她過去做試管嬰兒時就曾見過多次,真正的子宮植入尚且有風(fēng)險,何況眼前的,不過一層簡陋的子宮內(nèi)膜;膜內(nèi),也不過一枚被編輯過的實驗品罷了。

可她第一次看到一顆幼小的心臟,在她眼前停止了跳動……

再回神時,她已身在滅諦庵內(nèi)。這天是正月十五,大雄寶殿內(nèi)人頭攢動,廣場上香火鼎盛,遠(yuǎn)遠(yuǎn)飄來的煙塵,竟有點嗆人。

她自覺地退到人流之外、佛像之側(cè),望著一隊又一隊善男信女,托著硬幣,前赴后繼地擠進大雄寶殿,爭相跪匐,將一輩子的心愿一股腦兒抖落給佛,留下三個響頭一炷香后起身。接著又頂上來下一波人。格式化得如同一套自動流水線。

本是佛門清凈之地,卻成了世上最欲念橫流的地方……

“施主,上柱香嗎?”

熟悉的聲音……當(dāng)她們看清對方的面容時,都略微吃了一驚。

泠月這次沒有拒絕,她接過比丘尼理德手中的香,插在了門庭冷落的羅漢像前。

理德有一絲的動容,她小心試探道:“施主,有所求?”

“小時候,我一直認(rèn)為本生因緣故事太過血腥,一直不理解為何為求佛法,婆羅門甘愿舍身喂羅剎鬼,虔阇尼婆梨王甘愿在身上剜千孔,燃千燈。稍微長大一點,我懂得了他們的做法,大約與‘朝聞道夕死可矣’是一個道理,只是文化不同,表達的方式不同罷了。畢業(yè)后,我進了生科研究所,幫不孕的夫妻圓當(dāng)父母的夢。我很愛我的工作,愛那種揭示生命奧秘的感覺。那段時間,為了增加囊胚的存活率,為了減輕取卵對女子身體的傷害,我廢寢忘食。因為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義,認(rèn)為我和婆羅門,和虔阇尼婆梨王一樣,是在造福業(yè)。直到我無意中參加了一場佛學(xué)講座,在場有聽眾問法師,佛教是否反對節(jié)育?法師說……”

泠月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不知覺地,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法師說,如要節(jié)制生育,須在精子尚未進入卵子之前,一旦形成受精卵再節(jié)育,即成墮胎的殺人罪……”

她轉(zhuǎn)過身,眼眸通紅:“之前我有心底一直有疑問,為何后來你只帶溫星去謁佛,再不問我要不要去……是因為我一直在殺人,一直在造殺孽對嗎?你覺得我罪業(yè)深重,覺得我不潔是不是?”

為保最終的成功率,醫(yī)生通常會多取幾顆卵子,多養(yǎng)幾管囊胚??勺罱K得以被植入母體的永遠(yuǎn)只有最質(zhì)優(yōu)的兩枚。求子心切的夫婦只看到最終的成功,卻看不到背后的無數(shù)次失敗,無數(shù)個被丟棄的胚胎。泠月一直在嘗試逃避那場講座的記憶,麻醉著自己,病人的笑容,生命的奧秘比什么都重要……可永遠(yuǎn)有病人在飽嘗得子的喜悅后,歡欣地尊她一聲“送子觀音”……

她恨透了這個稱謂!

縱有千言萬語,可最終從理德口中凝出的,卻只有一句:“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一股怒意橫貫胸口,仿佛要將泠月的心壓出了血……原來自己付出的,自己傷痛的,自己于苦海中拼命掙扎的,在那人眼里,不過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阿彌陀佛”?

“你說過,你潛心禮佛,是為超度溫星,為她來世投身,能找個好人家。但溫星已死,中陰身四十九天已過,該往生的已經(jīng)往生,該了解的業(yè)已經(jīng)了結(jié)了兩年!那你為何突然出了家?你失去女兒心里難過,你為求內(nèi)心的平靜而選擇除五蘊閉六根。你自己清凈了,可你還有家人,還有我??!我沒有除五蘊閉六根啊!你遁出凡塵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不斷有人從她們身旁借道,打卡似的找尋下一個可助實現(xiàn)愿望的高位菩薩??捎钟卸嗌偃苏嬲猩茦I(yè)造善緣了呢?他們所謂的努力,不過是將剛被撈上來的魚龜重投放生池,不過是為這座城市徒增PM2.5……

泠月再也受不了人群的擠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宏偉的大雄寶殿,對著光鮮人群中略顯灰暗的比丘尼,只撂下一句:

“你根本不是在度化溫星,你不過是在度化你自己罷了……”

回到實驗室的泠月,將死亡胚胎連同粗糙的子宮內(nèi)膜一起扔進醫(yī)療廢物箱。如果“人”是從受精卵開始,那么受精卵,就要從“子宮”開始。過去她從來都將子宮的意義理解成誕育生命的工具,卻根本忘了,子宮,就是生命本身!

她調(diào)來最先進的3D生物打印機,從搭建纖維架開始,培育起一個完整的子宮。

五個月后,隔著玻璃棺,泠月摘下VR眼鏡。眼前懸浮著子宮,還有自己的倒影。

她們不是不潔之物,而是,偉大的生命!

