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禾》:盲童的光芒
一部優(yōu)秀的兒童長篇小說,勢必要不露聲色地實現(xiàn)“沒有難度的難度”。當郝周去書寫一位2歲失明的兒童“白禾”的成長故事時,這場關(guān)于“沒有難度的難度”的寫作更充滿了挑戰(zhàn)。血氣方剛的郝周帶著他特有的自信和克制、激情和周詳,把“白禾”的故事演繹得豐潤動人;更以他本人的“綜合實力”賦予了兒童長篇小說以“文體尊嚴”。這不只是對作家的褒獎,更是站在兒童文學的文學地位、社會認同層面上的一種責任擔當。
關(guān)于“盲人”的主題選擇,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已經(jīng)凄愴地抗爭過殘酷的命運,畢飛宇的《推拿》讓盲人群像在煙火人間形神畢肖。但是關(guān)于盲人的童年掙扎,以及從盲童的視角反觀所謂“正常人”(包括“正?!眱和┑难孕信e止,公平、正義、善良等這些人類文明的秩序表征,是否是由“正常人”來維護、主持呢?這是郝周用力最深卻克制最多的地方,因為這是“兒童”的小說。在郝周醞釀創(chuàng)作之初、在和家鄉(xiāng)盲人的深度交流中,就被這些雖失去光明卻一生光明磊落的“吳爹爹”“童瞎子”們所觸動、所激發(fā)。由此,那些來自“亮眼人”的惡意,在“白禾”們的心靈里留下了傷痕、卻也砥礪了成長。村里三貓、四狗、五耗子等小伙伴對白禾百般戲弄,一旦闖禍就全然不顧,任憑白禾在激怒的牛背上、捅破的馬蜂窩邊、無人的荒野中自生自滅。白禾的爸爸被村里派去修水庫,因塌方而亡。媽媽讓白禾排隊領(lǐng)村里分發(fā)的梨子,想以白禾的殘疾博取同情,多分幾個好梨子,可是白禾的籃子里只有一點又小又爛的梨子;媽媽不服氣,村里的回復(fù)是“你家又沒有壯勞力,有梨子分就不錯了!”沒有人去想這家的壯勞力是怎么沒有了的。當白禾和童師傅一路賣藝討生活時,全村沒有一家肯收留又渴又累的師徒倆過宿。在“亮眼人”的歧視里,白禾既有對小伙伴天然的親近,比如他捏了三貓、四狗、五耗子的“泥人”陪自己玩。也有來自親友、師傅的規(guī)勸,比如爸爸意味深長地說,要討弟弟妹妹喜歡,這樣你老了才有人肯照顧。童師傅要求他只吃碗里的菜,在主家絕不要伸筷子夾菜,以防主家人嫌棄??梢哉f,小白禾在極度的自覺自律里,一點一點地掘開能夠和“明眼人”對接的通道。這條“尊嚴”之路,走得艱辛,卻不凄惶,這是因為有白禾爸爸無微不至的疼愛,有好朋友草葉的知心陪伴,有“吳爹爹”“童瞎子”、師娘以及瞎子師傅群體豁達、坦蕩地引領(lǐng)。更重要的是,通過白禾自己的內(nèi)驅(qū)力——經(jīng)歷著“正常兒童”無法感知和理解的精神創(chuàng)痛,卻不自輕自賤,并且頑強地維護著自我的完整性,并對所謂“正常人”的優(yōu)越性進行著不卑不亢地對抗。
郝周用張弛有度的敘事節(jié)奏,有力又詩意地刻畫了白禾的成長。在26個章節(jié)里,郝周從不吝惜筆墨去書寫小伙伴們的戲耍、白禾獨處時的心理活動,在草葉帶領(lǐng)下小伙伴們陪白禾玩“岳飛抗金”的扮演游戲等盲童所經(jīng)歷的“日常生活”,這些舒緩的童年日常是白禾成長的生活日志。另一方面,郝周又用刀劈斧削的方式,直擊盲童白禾的錐心之痛。雷雨交加之夜父親意外身亡,掀翻了白禾脆弱而溫情的庇護所;更讓他無法釋懷的是,父親是出于好心幫忙、替換草葉父親去修水壩的;此后,草葉父親又建議將白禾送到福利院。一連串的糾葛讓白禾一遍遍地拒絕媽媽的賠罪,也險些毀掉了他和草葉兩小無猜的真情。不肯釋然的白禾,是這么孑然又真實。當他敲著棍子獨自走了三個多小時,來到深山里的草葉家、來到爸爸殉難的水庫邊時,甚至,在深夜迷路時聽到送葬人的喊魂聲,而格外感到人間親切時,這個歷經(jīng)磨難的盲童在一點點地變強大、變豁達。尤其是當白禾師徒倆在楓樹溝偶遇草葉爹(篾匠)和三貓師徒時,在讀者以為白禾和草葉爹的糾葛將要峰回路轉(zhuǎn)時,童師傅的一句“咱們還要往前走呢!”讓故事的結(jié)尾變得蕩氣回腸、充滿遐想。這部作品跌宕起伏的敘事節(jié)奏,用足夠的耐心在等待白禾成為人間歲月的歌者。
更值得一提的是,郝周用屏蔽視覺的修辭語言構(gòu)建了盲童的認知世界,并生成了這部小說的修辭力度和藝術(shù)風格。視覺之外的世界是什么?在聽覺、嗅覺、觸覺等感官,以及通感中匯聚成了白禾的獨特認知世界,比如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就有影子,樹的影子就是樹蔭,美是一張笑臉。白禾向童瞎子拜師學藝,開始走上了唱小調(diào)的謀生之路;師傅彈唱間的頓挫悠揚、窘境中的不疾不徐,包括故事腳本的多樣性、民間韻文的曼妙,都是“亮眼人”的盲區(qū),都在盲人隱忍的綻放中風姿綽約。
魯迅在《無聲的中國》一文中曾說:“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焙轮軐懥艘粋€關(guān)于“盲”的故事,失去視力的“盲”童用其他感官的極致發(fā)揮來代替視覺,并點亮了心靈之眼;而“亮眼人”的盲點、盲區(qū)在哪里?郝周給我們存了顏面,留了余地。互為“他者”,相互救贖,這是郝周的初心,也是《白禾》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