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5期|閔芝萍:叢林外(節(jié)選)
故事不要在夜晚發(fā)生,夜晚不屬于這些人。
他是說:不要有夜戲。這是吳老師給這輪改稿定下的死規(guī)則。原因很簡單,整部劇寫到第二十六集的時候被通知投資壓縮五分之一,于是夜戲這種花錢又拍得慢的東西,要大幅縮減。
于是這部戲出現(xiàn)許多古怪的地方。比如女主和男主白天在房間里雙雙喝醉,聊了靈魂天兒,女主得不到男主的回應(yīng),痛苦地跑到小區(qū)的空地上,獨自坐著哭泣。月色,冷漠的人群和深夜食攤都歸于那五分之一的平行世界了。導(dǎo)演對此感到不滿,要求再度返工,他依然理想主義,相信主編劇吳老師一定也是個名廚般深藏的人物,可以用最質(zhì)樸的食材創(chuàng)造夢幻。導(dǎo)演激情澎湃,吳老師直接把消息截圖發(fā)進編劇工作群,制片人半晌回了一個拇指,然后說,辛苦兩位美女。
兩位美女已經(jīng)三天沒洗頭,這個月在橫店的四星級賓館里從第五集改到了大結(jié)局。在美女這個字眼后,工作群靜悄悄的,制片人也知道她倆和吳老師的關(guān)系非常一般,各自私信發(fā)了小小紅包,說加油,這兩天叫點兒好吃的。原本,他們一伙人對這項目充滿期待:女主是底層小人物,憑自己的一身武藝披荊斬棘,成為商界新秀,其間收獲六個不同類型男子的傾慕,可滿足不同觀眾的喜好。這類劇統(tǒng)稱大女主戲,單論主演咖位說得過去的,今年已經(jīng)上了七部,微博的熱搜,抖音上的名場面翻拍就沒停過。這個戲不會好到哪里去了。但要寫,還是要寫。美女們不寫這個也不會接到更好的工作,觀眾不看這個也翻不到更好的新劇。
姚瑤就是兩位美女之一,但她沒回應(yīng)那句話,她心里也覺得自己同這兩個字毫無關(guān)系,尤其是此刻。另一個美女徐宣則在兩年前開始不美了:在那個春天她一連黃了四個項目,因為打擊的節(jié)奏過于貫暢,中間還配合著男友出軌,和小三小四共同撕扯的情節(jié),徐宣得了躁郁癥。積極治療之后,她認(rèn)為自己完全解決了問題,當(dāng)即停藥,以致戒斷反應(yīng)很明顯,她又喝了幾個月的酒。姚瑤對這一切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她們搭檔了太久,一旦誰掉線,另一方要干雙倍工作。那一年姚瑤累得要死,累得她都要躁郁了。后來她便去找她,說徐宣,你出來見見人吧,你在家這么喝下去,病也好不了。
那一年,徐宣家里堆滿了喝空的威士忌酒瓶。姚瑤進門的時候,徐宣晃晃悠悠地坐在茶幾邊緣,對她舉起一瓶來,不緊不慢地介紹,這個叫格蘭菲迪,我口糧酒。姚瑤禮節(jié)性喝了一口,汽油味直嗆鼻子。半個月前徐宣帶了兩瓶酒來趕稿,每一個凌晨,兩位美女順完幾場白天戲,在陽臺上抽著煙等夜宵的時候,徐宣會喝一口。姚瑤不喝,但姚瑤跟她學(xué)了一個名詞,叫泥煤,是威士忌的標(biāo)志性味道。姚瑤欣賞不了威士忌的美,正如她始終理解不了徐宣為什么對前任難以釋懷。有時候姚瑤會故意問,你喝這個不是受他熏陶吧?徐宣就會拿煙頭扔她,說威士忌就是威士忌。但,徐宣的酒量并不好,多喝幾杯就會話癆,眼睛也亮得嚇人。
人在某個空間里意外地密集相處,是一定會出問題的,尤其是只有兩個人的時候?,F(xiàn)在這個套間里,看起來是各有獨立,但對方起身、上廁所的聲音都聽得到,一寫起東西來,格外有一種受入侵之感。
在心理的相擾之外,其實最煩的是對方打電話的時候。她們做編劇,又在工期,社交媒體動態(tài)消失,打電話的人不多。除了快遞、外賣之外,往往是煩心事,才需要通長電話。走廊沒有空調(diào),誰都懶得出去,兩個人又都喜歡來回溜達著聊;徐宣最近電話太多,有時候開頭注意去陽臺站一站,但不一會兒就會往屋里走,躺床上,或者一屁股塌在椅子上。姚瑤坐在桌前,像在露天游泳池,被人把腦袋按進水里,又拎起來,回響混亂。有時姚瑤上完廁所把紙扔垃圾桶,徐宣則習(xí)慣直接沖走,或是兩人放牙刷的位置不一樣,總把對方的碰到,這些小事被無盡地放大了。盡管已經(jīng)是老搭檔,卻沒同居過,礙于面子不好吵架,只好在微信上對朋友刻薄對方。
