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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瑪央金散文中的文學語言
來源:文藝報 | 高 平  2021年05月10日11:42
關鍵詞:完瑪央金

我第一次去甘南藏族自治州是1963年的9月,和藏族學者、詩人丹真貢布在瑪曲的一間小土屋里住了較長時間。當時的瑪曲縣城只是坐落在大草灘上的一二百間土坯小屋,屋頂多是鐵皮,還不及別處的一個普通小村莊大。竟然有一家建在地窩子里的新華書店,上面蓋著碧綠的草皮,工作人員只有一個。令人難忘的是后面的墓群埋的死人比活人還多。論自然風光可真是美得醉人,我的詩《明月出草原》就孕育在那里。那一年我沒有去卓尼,后來知道,誕生在卓尼的藏族女詩人完瑪央金那時才剛一歲。

我第二次去甘南是在“文革”后半期的1972年的11月,是和一位作曲家被派去體驗生活的。我們在夏河看到的拉卜楞寺已經被拆毀了五分之四,剩下的房屋成了人民公社的手工作坊。在首府合作,我們沒有見到任何甘南文學界的人。后來知道,那時的完瑪央金正在合作上小學。

我第三次去甘南是1980年的12月,是應恢復工作的甘南文聯的邀請,與汪玉良、曹杰一起去給業(yè)余作者們講課。我們三人交叉著講了好幾天,并閱讀他們的各種作品,提供修改意見。作者中有一個18歲的藏族女孩,詩寫得不錯,人少言寡語,文靜而靦腆,她就是未來的詩人完瑪央金。

在那以后的許多年里,在甘肅的一些文學活動中,我們就常見面了,她的作品我也讀過不少,卻竟然不曾評論過她,總覺得欠了一筆甘南文學的債。對于甘南的重要作家,我雖然評論過丹真貢布、尕藏才旦等人的作品,但完瑪央金是不能忽視的。

不久以前,她寄給我一本散文集《洮河岸上》(四川民族出版社2020年1月第1版)。這是她繼《觸摸紫色的草穗》之后的又一本散文集。我讀完以后,還真的有許多話要說,因為這是一本難得的散文集,它相當集中地寫了她的童年少年時期家鄉(xiāng)的人和事,書中風情萬種,民俗獨特,時代烙印深刻,場景已不再現。文章筆法細膩,意切情真,像一厚本用文字翻拍的社會影集,具有歷史與文學的雙重價值。但我不想為它寫一篇泛泛的、全面的評論,只想談談完瑪央金書中的語言,因為這一點在她的散文中表現得更為突出,且很少有人談及。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換句話說,文學的基本要素是語言,文學之所以能稱為文學是因為它使用的是文學語言。這個文學的基本常識、文學的基本要求、同時也是文學的最大優(yōu)勢,卻往往被人忽視,在許多文學作品的討論和認知中,語言問題經常會遭到諸如主題、題材、體裁、結構等問題的遮蔽和干擾。殊不知一部文學作品的成敗,語言是起著決定作用的。

究竟什么樣的語言是文學語言?學術界似乎沒有一致的定論。就像什么是詩一樣,古今中外有數不清的說法,至今也沒有一個絕對正確的定義,因為文學和數學不同,由于觀點、認識、角度、愛好、需要甚至心境的不同,不可能得出如同一加一等于二那樣的結論。不過有一點是應當明確的,那就是必須首先把通順和達意排除在外,因為能夠把話語說通順、把意思表達清楚是一切語言的最低要求,遠遠上不了文學語言的臺階,正如我們界定什么是人,不能把會呼吸會吃飯當作條件。下面依我對文學語言的看法來談談完瑪央金的散文。

精確性。曾有一位作家說過:任何一個意思都可以有十幾種不同的語言表達方法,作家的責任就是要找到那最恰當的一種。文學語言應當是描述一切事物、表達思想感情最精確的語言,也就是經過反復選擇的、最恰當不過的語言。完瑪央金在“巷道”一節(jié)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常見老年男人披件外衣,嘴里銜著羊腿骨做的煙鍋,蹲在墻根曬太陽。頭發(fā)斑白的女人們已經老眼昏花,做不得針線,坐在小木凳上,任憑小孫子在膝邊繞來繞去,把自己拉扯得東倒西歪?!逼渲小般曋薄岸自趬Ω薄袄@來繞去”“東倒西歪”等詞語,仔細品味,都是經過琢磨和選擇的,精確的,最能傳神的。再如她對“小腳奶奶”吃蠶豆的描寫:“滿口沒有一顆牙齒……嘴唇不時蠕動著……早上含一粒,咂巴味道,到晌午吐掉?!逼渲小叭鋭印薄昂薄斑瓢汀币捕际遣豢商娲木_語言。