一周后,小劉完成了子宮激素水平和內(nèi)膜厚度測試,一枚全新的受精卵從液氮倉內(nèi)取出解凍,泠月親手將它打進宮腔。

“這枚囊胚啥時候培育的?沒找到精子和卵子的捐獻記錄啊,不知道有沒有遺傳病學(xué)……”

“是子宮的克隆體?!?/p>

“什么?”小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子宮和囊胚,是同一套基因,同一個‘人’……”

工作的空當(dāng),泠月喜歡坐在研究所的湖邊亭中,吹著和煦的風(fēng),望著粼粼的波。方便的話,她還會帶上一小袋面包。湖的另一頭,連接著滅諦庵后門的放生池,時不時有些幸運的魚龜,會突破放生池的網(wǎng)壩,逃到這方更大的天地中來。

這片湖的位置怪異,處于老城的高處,不類天然水路的走勢。湖的來歷,沒有研究員說得清,倒給了門衛(wèi)大叔吹牛皮的空間。

他總喜歡問剛來的博士:“你知道這湖的來歷嗎?”

當(dāng)博士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門衛(wèi)大叔便很得意:“嘿!別看你們一個個都是高知,這世間你們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

接著大叔娓娓道來:“相傳啊,這湖唐朝時就有了。武則天自認(rèn)是《大云經(jīng)》里的菩薩轉(zhuǎn)世,于是大興佛事。滅諦庵便是那時候建的,本來庵里還有座塔。這汪湖水啊,就是造庵和塔的時候取土的地兒……”

如果博士們露出質(zhì)疑的表情,大叔還會再加上一段,妄圖把故事說得更有板有眼。

“你們不信?那看看門口那棵樹,有千年了吧……相傳是當(dāng)年滅諦庵的一位住持,常在湖邊結(jié)跏趺坐。她俗世的女兒可憐母親被日曬雨淋,便在湖邊栽下一棵樹。親族之蔭,勝過旁人吶……可女兒不知道,母親已出塵,感覺不到日曬和雨淋。母親每每依然坐于樹下,并非求樹蔭蔽自己,而是讓樹,蔭蔽女兒的一片孝心……”

博士們看看樹,又望望湖:“瞎說,那樹與那湖,相隔那么遠(yuǎn),伴著樹,又如何同時伴著湖呢?”

“滄海桑田,今天的湖,就一定是當(dāng)年湖的位置嗎……虧你們肚子里那么多墨水,這道理都不懂……”

編故事嘛,門衛(wèi)大叔總能贏??蒲腥藛T講理據(jù),門衛(wèi)大叔只求開心??伤麉s服一個人,就是泠月。

他總說,這姑娘嘴皮子厲害,斗不過。有次下雨的時候,姑娘沒傘,躲在樹下,隔著雨簾跟他辯湖與樹的來歷。姑娘不像其他科研人員那么死板,而是天馬行空了跟他瞎扯淡……要不是后來被個帥小伙接走,他這大戲真得就此拆了臺……

只是大叔不知道,那個曾與他天馬行空的姑娘,已經(jīng)走了三年了……

湖本是滅諦庵的湖,今卻成了研究所的景;樹本是研究所的樹,今卻成了毗迦羅衛(wèi)廣場的招牌。研究所和滅諦庵,到底誰爭了誰的湖,誰奪了誰的樹。就像這湖與樹的來歷,就像這世間的紛紛擾擾,再無人說得清。

泠月坐在湖邊,喂著魚龜,想起了溫星,想起了母親。昨天所長又來找她,說的還是那套理,末了不忘再問一次:“你到底為什么不搬?”

為何要留在這里?她編了很多理由搪塞,可真正心里的,不過一炷香、一扇窗、一縷風(fēng)箏線……

手機突然響起:“喂?泠月,胎兒指標(biāo)有點異常,你快回來看下。”

仍是那具玻璃棺,可棺中漂懸的子宮,卻已經(jīng)脹大了數(shù)倍,在深黃色的包裹膜下,子宮透著微紅,猶如一顆半熟的肉桃。

泠月看了看顯示屏上的數(shù)據(jù),并未慌張,仿佛心中已有對策。小劉卻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個,”小劉的表情有些尷尬,“我愛人現(xiàn)在在手術(shù),剛才岳母電話來,說她要去滅諦庵求佛祖保佑,讓我替她到醫(yī)院盯著……算了,不去了,反正有我丈人在……”

“去吧,丈夫該在。這里有我?!?/p>

“那我就……”他見泠月眼神堅定,似乎確實不需要他。

“小劉——”泠月卻突然將他叫住, “旁人的祈福,僅六分之一回向被度之人。還是要被度之人自己……”欲言又止,翕動的嘴唇終只吐出一抹自嘲,“算了,你快去吧……”

實驗室靜了下來,只聽到交換液的水流聲。

泠月坐在操作臺前,棺中的子宮懸于頭頂,仿佛是雙盯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著她提起針頭,扎進自己的臂彎……

被抽出的有機質(zhì)經(jīng)分離、提取,過導(dǎo)管輸入了羊膜囊。

直到顯示屏上的紅字重又回歸了綠色,她的心才真正舒了一口氣。恰在此時,水流之下,子宮似有微微顫動,那光滑的宮壁上,隱約顯出一道輪廓,竟是只——小手的形狀。

泠月心下一震,她伸出手指,觸向那只小手的位置。雖隔著玻璃棺和交換液,可她分明能感到那絲柔軟,那種生命特有的溫暖。

她的另一只手不知覺地?fù)嵩诹俗约旱母共俊嗄曛?,那里,也曾真實地孕育過一個生命。剎那間,我嗔、我執(zhí)、我障、我癡一時絞纏,猶如萬千道破閘之水縱橫沖涌,終化作奪眶而出的汩汩淚流……

悔恨嗎?對誰?又為誰?