她們就這么搖搖晃晃地過了快一個月,原本大概兩個星期就可以,但還是到了今天。姚瑤的耐心消耗殆盡,每一個早上,她都盼著徐宣能夠良心奮起,配合上來,順利收工。的確,徐宣從被叫過來那天就知道時間緊任務(wù)重,她不能掉線,但她現(xiàn)在有了一件沒解決完的大事,是一件姚瑤可以對她不在線表示理解的大事,因此她的長電話格外多,她也知道,有時候就點一些很貴的外賣給姚瑤吃。她在離開北京之前去報了警,因為被另一個項目中的編劇老師性騷擾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太久,自然取證困難,但徐宣說當(dāng)晚有人自拍的視頻里隱約有他們爭吵的聲音,經(jīng)歷種種麻煩,找了道道關(guān)系,立案爭取到一半,她來了橫店。
按情勢看,當(dāng)然應(yīng)該留下來,進行幾場死不認(rèn)賬與誓不罷休的鏖戰(zhàn),但徐宣也知道,掙錢更要緊,那個活兒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個大女主戲的尾款到現(xiàn)在都沒結(jié),她下半年的房租還沒著落,干一年了折在這里不成?!斑@次也得多辛苦你,但是姚瑤你放心,”她在某一個電話的間隙,從快遞餐盒里拆出一塊蛋糕遞給另一個女孩,“回頭我單分給你一筆,這趟你太辛苦了?!比缓缶屠^續(xù)和電話里的人夾纏,也再沒看她最后吃了沒吃。日復(fù)一日。
也沒那么辛苦——姚瑤習(xí)慣了,也知道她不好意思。每天徐宣睡了之后,她都會自己再寫一會兒。二十幾天,是瘸著腿跑接力賽。只是眼下終點已經(jīng)很近了,徐宣卻有點兒徹底放棄的意思。姚瑤睡醒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眼睛干澀不已,整個房間都蒙著霧,光和暗慢悠悠地涌進小小瞳孔,是晝是夜,分辨不清。徐宣整個脊背緊蜷著,側(cè)面沖她,把腳搭在自己的床沿上。她瞪著一雙已經(jīng)漚枯了的眼睛,無意識地摳著桌沿,手邊還有半杯威士忌?!耙Μ?,你醒了……昨天我進度有點兒慢?!?/p>
姚瑤并不意外。按說她們早該交了,大概吳老師也聽到了什么,料到姚瑤自己實在干不完,所以寬限了一天又一天。但她覺得今天怎么也是一個極限了,人不能太過分,既然做工,要有對上的自覺。
于是她說,沒事,我接著你的弄就行了,你快休息吧,是不是昨晚睡得太晚了。
徐宣說,我還沒睡,我睡不著。
姚瑤看看手機,翻出早些的聊天記錄:說是今天晚飯點兒,我們要交稿。
到底是哪一天?姚瑤也說不清。是昨天,或者前天,熬夜成了習(xí)慣,看著沒有表情的星與夜,還以為天明遙遠,只有電子設(shè)備無聲恒流,軟件對話框里的氣泡上面會顯示“今天 01:23”。說是今天晚飯點兒,她們要交稿。但沒有一個死的時間,要憑自覺,前輩們都是春風(fēng)和煦,都喜歡靠那些一旦真的違反,就全完蛋的寬松來限制年輕人。
工作已經(jīng)完成十之八九,姚瑤現(xiàn)在從頭校對,其實沒有邏輯問題了,但每每這種工作都最為耗時,總有臨時出現(xiàn)的、從前沒注意到的錯誤細節(jié)。比如昨天她突然對第二十集里女主收到的一個瓷瓶產(chǎn)生疑惑,那到底是應(yīng)該寫宋的更合適還是寫仿宋的?悶頭查了半天,最后的結(jié)論是,明代早期燒瓷器都在模仿宋代名窯,明代中后期又在模仿明代早期,時尚是個圈。故事中的情境,那個男三是絕送不起宋朝原件的。徐宣一邊幫忙找圖對照,一邊嘟囔說別費勁了,那一場戲,這瓶子的鏡頭未必超過仨,還可能連特寫都混不上——劇組這么窮。姚瑤說,那詞兒上還是得有,誰都覺得沒啥,但是你知道劇一出來總是容易挨罵。
但眼下徐宣已經(jīng)無心再追究歷史。她說,姚瑤,我在考慮起訴他。
姚瑤問,誰?
