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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21年5期|朱山坡:薩赫勒荒原(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2021年5期 | 朱山坡  2021年05月24日11:19

“我也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離開駐地的?!彼_哈說,“回去后便病倒了。尼可說她快不行了?!?/span>

我聽說了,中國援非醫(yī)療隊工作量很大,經(jīng)常超負荷工作,生活環(huán)境惡劣,營養(yǎng)跟不上,常常有累倒在崗位上的,更大的危險來自疾病的侵襲。非洲有各種傳染病,一不小心便會感染上,這給中國醫(yī)護人員帶來很大的威脅。薩哈說,老太太離開駐地后不久,老郭便出事了。那些天他每天都要做兩三臺手術,經(jīng)常連續(xù)工作七八個小時,本來他身體就比較瘦弱,終于扛不住了。那天給一個病人做完手術后,他突然昏倒在手術臺前……

太陽早已經(jīng)開始西斜,我看見地平線上的霞光了。但我的視線模糊不清,因為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溢了出來。

薩哈突然把車停了下來,質(zhì)問我:“你認識老郭,對不對?如果你不說實話,我就把你扔在這里喂狼?!?/p>

我怔怔地看著薩哈。他是認真的。

我只好說:“他是我的博士導師。”

“你為什么要對我隱瞞?”薩哈說。

“老郭也對你們隱瞞了實情。他有心臟病,醫(yī)學上比較罕見的心臟病,很危險,一般儀器檢查不出來。除了他自己,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他要我替他隱瞞。他說哪怕他死了,也要替他隱瞞?!蔽艺f的都是實話,“兩年前,本來是我來這里的,但老郭跟我搶。他說他一定要去援非,這是他最大的心愿?!?/p>

我哭了。老郭是我的恩師。平時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他是市內(nèi)頂尖的醫(yī)學權(quán)威,一說到醫(yī)學,他比誰都嚴肅,對細節(jié)比誰都嚴苛。我們經(jīng)常為學術上的事情爭論不休。雖然我的業(yè)務能力在三百多名醫(yī)生的單位里只輸給他一個人,但他沒少當眾責怪我。在工作中我沒少跟他頂撞,同事都說我和他是冤家?guī)熒墒俏覂?nèi)心對他無比崇敬。然而,在外面,我從不說我是他的學生,以此博得別人對我刮目相看。

“我擔心我把老郭的秘密說出去,所以我干脆說我不認識他,這樣你們就不會向我打聽了?!蔽艺f。

薩哈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頭:“我原諒你了。我們繼續(xù)走吧?!?/p>

我沒有替老郭永久地隱瞞秘密,有些自責。但把秘密說出來,這讓我心里很舒坦。

我想起送老郭去機場的那天,陰雨連綿,春天的氣息竟然讓我們有些傷感。因為他放心不下身體不好的師母和準備高考的兒子。我最后一次問他:非得要去嗎?他依然堅定地說,要去。此時,壓在心底的悲傷突然翻滾起來,溢出我的胸膛,在大荒原彌漫開去。

薩哈好像有心靈感應一般,猛然拍了拍方向盤,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老郭到津德爾報到的那天,也是乘坐我開的車。就像今天這樣,坐在你的位置。但他沒有你那么木訥,他對大荒原的風光無比喜歡,不斷用相機拍照。不過,那時候是春天,是大荒原最美麗的季節(jié)?!彼_哈說。

是啊,一路上我竟然沒拍一張照片。其實,秋天的薩赫勒大荒原也很漂亮。

車子朝著太陽滑落的方向飛馳。幾只烏鴉盤旋在車的上空,不斷發(fā)出饑餓的喊叫,不像是保駕護航。

我突然想起剛才尼可臉額發(fā)燙,身子發(fā)抖。我那時以為只是他在烈日下曬了那么久,饑渴到了極點才那樣的。但職業(yè)的直覺和敏感讓我醒悟過來,我猛叫了一聲:“停車!”

薩哈下意識地剎住了車,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掉頭!”

“為什么?”薩哈對我命令式的語氣有點兒不滿。

“我們回去看看尼可?!蔽艺f,“我懷疑他患上了瘧疾。”

薩哈沒有馬上掉頭,臉上也沒有震驚和焦急之色。

“瘧疾很危險。會死人的。”我說。我第一次到非洲,經(jīng)驗還是不足,敏感性也不夠,我為剛才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羞愧。如果老郭在,他肯定又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

薩哈重新啟動了車。但他沒有掉頭,而是繼續(xù)往前開。

醫(yī)生的責任感讓我對薩哈的麻木生氣,大聲命令他:“掉頭!”

薩哈沒有聽從我的命令。可能我不是領隊,只是中國醫(yī)療隊的一個新兵,沒有資格命令他。

我提高嗓門再次要求他:“尼可很危險,我是醫(yī)生,我請你立即掉頭救人!”

薩哈沉默了一會兒才平靜地回答我說:“我知道尼可很危險。經(jīng)驗已經(jīng)告訴我,他就是患病了。他只是患病而已。但天黑之前我們必須趕到津德爾駐地!”