突然,迷蒙中一道黑影劈蓋而來,一把抓住泠月的手臂。

“你在干什么?”望著操作臺上的針腔,他心下一沉,仿佛瞬間明白了一切,“子宮和胚胎的基因,來自同一個人,那個人,到底是誰?”

捏著基因?qū)Ρ葓蟾?,小劉在湖邊找到了泠月?/p>

“博士剛畢業(yè)時,我有過躊躇,進研究所是不是我想要的?兒時心中有夢,成長卻只教會我現(xiàn)實的殘酷。實驗就是孤獨的試錯,若出不了成果,一輩子便是伴著青燈古佛?!彼蜚鲈碌谋蹚?,袖口已經(jīng)挽下,遮住了觸目驚心的滿滿針孔,“可說到底,這只不過是一次實驗,我們的路還很長,你又何苦……”基因報告上一行鮮紅的結(jié)論,火舌般灼著他的手,“……拿自己當(dāng)培養(yǎng)皿。”

子宮、胎兒,都是泠月自己的克隆體,一如同卵雙生的妹妹……

“子宮雖是真正的子宮,但很多東西,是孤立的一個子宮給不了的?!?/p>

“激素和免疫蛋白嗎?可我們一直有給胎盤輸送……”話還沒說完,小劉突然恍然大悟,“你終還是用了那個方案!”

胎兒與母體,時刻通過胎盤進行著物質(zhì)交換,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如同隔著長長山洞的一問一答。母體根據(jù)胚胎的發(fā)育調(diào)整激素分泌,而懷胎十月后的分娩發(fā)動,實際就是胎兒免疫系統(tǒng)成熟后對母體的排異。

可實驗室里的胎兒呢?仿佛“山洞”邊只有胎兒孤獨的吶喊,另一頭,卻無人傾聽,至少小劉曾是這么以為的。

但胎兒的各項指標(biāo)都很正常。合成器輸入的激素、免疫蛋白,一直在小家伙體內(nèi)完美地被接納并達成某種平衡,仿佛實驗從一開始就在每個關(guān)節(jié)上卡準(zhǔn)了正確的給藥時點和用量。小劉不是沒有過疑惑,但他寧愿將這種異乎尋常的順利理解成泠月高超的技術(shù)和奇跡般的好運。

他望向泠月的腹部。那里,應(yīng)該植入了一個應(yīng)答器吧,另一頭鏈接著的玻璃棺的數(shù)控中心。應(yīng)答器時刻將胎兒的發(fā)育情況反饋給泠月的身體,從而“欺騙”她的大腦,對胎兒的“呼喚”做出應(yīng)答,并將應(yīng)答結(jié)果復(fù)制給玻璃棺的算法系統(tǒng),從而為胎兒提供精準(zhǔn)給藥。

這是一場真正的人體實驗,除了沒有一個真實的胎兒存在于泠月子宮內(nèi),其余的一切,她都和一個正常的孕婦無異。而胎兒雖在體外,卻其實從未離開過“母親”。

“只是有時碰到復(fù)雜化合物,合成器難免無法及時調(diào)配,所以你就直接從自己的血中提煉……”小劉終于知道,為何泠月的臂上,有滿滿的針孔,“泠月,其實我們可以招募志愿者的……”

“志愿者不可能像我這樣時刻陪在實驗室。任何的差錯,任何的懈怠,都可能造成胎兒的死亡。雖只是一個實驗品,可畢竟,也是一條人命……”

“真的,只是這個原因嗎?”他曾見過泠月獨自在辦公室中,望著一張泛黃的照片,黯然神傷的樣子。也知道為何對這場實驗,泠月會傾注所有,努力到近乎偏執(zhí)。

“不說我了。你怎么會突然回來?手術(shù)順利嗎?”泠月勉強擠出笑容,她只想轉(zhuǎn)移話題。

“岳母突然打電話來,說她會回醫(yī)院,所以讓我不用去了?!?/p>

“為什么?”

“坊間有傳聞,說滅諦庵的枯樹代表了親族之蔭,所以她買了香去樹下祈福,卻在那里,遇見了位拾香的比丘尼。比丘尼對她說,佛教不相信有任何神祗能夠赦人之罪,也不相信罪能因祈禱而有所轉(zhuǎn)移。就像誦經(jīng)超度,并非誦經(jīng)本身有超度的功能。被度之人能否得度,只取決于他自己業(yè)識的感應(yīng)。佛無度人,業(yè)者自度。所以,與其在枯木之下焚香,不如回醫(yī)院去,讓病中的女兒知道,母親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慶生日這天,泠月帶著風(fēng)鈴花,去了墓園。

“……記得小時候,你說生日,是母難日,做女兒的怎忍歡慶?于是硬將慶生的時間提前了一天。可我還不知道你嗎?你只是垂涎那家新開蛋糕房的蛋糕,想提前一天嘗鮮罷了……”

“……從前慶生日,都是我們與母親三個人過,可現(xiàn)在,我就只有你了……”

“……胎兒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降世了,她對我很重要,對這個世界很重要。你在天上會保佑我,保佑我們的妹妹對嗎?”

“泠月?”

似曾相識的男聲,令她的心滯了一秒,回頭望向聲音的源頭,卻見一個男人,懷里有束風(fēng)鈴花,還有……

裴遠(yuǎn)?

