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5期|姚源清:屋頂上的乳牙(節(jié)選)
1
男孩從午睡中醒來時,賣麥芽糖的老人剛剛離開。午后的陽光暖烘烘的,幾枝夾竹桃懶懶地斜在窗口,男孩躺在床上渾身疲乏,賣糖人似有若無的敲鐵聲,讓他有一股撒尿的欲望。
男孩隱忍一陣才起身下床,他趿著鞋子摸到竹籬邊,對著籬笆根痛快地滋了下去。透過竹籬的間隙,男孩乜眼就看到了那個賣糖的老人,他此刻悠悠地挑著擔子,已經(jīng)繞過蘭畔田壩,漸行漸遠。
男孩有些失落,他想祖父怎么不叫醒他呢。
男孩提了提褲頭,想回頭沖篾匠祖父埋怨一句,但他很快就意識到祖父出門吃酒去了,偌大的籬院只剩下他自己。不過,就算祖父在家又能怎樣呢,他是決計不會給他買糖的,男孩想起祖父之前的告誡,張開的嘴頓時又合了下來。
祖父說,你這牙可不能再碰糖了。
快一年了,男孩的那顆門牙還沒有長出來,他舔了舔空蕩蕩的牙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錯。他心煩意亂地回到堂屋,將祖父剩在搪瓷缸里的白開水一咕嚕喝完,隨后抹了抹嘴角,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對著散落一地的篾條和竹器怔怔發(fā)呆。
難不成,真是我拋錯了地方?男孩竭力回憶過往的種種細節(jié),感到記憶中的某個部分再次抽搐了一下。他有些懊悔地想,如果事情真如母親所說,那么,這一切顯然就是從他不經(jīng)意犯下那個錯誤開始的。
男孩清楚地記得,那是去年初夏的早晨,當時母親還在家,他捧著藍花瓷碗坐在門檻邊,一邊吃早飯,一邊看母親用谷耙在曬席上翻麥子。五月淺金色的陽光穿過檐角,靜靜地灑在曬席上,有些晃眼。男孩突然覺得嘴里咯噔一聲,接著牙齦一陣生疼,還有些發(fā)腥,他就知道,那顆搖晃了半個多月的門牙終于脫落了。他連忙放下碗筷,將飯菜吐到手心,隨后撿起牙齒對著陽光照了照,他看見那顆門牙像一粒熟透的苞谷,上面還帶著淡淡的血絲。
真丑,男孩想也不想,很快走到陽溝外,轉身就將牙齒用力朝屋頂拋了上去。
先別拋!就在男孩揚手的一瞬,母親神色慌張地沖他喊了一聲,隨即扔下谷耙一路小跑過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男孩看到,那顆牙齒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叮叮兩聲,結結實實地落在了黑瓦上。
害死,哪個讓你拋屋頂上去了?母親叉著腰,氣喘吁吁地說。
男孩不解地看著母親。
笨腦殼。母親接著搖了搖頭,上牙丟火塘,下牙才拋屋頂,你換的是門牙,要丟到火塘才能往下長,你曉不曉得?這下好了,我看你的牙齒什么時候才長得出來。
母親說完,不再理他。
男孩一時不知所措,他從沒想過這里面還有這種講究。在此之前,他不是沒有掉過牙,但幾乎每次都是母親背地里幫他處理,得知脫落的牙齒要拋屋頂這回事,還是不久前二姐告訴他的。當時男孩的那顆門牙已經(jīng)松動得厲害,他私下動手拔過兩回,但任憑眼淚汪汪也無濟于事,他想問問母親怎么辦,但那會兒母親一天到晚忙著下地收麥子,他只好去找二姐。
二姐美朵是男孩的堂姐,十六歲,初中生,有一口白凈的牙,連說話的聲音也甜甜的。男孩找到二姐那會兒,二姐正坐在戽桶上用鳳仙花泥染指甲,二姐對男孩說,你這是到時間換門牙啦,不用擔心,過一陣它自然要脫落的,等脫落后,你再將牙齒拋到屋頂上,到時候就長出來了。
為什么要拋在屋頂上?男孩的眼睛炯炯發(fā)亮,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二姐說,沒有為什么,就是老輩子留下來的規(guī)矩,小時候換牙,奶奶就是這么教我做的,沒到半年就長出來了。見男孩半信半疑,二姐又朝他露出那兩排瓷亮的牙,真沒騙你,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牙齒就知道了。男孩這才仿佛心安了些,但他實在搞不懂,人為什么要換牙,為什么要這么麻煩呢。
對于這個問題,二姐給出的答案是,換牙是每個人成長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換了牙就說明男孩長大啦。二姐又說,這還只是開始呢,你是男孩子,等換完牙,往后還要長喉結,變聲,長胡子,就像所有的后生那樣。
再往后呢?男孩駭異地問。
再往后,再往后就是娶婆娘啊,二姐眨了眨眼,你想娶婆娘嗎?男孩便忸怩著,耳朵陣陣發(fā)燙。二姐開心地笑了,二姐說看來我弟也知道害羞了,那你得把門牙看緊嘍,千萬別讓老鼠半夜叼了去,那樣可就生不了啦,姑娘家可不會嫁個沒有門牙的后生呢。
男孩簡直不敢再看二姐了,他想二姐這人怎么這樣呢,他咕噥了一句我才不要婆娘,便轉身飛快地跑開了。你慢點兒跑,他記得他跑開的那一刻,二姐又交代了一句,記住了,牙齒掉后拋在屋頂上。
如今,牙齒倒是真真切切地拋在了屋頂上,可問題是,他拋的不是下牙,而是一顆門牙。一想到這些,男孩的腦袋就開始隱隱地脹痛。他越來越懷疑,正是自己當初聽從了二姐的建議,錯將門牙拋到屋頂,才導致了現(xiàn)在的后果。
