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3期|陳鵬:直視太陽(節(jié)選)
一
媽媽剛走。
我說走的意思是離開病房。沒別的意思,你們別多想。消毒水味很淡,我聞見默默的氣味:汗味甜味奶香味,像玫瑰花加一點青草的氣味,鮮嫩的生命氣味。我怎么想起玫瑰?默默明天一大早手術(shù),媽媽祈禱了很久,主禱詞之后我聽不清她念了什么。她總能念出長長的禱詞。她回了家還會接著祈禱。會拉著她,一起祈禱?,F(xiàn)在我哪還顧得上她。兒子啊兒子,我也在祈求神的幫助:上帝啊,請讓手術(shù)成功,請讓默默看見我,看見媽媽。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心愿吶。
對神,你能說什么呢?對你不真正了解的東西,你能說什么?總之祂安排了一切:默默生下來就先天性失明。那天昆明很冷,空中飄著似雨似雪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他漆黑的眼睛不大轉(zhuǎn)動,護士拿著手電晃來晃去還是沒反應(yīng)。兩天后,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說三歲吧,等他三歲,做個眼底手術(shù),或許有救。他說的是或許。要是沒救呢?三年來我天天盼著奇跡發(fā)生。是啊,整整三年。你能想象嗎?和一個有希望或沒希望的瞎眼兒子挨過1095天。三年了,他的看不見和他越來越清晰的表達讓我心里的窟窿越來越大。但也許是麻木。一面希望,一面否決希望。還能怎么樣呢,已經(jīng)這樣了,不也過了三年?他默默活著,默默陪在我和媽身邊。默默接受事實。很難宣之于口的事實——懲罰,是的,讓半盲的媽的厄運,加倍落在他身上。三年來媽哭得還少?太多了,不計其數(shù),讓另一只還能看見的眼睛也快盲了。除了哭就是祈禱,整天不息地祈禱,清晨五點,正午十二點,晚九點。偶爾,她走進我們房間,用沉重又不甘的口吻說:“上帝會聽見的,丫頭。會的。”
聽見聽不見又有什么分別,默默還是看不見。
都是報應(yīng)。
我將怎么面對媽呢?萬一,不,沒有萬一,可萬一呢,萬一手術(shù)……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繼續(xù)愛她?還是,因為最后一線希望落空,繼續(xù)恨她?
她是媽呀。我就一個媽。其實兩個。她來了。她居然來了。媽特地找來的。在默默手術(shù)之前,媽的罪,消失了。
二
她說,她要來看我。
十三年前的早上,我九歲。那天很冷。東鎮(zhèn)遠比昆明冷得多。梧桐葉全掉光了,烏云黑壓壓一片。我不知道媽干嗎把這個消息很認真地告訴我。她可以不告訴我。但是那天她好像不告訴我就活不下去了。她好像被一個噩夢抓住,急于從我這里尋求力量和安慰??蓪σ粋€九歲的孩子來講,對一個不曉得真正身世的人來講,是沒必要曉得的。我只曉得我有一個媽,一個左眼看不見的媽,一個走路緩慢勾著背愿為上帝隨時匍匐的媽;一個每天早上把面條做好雞蛋煎好牛奶用鋁皮小鍋煮好端上桌的人。那天早上,她卻選擇告訴我。也許我大了,九歲的姑娘家,該懂了,該為她出出主意了。
“她要看你。”她說,“她是你媽,你親媽?!?/p>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是我媽,她跟我說,我媽要來看我,什么意思?哪里又冒出一個媽?