震后的第一個除夕,他拎著兩提西洋參探望了母親,那是泠月最后一次見他。后來,聽說他的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為他張羅起相親,“災(zāi)后重建”順利展開,不久泠月就接到了裴遠(yuǎn)再婚的請柬。請柬上印著可愛的粉色愛心,打開后自動投射出新人的全息婚紗照。滿滿的幸福感撲面而來,隨之一起撲面而來的,還有新娘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

泠月將精美的請柬丟進病理性廢物回收箱,箱內(nèi)滿是人體廢棄物和動物尸體。她拿起手機編輯了條信息給裴遠(yuǎn),算是禮貌的回復(fù):“婚禮不去了,祝你人畜興旺,”

“五骨豐登”四個字終是憋住沒發(fā)……

那是她關(guān)于裴遠(yuǎn)的最后一點消息,從此再無半點音訊。曾經(jīng)至親的兩個家,因溫星的離去,重成了徹底的陌路人。

沒想到今天會在這里遇見他,只是他的懷里除了花,還有個……待產(chǎn)包?

泠月猜到了半分。

“夫人要生了?”

“這個嗎?”裴遠(yuǎn)看見泠月的眼神,“是三年前的待產(chǎn)包,當(dāng)年走得急,落在了家里?!?/p>

“哦?!?/p>

“明天是小月的預(yù)產(chǎn)期,我找待產(chǎn)包的時候,找到了三年前的這個,今天帶過來,想燒給溫星……”

小月,是裴遠(yuǎn)現(xiàn)在妻子的名字,明天,將是她和裴遠(yuǎn)孩子的生日……可同樣也是溫星的生日,不知以后裴遠(yuǎn)為孩子慶生的時候,會不會想起前妻……

泠月心中一陣酸楚,眼眶中已是抑制不住的迷蒙,她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泠月……”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孩子即將出生,這兩天我想了很多,為人夫為人父,最重要的是坦誠,所以今天我來了這里,想對溫星坦誠一切……你在這里,也好……”

心血猛得一涌,沖得泠月幾乎暈厥。

“一切已經(jīng)過去,你我不能永遠(yuǎn)活在愧罪的陰影里,不敢面對真相,面對溫星,面對自己……”

往事潮水般席卷進泠月的腦海,一幀幀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那是被她埋在心底的秘密,比那場講座埋得更深的過往。

四年前,她的科研成果獲得全國一等獎,慶功宴上,從來滴酒不沾的她開心地多喝了兩口。她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朦朧之中,聽到溫星讓裴遠(yuǎn)護她回家。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時,她感受到一個溫暖而厚實的肩膀,聽到靜謐之中,斷斷續(xù)續(xù)的渾厚男音:

“……是在醫(yī)院里……那次我去病房探望朋友,卻見一個女子被人群簇?fù)怼K膽阎斜е粋€剛出生的嬰兒,嬰兒柔嫩的手緊抓著她的長發(fā)……我從未見過那么美麗的笑容……隱約之中,我聽到人們喊那個女子——‘送子觀音’……”

“……我輾轉(zhuǎn)打聽到女子的工作單位,抱著忐忑的心想去碰碰運氣……那天也下著雨,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道令我魂牽夢縈的身影就躲在樹下,于是我走上前,對她說,我有傘,你過來……她便真就走向了我……”

裴遠(yuǎn)和溫星的初遇,美得像個童話,只可惜,王子和門衛(wèi)大叔,犯了同樣的錯……

錯誤本該就此打住,直到……

“……不能永遠(yuǎn)活在愧罪的陰影里,不敢面對真相,面對溫星,面對自己……面對母親!”

母親?!

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你對著溫星懺悔就算了,不要牽扯上母親,不要告訴她,我求你……”泠月眼角通紅,抓住裴遠(yuǎn)衣領(lǐng)的雙手,卻沒有一點氣力。

“對不起。人終是要面對?!?/p>

只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你跟她,說了什么?”泠月的唇,一片青紫。

“全部……”

“我不信,你對溫星見死不救她恨透了你,她不會見你,她已經(jīng)遁入空門,她不會見你!”一字字一句句,都仿佛是在自欺欺人……

“我在她受戒前,見的她。她受戒的,前一天……”

五雷轟頂!

根本不是在受戒前一天他見了母親,而是母親在見完裴遠(yuǎn)后,選擇了受戒……

身體無比的沉重,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徹底栽倒了下去……

四年前的錯誤,本該就此打住,直到……半個多月后,泠月敏銳地覺察到了身體的一絲異樣……

她懷孕了……

她將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內(nèi),那里沒有監(jiān)控……一根胚胎注射管深入她的子宮,不過里面不是胚胎,而是刮宮機器人。她戴著VR眼鏡,手指不斷屈伸,操控著微型機器人掃描子宮,她要找到那枚被詛咒的胚胎,然后……

突然,一道渾厚的天音透徹腦海:“如要節(jié)制生育,須在精子尚未進入卵子之前,一旦形成受精卵再節(jié)育,即成墮胎的殺人罪……”

仿佛瞬間回到了那場講座,法師的話如同一道命咒,令聽眾全部化成了兇惡的羅剎,鋪天蓋頂?shù)叵蛩韥怼?/p>

再回神時,泠月的眼前,標(biāo)記著一個被VR成像鏡放大的區(qū)域——一顆近乎透明的“泡泡”附著在子宮壁上,隱隱有一些枝狀血管,已經(jīng)深入宮壁。那是種子在為扎根努力,是生命在為生存拼搏!