2
男孩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奇怪,祖父分明才離開幾個小時,為什么感覺就像過了一天似的無比漫長?男孩心里郁悶,盡管他習慣了獨處,但還真是不適應屋子突然安靜的氣氛,尤其是見不到祖父像往常一樣坐在堂屋里編織,那陣熟悉的孤獨感又從心底升了上來。
自從缺了一顆門牙后,男孩對孤獨已經(jīng)習以為常。近一年來,他極少照鏡子,也很少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對外人更是能不說話絕不說話,他感覺只要自己一開口,嘴巴漏風不說,別人還老盯著他的牙口看,那種捉摸不透的笑意和眼神,常常讓他無地自容。因此,當祖父上午邀他一起去鄰村送禮時,他毫不猶豫就回絕了。
但現(xiàn)在祖父不在家,這份孤獨愈加濃重了。男孩甚至沒來由地擔憂,祖父會就此丟下他一去不返。他記得有一次和祖父吵完架,祖父就說過,我不想管你了,我明天就去外面討米,看你一個人在家能成什么樣子。盡管祖父當時說的是氣話,但到后來,這種想法竟然鬼使神差一般,盤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趁著陽光正好,男孩決定出去透透氣,順便接一下祖父。
出發(fā)之前,男孩先給自己換了一雙解放鞋,擔心路上會餓著,又揭開灶臺的鍋蓋,從里面鏟下一片巴掌大的鍋巴。鍋巴離鍋時發(fā)出了很清脆的聲響,這聲響讓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他只是遲疑片刻,很快便將鍋巴掰成兩半,揣進了上衣的荷包里。
擔心什么,吃不了糖,吃塊鍋巴總行吧,你完全可以在他回來之前就吃完,男孩在心里對自己說。一直以來,男孩對鍋巴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迷戀,但他很清楚,如果讓祖父知道他偷吃鍋巴,少不了又要挨上一頓數(shù)落。自然,祖父不讓吃鍋巴的理由是為他的牙齦好,男孩起初還認為有些道理,但到后來,祖父似乎變本加厲,凡是硬的、冰的、黏的東西也一概不允許碰,男孩就不樂意了,他甚至懷疑,牙齒在祖父那不過是個借口,而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替父母管束他。
男孩今年剛過九歲,打記事起,他就一直和父母住在上坎的新屋,祖父則和叔叔住在一起,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去年六月。去年六月收完麥子沒多久,一直在家種地的母親居然也要出門打工了,說是去廣西和父親一起幫人照管甘蔗,而他則被母親理所當然地丟給了祖父。臨行前母親對他百般安慰,說你在家好好聽爺爺?shù)脑?,等過年我和你爹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們給你買漂亮衣服。男孩連哭帶鬧也沒能讓母親改變想法,只得淚眼婆娑地搬了下來。
老實說,男孩不是特別喜歡祖父,一來他們很少接觸,在他幼小的記憶中,祖父是個寡言的老頭,總是坐在籬院或堂屋沒完沒了地編織竹器,只有當自己頭發(fā)長長時,才不情愿地在母親的催促下讓祖父理發(fā)。祖父竹器編織得精美,但理發(fā)的水平卻很一般,幾剪刀下來,頭式活脫脫像個馬桶蓋,害得自己沒少戴帽子。二來祖父那口牙著實讓男孩感到別扭。祖父自然談不上有一口好牙,但他年近七十,兩鬢微白,牙齒居然一顆沒掉,尤其兩顆門牙像年代久遠的琥珀,讓他頗為來氣,就好像他那顆門牙的運氣被祖父長去了似的。此外,祖父立下的規(guī)矩也很古怪,比如小孩不能坐門檻,丟掉的飯要撿起來吃,睡覺不能雙腳交叉之類。這些男孩都能勉強忍受,讓他最受不了的是祖父睡覺時打雷一般的呼嚕聲。剛搬下來時,男孩就和祖父睡過幾晚,他幾乎是被這沒完沒了的鼾聲淹沒了,連續(xù)幾夜沒合好眼,連白天上課也精神蔫蔫的。好在叔叔長期在鄰縣做煤工,男孩提出搬到叔叔的房間睡,這才相安無事。
唯一讓男孩感到安慰的是,祖父對他換牙的事還算上心。祖父雖然不通文墨,卻熱衷收集民間的奇方秘術,在男孩惴惴不安的日子里,他沒少出過主意。祖父給出的第一個主意是用鼠骨粉作藥引,即把家鼠的骨頭曬干,再配草藥磨成粉末后敷在牙齦上。如果這個還勉強算是藥方,那么另外的兩個辦法簡直就讓男孩一頭霧水。其中一個是讓舅舅幫忙摸牙,祖父說,等到正月走客,你討舅舅用手摸一下門牙的牙齦,牙齒不久就能生出來了。男孩覺得不可思議,但他打破砂鍋,也沒從祖父嘴上問出個所以然來。
更離奇的是,祖父的最后一個辦法竟然是和牛討牙。你曉得牛為什么沒有上牙嗎?一次,祖父問男孩。男孩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這點他還真不清楚,他甚至從來就沒留意過。祖父接著說,因為牛的上牙是專門為那些不生牙的小孩預備著的,只要肯去討就能得。男孩頓覺新鮮,便問怎么個討法。很簡單,祖父說,只要割一把草喂給牛吃,在它張嘴的時候順便摸下牛下牙,念上幾句歌訣就行。祖父說完微閉眼睛,顧自低聲吟誦了起來:
牛,牛
我送你一把草
你送我一顆牙
你牙莫生
留送我生
男孩差點沒笑出聲來,但他看祖父一臉肅然,又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你還莫不信,祖父隨后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他,這都是我們侗族老人家留下來的古話,很靈驗的,就看你肯不肯試了。
男孩自然沒太放心上,他覺得這根本于事無補。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門牙依舊遲遲不生,祖父的話又不免在他腦中冒了出來,他想自己應該試一試,興許真就靈驗了呢。鼠骨粉就算了,那些肥碩的家鼠只會讓男孩渾身起雞皮疙瘩,而和牛討牙聽起來似乎也不太可信,他只好將希望寄托在正月走客上。男孩滿打滿算,等父母過年回來帶他去走客時,順便再讓舅舅摸摸牙齦,畢竟舅舅家靠近鄰縣,離蘭畔好幾十里路程,除了走客平時他們很少走動。
男孩做夢也沒有想到,父母年邊竟然沒有回來。他們只托人捎來口信和八百塊錢,說是年底忙著砍甘蔗,活路太緊,就不回來過年了。男孩又氣又恨,讓舅舅摸牙的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3
在這個煩悶的午后,男孩揣著紛亂的心事出現(xiàn)在蘭畔田壩上。沒有風,陽光在他身后撕下一道瘦弱的影子。
男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乏味。他原計劃是在寨腳的路口等待祖父,但那里過于顯眼,加上這天是星期六,伙伴們都不用上學,他不想被人撞見,只好繞過花階路,沿著木電線桿的方向穿過田壩,在嗡嗡的電流聲中,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往哪走。
男孩想過要折回上坎自家的木房,但這主意很快就被他否決了。母親出門沒到一年,木房的檐柱就已經(jīng)被雨水淋得發(fā)霉,靠近陽溝的板壁更是長了一層薄薄的青苔,男孩受不了這種氣息,更何況睹物思人,他不免又要黯然傷神。他為什么要去想他們呢,他們壓根就不想他,男孩覺得這不公平。說實話,他都快記不住父親的樣子了,那個出去打了兩年工的男人,留給他的印象似乎只剩下兩排被煙熏黃的牙齒。
男孩踟躕良久,最后還是邁開步子,向大伯家走去。
大伯二姐他們獨門獨院住在田壩對門,和蘭畔大寨遙遙相望,那里平時很少有人往來,視線也開闊,如果祖父回來,他遠遠就能看見他。二姐還在家時,男孩就喜歡到那里去玩。大伯家有一個用萬年青圍成的籬院,里面種有月季、木槿、芍藥,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藥材,據(jù)說是二姐為臥病多年的伯媽種的,一到春夏兩季,院子里就浮動著一種微苦的藥香。那時,男孩就陪二姐排坐在戽桶上,靜靜地聽著錄音機里的流行歌曲,或者看二姐用茶麩洗頭,在石碓臼搗草藥,那種日子讓男孩無比放松和愜意。不過,自從伯媽去世,二姐后來也離家出走后,男孩就很少到院子里去了。
當男孩緩緩經(jīng)過大伯家屋坎前的斜坡時,幾只被腳步驚慌的麻雀啁啾幾聲,哄地從頭頂飛過。男孩稍稍猶豫了一會兒,就站住了腳。這是大伯一家扔垃圾的地帶,但對男孩來說卻充滿了吸引力。很少有人知道,男孩做沙包串用的電池殼蓋,做陀螺用的鹽水瓶橡膠塞,無一例外都是從這里得來的。此外,他還撿到過幾盤報廢的磁帶,他喜歡將磁帶拆開后纏繞在樹枝上,聽它們在風中飛舞時發(fā)出的悅耳的聲響。有一次,男孩意外拾到一只用信紙折疊成的千紙鶴,打開后發(fā)現(xiàn)是一首抄寫的歌詞:
愛太深
容易看見傷痕
情太真
所以難舍難分
……
盡管男孩還認不全上面的字,但他知道這首歌就叫《千紙鶴》,之前他在二姐的錄音機里聽過,歌名也是二姐告訴他的。男孩看到信紙的末尾還有一行小字:獻給我親愛的美朵。男孩覺得這筆字寫得實在漂亮,他舍不得丟掉,也不想歸還二姐,就自己藏了起來。
要不上斜坡去看看吧,說不定還能撿到什么東西。男孩這樣想著,就不自覺地爬了上去。盡管預感可能不會有什么收獲,但他還是希望能有奇跡發(fā)生,比如再撿到二姐的一些私人物品。但事實很快證明了男孩最初的判斷。他用一根竹棍在斜坡的草叢里翻找了半天,結果沒有看到一樣有用的東西。男孩徒勞地踢飛幾只銹爛的漆罐,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非要到這附近來。
男孩記得上一次來大伯家,還是在他將門牙拋在屋頂之后,他想把母親的說法和自己的擔憂告訴二姐。但那次他還沒走到門口,遠遠就看見一只鞋子從大門疾飛出來,接著是大伯的幾聲怒吼,有種你就從這個家滾出去,死在外頭也莫回來。男孩的心顫了一下,緊接著,他看見二姐哭哭啼啼跑了出來,二姐經(jīng)過他身邊時還撞了他一個趔趄,但她頭也不回地跑遠了。幾天之后,男孩就聽到寨子里到處風傳,二姐是和鄰村一個打工的青年談了戀愛,書也不讀了,大伯氣憤難當,情急之下將她攆出了門。男孩不知真假,但自那后他就再沒見過二姐。
