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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3期|王祥夫:感情怎么還會這么豐富
來源:《江南》2021年第3期 | 王祥夫  2021年05月21日06:47

推薦語:

好友齊哈在十多年前老婆病死后,跟一個開發(fā)廊的漂亮女人再婚,婚禮上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沒想到把兒子給弄丟了?,F(xiàn)在他又離了婚,并打來電話,讓“我們”去他家喝酒吃牛肉?!拔覀儭睉?yīng)約到了齊哈家,前來開門的卻是一位年輕女孩,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這位女孩據(jù)說便是那位丟失多年的兒子。小說圍繞三位好友多年難得一聚的夜晚,在充滿懸念卻又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中,道出了噩夢醒后的殘酷現(xiàn)實。

感情怎么還會這么豐富

王祥夫

不單單是我和巴建國,許多朋友都知道齊哈十多年前把兒子小楚丟掉的事,當時大家都認為是齊哈剛剛和第二任妻子結(jié)婚,有許多事在忙,所以照顧不了兒子,但是有一部分朋友認為齊哈的兒子小楚不算小了,都十二歲了,怎么會把自己給丟掉?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是不應(yīng)該把自己給丟掉的,所以不少人都認為是齊哈的兒子小楚出了什么意外。那一陣子,派出所來人調(diào)查這件事,動靜夠大的,而且還對齊哈家周邊的街道做了搜索,連城市地下新修的四通八達的下水道都去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們現(xiàn)在都差不多把這件事給淡忘了。人們都說齊哈的妻命不好,第一個妻子得病去世,后來緊接著第二個妻子出現(xiàn)了,齊哈的第二個妻子長得可真夠漂亮,開發(fā)廊的女人一般來說都會把自己收拾得看上去很漂亮。人們都說是這個女人給齊哈帶來了倒霉運,她一出現(xiàn),齊哈的兒子小楚就丟掉了。齊哈可真夠可憐的,老婆病死,兒子丟掉,簡直就像是做了一場大噩夢。

問題是噩夢醒后一切都還得從頭開始,這可真夠麻煩的。巴建國說。

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了。巴建國又說。

確實如此,他媽的。我說。

齊哈那天打來了電話,說朋友前幾天給他搞了些很好的牛肉,要請我和巴建國一起到他那里隨便坐坐喝點什么,齊哈還在電話里說他只請我和巴建國,也沒別人。齊哈說他正好還有兩瓶96度的波蘭烈性酒,這個度數(shù)可真夠嚇人的,但嚇人的事又往往最吸引人。我和巴建國已經(jīng)有好久沒去過齊哈家了,我問巴建國,齊哈這家伙會不會有什么事?

要不怎么會突然請我們?nèi)ニ抢锖染疲?/p>

我這么一問,才知道了齊哈和他第二任妻子離婚的事。

怎么了?我吃了一驚。我怎么沒聽說這事?

沒那么簡單。巴建國說其實不是離婚。

我看著巴建國,看著他抽了一口電子煙,這個煙的味道可真夠香的,柚子加柑橘。

我接過來,想試著吐一個煙圈兒,結(jié)果沒吐成,這需要技術(shù)。

聽說是被抓起來了。巴建國說,仰起臉,也沒吐成。

我問巴建國,為什么?我又大吸一口,還是沒吐成。

巴建國說他也說不清楚,但巴建國說好像聽人們說齊哈的女人是和人販子攪到一起了。

巴建國又吐了一次,這次煙太大了,煙霧騰騰的。

現(xiàn)在做這種缺德事的女人很多。巴建國說,女人一般都要比男人心狠。

我說我們管不了那么多,我說我們應(yīng)該給齊哈帶點什么。

巴建國說就帶白茶吧,他前不久剛從福鼎那邊回來。白茶是最干凈的茶。

我對巴建國說我可以帶一打礦泉水過去,波蘭酒太厲害,必須一邊喝酒一邊來幾口礦泉水,就跟救火似的。

真讓人想不到。巴建國說,會跟人販子攪在一起。

這確實挺可怕。我說,人販子不單單會賣小孩,他們也販賣人體器官。我就說起國外的一個白人富豪給自己換了一根黑人生殖器的事,這件事差不多人們都知道了,人們當然也能想象到那個黑人后來會怎么樣。

