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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神話的文化解碼與多維重構 ——由“如何重述中國古代神話”說開去
來源:文學報 | 李學斌  2021年04月26日09:16
關鍵詞:神話 山海經 繪本

主持人語

“三星堆遺址考古的重啟,進一步印證了《山海經》神話世界的真實性,特別是一株青銅神樹,上棲九只鳥,與《海外東經》所記極相似,一時驚艷世界。

《山海經》與三星堆遺址似乎處于三千年前同時代的文化。而《山海經》從來是孤寂、無聲息地存在著,雖然它孕育過《紅樓夢》《西游記》《封神榜》《鏡花緣》《楚辭》,但它從未轟動過。

近兩年取材于《山海經》的《新說山海經》悄然出現(xiàn),試圖開啟《山海經》神話世界密庫的鑰匙。它的繪本系列《白鹿記》已走進了馬來西亞、意大利讀者群中。文學的傳播終究是潤物細無聲的。 ”

——張錦江

中國古代神話多源自于《山海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指出:“中國之神話與傳說,今尚無集錄為專書者,僅散見于古籍。而《山海經》中特多?!痹嬖凇吨袊糯裨挕分幸舱f:“論其自強不息的剛健,戰(zhàn)天斗地的勇武,舍己為人的博大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韌,種種精神,實為中國古代神話特色,比之諸國,實有過之,并無不及?!币陨险撌觯瑹o不道出了《山海經》在中國文化史上的獨特地位。

問題是,《山海經》成書年代久遠,其神話輯錄大多雜亂粗略、語焉不詳。正如學者浦安迪所言:“《山海經》里描述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生物,但是沒有講清楚它們的來龍去脈……”但換個角度看,也正因為《山海經》中的神話敘事粗陋、簡單,故而后世與之相關的藝術創(chuàng)作才得以閃轉騰挪、想象翩飛。

細究起來,漢代以后,歷朝歷代學者依賴并參照其他文本對《山海經》的注解、研究從未中斷過。與此同時,民間文學和文人創(chuàng)作層面,對《山海經》中神話故事的“重述”也綿延不絕。這一點從民間流傳甚廣的不同形態(tài)的“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神話故事可以見出。這些民間形態(tài)的“神話講述”與文人專屬的“神話改寫”(如魯迅)與原初的《山海經》底本統(tǒng)合起來,就構成了《山海經》神話故事的源流。而梳理上述兩種形態(tài)的“神話重述”后不難發(fā)現(xiàn),其大體上都采取了“多維融合”與“想象重構”兩種不同方式。

“多維融合”是指創(chuàng)作者通過“互文印證”的結構方式,以原初的《山海經》神話為底本,將不同文化典籍與民間流傳的神話傳說連綴起來,融合成一個內容更加完整的神話文本。如動畫電影《女媧補天》就融合了《通俗演義》《淮南子·天文訓》《淮南子·覽冥訓》等典籍中的相關記述,形成一個更加系統(tǒng)化的上古神話故事。

法國符號學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在《詞語、對話和小說》中認為:“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是對“其他文本假定的集合”,所以必須通過“互文本”來理解文本。就目前而言,這樣一種“雜取種種,合成一個”的“互文法”,可謂《山海經》“神話重述”最為可靠的方式,緣由就在于,其能很大程度通過多元解讀、闡釋、勾連挖掘出大眾文化民間神話傳統(tǒng)(大傳統(tǒng))背后所隱逸的中華文化深根,從而很好地規(guī)避精英文化書面?zhèn)鹘y(tǒng)(小傳統(tǒng))所造成對史前文明真實文化面貌的遮蔽。

而“想象重構”則是指創(chuàng)作者把原有的簡約神話文字當做“一粒種子”,通過合理想象再現(xiàn)上古社會情境,編織故事情節(jié),塑造神話形象,從而構織出一個新的神話故事。其筆法特點是“一點因由,隨意點染”,其價值取向往往在于“借古喻今”“古為今用”。典型的例子就是魯迅《故事新編》中《補天》《奔月》《理水》《鑄劍》等作品。當然,優(yōu)秀的神話“文本重構”并非當代意義上隨心所欲的情境創(chuàng)設、想象生發(fā),而是上古神話文化內涵及其背后文化預設的傳達,是其原始文化“空框結構”背景下的情節(jié)演繹,它同樣是一種“帶著腳鐐”的舞蹈。

以上述標準來衡量,張錦江作為小說家,由其擔綱主創(chuàng)的“新說《山海經》系列”既不是“雜取種種,合成一個”的“多維融合”,也非純粹的“只取一點,隨意點染”的“想象重構”,而是“互文”與“想象”各取一分、各展所長的“復合創(chuàng)造”,這或可視為《山海經》神話文本重構的“第三條道路”

。

通觀“新說《山海經》系列”十二卷、一百二十篇“新神話小說”,無論創(chuàng)世英雄還是山神精怪抑或是奇獸趣禽,著者都不僅借助寥寥數(shù)語原初記載而想象漫溯,逐漸生發(fā)、鋪陳出洋洋百萬言的系列故事,而且其中也融合了古代典籍、民間傳說,甚至異族神話等多重文化元素。

