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中國一日·工業(yè)興國——中國作家在行動”全國作家聯動大型文學主題實踐活動采風作品—— 商國華:不熄火的引擎
在文字田園播灑創(chuàng)作的花籽,最愉悅的莫過于將收獲的方塊字,編織成一道道吸目的美景,或是將采擷的花瓣緊縮成一個個掛滿露水的故事橋段。至此,望著原稿紙上水靈靈的方塊字,一種全身松弛的感受油然而生。而每每到了這個時刻,呷一口清茶,品味其中的甘甜苦澀,別有一番滋味。進而,將躬身多日的身板仰靠在椅子上呈一種閉目養(yǎng)神狀,是我每次止筆時的常態(tài)。
然而,兩年前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讓我的常態(tài)一改以往。
那是我的一部長達20萬字的報告文學文稿,發(fā)給出版社當天發(fā)生的一件小事。只是一個隨意翻閱筆記本的動作,卻讓本該欣慰的眼神被突發(fā)的糾結取代了。
一種悔不該收筆過急的悵惋,讓我斷然的給出版社發(fā)去了如下的文字,“對不起,已發(fā)稿件,不是文本的句號。”
從自我欣賞的角度說,我的那部報告文學,無論是文章立意,還是主題結構,乃至對故事情節(jié)的表述,都應該算作是欣然自喜的得意之作。
這是一部描寫沈陽鼓風機集團,在半個世紀的國企發(fā)展的大路上,從瞄著別人的腳步亦步亦趨,到與別人的步伐齊頭并進,直到在壓縮機研發(fā)制造領域,舉起了先頭部隊的旗旌。特別是在東北振興的大路上,沖破國外技術封鎖的籬笆,以自我核心技術制造了世界上第二臺,中國第一臺把煤變成油的10萬空分壓縮機的故事。
從出版社的視角看,這是一部描寫沈陽的共和國長子青春不衰,敢啃硬骨頭的“宏大敘事”。既然如此,我又如何按下了暫停鍵呢?
糾結始于2018年5月上旬的一天,就在我整理采訪筆記時,一張10萬空分壓縮機的圖片吸住了我的眼球。就在我拿起圖片凝視的瞬間,似乎有一種壓縮機的轟鳴聲從圖片上隆隆作響,一聲聲的撞擊著我的耳膜,讓我拿著圖片的手,不由自主的一陣陣發(fā)顫。而那種無限放大的聲波,猶如在傳遞著一種發(fā)問。
“你雖然采訪了60多位壓縮機的研發(fā)制造者。然而,你見到過工作狀態(tài)下的10萬空分壓縮機嗎?”
是??!處于工作狀態(tài)下的壓縮機我真的沒見過。寫壓縮機而又沒見過工作狀態(tài)下的壓縮機,豈不等同一個工人沒完成生產的最后一道工序嗎?不行,我要見到它,說什么我也要見到它。一種像是急于見到“鎮(zhèn)守邊關子女”的渴望,釋放著一天強似一天的信號。
我釋放的信號被沈鼓人捕捉到了。
2018年5月12日,我的腳步踏上了銀川的土地。
是銀川嗎?這不是880多年前,岳飛“駕長車”抒發(fā)“壯懷激烈”的賀蘭山缺嗎?對了,我們東北許多支援“三線”的工廠,也曾在這里發(fā)動了大工業(yè)的引擎??!還有呢!這可是一些作家筆下“秦腔一吼黃沙起”的地方??!而我的眼前,竟是遍地的馬蘭花、沙棗花與沙棘、沙柏間青蔥與嫣紅的大寫意呀!難怪如今的銀川又有了“塞上江南”的美譽呢!
那天,我居然像個朝圣者,虔誠的目光隨著視線恭敬般的拓展,隨處可見的凝水塔、儲備缸與碩大的閥門相互糾纏,粗細不一的管線盤繞成一塊塊鋼鐵營盤,那氣勢猶如一個個“鋼鐵大俠”在為寧夏的煤化工基地排兵布陣。
隨著越野吉普車輪速度的放緩,一棟足足有8層樓高的廠房攔住了我的視線。
驟然間,近在咫尺的廠房與遠山輪廓的剪影,撩起了我左右游動的眼球,進而,一幅遠近呼應的圖畫裝進了我的眸子,而就是這幅圖案托起的風景,加速了我按奈不住的心跳,熾熱的血漿陣陣上涌,拱開了我的喉嚨。
“這就是國家投資了550個億,建起來的寧東煤化工基地到了吧?這地勢背靠黃河,依偎賀蘭山,立足河套平原的風水,真是妙哉至極的寶地呀!”