巴建國說,聽說齊哈老婆還跨國了呢,把人直接賣到了國外。

多會兒的事?我想知道是什么時候。

不是現(xiàn)在。巴建國說。

什么時候?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時候。他媽的,這真夠亂的。

巴建國說不是現(xiàn)在,只不過是前不久人被銬起來了人們才都知道了。

想不到吧?巴建國說,齊哈弄不好還得娶一個。

他媽的,你看看這事。我說。

一個人過其實挺好,結(jié)過兩次了,沒必要再結(jié)了,女人娶一百個跟娶一個完全一樣。巴建國說。吸了一大口,這次他又沒成功。

我接過來也來了一口,也不行,我對巴建國說我要馬上買一支,這就是我的性格。

結(jié)果我們馬上就去了那家商場,那個賣電子煙的女孩認識巴建國,我挑了一支,因為便宜,我給齊哈也挑了一支。我喜歡黑顏色的那種,給齊哈也買了一支黑的,我買電子煙的時候有一個女的也在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她。我想問一下,但覺得沒什么意思。我比較討厭染指甲的女人,況且這個女人的指甲染過而且已經(jīng)斑駁了,可真難看。

我當下就和巴建國在電梯上抽了起來,電梯下行,煙霧騰騰的,上行那邊有人不停朝我們這邊看。

我們?nèi)チ她R哈家。

齊哈現(xiàn)在住在過去的奶牛廠那邊,已經(jīng)是冬天了,所以路兩邊的地里沒什么可看,夏天路兩邊的地里會全都是玉米,那種專門給牛吃的飼料玉米,光長葉子和秸稈而不結(jié)什么棒子,要結(jié)也只有指頭粗細,據(jù)說這種指頭粗細的小棒子專門用來做玉米罐頭,我可不愛吃這種玉米罐頭,如果吃飯碰巧有這道菜,我寧肯不吃。因為是冬天,現(xiàn)在地里是什么都沒有,不像以前,到處還可以見到一邊慢悠悠吃草一邊往回走的荷蘭奶牛,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纯傁矚g把那種黑白兩色的花奶牛都叫做荷蘭奶牛,其實它們和荷蘭沒有一點點關(guān)系 。路兩邊樹上的葉子現(xiàn)在也都落光了,車開到離齊哈家不遠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有不少灰喜鵲從樹上一下子飛了起來,它們飛起來其實也沒什么事,然后就又落下來了。鳥其實有時候也很無聊的,總是那么飛起來落下去然后再飛起來,除了這它們也沒什么事可干,再就是它們會到處拉那種白花花的屎,是這樣,它們要是晚上落在哪棵樹上睡覺,第二天哪棵樹的下邊保證就都是白花花的屎,鳥其實都是一邊睡覺一邊拉屎,在天上飛的時候想拉它們也使不上勁,誰也沒見過有什么鳥是一邊飛一邊拉的。動物啊人啊其實也一樣,沒有邊走邊拉這回事。

巴建國說,怎么都是些灰喜鵲?看看有沒有烏鴉?

巴建國和我都是烏鴉愛好者,我們的共同喜好就是觀察烏鴉。有時候我們兩個會站在我家的露臺上仰著臉一看就是老半天,夏天一般來說是看不到烏鴉的,只有在冬天,烏鴉才會成群成群地出現(xiàn),一邊叫一邊飛,早上從東往西飛,晚上從西往東飛。它們也不嫌冷。

喝完酒咱們就回。巴建國把這話又說了一遍,說今晚咱們不能在齊哈那里多待。

我也沒說多待。我說。

齊哈昨天在電話里對巴建國說,晚了就別回了,我這里七八間屋子。

巴建國連說不行不行。

咱們好好兒說說話。齊哈說,現(xiàn)在真是難得一聚,都多少年了。

巴建國想不起有多少年沒見了,反正不短了。

都十三年了。齊哈在手機里說。

我們都沉默了一下,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我和巴建國都不知道這十三年齊哈去了什么地方,他都做了些什么。十三年可真不能算短。