“聽著肖凌,來,坐下來。紅領(lǐng)巾系好。邊吃邊聽我講。吃完了我們?nèi)W(xué)校?!?/p>
我飛快扒下面條吞下煎蛋,又把牛奶喝光。她終于講了:
“九年前,也是冬天,她把你放在小廣場西面的花臺底下。那地方——”
“知道知道,我們經(jīng)常跳橡皮筋吶?!?/p>
“對,就是那里。九年前的早上,很冷。你被白白的襁褓裹著。一看就是醫(yī)院里的東西。你哭得快斷氣了,小臉凍得發(fā)紫。就在花臺下面。就在——”
我渾身冰冷,像重返那個早上。但九年前的事我無論如何是想象不出來的,再說我覺得她騙我。這個騙子。她經(jīng)常騙我,外面站著大灰狼啦,再不寫作業(yè)被老虎抓走啦,阿里巴巴的寶藏就在東鎮(zhèn)大山里啦,我早就不信她了。一個老頑固,每天早上五點爬起來念《圣經(jīng)》,六點為我燒水煮面煎蛋。她挺可憐的,媽媽。我愛你媽媽,你真挺可憐的。到底哪可憐呢?那只看不見的灰白色的眼睛?或者,走路勾著背踉踉蹌蹌?還是,讓人擔心能不能挺過冬夜?是的,我九歲,甚至更早,記事的時候我就可憐她了。我會背著她偷偷哭。特別是有人議論她看不見,走路又笨又難看年紀那么大簡直像我奶奶還是個信上帝的怪人的時候我就更難過了。我哭完還會嘔吐,把肚子里的東西都吐出來。似乎只有把自己倒騰空了才舒坦——我的靈魂,按照媽的話說,才不那么沉重,才感到莫名的松快。
“我不信。”
“襁褓里有張紙,寫了你名字、生日——就一個禮拜前。所以,你看,我沒結(jié)過婚,也不姓肖。你怎么會姓肖呢?”
“真的假的?”
“肖凌,你大了,”她盯著我。那只看不見的灰眼一動不動,像冷霧在我面前飄呀飄?!耙皇撬莻€女人,那個不配做你媽的女人忽然打來電話,我絕不會告訴你也不該告訴你,可是偏偏她就弄到了電話,你說她到底從哪弄到我們電話的?”
我沖進衛(wèi)生間哇一聲吐了。把剛吃進肚子的面條啦雞蛋啦牛奶啦吐個干干凈凈。吐了就好了,吐出來就會好。我漱了口,推門出來。媽站在門邊抹眼淚。
“我以為她騙我,我以為哪個無聊女人打電話誆我,然后她說出你生日、名字,你肩膀上指甲大的胎記?!?/p>
我使勁搖頭,使勁搖。要把這個匪夷所思的消息從腦子里甩出去。事實上我沒受影響,能受什么影響呢?我就一個媽。我媽今年五十了吧。她就是我媽。我背上書包,紅領(lǐng)巾系好,說,走吧,我們走。
媽跟在身后。真奇怪,真是奇怪呀。一通電話、一個請求就讓她變了,都趕不上我了,只能踢踢踏踏追著我,快不了,也慢不得。她好像怕我。她怕我什么呢?我是她女兒,我永遠是她女兒,我怎么能是別人的女兒?我回身看她,說你走快點行嗎?她快步跟上。我聽見她呼呼直喘。街上車來車往的聲音大得嚇人,呼啦,呼啦。她忽然扭頭看那些車,讓我也看著。
“媽。”我說。
她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了半天。轎車、摩托車、大卡車呼呼駛過,風把她灰白的頭發(fā)吹起來。她兩手攥拳,卡在身體兩側(cè)。
“媽!”我又說。
她終于扭頭看我了,“走?!?/p>
我小跑起來。學(xué)校不遠,在鎮(zhèn)政府西面求實街上。她緊跟著,還是追不上我。往常,比如昨天,她一定是牽著我的手或攬著我的肩往前走的,很少落我后頭呀。前面就是小廣場。我的心咚咚直跳。她的臉像霧一樣白,額頭冒出汗珠來。我走過去,花臺下面鋪著又大又平的黑石頭,我大概在它身上踩了不下兩百次了。我們經(jīng)常在小廣場跳皮筋捉迷藏和男生們瘋來瘋?cè)?。它早磨得滑溜溜的能照見人影了,我們班男生?jīng)常一屁股坐上面吹牛聊天吃燒豆腐呢,我自己也坐過躺過像個小傻子似的又跳又蹦。我笑了。你怎么能相信九年前我躺在這兒呢?這地方,現(xiàn)在,被陰沉沉的光罩著像一塊濕答答的破布。你一下子覺得冷。滲到骨頭里的冷。一輛摩托呼嘯而過。后面是一輛馬車,車上拉著一袋一袋雪白的沉甸甸的東西。
“媽!”我說。