無疑,這就是被列為寧夏“一號工程”的寧東煤化工基地了。而讓我的認知為之一亮的是,煤地質學家當年拍板的全國十三個大煤田,銀川響當當的排列其間。無怪,10萬空分壓縮機組要在這里安營扎寨呢!
從吉普車駕駛員位置上走下來的沈鼓銷售經理劉潤強,面對我一個接一個的發(fā)問,不緊不慢的做了如上的詮釋。
賀蘭山、秦腔黃沙、塞上江南、全國十三個大煤田之一,這歷史與現實串起來的碎片,加快了我即刻想見到10萬空分壓縮機的步履。
顧不上半個月前,闖進我心血管的5個支架,揉搓我疼痛的神經了。一種急于與親人相擁的欲望,驅使我疾步踏上鐵網編織的樓梯。二層、三層、四層,盡管我呼吸的節(jié)拍越來越急,心跳的頻率無序的提速,我還是在四樓的旋轉樓梯口,停下了我氣喘吁吁的腳步。
端詳的目光被十幾米之外凸起的一尊“鐵甲”吸引了。此刻,腦海中那幅10萬空分的圖片,漸漸的與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疊印到一起了。一時間,擬人修辭的手法不請自來。
“這哪里是大型壓縮機裝置??!分明是遵循遼寧父輩支援三線的足跡,又一次走進大西北的‘東北虎’嘛!”
“不就是一臺壓縮機裝置嗎?如何用了這么大的廠房呢?”我的叩問脫口而出。
“沒錯!樓上樓下3000多平米的工作間,都是為它打造的。在我們寧夏人的眼里,它可是大國重器呀!你可以再近點看看它?!睂帠|煤化工基地的孟總迎著壓縮機的轟鳴,點開了我探究的話題。
隨著一只大手伸過來,孟總把我扶上10萬空分壓縮機工作的平臺。可能是因為朝拜的心情達到了高潮,我的腳步竟像蝸牛般的在地上一寸寸的挪動著。眷注的眼神,回放著打量“東北虎”的感悟。
這是一個21米長,由7000余個零部件組成,重達450噸的龐然大物。此刻,我饑渴的目光在這個“東北虎”的身上一點點的掃描著。我看到了,那機身下一個個緊密排列的螺帽,就像一顆顆紐扣,在殼體上排列的整整齊齊,猶如一條條纏繞其身的“虎紋”,而機身前散熱的網格,就像上下排列的牙齒,在節(jié)奏有序的旋律中,傾吐著均勻的呼吸。
由此,一個大口吞噬黑金的鋼鐵戰(zhàn)士的雕像,在我的心頭瞬間塑成。
“戰(zhàn)士該是血肉之軀???”“沒錯,它就是沈陽鼓風機集團的科研人員與工人,以自我核心技術的‘染色體’孕育的兒女嘛!”此刻,自問自答讓我上翹的嘴角露出了仰慕的神情。
“我怎么看,它都像我們的‘孩子’??!”“很正常,它就是沈鼓的‘孩子’??!”我隨口流出的發(fā)問,得到了孟總肯定的回答。
把眼前的10萬空分壓縮機比作“孩子”并不夸張,也絕非煽情。
我一遍遍的輕輕撫摸著10萬空分壓縮機的軀體,在體味親情的感受中,還原了把它稱為“孩子”的比喻。
來到西北這塊高地,沒想去憑吊西夏的亡靈,也沒想去傾聽激越高亢的秦腔,至于品味枸杞的甘甜與油潑面入口細膩的渴望,也從未在我的舌尖上泛起。而面對面的看一眼10萬空分壓縮機在這里的業(yè)績,才是我匆匆此行的動機。
孟總讀懂了我的心思,一句由衷的評價,解開了我關注的話題。
“你們沈鼓的這臺設備,到這個月15號就工作滿兩年了,它可是一直出滿勤,干滿點的,這種工作態(tài)度讓我們沒想到。有一件事你們是知道的,在你們的壓縮機到來之前,世界上只有歐洲的一個國家能生產這種設備,由此,物以稀為貴也成了那個國家漫天要價的資本。他們賣給我們的第一臺10萬空分壓縮機,要價可是1億8,000萬吶!這價碼是他們的報價,也是他們的售價。自從沈鼓的設備在這落戶,那個一直漫天要價的外國公司,一次次的降低了他們設備的價格,如今,他們的報價已經降到每臺1億2,000萬了!”
孟總的話,如同煤化工基地對國產10萬空分壓縮機的頒獎詞,讓我興奮的不由自主的蹲下身,雙手隨著目光的走向,輕輕的擦拭著這臺壓縮機的標牌。瞬間,一種形象思維躍然跳起。
“這標牌不就是這‘孩子’的臉盤兒嗎?”一種從胸腔拱出的聲音,滑出了我的聲帶。
“孩子,你在銀川還好嗎?你獨自守在這里,一定是很孤獨吧!你聽到寧東人對你的評價了吧?孩子,你為咱沈鼓長臉了,為咱們國家爭氣了呀!”