待一晚上又有什么?我們好好兒說說話。齊哈在電話里說道。

巴建國就告訴齊哈他家的那只老貓快不行了,已經(jīng)走不了路了。為了這事巴建國這幾天空前傷感。因為那只貓畢竟在他家都十六年了。那只貓的頭部和尾部是深巧克力色,身子的顏色接近卡其色,這種顏色的貓真是很牛,這你就知道了吧,那是只暹羅貓,而且眼睛是藍色的。巴建國家是復式結(jié)構(gòu),也就是上下兩層。巴建國和老婆住下邊,廚房和客廳當然也在下邊,巴建國有時會睡在上邊,如果他要熬夜他就會睡在上邊。巴建國給貓準備的貓盆就放在樓上的衛(wèi)生間里,所以那兩只貓也習慣了,拉屎撒尿都會到樓上去。

這貓都跟我有十六年了。巴建國很傷感,從昨天開始它就上不了樓了。

這話巴建國已經(jīng)說過好幾遍了。

前幾天你不是給它掛吊瓶了嗎?我插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聽我說。巴建國總是喜歡把說過的話一遍遍地重說,這也挺讓人煩的,關(guān)于那只老貓,他是說了一遍又一遍。巴建國這會兒又把這話重復給了齊哈。說想不到貓看病比給人看病還他媽要貴。光化驗就他媽六百,輸一次液四百。巴建國對我說本來可以輸那種國產(chǎn)的液體,但寵物大夫說還有一種進口的是四百,要比國產(chǎn)的貴兩百。

效果怎么樣?巴建國問寵物醫(yī)生。

進口的當然好啦。寵物醫(yī)生說。

巴建國就決定給貓輸四百一次的液體。

這家寵物醫(yī)院所有人都穿著那種相同的護士服,只不過不是白的,而是淡綠的,上邊的圖案都是貓,各種姿態(tài)的貓,這讓他們看上去都很年輕,都像孩子,這倒和那些貓貓狗狗很協(xié)調(diào)。他們除了給貓貓狗狗看病就是待在那里看手機。那些貓貓狗狗說來也怪,它們一來寵物醫(yī)院就都變老實了,都會乖乖地待在那里接受輸液,它們可能也知道自己病了。巴建國陪著那只老貓輸了五天液,他坐在那里沒事就和寵物醫(yī)院的那幾個人都混熟了。

兩百就行了,輸四百是不是有點白花錢?我那天對巴建國說。

因為它從來都沒病過,也從來都沒輸過液。巴建國說。

因為老貓的事,所以巴建國在手機里對齊哈說,晚上一定要回,但可以晚一點。

你不知道我有多少話要對你們說。齊哈在手機里長長嘆了口氣。

它都大小便失禁了。巴建國又說。

我知道巴建國是在說誰,還是在說他那只老貓,這真沒勁。

唉,都十三年了。齊哈又在電話里說。

這時前邊來車了,過來一輛,又過來兩輛,又一連好幾輛。

他在開車,待會兒咱們見了說吧。我把巴建國的手機搶過來給關(guān)了。

我把巴建國的手機給搶過來關(guān)了,巴建國就好像有點不高興,巴建國說你是不是不放心我開車,我的技術(shù)你又不是不知道。

十六年的貓,要是人,估計夠八九十了吧?我覺得我有必要說一句關(guān)于貓的話,這有助于緩和我和巴建國的緊張。

什么八九十,夠一百二十歲。巴建國說這事他問過寵物醫(yī)生。

我不再說話,不再說貓的事,我朝車窗外看了又看,希望看到烏鴉,天漸漸黑了下來。車開到齊哈院子外邊的時候,我和巴建國看到齊哈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齊哈旁邊還站著一個人,個子好像比齊哈還要高,進了屋才發(fā)現(xiàn)是個姑娘,二十多歲的樣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說來也怪了,只要是女的,我總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見過!現(xiàn)在的漂亮女人長得幾乎都一個樣。漂亮女人總是讓我犯迷糊。

不會吧?是不是又找了一個?我小聲對巴建國說。

我看說不定。巴建國也小聲說。不過這個個頭也太高了。

我好像在哪見過。我又小聲對巴建國說。

漂亮姑娘其實都差不多。巴建國說。

我們跟著齊哈進屋,眼看著這個大個子姑娘去了另一間屋。

怎么回事?又找了一個?巴建國小聲問齊哈。

一切都過去了,齊哈小聲說,一切都過去了。

我和巴建國都不知道齊哈這話什么意思,我倆都看著齊哈。

十三年了。齊哈說。

什么意思?我和巴建國都不知道齊哈是什么意思,什么十三年?