比如《山海經·西山經(西次四經)》中有關白鹿的記載為:“又北百二十里,曰上申之山,上無草木而多硌石,下多榛、楛,獸多白鹿?!绷攘榷俗?,僅交代了上申山的地理方位、山體面貌,至于白鹿的生物屬性、生活情狀僅有“獸多白鹿”一點線索,這就給神話重述和文本重構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也由此,“新說《山海經》系列”神話小說從多個層面展開了“復合重構”:

其一,變單線索“空間敘事”為時、空融合“復合敘事”,有效拓展了《山海經》神話敘事空間,還原了中華文化的原初形態(tài)。

就體裁而言,《山海經》應屬先秦散文,其寫山川河岳、部落英雄、神怪草木無不顯示出特有的空間敘事特點,總體為靜態(tài)敘述。這一點和西方神話多以時間維度講述故事,注重細節(jié)描寫和過程鋪陳的敘事方式絕然不同。

正因如此,“新說《山海經》系列”中,張錦江及其團隊適時改造了“新神話小說”的敘事方式——內容上,延續(xù)原有的空間敘事特質,以上申山、峚山、幽都山等空間結構為線索鋪陳故事,與此同時,也通過合理想象,增加了早晨、傍晚、一百零三歲、一年一次、三月初一等時間敘事元素,讓神話故事情節(jié)在時空交錯的遼遠背景下展開,由此營造出上古文化蠻荒、混沌、古樸的原始質感。

其二,整合“互文融合”與“想象重構”雙重神話重述筆法,從多元視角呈現(xiàn)華夏民族傳統(tǒng)文化預設,體現(xiàn)了原始文化背景下的民族集體無意識和民族精神。

《山海經》記載的“獸多白鹿”區(qū)區(qū)四字被演繹為洋洋七千余言的“新神話小說”《白鹿記》。那么,這個脫胎換骨的新神話文本緣何而來呢?這里,著者首先采用了“互文法”。就是從《山海經》底本諸多記載中擷取相關記述作為素材,經過融合改造,化為白鹿、海蛇、海雕等形象的有機構成。比如,從《西山經·西次三經》《北山經·北次三經》中分別擷取了峚山、幽都山這兩個地理意象;從淸代汪紱、明代蔣應鎬、明代胡文煥的圖本《山海經》中擷取了白鹿、大蛇、蠱雕的神獸形象元素。其次,確定空間方位和時間線索后,通過“一點因由,隨意點染”的“演繹法”,合理想象,大膽虛構,編織出“白鹿千里采藥”“漁夫老貓頭恩將仇報”等核心情節(jié),從而成就了新的神話故事文本。

其三,以“古今雜糅”形式,統(tǒng)合中華神話多種文化意象完成神獸形象改造,在體示上古原始文化同時,彰顯民族思維方式和中華文化精神。

仍然以《白鹿記》為例。在筆者看來,故事里的白鹿是四重角色的融合:知恩圖報的義士、扶危助困的俠客、仁愛無私的圣者、勇毅無畏的戰(zhàn)士。而且,在它和一百零三歲的叔公之間,還隱現(xiàn)著亙古不變、生生不息的扶助弱小、善惡有報中華文化民間樸素價值觀的精神傳承。

具體說,白鹿不止是神獸形象,同時也是文化意象,其中既映現(xiàn)著民間祥瑞文化的底色,也融匯著儒家道義的神髓,同時還彌散著俠義行動的精氣,以及勇士抗爭的風骨。所有這些元素融彼此勾連、相互支撐,就熔鑄為知恩圖報、扶危濟困、勇毅果敢、忍辱負重、敢于犧牲的神獸英雄形象。

其四,文字敘事與圖像敘事交相輝映的神話原型編碼和生命意象重構,不僅承續(xù)了《山海經》圖文并茂的圖說傳統(tǒng),而且達成了對中華文化根脈的發(fā)掘與追溯。

從《白鹿記》“新神話小說”及繪本實際情況看,繪者顯然是在古本《山海經》圖畫基礎上,又融合了諸多審美現(xiàn)代元素,從而讓故事里的白鹿、巨蛇、海雕、獨角怪等神話形象在葆有簡單奇幻、怪誕神秘原始造型同時,又適度融入了夸張變形的擬人化造型特征,從而形成了“古今雜糅”“古為今用”的獨特風貌,達成了與新媒體時代兒童讀者情感心理、審美趣味的某種對接與呼應。

總之,在筆者看來,“新說《山海經》系列”作為“新神話小說”探索文本以其當代審美視野、全新價值判斷對中國遠古神話展開深度開掘、多元闡釋、審美重構,可謂給《山海經》神話“跨文體重述”開辟了一條新路。這一藝術實踐及其所凝結而成的“新神話小說”系列不僅是中華上古文化的當代復現(xiàn),更體示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時代創(chuàng)新,其之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弘揚與普及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