就在男孩神思恍惚之際,兩聲響亮的鼻齁把他從思緒中拉了出來。男孩回頭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是距離斜坡不遠處的牛圈里傳來的聲音,那是大伯養(yǎng)了兩年的大水牯。透過黑魆魆的圈欄,他看到那頭水牯正伏臥著反芻胃草,一張一合的嘴角邊全是泡沫。
男孩朝水牯注視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祖父的話如同一顆入水的石子,在沉寂已久的記憶中蕩起了一陣漣漪。男孩心里怦怦直跳,他隱約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到大伯家來了,或許這么久以來,他內心一直就在期盼這件事情的發(fā)生,只是他從來沒有意識到。
他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在確認沒人路過后,迅速從旁邊折了一把巴茅草,隨即一貓腰,躡手躡腳地消失在大伯家的牛圈邊。
4
回來的路上,男孩感覺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夢。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到現(xiàn)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心血來潮,真的會去摸牛牙,那幾顆又粗又大的牛下牙。他更想不到,祖父對他說的那個秘密竟然也是真的,水牯的上頜的確空空如也。
難道真像祖父說的那樣,牛上牙是給那些沒生牙的小孩預留著的?男孩捻了捻黏糊糊的手指,眼前又飄過水牯的身影,它伏臥在圈里,目光是那樣的倨傲,以至于他怎么用巴茅草逗它,怎么反復念祖父教過的歌訣,它都不為所動,直到他情急之下掏出雀雀,無力地朝巴茅草擠了幾滴尿液,水牯這才起身掀著鼻翼朝他湊過來……
男孩的心情在此刻復雜之極,一方面,一想到自己摸牛牙時手忙腳亂的樣子,男孩就無端焦躁起來,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滑稽的小丑。但另一方面,因為從始至終都沒有見過牛上牙,這個下午和牛討牙的事件就有了一絲神秘感,他又有些吃不準祖父這方法是否管用。
男孩在水塘邊心神不寧地將雙手洗了兩遍,眼前仍然晃蕩著水牯的身影,他又掬水抹了一把臉,想讓精神清爽一些。他看見水牯消失了,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倒影,他張大著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巴,在水里搖曳著某種嘲諷的笑容。男孩心里一煩,用力在水里掄了個圈圈,把他攪碎了。
當男孩起身看見蚱蜢的時候,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氣。起初,他還以為自己又眼花了,隨后又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那人就是蚱蜢無疑。他看到這個平時就和自己不太對付的刺頭披著一件迷彩服,此刻正晃蕩著雙腿,悠閑地坐在幾米開外的田埂上,他神氣地向自己招了招手,這是在示意他過去。
這家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男孩這時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注意到,蚱蜢正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熟悉的麥芽糖,他像拋花生米一樣,將一小塊糖往頭頂拋出半米,然后用嘴巴準確無誤地接住。蚱蜢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一氣呵成,他嘴里咂巴著,發(fā)出一種很刻意的聲響,眼睛卻從始至終沒離開過男孩。男孩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荷包,卻并不先抽出來,在將荷包里的鍋巴捻碎了一小塊后,他才遮掩著往嘴里送去。
男孩邊吃邊走,試圖若無其事地從蚱蜢身邊經(jīng)過。
我看見了。當男孩經(jīng)過蚱蜢面前時,蚱蜢冷不丁說了一句。
什么?男孩止住腳步,用力咽下嘴里的那塊鍋巴,眼里閃過一絲驚慌。
我全部都看見了。蚱蜢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神秘兮兮地說,你不僅讓牛吃屙了尿的草,還一個勁兒地摸牛嘴。
男孩頓時臉白如紙,但他不想跟蚱蜢做無謂的糾纏,只好裝作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往前走。