先坐,先喝茶。齊哈說。

我和巴建國知道齊哈肯定有話要對我們說,齊哈換了拖鞋“叭噠叭噠”,紅拖鞋,他媽的。齊哈去了廚房,他去張羅喝的。就喝紅茶吧?齊哈在廚房里問。這時我就又開始抽我剛買的電子煙,這對我來說是件新鮮事。齊哈從廚房出來了,他把煮紅茶的電壺放下,鼻子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說他也要試試。我這才想起我給他買的那支,我打開盒子給他裝了一下,然后遞給他,我告訴他盒子里是兩種口味的煙彈,里邊還有一根充電用的數(shù)據(jù)線。

齊哈吸了一下,又吸了一下,說這沒什么味兒,不太像煙。

這個味道算是正常的,巴建國說還有一種是精子味的。

你瞎說。巴建國朝那邊看了看。

我馬上知道巴建國接下來會做什么,他的那個放煙彈的盒子已經(jīng)被他從口袋里取了出來,巴建國的電子煙是上次出國買的,和國內(nèi)的不太一樣,人們管巴建國抽的那種電子煙叫“小煙竿兒”,盒子上邊的說明都是英文。巴建國把盒子遞給齊哈。

齊哈看了一下,我操!還真有這種。

你老土,巴建國說這不算什么,還有一種香水也是精子味兒的。

你加糖不加糖,要不來點兒?齊哈問,又朝那邊看了一眼。

我也跟著朝那邊看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問齊哈,是不是又找了一個,也太年輕了吧?

齊哈又朝那邊看了一眼。別瞎說,找什么找,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也來點兒,巴建國說想不到這種紅茶放糖味道還真不錯。

我對齊哈說我再要一個杯子,我要對比著喝,一個加糖一個不加糖,或者再來一個加鹽的,我就喜歡這么喝。

齊哈站起來,穿著他的紅拖鞋,他媽的,真刺眼,紅拖鞋。他去了一下,回來的時候一只手拿著兩個杯子,另一只手拿著兩張照片,好像是照片。齊哈把照片放在沙發(fā)前的桌子上,他也沒說讓我們看,但我想他是準備讓我和巴建國看的,我朝那兩張照片瞅了一眼。

齊哈說我想給你們講個故事,都十三年了。

齊哈又側(cè)過臉對我說,你完全可以根據(jù)這個故事寫個小說。

這時我們都聽見了腳步聲,我想應(yīng)該是那個女孩兒,我看了一眼齊哈,其實我不太想聽他講什么故事,我突然覺得我們應(yīng)該開始吃東西了。

齊哈好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說牛肉已經(jīng)拿到旁邊的那家餐館讓朋友去做了。

一會兒就好。齊哈說,清了一下嗓子,這是他的毛病,這說明他要開始講他的故事了。但他的話馬上就被巴建國給打斷了,因為巴建國站起來去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巴建國老婆打過來的。巴建國老婆說那只老貓可能不行了,你快回來吧。

真不行了?巴建國幾乎是大叫了一聲,聲音都變了。

巴建國的老婆又在手機里說了句什么。

怎么就這么快。巴建國又說。

我家老貓恐怕不行了。接完電話,巴建國一屁股坐下來,對我和齊哈說。

都有這一天。齊哈說。所有的生命無一例外。

十六年了。巴建國說,問題它跟了我有十六年了。好像是,巴建國馬上就要哭出來了,這么一來,我和齊哈就不好再說什么。巴建國這人真的有可能哭。

巴建國就把他老婆的話對我們復述了一遍,就這會兒,老貓滿嘴都是白沫子。

都是白沫子。巴建國又說。

這就說明它光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巴建國又說。

我和齊哈就都不再吭聲,我們都看得出巴建國挺激動的。

也許沒事吧,貓的命都很長,貓有九條命。齊哈煙霧騰騰連吸了幾口才又說。齊哈說完這話我明白我也應(yīng)該說句同樣安慰的話,但我明白我只要是一說,巴建國也許就會停不下來了,我就不說,看著巴建國,巴建國眼淚汪汪的。