是啊!這“孩子”的身上畢竟浸透過遼寧人的汗水,隨著壓縮機隆隆的作響,我解析出了那“孩子”鏗鏘中質樸的語句。
“我不孤獨,當年家鄉(xiāng)支援三線的子孫,依然與我傾吐著鄉(xiāng)音。雖然我只身一人,但我知道,明年我的弟弟就會一個接一個的來到我身邊的。放心吧!”
一定是我的聽覺神經觸碰了情感的淚腺,霎那間,我的淚珠一顆接一顆的滾落在熾熱的標牌上,而升騰的熱氣,悠然的飄出窗外,向北,向北,一直向北飄去。
說什么呢?我真想讓我的手臂無限的變長,一下子把這“孩子”攬入我的懷中,我更想隨意釋放我的視線,看見這“孩子”如何施展了十八般武藝,旋轉起10萬空分壓縮機的葉片,以每小時10萬立方米的制氧量,把這塊土地下采掘的黑金,頃刻間氧化成柴油和石腦油。
該是我和“孩子”告別的時候了。
從壓縮機的工作臺走下樓梯口,只是十幾米的距離,我竟用了15分鐘,有一段一步三回頭的視頻就是我與“孩子”告別的佐證。
回賓館的路上,壓縮機的轟鳴與我漸行漸遠了,然而,曾經為10萬空分壓縮機的誕生,傾盡過全力的國家能源局黃鸝的聲音,替代了10萬空分壓縮機的轟鳴。
“10萬空分壓縮機的研發(fā)制造,是我們在實現核心技術‘自主可控’的道路上一次重大的飛躍?!?/p>
黃鸝的這句話,早已藏入我記憶的抽屜了,如此的記憶,是因為我兩次去京采訪黃鸝時,她都是用這句話作為她接受我采訪的結束語的,而且,她的這番話是伴隨著她發(fā)紅的眼眶說給我聽的。
黃鸝是國家能源局科技司的一位副司長,從年齡上論她年長我?guī)讱q,然而,兩次采訪結束后,我已經直呼她黃大姐了。不了解她為了10萬空分的研發(fā)制造付出的艱辛,是很難理解她那句話的心境的。
說到黃鸝,有一個數字可見一斑,在研發(fā)制造十萬空分的日子里,由她與中國機械協會總工程師隋永斌主持的全國專家技術人員的專題論證會,三年間就先后開過14次。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三個春秋的葉綠葉黃自不必說,只是14次會議的準備,則要耗費他們多少心血呢?
急于要把我在寧東煤化工基地見到“孩子”的感受與黃大姐分享的念頭,擠占著我的心緒。入夜,我急不可待的給黃司長發(fā)去了一條微信。
“黃司長:
我到寧東煤化工基地了,你能想到我見到10萬空分壓縮機的時候,是一種什么心情嗎?我想,你懂的,那會兒,我好像看見了分別幾年的孩子,掏心窩的說,我掉淚了。
黃司長,我們一行三人,從千里之外跑到銀川來,就是為了看孩子來的,這絕不是虛妄的夸誕。不了解沈鼓的人是無法理解的。陪同我來的沈鼓攝影師王玉光,你是認識的,他拍照時的一招一式,足以透視了沈鼓人對10萬空分壓縮機綿綿的情思。
難以置信啊!無論王玉光登上300噸天吊向下的俯視,還是匍匐在地上的取景姿勢,真好像是一個長輩在從頭到腳的打量著很久沒見過的‘孩子’,而他每一次快門的‘咔咔’作響,似乎都是與眼前的‘孩子’在‘對話’一般。
黃司長,你懂得,我說不下去了。”
十分鐘后,黃鸝司長回復了我的微信。
“非常理解你與沈鼓同志,見到10萬空分的感受。在你們之前,我與隋總也到過沈鼓10萬空分壓縮機工作的現場,與你們的感受同頻共振的是,看到10萬空分壓縮機的正常運轉,我的淚水止不住了。而且,我看到了70多歲的隋總,也在不住的擦著自己的眼角。
為什么如此呢?為了我們的國產化,為了我們的核心技術。不客氣的說,我們這方面的感悟,會比你們作家更深的。一句話,沒有核心技術,腰桿子總是挺不起來的。自我核心技術,是我們大工業(yè)立足世界的根本。謝謝你的采訪,但愿國人能了解產品國產化的艱難,同時,也應該讓國人知道,我們雖然是一個工業(yè)大國了,但我們并不是工業(yè)強國。如果我們的企業(yè)都有沈鼓這種勁頭,我們實現制造業(yè)強國的步伐,就會走得更快的!
