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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1年第5期|王威《陽光刺眼》(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1年第5期 | 王威  2021年05月24日09:39

涓水家園在德村的最西邊,屬于老破舊。作為一名行竊老手,不應該選擇這樣的小區(qū)。一是住在里面的都是窮人,沒吃到葷還會惹上一身腥;再者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德村大酒店就在德村的東邊,雖然離涓水家園有一段距離,畢竟都在德村地界。更何況是短時間內(nèi)進來兩次??上挛缛c十五分,諾米又從涓水家園曬得滾燙的三單元樓頂滑到五樓閣樓外的露臺,從窗戶淡定地跳進去了。他穿著灰色運動裝,戴著黑口罩和肉色手套,像一名傳染病醫(yī)生那樣全副武裝。

諾米在德村大酒店的后勤部上班,主要修理客房內(nèi)的馬桶、瓷磚、墻皮、下水道什么的。由于他的右手食指有殘疾使不上勁,大活指望不上他,他的工資比其他修理工低不少。事實證明,這些年他也沒有指望那點工資。

他第一次進涓水家園很偶然。前天輪休,他到德村敬老院看二姨。自從母親半年前在這里去世以后,二姨的老年癡呆愈發(fā)嚴重,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不出諾米了。諾米看著自說自話的二姨很郁悶,只待了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出來后他騎著電動車在街上胡亂轉,很快就看到了這個門臉破敗、沒有門衛(wèi)的涓水家園。那會兒是下午三點十五分,正是太陽毒辣的時候,路上行人很少。

說不上出于什么心理,也許是因為三單元五樓窗戶上貼的一溜大紅喜字吸引了諾米。他從樓頂跳進閣樓的小露臺,用鋼針撥開了那個形同虛設的插銷。那是他從業(yè)以來第一次空手出來,并不是里面沒有值錢的東西,而是因為一盤象棋殘局。

沒人記得諾米熱愛象棋,包括父母。只有諾米自己記得,德村后面的涓河底,還躺著他的“天鵝”造型的水晶獎杯。那是上初中時他代表學校參加市里的象棋比賽,獲得的金獎。當時頒獎給他的老評委很激動,一再說象棋界后繼有人了。可這只“天鵝”很快被他扔進了涓河,因為父親有次醉酒用它把母親的頭敲出一個洞,諾米的右手食指也是在那次爭執(zhí)中被他自己用“天鵝”砸廢的。那次以后,諾米再也沒有摸過象棋。

站在那盤殘局前,諾米很激動。很長一段時間,他忘記了自己是個小偷,一個勁兒琢磨棋局。他輪流當黑軍和紅軍,跟自己較量到最后,也沒有辦法走出個明朗局勢。是樓下的汽車喇叭聲驚醒了他,他匆匆跳窗走了。

今天屋子里依然靜悄悄的,他直奔殘局而去。令他失望的是,棋局沒人動,保持著前天的狀態(tài),上面還落上了一層灰塵。他憤憤地四下張望,閣樓是毛坯,沒有裝修,除了地上的棋局和棋局旁邊的一把銅酒壺,其他什么也沒有。踩著閣樓樓梯往下走,他的角色很快轉換成了賊,變得機警而麻利。

這是個小戶型,樓下蕩漾著新婚的喜慶和廉價裝修后的甲醛氣味。沙發(fā)上方的婚紗照斜向一邊,像是被什么東西碰撞后,保持著驚慌失措的姿勢。照片框上影樓的標簽沒有揭去,上面寫著:安國慶、唐三彩,5月25日取,皇家新娘影樓。那家影樓在德村敬老院對面,諾米從門口走過幾次,是兩間簡陋的臨街房。照片上唐三彩穿著紫色的婚紗,朝諾米笑,她的眼間距很寬,顯得臉上的笑很茫然。安國慶則側臉看著她,露出耳朵下方一塊紫色的胎記。諾米很想跟他們坐下來研究研究那個殘局,像戰(zhàn)場上的對手那樣。門口響起了鑰匙的叮當聲。

門開了,耳朵下方有紫色胎記的安國慶進來了,沒有任何懸念,唐三彩跟在后面。唐三彩把兩個鼓囊囊的超市袋子吃力地放在地板上,叉著腰喘粗氣。如果不是她的眼間距很寬,諾米幾乎認不出她是照片上的新娘。她的下巴比照片上更尖了些,頭發(fā)還奇怪地遮住左邊臉,像小時候看的港片中的女鬼。諾米很快就知道她為什么要弄這個鬼發(fā)型,因為她側過臉看墻上的鐘表時,諾米發(fā)現(xiàn)她左半邊臉上有一塊新鮮的淤青,像一條壁虎趴在那里。諾米蹲在閣樓上從扶梯間隙里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不想走,身后的窗戶很安全地敞開著。