別那么激動,還沒死呢。齊哈說。

它跟了我十六年,你不知道這只貓有多乖。

巴建國停不下來了,開始講述這只老貓給另一只小貓接產(chǎn)的事,這種事對一般人說保準人家不會相信,當然巴建國家的另一只貓我也見過,就是那只圓球樣的虎斑貓,這只貓現(xiàn)在幾乎就像一個大號的籃球,事實上這只籃球貓是巴建國家那只老貓的老婆。當年是我開著車拉著巴建國去一家寵物店買的這只貓,當時這只貓才五個月。寵物店的那個女人可能正當更年期,我和巴建國也沒說什么,我基本不怎么說話,因為有一個巴建國就夠了,他也只是不停地問怎么養(yǎng)這種虎斑貓的事。

那開寵物店的女人不知怎么突然就不高興了,突然來了一句,我的脾氣可不是好惹的。

當時我就火了,但我火了我有收拾她的辦法。我根本就看不上這種女人。

我對巴建國大聲說,你挑好了沒,你知道不知道我約好炮了!

那寵物店的女人吃驚不小,馬上就老實了,不說什么了,她手里好像正在做什么,誰知道她在做什么,好像在結(jié)賬,手邊一大堆票據(jù)什么的,但寵物店會有那么多票據(jù)嗎?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巴建國就笑了起來,我知道這讓他很開心。

其實我當時很想讓巴建國再去幾家寵物店,但巴建國這家伙鬼迷了心竅就看準了那只籃球貓,當然這只貓是后來才變成籃球貓的,滾圓。關(guān)于這只貓的故事其實很簡單,緊接著就是這只籃球貓懷孕了,才五個月的小貓,本來不應(yīng)該讓它懷的,應(yīng)該再讓它長長個兒。巴建國說他也想不到家里的那只老貓怎么一見這只小貓就不行了,馬上就發(fā)情了,叫,追著樓上樓下跑。

巴建國繼續(xù)說他的,他的關(guān)于貓接產(chǎn)的話其實我聽過不止一次,但肯定一點是齊哈沒有聽過,因為我們跟齊哈有很長時間沒在一起待過了。我的天哪,巴建國說,那天我根本就不知道小母貓會下小貓。但因為覺得小母貓有可能快下小貓了,才把放衣服的橘色大塑料籃子放在了一進門鞋柜的后邊。當巴建國意識到小母貓在下小貓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的事了,其實當時已經(jīng)有一只小貓生了出來。只不過被壓在小母貓身體下。巴建國馬上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那里看小母貓下小貓,也就是努,小母貓下小貓的樣子有點像是在拉屎,一個勁地彎著身子在那里努,到了后來,巴建國說最讓他感動的是一直在看老貓在給小母貓接產(chǎn)。小母貓每生一只,老貓就幫它把這只小貓的胎衣馬上給吃了,吃得干干凈凈,還幫著小母貓把剛出生的小貓的身體舔干凈。而且,到了后來,照顧小貓的事好像老貓也都包了下來,小貓拉的屎它都會給吃掉,而且還會給小貓用舌頭清理屁眼兒,也就是往干凈了舔,每一只幾乎都會舔到。老貓不但會給小貓清理屁眼兒,而且還會給小母貓清理,追著舔它的屁眼兒。

我看著巴建國,明白他接下來還會說什么。

唉,直到后來那些小貓一只接著一只離開了那只母貓。

但你們并不殘酷。我笑了一下,說。

巴建國喝了一口水,是的,我們可沒有那么殘酷,我們給小母貓留下了一個孩子,巴建國又喝了一口水,就是那只黑貓。我們把它留了下來,讓它和小母貓做個伴,其實是我自己一直都希望能養(yǎng)一只黑貓,所以我和我愛人決定把它留下來。

黑貓避邪。巴建國說,真黑,一到黑夜你就會看不到它。

巴建國說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抽了,電子煙讓我有點口渴,我開始喝我那杯水,我一邊喝水一邊想我應(yīng)該說點什么才好,我想我應(yīng)該打斷巴建國,這樣一來就可以讓齊哈有說話的機會了,但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這時候送餐的人來了,這是餐館的人,因為他穿著餐館服務(wù)員才會穿的那種衣服,還戴著挺高帶許多摺子的那種白帽子。他手里提著兩個大塑料袋子,里邊是一個一個的塑料食品盒,香氣已經(jīng)散了開來。我聞到了孜然和香菜的味道。