別急著走啊,話還沒說完呢。蚱蜢吃掉最后一口糖,拍了拍手,從田埂上跳下來攔住男孩,我問你,為什么去摸牛嘴,到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不用你管。男孩窘迫地說。
蚱蜢狐疑地盯了男孩一會兒,突然搶過身來,在男孩的荷包里一陣猛掏,男孩猝不及防,等他反應過來時,荷包里那兩片鍋巴早被蚱蜢硬生生抽了出去。
我還當是什么糖呢,原來是兩塊破鍋巴。蚱蜢失聲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你裝得還挺像那么回事,笑死人了。
還給我。男孩遲疑了一下,他的聲音聽起來干澀而無力。
告訴我你剛剛在牛圈邊都干了些什么,我可以考慮還給你。蚱蜢將那片鍋巴高舉過頭頂,得意地晃了晃,不然等我往上面吐幾口口水,你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男孩死死地盯著蚱蜢手里搖晃的鍋巴,他覺得那已經(jīng)不是鍋巴了,而是兩片被扒光的隱私,曝曬在陽光下,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還給我。他又說了一句。
蚱蜢這回沒再理會男孩,他清了清喉嚨,裝模作樣要往鍋巴上吐痰。男孩血往上涌,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抓住了蚱蜢拿鍋巴的右手。蚱蜢顯然沒想到男孩會動手來搶,他一邊躲閃著,一邊說,再搶,你再搶我就真吐口水了。
然后,蚱蜢真的張嘴往鍋巴上吐了一口唾沫。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急劇的變化,男孩只感覺嗡地一聲,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大叫一聲,猝然朝蚱蜢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5
祖父直到傍晚才回來。
那時,男孩已經(jīng)在灶臺上熱中午剩下的冷菜了。自從祖父打了一排灶臺,火塘早已形同虛設,這讓男孩感到有些費事,加上平時都是祖父做飯,用不著自己生火,男孩折騰了半晌才把灶火點燃,等到祖父回來時,屋子里一片烏煙瘴氣。
這么大煙,怎么不曉得開窗?一進門,祖父就揮了揮手,步履踉蹌地走到灶臺邊,把玻璃窗朝外推開。
男孩用鍋鏟在鍋里翻菜,沒有理會祖父。
看來我不在家,你還能比平時勤快一點兒嘛。祖父又從溫水壺倒了一碗白開水,饒有興致地看著男孩灰頭土臉的樣子,不過,曉得弄吃的總比餓著好。
沒人關心,再不自己弄,真就得餓死了。男孩用鍋鏟敲了敲鍋沿,悶聲悶氣地回敬了一句。
今天開席晚了,祖父沒有在意男孩的語氣,他呷了一口開水,繼續(xù)說,加上又碰著幾個老朋友,好幾年沒見了,就多喝了幾杯。
你不是說自己有高血壓,不能喝酒的嗎?男孩詫異地瞥了祖父一眼,果然見他稀疏的頭發(fā)下,一張臉紅撲撲的,嘴里還殘存著酒氣。他不由想起兩年前,祖父曾經(jīng)酒后暈厥過一次,要不是那次被叔叔及時送去醫(yī)院,這會兒他恐怕早就和祖母黃泉作伴去了。
難得高興,偶爾才喝一兩回。祖父表情有些訕然,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說,等你爹媽回來,你可不能告訴他們。
你放心好了,沒什么事他們是不會回來的,男孩抽了灶膛里的柴火,頭也不抬地說,我在他們那里不重要。
你這是什么話,天底下有哪個父母不想自己小孩的?祖父有些不滿,他放下開水碗,幫男孩把菜舀了起來,又往鍋里放了一瓢洗碗水。他說,大人出門找錢不容易,你要體諒他們,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看你了。
男孩就沒有說話。
不說這些了,看看我都給你包了什么好東西。祖父從荷包掏出一包手帕,小心翼翼地打開后倒在菜碗里,男孩看見是幾塊流油的扣肉和粉蒸,但沒有他愛吃的雞爪。
這幾個菜都是專門給你留的,軟得很,不怕硌牙齦。祖父又說。
又來了,男孩心想,就不能換點兒新鮮的說辭嗎。男孩沒有表現(xiàn)出稀罕的樣子,他盛了一碗冷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才沒這么容易被硌著,你還吃嗎?祖父搖了搖頭,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然后靠坐在竹藤椅上,磕了磕煙袋,開始慢條斯理地擺弄旱煙。
天色漸漸擦黑,男孩拉開板壁上的燈繩,就著盤子里的菜,坐在火塘邊默默吃了起來。
屋子里一下子又恢復了寂靜。事情總是這樣,祖父不在家時,男孩覺得冷清,但祖孫倆呆在一塊卻又找不到話題。像今天這樣能無關痛癢地嘮上幾句,已經(jīng)是破例了。在昏黃的燈光下,男孩自顧自扒著飯,聽著祖父抽旱煙的吧嗒聲,真不敢相信自己就是這樣和祖父相處了快一年。
我今天討到牛牙了。男孩吃了兩筷粉蒸,決定還是打破沉默。
祖父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好啊,和哪家牛討的?