她從我身后沖上來一把拽著我向前飛奔,掠過它沖向梧桐樹光溜溜密匝匝的求實路。我想站一站都不可能,她手上力氣太大,我從沒見她使出這么大力氣,像老鷹叼小雞抓住我嗖嗖飛奔,三步兩步我們已經(jīng)把它甩得遠遠的了?;仡^已經(jīng)看不見它了。一點也看不見了,被紅磚樓擋住了。她終于松開我,呼哧呼哧直喘,叉腰站下來,看著我,用那只完好的蒙上淚水的眼睛望著我,“丫頭呀,丫頭?!?/p>
后來我想,一定是那天我使勁笑啊笑啊才讓她放心了。一定是我的好奇大于驚訝讓她放心了,她很快想出辦法:離開東鎮(zhèn),去昆明??墒?,如果我的反應(yīng)讓她放心,讓她毫無壓力,又何必要走?她是在我放學(xué)后接了我從面粉廠繞道回家不是走小廣場老路才跟我說了這番話的,她的意思是,該搬去昆明。畢竟是大城市有好學(xué)校好老師,工作嘛,不成問題,教會的朋友會幫她在昆明教堂物色一個職位;房子也好找,買不起就租唄,積蓄還有一點,還能添置一輛我朝思暮想的單車。哈,咋樣,丫頭,想想看,單車,捷安特山地車,七級變速……
我能說什么呢?我知道她決定了。我待在學(xué)校的一整天里,她已經(jīng)想好了決定了哪需要一個孩子的意見?我眼前出現(xiàn)雪亮淡白像撒了麥麩的黑石頭,你平常根本不在意的踩在腳下的石頭只是石頭,它和其他石頭有什么分別。媽攥住我的手,她的手涼涼的。
三
媽的祈禱從未間斷。她說,默默是因為她犯下的錯被懲罰的——堅決從東鎮(zhèn)遷到昆明,徹底遠離她。真的嗎?上帝什么都知道?依我看,基督徒就喜歡把所有的錯都扛起來。怎么就不是我犯的錯呢?她干嗎不提呢?難道不是我自己的問題?默默是我的兒子,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手術(shù)一定成功,上帝是知道的,否則幾十年的侍奉還有什么意義?是的,她無法忍受對主的愛最終毫無意義。她常說愛人如己,對世人之愛從來不會無意義,正如,主對我們每個人的愛都是意義,我們愛主就是最大的意義。
小小的兩居室,我一間,她一間。她墻上有十字架,小桌上放一本又厚又舊的《圣經(jīng)》,她每天站著讀它,然后,念主禱詞,再然后,為默默祈禱半小時,或更久。她能在屋里待很久,直到我大聲問她,媽,媽,要喝杯水嗎?
教堂在城北,比東鎮(zhèn)的小教堂大很多。她坐公交去,轉(zhuǎn)三趟車。禮拜天天沒亮就出門了,一定是頭班車。平常也去得很早。她說去教堂的人大多背著沉重的十字架。是自己背上去的,不是主讓他們背上的。唯有勤勉反省才能得主的寬恕,可在我看來他們夸大了罪——罪早就犯下了,誰沒有罪呢?我的經(jīng)歷算不算?她和她的弟兄姊妹用虔誠的侍奉來懺悔和糾正;可如果是罪,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虧欠,還怎么糾正呢?我想不明白。
默默的臉白得透明,睫毛長長的,頭發(fā)卷卷的——來自他的,不是我的。這就是罪。確鑿的證據(jù)啊。幸好我不信主。可孩子沒錯,他有什么錯,要這么殘忍地對他?如果不論是我的還是媽的罪就把他的視力奪走,我們的信或不信還有意義嗎?信的目的,又在哪里?媽是不允許我這么胡思亂想的,她帶我們?nèi)ソ烫?,聽完牧師布道,她用力地全身心地親吻默默,每次都熱淚盈眶,似乎能真切感到主的力量灌注在除了看不見之外像誕生于拿撒勒羊圈里的孩子一樣完美的默默身上,她說會好的,會的,會的,要相信主。好吧,我愿意相信她的話。默默長得飛快,都能叫我媽媽了,放開手能跑得像只小鴨子了。在樓下經(jīng)常摔跤,那就不去樓下。在樓上我們能聽著電視轉(zhuǎn)播踢一場足球賽。他腳頭又硬又準,將枕帕團成的足球踢到兩只椅子中間。我們渾身大汗,笑得滿地打滾,然后我把他的臉蛋擦得干干凈凈就像水晶做的。他沖我一直笑一直笑,頸窩里的奶香味真好聞吶。
“媽媽,我覺得,我看見你了?!彼麜f覺得了。這個詞我和媽經(jīng)常用。他撫摸我的臉,手指也像透明的,像風一樣。
“當然,你當然看得見媽媽。”
“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彼α耍澳汶y看還是好看?”