手機在他手里一閃一閃的,屏幕上出現(xiàn)“祖宗”兩字,他掛斷了。一會兒“祖宗”給他發(fā)來條微信,“下班回來帶兩根萵苣”,他回了個“嗯”。

安國慶在樓下就跟被大象踩了腳那樣“嗷”的一聲,諾米打了個激靈,他以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可事實上是安國慶在打電話。安國慶朝電話里嘶吼,什么錢你也敢欠!我這條賤命不要了,送你了!唐三彩用手輕輕碰了碰安國慶的胳膊肘,示意他別那么激動。沒等諾米反應過來,唐三彩就被安國慶一腳踹在地上。諾米唬了一跳。

“祖宗”的微信又進來了,讓他再買半斤肉,并且牢騷一句,肉越來越貴了。諾米回了個“嗯”。眼睛沒有離開樓下。

諾米覺得唐三彩很傻,被踹那么一大腳,爬起來撲打一下身上,居然像沒事人一樣,還扒開超市袋子,把饅頭、罐頭往冰箱里放。安國慶掛斷電話,上前把超市袋子摔在地上。袋子里傳出一陣稀里嘩啦的瓷瓶破碎聲。唐三彩說,你想干嗎?安國慶說,干嗎?揍你!什么錢你也往外欠?。∵呎f邊抓過她的頭就往冰箱門上撞。冰箱被撞得“砰砰”響,一顫一顫的。

外面的風裹著黏糊糊的熱浪涌進閣樓,一股濃烈的花香讓諾米差點忍不住打噴嚏。他得趕緊離開這里,這不是他想看到的,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諾米走時把銅酒壺揣在了懷里,又看了一眼象棋。外面的風刮得越來越大,烏云轉眼堆在了窗外的四方天空。諾米的一條腿剛跨出窗外,樓下便傳來女人尖銳的叫聲,仿佛被什么東西扎在了身上。于是,諾米掛在窗外的腿定住了。伴隨著男人的咆哮和“砰砰砰”的撞擊聲。諾米想象到唐三彩正在像一袋糧食那樣被安國慶甩來甩去。諾米第一次想到110。唐三彩會死的!

看著屏幕上110這串數(shù)字,諾米又趕緊刪除了。他把窗外的腿抽了回來。

唐三彩的鼻子破了,呱嗒呱嗒往胸前滴血,薄紗上衣前襟被染得像個車禍現(xiàn)場。她沒有管這些,正舉著一個破碎的啤酒瓶子,似笑非笑地跟安國慶對峙。蹲回到老地方的諾米心里暗罵愚蠢的女人,因為他能料到,這個距離的威脅安國慶一腳就能解除。果然,安國慶一腳蹬在唐三彩肚子上。這一腳和銅酒壺飛向他后腦勺幾乎是同時進行的。

不跑不行!諾米像一道閃電,從涓水家園飛奔而出。下雨了。牛毛似的雨浩浩蕩蕩跟在諾米身后,諾米覺得跟來了千軍萬馬。銅酒壺飛下閣樓時,唐三彩抬頭看了他一眼。安國慶會不會被砸死?這個念頭像閃電劈過他的腦海。

德村敬老院的少白頭門衛(wèi)舉著一把黑雨傘,攔住他說,小米,跑什么?下雨還來看你二姨???諾米氣喘吁吁地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口罩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遠處有隆隆的雷聲傳來,諾米含糊地說,對。門衛(wèi)說,你母親安葬了嗎?諾米說,對,對。

母親的骨灰還在家里那臺老式空調機上面放著。母親住進敬老院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跟她住同房間的二姨哭天喊地,抱著骨灰盒十多天不松手,是被諾米強行奪回去的。為怕引起“祖宗”的懷疑,諾米把骨灰盒換成網(wǎng)上買的瓷壇子帶回了家。他對“祖宗”神秘地說,這是請大師作的法,可以保佑年底發(fā)大財,一定不要動,否則就失靈了?!白孀凇滨r有的聽話。

“祖宗”是個好女人,勤快節(jié)儉,除了脾氣火暴,跟母親相處不來,和不想生孩子外,其他也沒什么毛病。她在一家快遞公司干出納,公司很小,忙起來連老板都得去送快遞,她這個出納更得干活,可她回家從不跟諾米抱怨。諾米問過她為什么不想生孩子?她回答得很干脆,把孩子生在四面透風的筒子樓里,這么缺德的事我做不出來。絲毫不給諾米商量的空間。

諾米好幾次夢到母親。在夢里母親跟他說,小米啊,我腳下老是冷颼颼的,你來給我掖掖被子。諾米就醒了,一時弄不明白母親在敬老院,還是已經(jīng)過世了,直到抬頭看到空調上面那個孤零零的瓷壇子。他想回頭買塊墓地把母親安葬了。