大伯家的水牯,男孩說,就不知道你這辦法管不管用。
老古話是這樣說的,祖父又徐徐抽了一口煙,耐心等著吧,不會太久了。
希望是這樣,男孩說。他沒有告訴祖父摸完牛牙之后的事情,他想那件事祖父還是永遠不知道最好。
6
正當男孩吃得囫圇吞棗,堂屋傳來一陣腳步聲響,隨即屋門被緩緩推開,一個女人手拿鐵皮電筒,扶著門框往里屋探頭張望。喲,都在家呢,那再好不過了。女人說了一句,徑直跨進門來。
男孩眼皮一陣猛跳,連忙別過頭去。
是蚱蜢媽媽啊,祖父放下煙袋,熱情地起身讓座,怎么今天得空過來,吃過晚飯沒有,快坐。
女人跨進門后沉著臉站在板壁邊,她冷冷地掃了男孩一眼,對祖父陰陽怪氣地說,我哪里是得空過來,是不得空也要過來呢,再不來,我家蚱蜢都要被人欺負到家了。
這話怎么說,出了什么事情?祖父臉上的笑容驀然凝固。
什么事情?女人抱著雙手,朝男孩努了努嘴,這話你得好好問問你這寶貝孫子,他現(xiàn)在可是了不得,你老人家再不管著點兒,怕是沒人能治得了他了。
你別著急,孩子們的事情,我們大人慢慢說。祖父隨即轉頭問男孩,你和蚱蜢怎么了?
男孩沒有吱聲,繼續(xù)埋頭吃飯。
不敢承認了?好,那我來說,女人翻了個白眼,你這乖孫今天也不曉得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往我家蚱蜢胳膊上咬了一口,你是不曉得,一大個烏青的牙印,到現(xiàn)在還腫著呢。太歹毒了,要不是隔著兩件衣服,這胳膊怕是要被他廢掉。
真有這事?祖父盯著男孩,厲聲問道。
這不怪我,是他先招惹我的。男孩憋紅著臉,不敢抬頭看祖父,他搶我東西,還往上面吐口水。
哎喲喲,女人馬上拉長了聲音,還伶牙俐齒的,都說咬人的狗不叫,丟了門牙怎么也沒攔住你亂咬亂叫?
祖父臉上突地動了一下,閃過某種痛苦的表情。
惡人先告狀,男孩站起來,提高嗓門,你們家蚱蜢才是狗,搶東西的狗。
接著男孩感到眼前一花,沒等他反應過來,臉上早挨了祖父一記響亮的耳光,手中的飯菜也潑灑了一地。男孩捂著火辣辣的腮幫,愣愣地看著瓷碗在火塘邊打了幾個轉轉,最后結結實實地倒扣在地面上。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祖父竟然會動手打他。
女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她忙對祖父說,別,你快別這樣,你這樣一動手,我到時候就是有嘴也說不清了。祖父說,蚱蜢媽媽,一碼是一碼,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今天非得讓他去跟蚱蜢認個錯不可。
我沒錯,憑什么要認錯!男孩極力忍住眼眶里打轉的淚水,氣咻咻地瞪著祖父。
你還沒錯?你咬人就不對,這個家沒誰教過你咬人!祖父氣得渾身亂顫。
兇,你就知道兇我,男孩沖祖父吼道,和你住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說完,他不顧祖父煞白的臉色和女人錯愕的表情,轉身就跑進叔叔的廂房,砰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如果男孩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和祖父說這句狠話的。但這天晚上,男孩的心情委屈到了極點,他一進門就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被子里,眼淚忍耐不住地奪眶而出。
整件事情最后以祖父向女人賠兩百元醫(yī)藥費收場。
醫(yī)藥費是祖父主動提出來的,當女人虛情假意的推辭蹦進男孩耳中時,他才總算搞清楚了她今晚的真實來意。不要臉,太不要臉了,這錢她怎么能接得下去?男孩氣得咬牙切齒,在床沿狠狠地錘了兩拳。讓他更為窩火的是,女人出門前還不失時機地表現(xiàn)了自己的寬宏大量,她居然對祖父說,認錯什么的就不用了,人多眼雜影響不好,再說小孩嘛,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你也別太難為他。
笑話,誰要上門認錯了?男孩在黑暗中冷笑了一聲。