形象性。文學語言與評論、新聞語言不同,最忌諱抽象性。如果使用抽象的語言來寫文學作品,人物等同概念,情景必定模糊,感情埋于理性,讀來興味索然,那肯定會是失敗之作。比如寫一個缺乏素養(yǎng)的食客,用的是“不講文明”“不顧影響”之類的語言,絕對是沒有形象感的。完瑪央金是這樣描寫的:他“高聲說話,剔著牙,把擦完嘴的餐紙扔在地上”。短短的13個字,就刻畫出了他的粗鄙形象,這就是文學語言的力量。又如她對一位“陜北老八路”出身的“門衛(wèi)”的描寫:“他每次講話,都得先把一桿煙鍋從嘴里拔出,一開口,牙黃黃的?!边@種細膩的觀察,用抽象的語言是無法表達的。

審美性。文學語言是美的,是“雅言”,是高檔的語言。它排斥啰嗦和平淡,更排斥粗俗與骯臟,閱讀它是一種美的享受。文學語言的審美性既包括語言自身之美,也包括它所營造的意境之美。對此,作為詩人的完瑪央金是尤其懂得的。你看她對草原的描寫:“陽光清澈地灑在河兩岸的草地上,點點牛羊緩緩移動,一群軍馬悠閑地吃草。抬頭看天,離得很近,云彩仿佛舉手便摘得。”這樣美的畫面只有使用文學語言才能構成。她寫松樹:“松樹站得很本分,端端正正,枝干伸展得很有分寸,把陽光雨露,大片大片地讓給了粗壯的和瘦弱的楊樹?!辈坏跋竺?,還寫出了松樹的品格美,充分體現了作者的文學語言的修養(yǎng)。

隱喻性。文學語言還有個微妙的特點就是具有隱喻性,有時有話故意不直說,而是點到為止,或者欲言又止,或者只是展示一幅畫面、一種情景、一個動作,讓讀者自己去領會琢磨,自己去做出結論,其中的誘惑力和趣味性自不待言。請看完瑪央金的這一段“領導給群眾拜年”的描寫:“那個書記……坐一輛蘇聯進口的華沙轎車,從車上下來,肩膀聳一聳,披正身上的軍大衣……身后跟著五六個提公文包、拿水杯的人員。”他“用穿軍用大頭皮棉鞋的腳踹門,里面的人誠惶誠恐滿面笑容迎出來?!瓡涍M屋站著不落座,所有人都站著。書記環(huán)視房間一圈,又啟動兩片厚嘴唇不是十分清晰地說:好好工作!轉身離開,不耽擱,去下一家。即使誰家的門被踢落了油漆,也是倍感榮耀的事——小城最大的人物來家里了?!边@是多么精彩的隱喻性文字!表面看來它只是純客觀地敘述,卻活靈活現地展現了那位上級領導的傲慢與下級群眾的奴性。它比直接進行評說更能深深刻入讀者的內心。

創(chuàng)造性。文學語言不是“陳言”,不是人云亦云的語言,不是讓人的“耳朵磨出繭子”的語言,而是鮮活的、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這種例子在我國的古典詩歌中最多。我來引證一段完瑪央金寫她在舅舅家吃面片的文字:“那是一碗端起來就香味撲鼻的面片。清清的湯上漂著零星油花,碧綠的新蔥葉子間臥著一顆荷包蛋,靜若睡蓮?!焙砂芭P在新蔥葉子中靜若睡蓮,其創(chuàng)造性、新鮮感十分明顯,讀來令人欣喜,這就是文學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帶來的效果。又如,她寫一位姑娘“天生一副好身材,裊裊婷婷,走到哪里,皆引來一片回眸”,這個一片回眸就帶有創(chuàng)造性。再如,她寫柳葉“小的如指甲蓋,半露半藏,有點自卑和怯懦”,這也不是常見的那些形容。

音樂性。文學語言的音樂性是由漢字的單字單音、具有四聲的特點決定的,組合起來千變萬化,讀將起來抑揚頓挫,這是它獨有的優(yōu)點。我國的古典文學都是有音樂性的,詩歌就不用說了,最突出的是駢體文,它的四六句的節(jié)奏是如此鏗鏘?,F代文學當然不能復古那種接近死板的節(jié)奏,但是根據漢字的優(yōu)勢適當講究節(jié)奏、令人讀起來有一種音樂性的美感,從而為文學語言增輝添彩,也是必要的。完瑪央金的散文,對于這一點似乎不太在意,雖然也有含著音樂性的語言出現,例如“清晨、黃昏、春去、冬至,每日深深地呼吸,便感到卓尼那特有的醉人的味道,時時想:我還要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