“你說呢?”
“難看。”
“到底難看還是好看?”
“哈哈,很難看,非常難看?!?/p>
“像什么一樣?”
“像抹布一樣。”
“你也很難看呢。”
“像什么一樣?”
“像花一樣。玫瑰花一樣?!?/p>
我牽著他的小手坐公交車,上40路再轉(zhuǎn)3路抵達酒店。要是去早了我們就在大堂里等一等。小美會塞給他一只蛋筒冰激凌或一塊德芙巧克力。他笑著謝她,非常小心地把東西塞進嘴巴。小美每次都說,李果還是沒有消息。我沒吭聲。哪來那么多消息呢?沒有就沒有吧我不在乎。她回前臺,有時一杯菊花茶,有時一杯橙汁,端過來,放在鋼琴邊的小桌上。她在海悅酒店干了五年多,我才三年出頭。我喜歡她臉上那種淡淡的逆來順受的表情,似乎對眼下的一切感到滿意。當然啦,她對我心懷歉疚——她覺得事情大大超出預(yù)料,至少是她的疏忽,所以盡量對我好,對默默好。她想多了。路是自己走的。她二十三了,比我大一歲,還單著。默默手術(shù)她沒來,白班,一早就給我發(fā)信息了:凌,絕對成功,放心吧!
我掀起琴蓋,活動活動手指,彈出《海邊的阿狄麗娜》。這是默默的最愛。要是大堂里沒什么客人,他會偷偷湊過來輕聲說,“再來一遍?!?/p>
我把他打扮得像個小王子:小西服,黑領(lǐng)結(jié),皮鞋擦得锃亮,西褲剛好長及鞋面;白襯衫,兩天就洗一回。我經(jīng)常給他穿白襯衫。手術(shù)之后,我得給他買新襯衫了。又長個了。
在我的琴聲中,他昂首挺胸,兩手放在膝蓋上,端坐在離我三米的鋼琴右側(cè),從大堂吧那頭看過來他剛好被琴擋住了。幽暗中,在由玻璃窗和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燈營造的夢幻氛圍中,我的默默安安靜靜和我和我的琴聲融為一體。
“《致愛麗絲》?!?/p>
“嗯。”
“《秋日私語》!”