如果說試管中受精卵的廢棄是物競天擇,那眼前受精卵的割除就是純粹的屠殺。

她要手刃,自己的孩子嗎?

“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快點受孕?”她的耳畔回蕩起溫星的聲音,想起溫星渴望的眼神,那雙與她一模一樣的眼睛。

一模一樣?!

溫星與她有著相同的基因,在生物學(xué)層面,這枚胚胎,同樣也可以是裴遠(yuǎn)與溫星的孩子。而且沒有任何檢測手段,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貓膩!

“屠刀”快速下落,泠月干凈利落地剔去那枚胚胎,裝入了液氮急凍箱。她懷孕19天,此時的胚胎,正如試管嬰兒實驗室中,5天期的囊胚,這種胚胎,植入子宮后有著最高的成活率。

她從未如此感激科技的力量,也從未如此感激這種力量被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命運在自己手里,那為何要跪?

科技一點點賦予人類決定自己命運的權(quán)力,人類從蒙昧中覺醒,漸漸屢直了自己的膝蓋。一切的錯誤,都可以被科技及時制止,甚至因禍得福!

泠月將想法告訴了裴遠(yuǎn),他們精心設(shè)計了一場車禍,將溫星送上手術(shù)臺。泠月親手將胚胎打入溫星的子宮,一切天衣無縫!

如果,不是那場地震……

“……泠月,你知道嗎?剛才你站在手術(shù)臺前的樣子,我以前……夢見過……”

那不是夢……

醒來時,泠月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墓園的醫(yī)護室內(nèi),裴遠(yuǎn)守在她身邊。

身子有一些無力,但她努力站起來,她要去見一個人,一刻也不能等。

“泠月……”

不管不顧地,她掙脫開裴遠(yuǎn)那令人厭惡的雙手,跌跌撞撞逃出醫(yī)護室……

裴遠(yuǎn)拎起她的包,準(zhǔn)備追出去,卻突然瞥見床單上,一抹觸目驚心的鮮紅。

包里的手機不停震動,他接了起來。

“喂?泠月,你在哪里?胎兒胎心異常,快不行了……”

拖著殘破的身軀,她回到市里,卻未去研究所。庵門5點就閉了,香花券售賣點已被抵上了玻璃片,整個滅諦庵,封得如一只密不透風(fēng)的鐵桶。5點前廣納百川,5點后不似人間。

“開門,我要見理德!讓我見理德!”她用盡全身的氣力叩著高門之上的銅環(huán)。

“你度的根本不是溫星,你度明明是你自己!”

她何其的殘忍,竟說下那樣的重話……

為何母親會在震后兩年突然遁入空門?她心中不是沒有疑問,卻從未深究原因。她責(zé)怪母親嫌她殺業(yè)甚重,卻從未給母親辯駁的機會。她偏執(zhí)地問母親和溫星,你們?yōu)楹我??卻從未嘗試了解,親人求的,到底是什么!

溫星早已往生,母親度的從來不是溫星,更不是她自己,母親度化的,是泠月,一直都是!

她自以為掌握了科技的力量,自以可以將一切錯失彌補得天衣無縫。只可惜,她的每一次僥幸,每一次逃避,都在背后累積成一部厚厚的業(yè)債。

科技,補得了一時的得過且過,補不了一世的緣業(yè)因果……

“求求你們,讓我見理德,讓我見我的母親……”

模糊的淚眼,哽咽的聲音,她感到身子越來越重,身下一片冰涼,仿佛回到當(dāng)年,那條昏暗的逃生道……

血?

孕婦的劇烈情緒波動會激發(fā)腎上腺素分泌,引起異常宮縮。而她,沒有關(guān)閉種在腹下的應(yīng)答器……

手機!她瘋狂搜索著身上的口袋,周身如扎染般被印下道道血痕。

突然,一抹亮光映入她的視線——一塊巨大的液晶屏,架在云梯上,正從研究所的內(nèi)院緩緩升向中天。屏幕上播放的,竟是她實驗室的內(nèi)景。此時無數(shù)身著無菌服的研究員穿梭于其中,場面一片焦灼……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甚至對首例人造子宮產(chǎn)子進行直播本就是她的提議。她要讓全世界看到,誕生的是正常的孩子,而不是猙獰的怪物。科技能造福人類,它不是洪水猛獸!

直播設(shè)備和巨型屏,提前備在了研究所,可預(yù)產(chǎn)期,本該在六周后,而不是今天……

“孩子?妹妹!”

巨型屏,如一面鮮明的旗幟,向整個人間昭示一種全新的生命即將降臨。消息迅速傳播開去,如一石激起千層駭浪,那些出于各種目的而蠢蠢欲動的暗涌,從各個角落奔騰而出,撲向研究所……

滅諦庵大殿中,則是另一番繁忙,比丘尼們穿梭其間,布置著供養(yǎng)佛祖的香花與法器,住持準(zhǔn)備了嶄新的功德簿去記錄善男信女的名字。今夜子時,這里將舉辦一場隆重的法會。

“隨我去取點香油吧?!弊〕謱Ρ惹鹉崂淼抡f道。

不似人間的燈紅酒綠,入夜后的滅諦庵一片寂冷,庵門一閉,這方小天地,就仿佛回去了千年以前,剩下的唯有青燈古佛……

可今天卻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鼎沸的人聲,越過高墻,從毗迦羅衛(wèi)國蔭蔽廣場一路透進滅諦庵。

“外面怎么了?”理德不解。

“一切皆是唯識所現(xiàn),六根未凈,才見六塵苦海。棄去五蘊,便四大皆空……”

突然,伴隨一聲嘯響,一簇火焰擊發(fā)而出,越過滅諦庵的頭頂,直沖研究所而去。

“焰火怎么橫著放?”另一位比丘尼嘟囔了句。

一絲不好的預(yù)感自理德心中升起。只見焰火一路破空,狠狠地扎進一個更亮的方塊,而那個方塊,竟是面屏幕?