也知道其實并不需要答案,但她還是脫口問出來。不好。這樣想著,姚瑤爬起來,挨到徐宣身邊去。她聽見她說,我也沒想到,他不但不道歉,還給我潑臟水。
她是說后來那個老師在朋友圈里看似無意的玩笑,已經(jīng)引人生了很多聯(lián)想。這圈子中的朋友圈很小。
如果我——我是說,雖然報了警,但是如果我不追究下去,他們會以為就是他說的那樣。徐宣深深地嘆了口氣。
姚瑤很小聲地,幾乎是對自己說:沒想到會到這一步。
她又有點兒后悔,怕這話傷到她。女孩們并排在床沿上坐著,腳趾下意識地蹭著地毯。她倆都有一種久居室內(nèi)的氣味,混著護膚乳、煙酒和川菜外賣的味道,是兩只隔絕于此的都市動物。
叢林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樣的變化,而姚瑤剛剛看清楚。又一次地,她落后于她。這是常態(tài),兩個人之所以能合作多年,全因互補:她在情處講理,她在理上說情。這似乎也是徐宣總能比姚瑤更受男性歡迎的原因,出去談活兒,前期徐宣把項目順利盤下來,后期進劇本就是姚瑤主控,或者再帶一個筆快的小孩。但往往在后面這個階段,徐宣一面寫,一面與人吵架,引得大部分人排擠,最后主動表示做不下去。
“憑什么我要受苦?”徐宣補了一句,然后起身,走到陽臺上?,F(xiàn)在陽光過亮,把人照得很蒼白,她穿著寬闊的男式襯衫,露著腿抽煙。
靜了片刻,姚瑤在屋里,似乎是躺著,努力提高聲音,飛喊一句。她問她,你想好了嗎?
她說,其實現(xiàn)在腦子已經(jīng)沒力氣想了,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我?guī)讉€朋友也在替我跟這個圈子里其他一些人去解釋,但是我覺得沒啥用。
大概是指當(dāng)初那個工作結(jié)束后,很多人聽說她跟主編劇曖昧,同時和甲方派去的責(zé)編也有點兒那個。姚瑤甚至也聽過類似的話,但她知道徐宣那性子,本就很容易得到人的喜歡和厭惡,綜合起來,自然會出話柄。這種性格跟她所主張的性騷擾摻在一起,很難叫人與她共情。
徐宣走回房間,不抬頭,一直在手機上編輯著什么,又快速地滑動,眼光漸漸地沉住。姚瑤又問,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她說,我在微博上找一些類似的人,幫我發(fā)聲,他那幾部戲多少有點兒名氣,就算走不到法律那一步,我也要惡心他。
頓了一會兒,徐宣又說:“不能光他惡心我。”
姚瑤躺著,以一種翻書頁的語氣說,你跟他曖昧的話未必就是他說的,沒有哪個人會主動這么說,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怎么先把自己跟這事兒撇清,不然人家很可能以為你是沒弄到資源……狗急跳墻。
徐宣抬頭盯著姚瑤露在被子外面的大半張臉,開口語氣很銳,她說,姚瑤你還挺懂啊。
姚瑤說,我懂個屁,但是本來網(wǎng)上沒有人知道這事兒,傳你倆曖昧的可能也就是編劇行業(yè)里,甚至僅僅是北京編劇圈里面的幾個人——六七個人,七八個人。
她說,那反正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她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倆的工作搭檔慣性遠超什么友誼,這次同住已經(jīng)是最親密的一段時間。姚瑤向來知道她覺得自己土,來的第一天就不小心看到徐宣跟一個曖昧對象吐槽她的睡衣丑。甚至覺得她思維也土,人也不伶俐,如果沒有她,姚瑤有一半活兒都得垮掉。這就像姚瑤也很清楚,沒有自己在后期推進,徐宣這些項目也都接不住。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接著說,我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但我不說你就不問,可是你不說難道我就不知道你知道了嗎?