“遵命。”
彈完一曲,再來一曲。他能準確說出曲子的名字,讓我彈他想聽的?!秹糁械幕槎Y》《綠袖子》《秘密的庭院》……每晚六到八支曲子。結(jié)束后,如果時間還早,小美就帶他在酒店里轉(zhuǎn)悠。他喜歡坐電梯,喜歡聽著叮一聲脆響猜出樓層,還喜歡去19層樓頂西餐廳趴著落地玻璃瞪著外面——像是看得見的,而且非常清晰。雙塔、老城、翠湖、翠湖北路上璀璨的燈光……它們刻在他腦子里又向外攢射,無數(shù)的溫柔焰火呀,紅的藍的綠的白的粉的黃的,一片美麗之海。
我一定要教他彈琴。
四
剛來昆明的時候每天都是煎熬。我失去東鎮(zhèn)了,失去了小伙伴和小廣場,失去了橡皮筋和老鷹叼小雞,失去了燒豆腐紫米糕酸辣粉。當然,還有那塊黑沉沉的石頭。當你意識到某些事物的迫切和重要,它們卻永遠消失了。
昆明的孩子不喜歡我。我的小鎮(zhèn)口音,我的穿著,我的性格。我也不喜歡他們,說話夸張大聲武氣好像偌大的城市還裝不下他們操蛋的野心;他們在老師身后詛咒老師,在成績好的同學(xué)面前罵最臟的話;頭一回看見媽,來學(xué)校門口接我的媽,他們就嘲笑我了,說這個穿著抹布一樣的長衣服的老太婆到底是你媽還是你奶奶還是你家傭人吶?到底,那只不會轉(zhuǎn)的眼珠子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吶……她趴在學(xué)校大鐵門上眼巴巴望著我從學(xué)校里出來,灰白頭發(fā)被風吹得像雞窩一樣亂。我受不了。真受不了。我惡心,想罵她想扇她一巴掌。我頂著嘲笑一步一步湊到她面前,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做不出來,乖得像只絕望的小貓。她身上有灰味汗味雪花膏味,就像東鎮(zhèn)老房子里的一個管家婆,一個保姆,一個怪物,一個背負十字架的人,一個罪人。可你想象不出媽哪里有罪——一個收養(yǎng)棄嬰的人怎么可能有罪?一個早晚在教會服侍上帝的人怎么可能有罪?到底哪不對勁?我說不上來。也許我恨她不顧我反對就把我?guī)щx了東鎮(zhèn),也許當年她把我從石頭上撿起來懷有別的企圖,也許是我厭煩了她身上或濃或淡的氨味和灰味,也許,我骨子里挺想見見生我的那個她……可媽呢,她邋遢嗎?挺邋遢的其實很干凈。一直干干凈凈。這是主的要求。她尤其注意的是,從不沖我大聲說話。她對我越來越小心了。
她還像從前一樣牽我的手。我甩開了。
“還是沒朋友?”她說。
“沒有?!蔽艺f,“不稀罕。”
“不好吧肖凌,你十三了?!?/p>
“無所謂?!?/p>
“還是應(yīng)該交個朋友的?!彼χ桓庇懞玫臉幼?,“男生也行啊?!?/p>
“切!”
“東鎮(zhèn)的同學(xué)還給你寫信?”
“早不寫了?!?/p>
“哎,丫頭?!?/p>
我看著她,“你呢?你不也沒朋友?”
“我有啊,你知道我有?!彼軋远?,“教會里那么多弟兄姊妹?!?/p>
我踢著腳下的落葉。好吧,她總有道理??傆幸淮蠖训览怼?/p>
她忽然說,“你抽煙了?”
“?。俊?/p>
像挨了一耳光。一種赤裸裸的恥辱。
“我知道。你這個年紀的姑娘家——”她欲言又止。
“什么?”
“我在陽臺上聞見了。我很容易聞出煙味?!彼⌒膶ふ掖朕o,“我是說,你這個年紀的娃娃呀,有時候,試一下錯的事情,也可以理解。只有知道什么是錯的,才可能選擇對的。我在你抽屜里還發(fā)現(xiàn)——”她打住不說了。
我站下來,瞪著她。恨不能殺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看看你有沒有藏著香煙。對不起。丫頭,對不起。”