可以吃了可以吃了。齊哈把桌上的東西拿開,一個很大的銀錠形的大漆盒,里邊放著齊哈的手串和零零碎碎的小古董。一個放水果的洗臉盆那么大的瓷盆,盆里放著兩個干了的佛手,還有那個老大的瓷花瓶,里邊的花也早就干了,但很好看。齊哈沒動那兩張照片,就讓它們放在那里。

巴建國還是停不下來,他嘆了口氣,想不到這么好的一只老貓說不行就不行了。

真香,我對巴建國說,你剛才不是餓了嗎?先吃吧。

我都沒胃口了。巴建國說。

小楚——齊哈把酒拿過來了,他對著樓上喊了一聲。

我和巴建國馬上就都吃了一驚。我們當然知道齊哈的兒子才叫小楚。

小楚——齊哈又喊了一聲。

我和巴建國都看著齊哈。

那姑娘下來了,但看樣子她不準備在下邊吃,她好像不怎么愛說話,她也不怎么看我和巴建國,她不知從什么地方拿了一個很大的盤子,太大了,她夾了一塊牛排,取了兩三塊切成了三角形的那種軟餅,可以用這種餅卷牛肉吃,還有一杯粥,還有炒的青菜。她一直不怎么說話,這么一來我和巴建國就不好意思問她什么或盯著她看,我雖然不好盯著她看,但我看她還真是很眼熟。她端著東西又上樓去了,因為樓梯不在一進門這邊,而是要拐一個彎,所以我們也看不到她是上了樓還是去了別的房間。我們開始吃飯,我希望吃飯的時候巴建國不再說貓的事,說實在的,我真是聽夠了。我們應(yīng)該聽聽齊哈說什么,比如說說他的第二個妻子,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般人販子都有許多讓人心驚膽跳的事,當然到后來這些故事都是讓人傷心欲絕地流淚,這種電視節(jié)目總是能賺到大量的眼淚。

我們開始吃牛排 ,每人弄了一份兒放在自己的盤子里,吃牛排的時候巴建國總算是安靜了一下。齊哈說咱們每個人先吃一塊兒牛排再喝,96度不吃點東西胃可受不了。我把牛排在盤子里先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兒,我喜歡這種吃法,我還喜歡在上邊多搞點粗胡椒粒兒。我問齊哈有沒有胡椒棰子,齊哈起了一下身,從壁柜上取了過來。齊哈說他也喜歡這么吃。這時候巴建國已經(jīng)在開始吃,他是切一塊兒吃一塊兒。我切的時候說了一聲,還是五成熟的好,你看有多嫩。巴建國也跟著說了一聲,真好。那瓶96度的波蘭酒放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巴建國把它轉(zhuǎn)了一下,讓酒瓶的商標朝著自己。

還真是96度,巴建國說,這酒能一舉兩得。

什么一舉兩得?齊哈問。

既可以喝又可以消毒。巴建國說??礃幼铀胍咕?,他站了起來。

我來,你們是客人,我來倒。齊哈說,給我。

這時我已經(jīng)吃光了盤中的牛肉,我把手放在腿上,我習慣把餐巾放在腿上,我擦手,又擦了一下嘴,我說,這牛肉真是不一般。其實我的心里還在想著那個姑娘,我覺得齊哈應(yīng)該喊她過來跟我們一起吃。你怎么不喊她過來一起吃?

小楚嗎?齊哈說,聲音非常小。

她怎么也叫小楚?我對齊哈說。

巴建國停下了手里的刀叉,他已經(jīng)又往自己的盤子里弄了一塊兒,也看著齊哈。

她就是小楚。齊哈說,不過我還沒想清該怎么辦。

我有點吃驚,我看著齊哈。

他在泰國待了十三年。齊哈小聲說,刀子用力一劃,盤子“吱”的一聲,又一聲。

這可真是夠讓人蒙圈的,我和巴建國都有點蒙圈。這是個女孩兒???

我不該說,我還沒想明白怎么辦。齊哈說,“吱”的又一聲。

我往自己的盤里夾牛肉的時候,看著齊哈,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齊哈說,我想說,但你們想想看,我能不能說?我怎么辦?