姚瑤說,你說什么繞口令呢,好玩?難道成年人不都這樣。
徐宣笑了下,她說,姚瑤,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在吵架的時候用成年人這個詞兒,你這樣特別像小朋友。
姚瑤的聲音又垂下去:我沒有跟你吵架。
徐宣說,對,你現(xiàn)在就是努力想顯得不屑于跟我說話。你覺得我的做法都是沖動的,不成熟的,不為以后考慮的,不成年人的。
姚瑤說,也沒有——但是,你指望我跟你說什么?咱倆已經(jīng)是利益共同體了,以后我也不會跟這個人合作了,但我也沒想著讓事情變得更壞。
這次徐宣沒有接話,因為電話又在響。她喂了一聲,然后壓低聲音說“等一下”,之后就打開門走了出去。這部分不能讓姚瑤聽到的話,她守得很死,然而透過淡綠色的玻璃,姚瑤已經(jīng)看到她蹙緊的眉心。盡管多數(shù)時候,徐宣是美的,但她聊到私事,總有一種尖刻,眼里顏色發(fā)深。于是她也大概猜到她在說什么了。
她們本不該是分享這些事的關(guān)系。如果不是這個臨時的任務(wù),姚瑤現(xiàn)在回到圩巖老家休假,徐宣在北京或是哪里焦頭爛額,和誰撕打,都不相干??涩F(xiàn)在兩人被這樁事困住了,并且,不知道后半夜徐宣做了什么,姚瑤的微信里已經(jīng)收到了幾個人的追問消息,關(guān)于徐宣,關(guān)于主編劇,關(guān)于真相。
她無法回應(yīng)。在人際關(guān)系上,姚瑤的確是笨拙到了一種程度,她格外痛恨使自己陷入尷尬境地的人。離交稿沒有幾個小時了,吳老師甚至都發(fā)了私信問,你們進度怎么樣了?
她隔了很久,回復(fù)道,老師放心吧,我們還在改。
他也沒有明確時間,但他的消息本身就是定時炸彈上的指針,手機一響,指針就往前跳了好大一塊,姚瑤的心也跟著猛突,她眼前的徐宣卻聽不見這些一樣。
她走進了房間。明顯是整理了表情,徐宣又要說些什么,而姚瑤搶在她之前開口:吳老師在催我們了。一般都要提前幾個小時發(fā)給他的,現(xiàn)在咱們已經(jīng)晚了,能不能先弄完再——
姚瑤!她喊著她的名字,完整,帶一點兒哭腔。她說,你得幫我。
姚瑤說,可以,你把之前你標(biāo)好要改的發(fā)給我,我先把大問題改掉,先交上去再——
我說的不是剩下那幾集。徐宣頓了頓,然后一字一句地說:“我說的是,這件事。”
她說,你別急著拒絕。最早我想拉你一起做的,你也去開過幾次會,有三四次吧。當(dāng)時你都在的。
姚瑤幾乎抬不起眼皮。她說,但是當(dāng)時我們都還跟他不熟悉,我到現(xiàn)在連人家微信都沒有,我說什么,誰能當(dāng)真?
徐宣說:那會兒我跟他還算熟了。
姚瑤說:你看,這我都不知道。
徐宣又說:他當(dāng)時有心想找我們倆寫,因為感覺思路是對的。
但我覺得我和他思路不對,不是嗎……姚瑤覺得很疲憊,一下子躺回床上。
你就把那個當(dāng)個活兒干,其實是能干下去的。徐宣仿佛重振耐心,像每一次勸姚瑤接下不想接的項目:“現(xiàn)在這也是個項目,姚瑤,這個活兒咱倆磕不下來,搞不好以后被他一棍子打死,我們沒飯吃了?!?/p>
徐宣挑了一個姚瑤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余光中剔除她的地方坐下。索性,姚瑤便轉(zhuǎn)過去看著她:你別扯那么遠,我真的很累,我現(xiàn)在就想趕緊把今天的事兒趕完——那你跟他到底什么時候開始熟的,到底有多熟?