我奔到路邊嘔吐。拼命地夸張地非常投入地嘔吐,把路過的認識不認識的同學(xué)都嚇懵了。他們像撞見叫花子撒潑一樣捂著鼻子逃竄。我吐完了,感到無比輕松,甩開她向前飛奔。她緊跟上來。又像東鎮(zhèn)那次一樣,死死跟在我后面一步不停還趁我吐的時候買了礦泉水抓在手里可她老邁的步子要想追上我實在太不靠譜了,我把她遠遠甩開跳上一輛公交車鬼知道它開往哪里,我坐第一排,司機大叔長著一對招風耳,六七站后我下了車,我恨自己居然沒加入學(xué)校里那幫野孩子的陣營,那樣我就能名正言順干點出格的事情了。抽煙算個屁啊。我恨不能砸碎滿大街的玻璃,或者,先把自家玻璃砸個稀巴爛。天知道這什么地方,簡陋空曠角上有花臺和東鎮(zhèn)小廣場有幾分相似,一個流浪藝人一面彈電子琴一面唱歌,無非是朋友啊朋友你可曾忘記了我之類老掉牙的東西,這人穿得很差人也夠老。關(guān)鍵是,琴彈得實在不怎么地。他面前一只鞋盒里已經(jīng)有不少零錢了,你都不曉得誰會給這種人零錢。他的琴聲,他糟糕得一塌糊涂的琴聲讓我猛然想起今天本該去教會練琴。不去了。就不去。教堂一直讓我壓抑沉重憋得慌。她要去就去吧,她肯定會去的,她一定會準時在風琴房門口等我的,我偏不去。我把身上不多的幾塊錢掏出來扔進盒子里。他沖我咧嘴傻笑,比翻白眼還難看。我大聲說你唱得不行,彈得更不行。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帶著惡作劇的暢快,不再理會他的臉色好看還是難看,我連吃碗面的錢也沒有了。連一只包子也吃不上啦。那就餓著。沒關(guān)系。我真不知道置身何處,去往哪里。我終于甩掉他難聽的歌聲琴聲進入一條小巷,一個色瞇瞇的小老頭急急往外走,我問他,知道東鎮(zhèn)嗎?怎么去東鎮(zhèn)?他嘴巴張得很大,像瞅見一個離家出走的嫩泱泱的小瘋子。啊呀,姑奶奶,遠得很,要坐班車,要上東部客運站坐班車,這么晚了班車早停了……
天漸漸黑了。黑透了。我不餓。就這么自由自在游來蕩去的多好啊,沒人管我,沒人搭理我,沒人認識我。就我,我自己,我一個人。我本來就和她沒關(guān)系啊。
我很晚才回家。她不在家。我直奔房間,拽開三抽桌,東西沒動——不就畫冊嗎?全是帥哥的畫冊。有RAIN,有安七炫,有布拉德·皮特,還有亮出腹肌的貝克漢姆以及我親手寫的在邊上或長或短的東西:美和善都是自私的。月光下的誓言都不可信。我們的約定,這一刻,玫瑰花也閉上了眼睛……我臉上發(fā)燒,抓起它嘩嘩撕個粉碎。之后我餓了,把冰箱里的剩飯菜熱了熱吃掉滿滿一大碗。她還沒回來。她的房間空空蕩蕩,黑色十字架高高掛著。脊背一樣的十字架。我知道她在哪了我轉(zhuǎn)身下樓,一路瘋跑,對,朝著公交車站瘋跑,還有車,還不太晚,還能趕上。下了車又一陣瘋跑。到了不知道幾點了,我一眼看見她站在上了鎖的教堂大門前,和站在學(xué)校大門前等我的她一模一樣:兩手揣在衣兜里,孤零零戳在陰影中一動不動,灰白的頭發(fā)在晚上是黑的,比石頭還黑。我眼淚下來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在暗夜中閃光。我說,媽。她兩手從兜里掏出來,上前一把抱住我,死死抱住。
“丫頭!”
“我回家了,你不在?!?/p>
“我曉得你會來的。老師早就走了。”
五
醫(yī)生說,概率差不多一半一半吧。
默默生下來就能看見,像別的所有的孩子一樣看見,該多好;當年媽媽不把我從黑石頭上撿起來捧在胸前,該多好。哎。媽說,感謝主。是的,一個決不再來一次高考的高中畢業(yè)生,一個在教堂學(xué)會彈琴的姑娘家,一個沒文憑沒經(jīng)驗就在海悅酒店順利掙到生活費的黃毛丫頭,還上哪兒找更好的運氣?媽說,不是主的眷顧,是什么?