女人離開后,里屋傳來了掃帚打掃的聲音,男孩接著聽見祖父的腳步聲移向堂屋,并朝廂房這邊走了過來。男孩頓時有些緊張,但祖父并沒有開門,他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提了那只沒有編完的撮箕,重新走回里屋。在嘩啦啦的篾條飛舞聲中,男孩依稀聽到祖父幾次劃燃火柴,隨之而來的是幾聲悠長的吐煙聲,像是某種遙遠而沉重的嘆息。
大晚上的編撮箕,神經(jīng)病,男孩哼了一聲。
他原本覺得白天這點兒事不算什么,但祖父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讓他覺得很是窩囊,仿佛自己理虧已是鐵定的事實,尤其讓他無法容忍的是,祖父竟然還當著外人的面摑了自己一耳光,這在他心頭撕開了一道難以愈合的口子,他想自己不能輕易就原諒他。說到底,如果不是祖父出的餿主意,自己就不會去和牛討牙,今天也就不會出這檔子事。他甚至在心里盤算,要不明天干脆搬回去一個人住算了,反正母親給他留了家里的鑰匙,他是真不想和祖父住一塊了。
這晚,男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大伯家的水牯搖身一變,竟成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頭,老頭拄著拐杖對男孩說,孩子,你還記得去年拋在屋頂?shù)哪穷w牙齒嗎,它被雨水淋發(fā)芽了,現(xiàn)在又重新結了一顆。男孩搖了搖頭,胡說,牙齒怎么會發(fā)芽呢,你別想騙我。騙你干什么,你看,我把它給你帶來了。老頭說完將右手遞到男孩眼前,隨即慢慢攤開手掌。
男孩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那只布滿皺褶和褐斑的手掌上,一枚乳白色的門牙正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澤。他想瞧個仔細,但牙齒卻越變越小,隨即消失不見。男孩正詫異,老頭笑道,你摸摸自己的牙齦看看。男孩于是順從地摸了摸牙齦,奇怪,那顆門牙竟不知不覺生了出來,猶如牛板牙一樣又粗又大,他欣喜地搖了搖新牙,想確認這不是在做夢。起初,門牙堅固無比,但沒過多久旋即松動,不僅如此,其他的幾顆牙齒也相繼動搖,仿佛濕土里拔蘿卜,輕輕一掰就從牙床脫落,男孩頓時驚懼不已,在老頭的哈哈笑聲中嚇醒過來。
窗外的風呼呼掠過屋頂,男孩感到汗流浹背,他起身坐起來,聽到幾只老鼠在堂樓上窸窣作響,奇怪的是,男孩罕見地沒有聽見祖父的鼾聲,四下里有一種詭異的寂靜。男孩回想起那個蹊蹺的夢,仍然心有余悸,他琢磨半天,也猜不透是什么寓意。
無論如何,這牙齒不能再這么拖下去了,男孩想,他要去看醫(yī)生,最好明天就去。他感到自己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去看醫(yī)生。
7
意外降臨的那個早晨,男孩一反常態(tài),遲遲沒有起床。飯菜已經(jīng)做好,一股菜湯的香氣隔著板壁縫隙漫了過來,蹭得男孩的鼻子癢癢的。男孩聽見祖父不停地在屋里走動,他甚至有意在取碗放碟時將聲音弄得乒乓作響,這無疑是催促他起床的信號。
但男孩并不著急,他枕著胳膊,側身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陽光混合煙塵透過窗格,腦子里的那個念頭再次清晰地閃現(xiàn)出來。一開始,男孩也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但出于一種置氣和報復的心理,他很快又平衡過來,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男孩不確定這是否可行,但他知道,要在這個早晨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不起床只是第一步,他需要做的,僅僅是耐心地等。
果然,祖父終于耐不住性子,幾聲咳嗽后穿過堂屋,徑直來到了廂房門邊。聽到門閂響動的聲音,男孩心跳加劇,立刻滑進被窩,將腦袋捂得嚴嚴實實。
太陽都曬屁股了,怎么還舍不得起來?祖父開門問道。見男孩沒有動靜,又緩緩走到近前,側身坐在床沿邊,怎么,你還真是打算生一輩子的氣,以后都不和爺爺說話了?