徐宣明顯松了口氣:行,你愿意聊人物,咱們就能往下走了。
她這樣開頭:我沒覺得那一次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樣,我就是慣性搞了搞公關(guān)。
隨后,她大概講了十分鐘。姚瑤聽得渾身失力,輕輕咳嗽了兩聲,作為自己被牽扯其中的蒼白緩沖。她知道,很多事,是她永遠無法掌握的,她就只是聽;而徐宣這十分鐘的解釋,大多也是徒勞。徐宣在那里單元性地復(fù)述,她其實已經(jīng)把來龍去脈聽其他人嚼過幾遍,思緒遠飄,去到回憶中,裹纏出幾個倦怠的人影。
做這一行的,要么精力旺盛,要么就總有一種疲態(tài),斂著表情,焦慮卻從每個毛孔里蔓延出來。那個項目推進很順利,她們倆在工作中難得地勻速合作,很快樂。姚瑤隱約地知道一點兒,徐宣偷偷與主編劇單獨出去過,或者偶爾也會在只有他們幾個人在公司的時候,悄悄和另一個男孩預(yù)訂夜宵外賣,偶爾意識到她那會兒也不走,會捎帶著問一句;姚瑤往往會說,謝謝啦,我減肥。與其說不屑摻和,其實是她自己很清楚,自己只能和人保持單個的直線關(guān)系,一輩子做不到像徐宣那樣快速地與人熟絡(luò),然后保持在一種良性的,情景式的交淺言深中,還能讓交往不乏新鮮感和挑戰(zhàn)性。她朋友很少,穩(wěn)固雖然穩(wěn)固,但她也知道,徐宣的天賦才能構(gòu)建有目的性的,輕松如同小件行李一般的異性友誼。這些是屬于成年人的,她的少年就乏善可陳,漫長無味,她也曾深深羨慕過這種輕巧的能力,羨慕得無望……她是一煲溫了太久的剩湯。
當(dāng)時還有兩個甲方跟來的人,大家在認(rèn)識的第二個星期就有了合適的理由出來聚會。徐宣非常自然地和大家分別過渡到可以私聊的關(guān)系,但事情變就變在平臺方的責(zé)編加入,潛在的多角關(guān)系中,主編劇仍然覺得自己所擁有的話語權(quán),是需要徐宣低頭的。她當(dāng)然不至于有什么付出,用玩笑應(yīng)付、疏遠過去,收尾那天大家進KTV,主編劇喝了酒,一時場面便不好看了。
徐宣沒有展開細節(jié)。她又點了一支煙,輕輕淡淡地說,所有人關(guān)心的都是他喝了多少酒,具體碰了哪里,當(dāng)時還有誰在場。
姚瑤醒過來,她說,這的確,也是會影響對你傷害程度的因素。
徐宣說,不是,姚瑤,不是的。這只是他們在想方設(shè)法地幫我理解他。而且好像他們都覺得,我是會把摸臉說成摸屁股的那種人。
姚瑤問,那他們怎么看待你們曖昧的前提呢。她真的想知道。
徐宣說,在之前根本沒有人知道我們有私交吧,我平常對男生不都是那套,你還不知道嗎……所以我說一定是他在潑我臟水。
第一次,姚瑤驚訝于徐宣的自信所帶來的愚鈍。木訥如她,有時也會察覺同一空間中某對男女的異樣,就像有人偷偷在桌下脫掉鞋子?!暗珶o論是誰脫了鞋子,誰將這一事實宣布于眾,騷擾都是無關(guān)的、嚴(yán)重的另一碼事?!彼嘈判煨R上要這么說。
姚瑤微微張嘴,徒勞地等著空氣涌入喉嚨,再等著自然分泌的口水將上顎的肉壁潤濕。不得不用這些事來分散注意力,她在害怕。她想,如果這時候吳老師發(fā)來消息就好了,她需要一個時間節(jié)點,需要得到一個逼迫的答案,然后逼著徐宣一起埋頭答題——不是她這道題。
果然徐宣說:“但是就算我跟你曖昧了表白了,你要碰我我說不行,你硬碰了那還是騷擾啊。”
沒錯,姚瑤說,可是很少有人真的分割看待問題吧,如果大家認(rèn)識你的話。
徐宣笑起來:你現(xiàn)在也沒有分割,你不就在說風(fēng)涼話嗎。
姚瑤深深嘆了口氣:徐宣,你如果真的需要我?guī)湍?,至少你自己有辦法讓我跟你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你不是正在跟我談項目?
女孩看著另一個女孩,緩緩地,尖刻地挑起嘴角:我知道你覺得這個項目不好。但是有時候接一個活兒也是權(quán)宜之計,就像當(dāng)初咱倆接這個大女主戲,我討厭這種設(shè)定,你也覺得寫不慣,但當(dāng)初不是你我都急需一個,又正又真的借口逃離的事兒嗎?
她真厲害。姚瑤把嘴巴抿起來,這個念頭一字一句又在腦海中敲著:她真厲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徐宣曾經(jīng)被生活逼得無處可退,如今她也變得喜歡逼人。
去年夏天,她們就是這樣一起逃進這個項目的。兩人各自被一件事情逼住了。KTV事件剛出,當(dāng)晚徐宣用最后的意志勉強自己給所有人一個臺階下,打算一結(jié)尾款就把這事宣揚出去,不料拖到上個月才結(jié)清了最后一筆錢。而那個時候的姚瑤也沒好到哪去,似乎她更丟人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