可是主,她的主,偏偏讓我的默默看不見。
六
小美說,他不錯呀,高個子卷頭發(fā)——天生的,身材挺拔,藍色或棕色西服黑雕花布洛克皮鞋,靦腆地笑著,似乎對身邊所有人,對酒店每一個員工都心存敬意。小美還說,他從深圳來,住海悅半個月了,每天晚上喜歡坐大堂吧喝卡布奇諾,抽一支雪茄。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他非常喜歡我彈琴,坐下來就不挪窩了。她說他每天坐在相同位置無非離我更近些——是的,鋼琴右側(cè)角落(現(xiàn)在默默常坐的位置),看著我,觀察我。我臉紅了。我剛來半年,不想惹麻煩。小美說怎么是麻煩呢?哪來的麻煩?喏,他送你的玫瑰。
小巧的黃玫瑰,一共六枝,讓人拒絕不了。他像平常那樣聽我彈了六支曲子,小美帶他來到我面前,說能否請我上十九層頂樓宵夜。我本想推辭,鬼使神差同意了。我不是隨便的人,從來不是。我天天戴著十字架,盡管我還不信祂。媽說戴著總比不戴好,何況我晚七點出門將近十點才回家。我從不在外面過夜。從不。那半個多月他差不多天天來,天天待在角落里聽我彈琴。請我宵夜的第二天他沒出現(xiàn),第三天,第四天,他回來了,又請我吃西餐,之后陪我去公交車站,一路走了十來分鐘。我們在暗夜里在雪杉陰影里往前走,街道干燥又漫長。他問我到底背負著什么。我說,什么?他說,從我琴聲里聽出也從我身上看出我背負著沉甸甸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面粉還是石頭?他笑了,我沒笑,也沒說話。他看人還挺準的。他的笑容熱情,沒讓我非說不可。送我上車之前,他出其不意地握了握我的手,又急忙放下,并無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小聲說,對不起,多牛的手啊,難怪彈那么好;如果我討厭他,他明天就不來了。明天之后再不出現(xiàn)。如果我對他不太反感,他明天還會送我一束玫瑰——紅的,成嗎?我一言不發(fā)。不是因為不知道說什么,而是完完全全暈菜了。我緊張得手腳冰涼。我不太相信有人看上我,還是他這樣的男人。他問我,那他明晚還來?我沒吭聲。他笑了,將我送上車。我故意坐在對過靠窗位置不讓他看見,但我知道他一直盯著我。我知道。我的后背火燒火燎的。
第二天他約我看電影。
五一電影院的《夏洛特煩惱》。很久沒進影院了。散場后我們在五一路上溜達,燈光亮得驚人,像另一個世界,一個和你活著、彈琴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世界,你從沒來過,更不用說和一個帥氣的老家伙一起來啦(可我余生的重要使命之一不就是忘掉他嗎,徹徹底底地忘掉?)。他叫李果,在深圳做印刷。印刷什么?我不解。書,他說,各種各樣的書,尤其年鑒,那么厚!他伸手夸張地從腳底比劃到下巴,我笑了。哪有那么厚的書?有,他說,你把我十年做的年鑒摞起來,就那么厚,把二十年的摞起來,能把我埋了。他說公司是他的,不拼命攬業(yè)務(wù)找客戶萬萬說不過去,何況他還不老嘛,他故意暴露年齡:剛?cè)?,上個月過的生日。聊到我就沒什么可聊的了:一個彈琴的,每晚守在海悅大堂聊以糊口的所謂鋼琴師,昨天,今天,明天,沒有任何不同。至于未來,或者說,是否需要某種變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們在一家時裝店前站住,男女模特身后的銳利燈光將他照得慘白,他的影子映入櫥窗。有意思,一種雙重凝視和虛虛實實。他輕聲說,你多大?十九,我說。哦。他說,我還以為,你剛十六呢。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們盯著漂亮的仿佛雌雄同體的塑料模特半天沒說話。之后他說,他在昆明的生意不太順利,交了很多押金,項目卻遲遲沒有進展。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說,他明天回深圳,也許一個月后回來,也許,三五天就回,又或者,再也回不來了。為什么?我問。他臉上出現(xiàn)憂傷,他這個年紀少見的深沉復(fù)雜的憂傷。他搖頭說今天的電影實在沒勁,比我彈的《秋日私語》差多了。
“能不能,再請你彈一遍?”
“現(xiàn)在?”我大吃一驚。
“就現(xiàn)在?!彼话炎е业氖郑拔覀兓睾??!?/p>
我不由自主隨他一路小跑。這兒離海悅不遠。
“你著急回家?”