緊接著第二簇……第三簇……天被劃破,道道血痕!紅點伴著刺耳的嘯叫,拖著長長的火尾,穩(wěn)準(zhǔn)狠地釘向同一個目標(biāo)。而那快被煙斑淹沒的屏幕,并未熄滅,它堅挺地屹于中天,固執(zhí)而忠貞地呈現(xiàn)著實驗室內(nèi)一個又一個忙碌的身影。

“泠月?”

未等住持反應(yīng),理德直沖滅諦庵的大門。

“理德!”

“既是佛祖慈悲,如何能對人間苦難置若罔聞?”

青燈古佛,庵中一日,人間千年,已變了天!

厚重的桐門一開一闔,墻外的嘈雜如失去屏障的潮水,一下子將母親澆透。

她這才發(fā)現(xiàn)通向研究所的大路已被輛輛警車?yán)卫慰厮?,無處釋放壓力的人群涌進毗迦羅衛(wèi)國蔭蔽廣場,如熔巖般朝研究所漫去。

“不要去,求你們不要傷害研究所的人。”母親合十著雙手,苦苦哀求著憤怒的人群。

“不要去,求你們不要傷害我的女兒……”她的哭訴就像那灰色的戒袍,和這個世界都格格不入。她不斷被擠兌,又不斷被淹沒,仿若淪落大海的灰色墨滴。

“不要去,求……”突然,她停止了哀求,朝著廣場入口的方向,再不遲疑。

那里,是整個滅諦庵的入口,買了祈福香的善男信女,會在火鼎處將香點燃。而此時,火鼎周圍亦圍滿了人,但他們不是善男信女,而是發(fā)射火焰彈的人,是傷害她女兒的人!

路過枯木蔭時,母親一把拾起樹根處那一束束屢禁不止祈禱香,將它們?nèi)可爝M了火鼎。香全部燃起,熊熊猶如焰炬。

她一路奔跑,一路將高歌憤慨的人群甩在身后,她跑到枯木之下,將所有的火,狠狠撒了出去……

那棵死了三年的樹,就是曝曬了三年的柴,只需一點星火,就能將世界整個吞沒。她每天拾香,每天將蒙昧的信眾勸返,卻未曾想到,今天,終是自己親手了結(jié)了那糾纏了三年的最后一點執(zhí)念……

瞬間,熱浪奔涌,火舌騰燃,紅光追天而去,空中的云,燦若朝霞,地上的磚,彤如窯燒。千年古木,粗壯的干,虬錯的枝,頂天蓋地,它燃起的剎那,如八炎火地獄的魔,掙脫業(yè)的枷鎖,咆哮著荼毒人間……

整齊的號子頓時變成倉皇的嚎叫,赳赳人潮,如被開水澆燙的螞蟻般驚散逃竄……

一整隊防爆警察在研究所門口嚴(yán)陣以待。門衛(wèi)大叔手持條凳,指揮著警察與暴徒的對峙,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rèn)為的。

裴遠(yuǎn)站在門衛(wèi)的身后,焦急張望著狂躁的人群。他之前被警察攔住,但在對門衛(wèi)出示了與溫星的婚紗照后,立即被當(dāng)成了自己人。

“泠月!”一道虛弱的身影刺入裴遠(yuǎn)的視線,他撥開層層防線,攬住幾乎倒地的泠月。

“帶我去辦公室,”泠月的一張臉,幾乎褪盡了血色,“快!”

屏幕上是實驗室實況,她看到助手們架起手術(shù)臺,看到助產(chǎn)士布置著一件件手術(shù)用具……看到所長嚴(yán)繃的面孔,看到小劉緊鎖的眉頭……

為何要實況轉(zhuǎn)播,為何要全世界親眼目睹一個嬰兒的降生?

婆羅門舍身喂羅剎鬼,虔阇尼婆梨王在自己身上剜千孔,燃千燈。朝聞道夕死可矣,可一人踽踽獨行有何用?眾生蒙昧于苦海,佛陀孤燈枯懸有何用?能救眾生的,是星星火,是萬點燭,是涅槃后重回人間的菩提薩埵!

她要將種子播撒出去,以一瞬間人們心底的震顫,來儀式性地宣告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

回到辦公室的她,徑直撲向桌子最底層的抽屜——那張泛黃的全家福下,赫然躺著一只漆黑的恒溫匣。

所長聞訊趕來,他擠在門口,心“咚咚”直跳,猶如等待一道奇跡,等著泠月親手開了那個匣子。

卻空空如也!

“不可能……東西呢?該在這里,我藏在這里的!”

“是什么?”所長一下子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他相信泠月,一直信,不論研究員們?nèi)绾渭钡孟駸徨伾系奈浵仯徽撔⑷绾卧偃嵝阉旱闹笜?biāo)非常不好。他卻不死心,他知道泠月一定留著后手,所以緊攥著拳頭,對著泠月的計劃一步一個腳印在完成。只等她回來,為這件曠世之作畫上點睛之筆??涩F(xiàn)在,卻只見一個近乎崩潰的泠月……“不管是什么,找!調(diào)監(jiān)控!翻遍整個研究所給我找!”