祝好!
黃鸝
2018年5月12日 22時26 分”
黃鸝司長的微信,讓我牽回了許多在沈鼓采訪中留下的故事,如同我在采訪中體會到的,世界給了沈鼓一個舞臺,沈鼓人就瞄準了世界壓縮機領域的一塊塊硬骨頭,正如蒲松齡的勉聯所說,“有志者,事竟成??嘈娜?,天不負?!?/p>
黃鸝司長從她所站視角發(fā)出的期待,無疑對我這個寫了30年工業(yè)作品的人,又一次擰緊了創(chuàng)作的發(fā)條。
一年后的2019年7月,我的長篇報告文學《鍛造·中國芯》由外文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了。2020年5月,此書英文版也飛向了世界上一些英語國家。按正常的思維定式,一本書能先后發(fā)行了中英文版,對一個作者來說也算沒有浪費夜光下的筆墨。然而對我來說,一種畫不上句號的感嘆,一種盼望10萬空分壓縮機大展身手的希翼,在我的心頭與日俱增。
機會與欲望走進同一條起跑線了。
2021年4月底,中國作協舉辦的“中國一日 工業(yè)興國——中國作家在行動”,讓我的腳步又一次走進了沈鼓集團的轉子車間。而正是這連續(xù)三天的采訪,平復了我牽掛的神經。
2021年4月30日,是我又一次穿上沈鼓的工作服,走進沈鼓轉子車間的第三天。
沈鼓的轉子車間是生產各種壓縮機心臟設備的機械加工車間,不用說各種先進的機械加工設備轉動的形態(tài)了,單憑你邁進2萬平方米的大廠房,就會讓你的精神為之一震了。
正當我的老朋友,原轉子車間主任岳猛和現任車間主任梁晨,為我介紹一個轉子葉片的光潔度時,突然,一個巴掌拍在我的肩頭,隨著我的轉身,集團的宣傳部長劉勝民投來了一張笑臉。
“咱們的榮譽職工來了,10萬空分都出英文版了,還想采訪啥?”
“我想從你這位新聞發(fā)言人嘴里,知道10萬空分落戶寧夏的準確數字?!?/p>
“看見這個轉子的葉片了吧?這就是在落實寧夏第七臺10萬空分壓縮機的訂單?!?/p>
“你們的壓縮機一臺臺走進寧夏,歐洲那個公司還趾高氣揚嗎?”
“不是他們趾高氣揚?是我們在揚眉吐氣。他們獨霸一方的氣場早就不存在了?!?/p>
劉部長的這句話,顯然是引起了兩位車間主任的共鳴。岳猛望著天車橫梁上的一條大標語對我說,“商老師,知道為什么嗎?那條大標語說得好!‘重振共和國長子的雄風’?!?/p>
毫無疑問,我被他們的精氣神感動了。
“劉部長,我之所以在五一節(jié)來采訪,是因為,明天就過節(jié)了?!?/p>
“過節(jié)?跟你說點實嗑吧!我們的加工任務,這兩年一直干不完。一句話,中石油、中石化80%的壓縮機都是我們生產的。你想,我們五一能休息嗎?這么說吧!你寫的那本報告文學中記錄了我們三臺百萬噸乙烯吧?這才幾年??!天津那臺已經退役了,換上了我們的130萬噸乙烯壓縮機。還有呢!2,000萬噸的年裝置用全套離心壓縮機,已經生產出20臺了。140萬噸的乙烯壓縮機組,也走進了我們的試驗平臺。這可都是世界上最先進水平的壓縮機呀!它們不但是中國的首臺套,而且,在世界上也是鳳毛麟角。對了,還有一臺中國首臺套叫電驅高壓離心式儲氣庫壓縮機,5月8日就要運往遼河油田了?!?/p>
“這名字太長了,干什么用的?”我向劉勝民投去了不解的眼神。
“這可是中石油與盤錦市共同投資600億的大項目。簡單說,如果生產的天然氣用不了怎么辦?儲起來!有了我們的這臺設備,天然氣的儲量可以提高5倍,怎么樣?牛吧?國外那幫小子不是卡咱們脖子嗎?他們越卡,我們的自主研發(fā)的勁頭就越大?!?/p>
“牛!真牛!而且是牛氣沖天??!”
隨著天車吊起的一個毛坯件,從我們頭上隆隆掠過,創(chuàng)作一首獻給建黨100年詩歌的欲望,情不自禁地躍上腦海。
那天下午,我在已經封存的采訪筆記本上,補上了如下一句話:
中國的大工業(yè),從不熄火的引擎。
2021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