“還好。給我媽打個電話。”
她沒說幾句就匆忙掛斷了。她的表現(xiàn)讓我訝異。平時,一直以來,甚至包括我十三歲那年——那件大事的前后(我會慢慢講到的,別急)——她也極少這么匆忙。她向來要求我第一時間就回到家里,讓她看見,讓她放心。通常,我說過,我從海悅回到家大約十點?,F(xiàn)在快十點了。事實上,為了這場電影,今晚小美替我向大堂經(jīng)理請了假。
“你媽管你真嚴?!彼f。
“應(yīng)該的?!?/p>
“應(yīng)該?你可是十九歲的鋼琴大師啦?!?/p>
“那也得聽媽的話。媽永遠是對的。”
“不,媽怎么可能永遠是對的呢?”
我們不跑了,走得飛快。
“你不懂?!?/p>
“你不說,我當然不懂啦大師?!?/p>
“你媽不管著你?”
“我都三十六了。”
“那也是媽的兒子啊。”
“我媽呀,當年,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一律不管?!?/p>
“什么該管,什么不該管?”
“這個嘛,”他站下來,目光在密集的燈火中閃爍。他干凈,帥氣,典型的南方人?!按蚣芏窔?,夜不歸宿,不管?!彼α?。他故意的??偟恼f來,他還是淺薄。我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他整整大我十七歲。
他哪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哪知道媽媽對我意味著什么。
“你這次回去,真不回來了?”
“要看這邊進展。有時候有希望,有時候,又完全沒希望?!?/p>
他問我,媽怎么管我的,我長這么大,沒在外面過過夜?
“沒有。一次也沒有。”我下意識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
“這么晚了,你媽她——”
他提醒我了。媽剛才的表現(xiàn)太反常,急于掛斷,急于跟別人說話。家里來了客人?對,從她平白又溫和的突然拉長的聲調(diào)中我能感覺出來,家里來客人了。誰來了?
“無法想象,你鋼琴彈那么好,一次也沒在外面過過夜?!?/p>
“二者有聯(lián)系嗎?”
“有啊,”他做個鬼臉。其實他總體上還是挺沉穩(wěn)的。西裝革履,永遠西裝革履,和我認識的所有的幼稚男孩太不一樣了。我像只蝸牛,拼命收縮,鉆進厚厚的殼。“大師通常都在外面過夜的。無拘無束才是大師嘛。沒見過你這么乖這么聽話的大師。”
“我算什么大師。”
“你是?!?/p>
我一聲不吭。
“我要是說錯什么了,請務(wù)必原諒。”他有點慌了。
我還是一聲不吭。在他眼里,在很多人眼里,我也許是不折不扣將自己緊緊裹住的怪胎。是又如何?我早就認命了。我是媽的翻版。我們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她信主,我不信。天知道我什么時候會信。遲早的吧。
“我們還回海悅嗎?”他小心翼翼地說。
“我已經(jīng)打過電話了?!蔽艺f。
“好的,好的,謝謝。”他笑了。他有細細的眼紋和法令紋。
我們進入海悅大堂。燈光昏暗,大堂吧沒有一個人。小美早下班了,晚班男孩姓馬,我們沒什么交集。我還是禮貌地征詢了他的意見,他請示了大堂副理,回答說,當然可以。李果謝了他們,逐一鞠躬的樣子格外謙卑。我在鋼琴邊坐下,他問我要不要開一盞燈,我說,不用。我打開琴蓋,《秋日私語》從我指間流淌出來。此時一片昏暗,和平時太不一樣了:翠湖北路上有清冷的水銀色路燈,落地玻璃窗空蕩蕩的,天空低垂,我瞥見自己的影子,單薄,孤獨,暗含驚人的執(zhí)拗。像另一個我。琴聲專注而舒緩。我彈過不下百次了,從沒像今夜這樣深深地進入旋律之中。
他站著,像一條黑色的傷口。
(全文詳見于《江南》2021年第三期)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湄公河國際文學(xué)獎,華語青年作家提名獎,云南文藝一等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長篇小說《刀》《-700cc》,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現(xiàn)任大益文學(xué)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