十分鐘后,保安押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清潔女工來到辦公室。

“封教授的辦公室從來不要求清潔工打掃,為何你今天會進出?”

保安十分鐘的逼問,硬是撬不出分毫。

不知何時,泠月?lián)荛_人群,來到清潔女工面前:“那是個正常的孩子,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和從娘肚子里掉下的肉沒有分毫區(qū)別……”

研究所外的波濤雖有吞天之勢,卻抵不上這悄然滲入的毒液。

她知道為何對方選擇的是清潔女工,也知道這社會底層的女人,為何甘愿為了可能并不豐厚的酬勞,鋌而走險。

“她會蹬腿,會砸吧嘴,會在夢里笑……她是我懷了十個月的骨肉啊……”

明亮的燈光下,滿襯衣的紅痕,觸目驚心,可最令人膽寒的,是泠月幾乎被浸透的褲角。

“封教授……你……”女工難以置信地望著那抹絳紅,“你在流血……”

女工生過孩子,她知道眼前的一幕,意味著什么。

“咚”的一聲,不知是不是太虛弱,泠月跪在了清潔女工的面前,雙眼已是止不住的淚水。

“我求求你,那根試管,那管在危急關(guān)頭維持大腦血氧量的增氧劑,你到底藏去了哪里?”

為何要跪?原來從不需要理由,科學(xué)也好,迷信也罷,都不過是愿所愛之人,能一生平安。

“湖……我扔進了湖里……!”

“泠月!”裴遠(yuǎn)緊跟著一道疾風(fēng)沖出實驗大樓。

“湖的哪兒?”所長瘋狂晃動著清潔女工,可她此時失魂成了一個淚人,再無言語。

漆黑的夜,將人間籠得密不透風(fēng),流深的湖水,看不出一絲的波瀾。

突然,一個黑影躥進湖邊亭,她攀上欄桿,縱身一躍而下。

“湖邊亭,是湖邊亭……”保安匆匆趕來,“監(jiān)控顯示,傍晚女工鬼祟地進了湖邊亭!”

女工求的也是一方蔭蔽,掩蓋賊心的蔭蔽……

另一邊,實驗室一片焦灼——助手們慢慢排干玻璃棺中的培養(yǎng)液,導(dǎo)管一根根被斷開。那顆濕滑的“肉球”漸漸現(xiàn)身出原本的鮮紅,兩人合力,將它撈上了手術(shù)臺。

“剖宮”沒什么難度,沒有宮縮,沒有陣痛,只以刀尖輕輕一劃,微黃的羊膜囊便冒出了冰山一角。撐開器被架上切口,隨著冰冷金屬的一次次拉動,切口擴大數(shù)倍。主刀醫(yī)生展開雙臂,探入子宮,將羊膜囊整個抱出。

胎兒沉睡在半透明的羊膜囊內(nèi),囊內(nèi)羊水漾動,胎兒鮮嫩的身形隨之若隱若現(xiàn),猶如一只即將破繭的蝶蛹。

羊水在醫(yī)生劃破羊膜囊的瞬間傾瀉而出,一團粉色露出了廬山真面目,靜靜呈現(xiàn)在醫(yī)生濕漉漉的手上,猶如一塊曠世的璞玉。

大屏幕將生產(chǎn)的每個細(xì)節(jié)展露無疑??汕≡诖藭r,四五枚火焰彈齊射而出,撼得大屏幕一陣顛顫,畫面幾乎被沖天的紅光整個障蔽……

突然,不遠(yuǎn)處的商場外屏閃起了亮光,呈現(xiàn)的,是同樣的實驗室,同樣的手術(shù)臺,同樣的一團粉紅。緊接著,目力可及之處,第二面、第三面……無數(shù)面巨型屏接連亮起,在漆黑的夜中,如星星火,如萬點燭,將整座城市連成了一片璀璨的銀河。

暴動的人群再也無法蒙蔽人們的雙眼,每個人都清晰地看到醫(yī)生手上托著的,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類嬰兒。沒有尾巴,沒有翅膀,沒有三頭六臂。所有對人造子宮的誹謗都不攻自破,廣場上的叫囂聲瞬間消失,以至于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臍帶被剪斷后……

沒有哭聲!

“沒有!”

“沒有……”

泠月、裴遠(yuǎn),連同另外幾位水性好的同事在湖底搜尋。上浮換氣,又匆匆下潛,卻一無所獲。

“太黑了,水下什么都看不見,只能瞎摸!”

“探燈呢?架探燈?。 彼L對著岸上眾人大聲怒吼。

卻只見面面相覷,半夜,去哪里調(diào)大功率的探照燈,即使能調(diào),也需要時間。

恰在此時,四五枚火焰彈裂天而過,炸在屏幕前,將研究所的夜整個點亮。

所長撥通了一個號碼:“喂?布置你一項艱巨的任務(wù)……”

門衛(wèi)大叔放下手機,對著扼守大門的數(shù)排警察,高聲喊道:“孩兒們!一隊留守,二隊跟著我,反攻,搶焰火!”