門衛(wèi)推了推諾米說,有老師正在教老人們跳廣場舞,你進去看看吧,你二姨跳起舞來一點不像老年癡呆的樣子。不過,門衛(wèi)惋惜地說,你母親跳得那可真叫好。諾米看到遠處有輛車朝這邊駛來,雪亮的車燈劈開飄蕩的雨簾,直刺他的眼睛。諾米抹了把臉,像一陣風跑了?;叵肫饎倓偘l(fā)生的一幕,安國慶趴在地上,頭下滲出一片血,流淌得像張世界地圖。諾米一個踉蹌差點趴在地上。

諾米家不在德村,在離德村不遠的電廠第五宿舍,是母親退休前買下的單位福利房。母親臨終前乞求諾米給她買塊墓地,不要把她送回祖墳跟“那個死貨”葬在一起,被他打了一輩子,不想做鬼還被欺負。對于母親將要咽氣這件事諾米并沒有多么悲傷,可是聽母親這么說,他的眼淚就下來了。他可憐母親,從嫁到這個家,就被男人打,一直打到男人去世。那天諾米站在母親床前流淚,恍惚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把“天鵝”扔進涓河,站在頭裹紗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母親跟前無聲流淚的少年。

諾米剛進門,“祖宗”沖上來就用敲背的硅膠拍子劈頭蓋臉地抽他。他邊躲邊喊,你再動我一下試試,你再動我一下試試!硅膠拍甩得更響亮了,萵苣呢?肉呢?你干嗎去了?去找野女人養(yǎng)孩子去了?打著打著“祖宗”發(fā)現(xiàn)諾米今天不對勁,他不光渾身滴水,怎么還穿成這副鬼樣子?諾米這才想起酒店發(fā)的工作服在電動車后座里,電動車還在涓水家園。

晚上躺下,諾米想,明天下午再去一趟涓水家園,把車子騎回來,看看安國慶到底有沒有事。計劃明白,他反倒輕松起來,很快就睡著了。他睡著以后,“祖宗”幾次起身看他。她覺得諾米今晚反常,精神恍恍惚惚的。她掏出他的電話檢查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可疑的情況。她打算明天抽空去德村大酒店看看。

半夜打雷把諾米驚醒了,他去了趟衛(wèi)生間再也睡不著了,坐在黑暗中的沙發(fā)上抽煙,他想起唐三彩舉著破酒瓶子似笑非笑的樣子?!白孀凇痹诤诎抵心パ?,諾米想,如果自己進去了,“祖宗”一個人住肯定會害怕。還有空調上面的瓷壇子該安置了。諾米抬頭看了看空調方向。“祖宗”不是沒有問過母親的骨灰安置到哪里去了,諾米輕描淡寫地說,敬老院統(tǒng)一存放在殯儀館?!白孀凇蹦樕嫌行┎蝗?,可也沒說什么。諾米又抽了兩根煙,他沒有發(fā)現(xiàn)“祖宗”正赤腳站在臥室門口看他。

吃早飯的時候,雨停了,蟬聲一陣比一陣急促,攪和得空氣黏糊糊的。諾米發(fā)現(xiàn)瓷壇子的蓋似乎錯到了一邊。你動了?諾米問“祖宗”?!白孀凇狈畔轮嗤?,緊張地說,是不是這就不靈了?諾米說,我問你是不是動了?“祖宗”用筷子抽諾米的頭頂,你說我會去動!你說我會去動!諾米的頭頂嗖嗖地疼,“祖宗”抽得很用力。諾米走上前把蓋子扶正,心里說,老老實實地別折騰,早晚會給你置塊地的。

“祖宗”找出一套新工作服遞給諾米,看著諾米拎著半干不濕的運動服走了,她沒吭聲。諾米也沒有解釋。

諾米在酒店待到兩點半,就伺機去涓水家園。他經(jīng)常這樣,節(jié)假日踩好點,趁上班的空去,即使事發(fā),他也有上班的記錄,不至于被懷疑。

諾米在外面的公共廁所換上運動服,把換下來的酒店工作服用黑塑料袋拎著,就跟去買菜了一樣。他步行到涓水家園門口,衣服被汗水浸透了,散發(fā)出酸味。有個老太太推著嬰兒車從里面出來,眼睛濕漉漉的,就像哭過。諾米拿出口罩手套戴上,很自然地從她身邊過去。由于天氣炎熱,小區(qū)里沒人,顯得破敗的樓房有種災后的空曠。諾米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電動車,還在原地方,被雨水沖刷得澄明瓦亮。他過去把黑塑料袋塞進后座。

……

(作者簡介:王威,女,山東諸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諸《北京文學》《鐘山》《上海文學》《山花》《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曾榮獲多種獎項,入選各種文學選本。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幸福的巧克力》,長篇小說《遠處傳來誰的歌聲》?,F(xiàn)就職于山東省濰坊市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