我說那得看是怎么回事。我看著齊哈,希望他說。

決定了再說,我們喝吧。齊哈端杯手有點抖,這我注意到了。

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齊哈說,咱們先干了這杯。

你不說我們怎么能知道你該不該說。我說。

決定了再說,太復雜了,我現(xiàn)在還不能說。齊哈說。

我和巴建國對視了一下,也都把杯里的酒干了。這時上邊有腳步聲,從這邊到那邊。我和巴建國都很注意上邊的動靜。我們不知道齊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給齊哈把酒再次倒上,齊哈又一口干了。

論喝酒我們誰也比不上你們蒙古族。我說。

這你們就知道了吧,齊哈是蒙古族,只不過他從小就到了內(nèi)地,但他還是能喝,真他媽能喝,我沒見過有誰比他能喝。

周麗環(huán)真不是人,應(yīng)該把她斃了。齊哈突然說,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

我看了一眼巴建國,我不知道周麗環(huán)是什么人,但我和巴建國馬上就明白過來周麗環(huán)是什么人了。我們也明白齊哈馬上就要開始了,開始講他的事。但齊哈又停了下來,不說了,他把拳頭張開,五指伸展,用力,然后又攥成拳頭,又伸開,又攥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把手關(guān)節(jié)攥出聲音的。

我看了一眼巴建國,齊哈也許要開始了,開始說他的事。

巴建國捅了一下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覺得有點兒上頭,我把杯子再次倒?jié)M,我把桌上的那兩張照片拿過來看了看,小一點的照片上邊是個男孩兒,應(yīng)該是小楚。

我一看照片,巴建國就跟上也看。

我指著那張小照片對巴建國說,我覺得照片上應(yīng)該是小楚,我覺得照片上的小楚應(yīng)該跟樓上的那個姑娘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時齊哈又去了廚房,他去取另一瓶酒。我趁此小聲對巴建國說,咱們少說點兒,聽聽齊哈怎么說,他有話想對咱們說,這里邊肯定有故事。

巴建國真是個混球,齊哈從廚房提了酒再次坐下,還沒等他開口說什么,巴建國的手機就響了,是他老婆打過來的,這次厲害了,我和齊哈都看著巴建國,他幾乎是跳了起來,一下就激動了起來,因為他老婆說那只老貓已經(jīng)沒氣了。

已經(jīng)沒氣了嗎?巴建國大叫了一聲,站起來。

真沒氣了嗎?巴建國的聲音真大,他又坐下來。

巴建國的老婆在電話里好像是說了句什么,好像是說你快回來吧。

我家老貓死了!巴建國這次是對我和齊哈大聲說,其實他不必用這么大的聲音,我們都已經(jīng)聽到了,問題我們都不是聾子,問題這不過是一只貓。

我側(cè)過臉盯著巴建國,看他會不會哭。我覺得他會哭。果真他就哭了起來,是抽泣。

死就是把痛苦給結(jié)束了。齊哈說,想安慰他一下。

你還要不要再喝?我問巴建國,想提示他不要哭,不就是一只貓嘛。

巴建國抽泣著又往自己的盤里夾了一塊牛排,牛排有點涼了,他又用胡椒棰子往牛排上擰了不少胡椒粒。我看著他,希望他只管吃他的牛排,希望他不要再說什么,他哭也可以,但只要不說話就行,我真的很想聽聽齊哈說說齊哈的事。其實我知道齊哈請我和巴建國來也不單單是為了讓我們來吃牛排。但是巴建國把事情整個弄砸了,他抽泣著又開始吃,一邊吃一邊流淚,一邊不停地說老貓的事。

你們是不是不想聽?說到一半的時候巴建國還問了一聲。

想聽想聽,你說吧。齊哈說。

其實巴建國真的是說出新的內(nèi)容來了。關(guān)于這只貓是怎么從北京帶回到家的事。他這個細節(jié)以前沒跟我說過。他說那次去北京他還帶了一個女人,晚上他們在一起,那只老貓當時才三個月大,不停在叫啊叫啊。

那時安安還小,才三個月。巴建國忽然又開始抽泣。

我這才想起來巴建國的那只老貓名叫“安安”。

齊哈站起身去了廚房,往廚房走的時候齊哈把電視開了一下,“轟”的一聲,電視像是要爆炸了,挺嚇人的,聲音也太亮了,齊哈又返身把電視音量往小調(diào)了一下。

我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這時候這個波蘭酒喝到嘴里已經(jīng)讓人感覺不到它有96度了。我看了一眼巴建國,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但我什么也沒說。這時樓上又響起了腳步聲。

再接下來就是我也去了廚房。

齊哈靠著冰箱站在那里,臉上毫無表情,只能說毫無表情。

我和齊哈碰了一下,其實他的杯子里已經(jīng)沒酒了。我把我杯里的酒給他倒了一點。

他沒什么新鮮事可說,他就這樣。我對齊哈說。

就讓他說吧。齊哈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提小楚的事,我說你怎么叫樓上那個姑娘叫小楚?