我知道你委屈,半晌,祖父幽幽嘆了一口氣,聲音沙啞而蒼涼,昨天喝了些酒,又在氣頭上,不該下手打你,但爺爺向你保證,這種事情往后不會再發(fā)生了。不過,我還是想跟你好好擺擺道理,大家心平氣和地談談。
男孩突然感到喉嚨一緊,鼻息也變得有些粗重起來。
……這件事情肯定另有原因,但你再怎么說也不能咬人,咬了人,你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了,人家會說你沒有教養(yǎng),是野孩子。你更不能像昨天那樣當面頂撞人家,況且對方還是長輩,不然你和他們這些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不管你聽沒聽進去,先起來吃早飯吧,祖父頓了一頓,又說。
就在男孩快沉不住氣時,祖父突然一把掀開蒙在他頭上的被子,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怎么還是油鹽不進?祖父的語氣峻急了起來。男孩陡然一驚,臉上有些慍怒,他用力將被子重新一裹,迅速向里側翻了個身,只留給祖父一個后背。
誰油鹽不進了,我是身體不舒服,男孩說。話一出口,他心里就有些后悔了,剛剛被子揭開的瞬間,他分明瞥見祖父的神色有些不同以往,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那張深陷的臉頰上極其疲憊,一雙眼睛也布滿了血絲。
哪里又不舒服了?別整天凈動這些歪心思。祖父似乎并不相信,伸手來探男孩的額頭。
正是祖父這句話,讓男孩剛剛萌生的悔意迅速消失,他索性埋頭躲開祖父的試探,你摸額頭干什么,我是肚子痛,早上起來就開始痛了,你愛信不信,反正痛的又不是你。
男孩的態(tài)度仿佛打消了祖父的疑慮,他沉默了一下,最后說,那你還賴在床上等什么,正好今天趕場,吃了早飯,我?guī)闳ユ?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看看。
這無疑正中男孩下懷,但他不置可否,只淡淡地回了句,要吃你吃,我吃不下。
那就去鎮(zhèn)上吃一碗米粉吧,你趕緊起來,我也先去準備一下。祖父說完,隨即撐著床沿,起身離開了。
男孩回過身來,看著祖父落寞的背影,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按說自己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也終于可以去醫(yī)院讓醫(yī)生幫忙看看牙齒了,但卻為什么沒有絲毫喜悅,反而深陷在一種說不出的罪惡感當中?
男孩特地換上母親年邊寄來的新衣,又用熱水洗了一把臉,將耳背和脖頸擦洗得干干凈凈。等他慢吞吞做完這些(為保險起見,他想自己不能表現(xiàn)得太過急切),祖父已經(jīng)收好飯菜,開始在堂屋捯飭那堆竹器了。男孩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都要出門了,你還鼓搗這東西干什么?
家里少不了要用錢的地方,我選幾個好的挑到鎮(zhèn)上,看看能不能換幾個錢。祖父一邊說,一邊找來一根油光锃亮的扁擔,把挑選出來的竹器用繩子系上。
男孩便不再多說些什么,他知道,近一年來,祖孫倆平時的開銷,吃酒禮的錢,大多是靠祖父一雙手編織竹器換來的,更何況,昨晚剛剛賠過蚱蜢媽媽一筆醫(yī)藥費。
祖父準備了滿滿一大挑,擔子兩頭分別系著精致耐用的雞籠、笆簍、篩子,還有一雙青幽幽的撮箕。男孩想,這撮箕應該就是祖父昨晚上連夜編織出來的,想到祖父熬夜的樣子,加上今早做的這件虧心事,男孩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
收拾妥當,祖父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對男孩說,走吧。
男孩永遠也忘不了祖父挑竹器的那個場景,因為擔子很低,祖父幾乎是蹲著,將頭探進扁擔下面,第一次,祖父試圖直接站起來,但擔子只是離了離地,很快又落了回去。祖父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他對男孩咧嘴一笑,又弓了弓腰,鉚足勁,才終于將竹器擔上右肩。祖父站起來故作輕松地邁了幾步,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男孩始料未及,他看見祖父突然停住腳步,用一種古怪而平靜的口吻說了一句,咦,這天怎么就黑了,隨后踉蹌兩步,哐一聲,便連人帶擔子直挺挺地栽倒在堂屋門口。
爺爺,你怎么啦。男孩大叫一聲,疾步搶到祖父身旁,因為過度驚嚇,男孩的聲音顯得顫抖不已,額頭也滲出了黃豆般大的汗珠。在慌亂中,他一手拉祖父的胳膊,一手摟祖父的脖子,想把他拉坐起來,但除了把祖父的頭挪動了幾次,男孩所有的努力都屬于徒勞,祖父似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沉重無比。男孩于是號哭起來,一個勁地說,爺爺你怎么了,你起來,別嚇我。
祖父嘴唇翕張著,臉上凝結著一種痛苦的表情,男孩只得重新將祖父的腦袋輕放在地上,他看見祖父的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像是要費力地吐出一口痰。男孩焦急地貼近耳朵,才總算弄明白祖父說的是“喊人”兩個字,他知道了,祖父這是讓他去喊人。男孩停止了哭腔,拼命地點頭道,爺爺,你堅持住,我馬上去喊大伯過來。
男孩像一匹野馬沖出屋子,狂奔在鮮艷的陽光中,屋外仍舊是他熟悉的景象,但他卻覺得世界在此刻突然變得模糊而虛浮,讓他有些尿急,他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