隔著水障,焰火“隆隆”如天際的悶雷,聽起來很不真切。但水底卻被映亮,泠月看見厚厚的水草仿佛一層綠毯,將湖底整個蓋住。千孔萬隙中,要找一根試管,如大海撈針。

她快撐不住了,不論是下潛還是上浮,仿佛都要千鈞的力氣。她想歇息,想放棄掙扎,就這么舒服地懸浮著,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子宮里,因緣未結(jié),罪業(yè)未添,她只是單純的沉睡著的嬰孩。

突然,一陣詭異的悶響自湖底傳來,那聲音,比頭頂?shù)摹袄坐Q”更加渾厚,仿佛薩埵太子舍身飼虎時,骨被折斷,根根剝離出肉體的聲音。

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下一秒,整個湖底劇烈晃動起來,她看到無數(shù)道黑影掙破水草的囚籠,裹挾了滾滾的泥沙沖天暴漲而去。湖水翻涌,如被神明攪動的一鍋沸湯。

“怎么回事?”岸上之人,都清晰地聽到一聲聲尖叫自廣場的方向傳來,而自己腳下,陣陣顫動。

“樹倒了,咱們的樹被燒斷了!”嘈雜的聲音自所長的聽筒中傳來,“千年的樹,綿延的根,我早說過,湖與樹,本就血脈相連!”

翻滾的泥沙降低了湖底的能見度,可就是這抹光影的斑駁,令泠月發(fā)現(xiàn)了一絲隱隱的反光——試管,靜靜地躺在一截次生根的叉間。

可來回沖涌的湖水,卻令她始終無法穩(wěn)住身形,去觸碰那最后的“毫厘之間”……

據(jù)說,經(jīng)歷了成、住、壞、空四個中劫,便完成了一次大劫。壞劫的四十九次大火災(zāi),可從無間地獄,一直燒到色界的初禪天;壞劫的七次大水災(zāi),可從無間地獄,一直淹到色界的二禪天;最后一次大風(fēng)災(zāi),可從無間地獄,一直吹到色界的三禪天。三界之中,無一微塵,不在劫難逃。壞劫過后,空劫至終,便是,重生!

“刀!”裴遠(yuǎn)冒出水面,聲音撕心裂肺。

再浮上水面時,他懷里抱著的泠月,不省人事。而泠月的發(fā),已斷盡……

裴遠(yuǎn)瘋狂呼喊著泠月的名字,哭著給她做心肺復(fù)蘇……

小劉穿著無菌服,呆呆地望著這一幕。他是來告訴所長,嬰兒沒有呼吸的,卻未曾想到,沒有呼吸的人,變成了泠月……為什么?

為什么眼前的這一幕,那么的似曾相識?

“……而佛陀,終究沒能擋下琉璃王……”耳邊,傳來泠月熟悉的聲音。

“然后呢?琉璃王攻入毗迦羅衛(wèi)國了嗎?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過去的一幕幕浮現(xiàn)在小劉腦海中,他記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問過這個問題,也記得泠月,始終沒有回答。

后來,他自己查了故事的結(jié)局:

毗迦羅衛(wèi)國當(dāng)年的統(tǒng)治者,是佛陀的堂弟——摩訶男。面對瘋狂屠城的琉璃王,他提出了一個請求:讓他潛到水底去,在浮出水面前,任由釋迦族人逃亡。待他出水后,再將未及逃走的釋迦族人集體屠殺。

琉璃王答應(yīng)了,可摩訶男入水后,卻再未出來。琉璃王派人潛進水底查看,才發(fā)現(xiàn)摩訶男將頭發(fā)緊緊纏在水底的樹根上,早已經(jīng)死了……

摩訶男,是琉璃王的外祖父……

小劉是哭著回到的實驗室,所長對他說,快帶著增氧劑回去,不要讓泠月白死。

泠月……死了。

無數(shù)亮起的巨型屏,一面接著一面重又熄滅,因為嬰兒沒有哭聲。

漆黑的夜中,唯有研究所那塊巨幕,孤獨而執(zhí)著地圓著那殘破的夢。

攻擊早已停了,廣場上的人,都屏息凝視著焦糊屏幕中,正在直播的搶救,再無人提今晚來的目的。

那個偷盜的清潔女工,跪在地上,對著屏幕不斷地磕頭,她口中的嗚咽,已不知是祈禱還是懺悔……

嬰兒靜靜躺在一塊襁褓之上,襁褓表面,印著可愛的風(fēng)鈴花……那是再普通不過的襁褓,再普通不過的花,普通到在人們的生活中隨處可見,普通到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那再平凡不過的母愛。

醫(yī)生仍未放棄,可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多的人心知希望渺茫。他們親眼見證了一個生命的消失,而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屠刀。小聲的嗚咽,自廣場的每個角落傳來……

突然,錯覺一般,寂靜的夜空中漾過一聲輕嗽,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嗆咳。只見嬰兒眉心一皺,“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仿佛洪水沖破了堤壩,淤在人們靈魂深處的最后一絲驕矜,隨著那一聲響亮的啼哭,徹底分崩離析。無數(shù)的人,淚流滿面。

恰在此時,渾厚的撞鐘聲,自不遠(yuǎn)處的滅諦庵里陣陣傳出,空靈而悠遠(yuǎn)。鐘聲伴著嬰兒的哭聲,扶搖,直上天際……

“為什么,要撞鐘啊?”一位女子放下手中的標(biāo)語牌。她擦了擦哭花的臉,問身旁緊抱條凳的大叔。

大叔說:

“三千大千世界,無一微塵,不是菩薩舍身命處。今天,也是菩薩的生日啊……”

作者簡介

東心爰,90后小白領(lǐng),科幻小萌新。偏好社會向有人情溫度的科幻作品??苹眯≌f《消失的宿主》《SN 0》發(fā)表于“不存在科幻”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