她就是小楚。齊哈的眼圈兒一下就紅了。

怎么會?怎么回事?我問。

齊哈躡手躡腳,他過去把廚房門關(guān)了。

希望小楚別聽到,齊哈用手指指上邊,事情還沒定下來,我還不能對任何人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在泰國被人動了手術(shù),這你明白了吧,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男孩兒啦。

齊哈蹲了下來,我跟著也蹲了下來,我把一只手放在齊哈的肩膀上。

讓我想不到的是,齊哈突然哭了出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別哭。我拍拍齊哈。

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齊哈說。

他這么一哭,我看得出來他比剛才放松一點了。

十三年前,小楚就是被周麗環(huán)賣到泰國的。齊哈說。

這真讓人吃驚,我吃了一驚,真吃了一驚。

周麗環(huán)這個賤人!齊哈說我真想給她幾刀。

我看著齊哈,明白自己是吸了口涼氣,真是吸了口涼氣。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齊哈還想說什么,但他的臉已經(jīng)被自己的眼淚弄得一塌糊涂。

我和齊哈從廚房里出來,齊哈擦了一把臉,這樣就顯得好多了,我們重新坐下,想不到巴建國又開始說他老貓的事,他真是喝多了,這一點巴建國真是夠讓人討厭的。他又開始說,不停地說明天該怎么埋那只老貓,埋在哪里?埋在院子里的樹下還是埋在河邊的地里?用不用給老貓洗一下?他問我和齊哈,我和齊哈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我們只能面面相覷。

其實是應(yīng)該洗一下的,再給它把爪子剪一剪。巴建國說。

也許應(yīng)該這樣。我說。

我要像對待人一樣對待它,你們不知道,它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知道。巴建國再次有點不對頭了,聲音不對了,再說下去也許又要哭了。

我真是不敢相信。齊哈看著巴建國,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說。

巴建國不知道齊哈要說什么,他看著齊哈。

想不到你的感情還會這么豐富。齊哈說。

巴建國點了點頭,真不知他的腦子里在想什么。

這個夜晚真是很不一般,我對齊哈說我不想再吃什么了,一點兒也不想吃了,也吃不進去了,這時要做的事就是叫一個代駕把車開回去,巴建國肯定是不能開車了。

他肯定是不能再開車了。我對齊哈說。

真想不到你的感情還會這么豐富。齊哈又對巴建國重復了一句。

巴建國不再說話了,但也只是靜了片刻。

你想什么呢?我對巴建國說。

唉,巴建國嘆了口氣,我想明天應(yīng)該把老貓埋在什么地方。

我不敢再說什么,我笑了一下,對著齊哈搖了搖頭。

還剩不多了,我搖了搖酒瓶。

還想再來一杯嗎?齊哈對巴建國說。

巴建國長嘆了一口氣,說,十六年了。他把杯子伸給齊哈。

我把酒瓶從齊哈手里一下子奪了過來,我覺得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我把瓶蓋擰好。

我聽見我在笑著說:酒的好處就是可以讓一個人的感情豐富起來。

我和巴建國離開齊哈家的時候,那個代駕已經(jīng)到了,他居然還戴著一個頭盔,我們從屋里一出來他就把頭盔從頭上摘了下來。齊哈出來送我和巴建國,那個姑娘也從樓上下來送我們。我只猶豫了一下,然后,輕輕抱住了她,我小聲對她說:

老天保佑,我以前抱過你,你那時還是一個小男孩兒。

有什么在齊哈的臉上閃閃發(fā)光,他湊過來了。

有什么也在小楚臉上閃閃發(fā)光,但她什么也沒說。

我想了想,我覺得我應(yīng)該再說句什么,但我確實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感情怎么還會這么豐富。我聽見我在說。

王祥夫,著名作家、畫家。歷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云岡畫院院長等。文學作品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魯迅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獎項,美術(shù)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shù)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shù)雙年獎。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五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