我明白。薩哈說得是對的,但我不能見死不救。掉頭回去,我能給尼可治療,給他打一針,給他幾片藥物,耽誤不了多少時間。救人比按時抵達更重要吧?

我把語氣放得柔軟,懇請薩哈:“尼可是你的兒子,他回村子里會傳染其他人?!?/p>

薩哈說:“也許是村子里的人傳染給他的。這里到處都有疾病,每天都有人死去。在死亡面前人人是公平的,連老郭也不能例外?!?/p>

我說:“你真冷血!我來尼日爾是治病救人的,不是來聽你普及狗屁常識的。如果我錯過了救尼可,我會內(nèi)疚一輩子的。老郭在天堂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會原諒我們?!?/p>

薩哈臉上依然沒有什么表情,好像尼可是別人的兒子。他不打算回頭。

“你已經(jīng)送給他一罐煉乳。這對其他人已經(jīng)不公平。你看看這個大荒原,每一棵樹、每一棵草,都忍受著饑渴,每年都要枯死一次。你拿著幾瓶水去救活幾棵草,但救活不了整個大荒原。用不著擔心,到了明年春天,荒原上的一切又會重生?!彼_哈若無其事地說。也許他看見過太多的死亡,所以不再有驚訝和悲傷。

我乞求薩哈:“回頭吧,救救尼可?!?/p>

薩哈不為所動,淡淡地對我說:“老郭,你們中國醫(yī)療隊,已經(jīng)救了我的兩個兒子,治好了我的老母親,如果我再讓你們救尼可,村里的人會說我替你們開車是為了謀私利、得好處。我寧愿死也不能那樣做?!?/p>

原來,薩哈不返回救兒子還有這樣的一個理由!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在薩赫勒荒原,死并不可怕。好人死后能上天堂。”薩哈說,“你應該看得出來,尼可是一個好人。老郭也是?!?/p>

看薩哈的表情,他是認真的。沒有商量的余地。他的腳沒有松開油門。

“日落之前我們必須趕到駐地?!彼_哈說,“他們等著藥物救人?!?/p>

日落時分,荒原更加蒼茫。天色慢慢暗淡下來。我忍不住回頭看,但飛揚的塵土遮住了一切。

我總感覺尼可在我們的身后,一路追趕著,向我招手,乞求我救他。我仿佛聽到了他奔跑的聲音,他用最后的力氣向我們沖刺。他快要追上來了,但薩哈加快了車速,似乎在故意擺脫尼可。

地平線在遙遠的前方,太陽朝著地平線緩緩下墜。大荒原很快便要到盡頭了。

我如坐針氈,幾次要推開車門跳下去,但車速越來越快,車子像是要飛起來。我狠狠地瞪了幾眼薩哈。最后一次瞪他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淚水重重砸在方向盤上。我一下子便癱軟在座椅上。

夜幕降臨前,我們終于穿越薩赫勒大荒原。抵達津德爾駐地時,已經(jīng)是繁星滿天,月牙掛在頭頂上。

到了津德爾駐地的第二天,我便接替老郭開展工作。病人出乎意料的多,藥品省著用。聽說很多病人在被送來駐地的途中便死了,親人便將他們就地掩埋。我跟同事們每天都救治不少病人。我的手術水平得到了同事們和病人的認可,說我不愧是老郭的學生,這讓我很高興。但我時不時地想起尼可。他本應該是我到非洲后第一個救治的病人。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薩哈經(jīng)常外出,大約是兩周之后,我才再次見到薩哈。

我自然而然地問起尼可的情況。但他對尼可避而不談,只說起尼可的祖母。

“當天晚上,她喝了一口尼可帶回去的煉乳,半夜里便去世了?!彼_哈說,“她說她喝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肯定是她的兒子老郭帶給她的,圓滿了,可以滿嘴乳香去見祖先了?!?/p>

我聽后很欣慰。不過,話說回來,煉乳真的好喝,那是師母在我出發(fā)前塞到我行囊里最好的東西。她說,老郭也喜歡喝這個牌子的煉乳。我本想到了彈盡糧絕之時才喝的。

“但是,請你不要見怪?!彼_哈遺憾地告訴我,“尼可欺騙他祖母說,煉乳確實是郭醫(yī)生送的?!?/p>

我聳聳肩,張開拿著手術刀的雙手,向薩哈表示我并不在意。但我向薩哈提了一個要求:再次穿越薩赫勒荒原時,我想順便到薩哈老家的村子里看看。

薩哈沉吟了一會兒才答應我:

“等到我們先人的魂靈聚集時,你也許能看到尼可的祖母?!?/p>

我很期待。到了那時候,我真的希望還能夠見到尼可。

······

選自《小說月報》2020年5期

(作者簡介:朱山坡,1973年生,廣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獎、《朔方》文學獎、《雨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有作品被譯介至俄、美、英、日、越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