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1年5期|閔芝萍:夜幕場(節(jié)選)
我的母親對我說,杉杉,你現(xiàn)在變得太冷漠了,就像個陌生人。她的語氣里混有一點兒失望,但更多的是在對我進行一個總結(jié),這句話在她,并不是用于交流。此時我們正坐在醫(yī)院的急診室外頭,里面不時傳來的呻吟聲都沒能影響她的思考和判斷。按理說,她已經(jīng)認定了是這樣,我完全不必辯駁;但我們身邊,還坐著我的姑姑,這不是一個可以隨意不理母親的場合,于是我拿出同等的力度,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是在想怎么辦。
母親沒有再繼續(xù)說什么了,我猜她此時心里也慌亂。畢竟,我們幾個雖然都是女人,但對于流產(chǎn)的認知,無非是市級頻道里的本地廣告,無痛三分鐘,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墒乾F(xiàn)在,我們貨真價實地趕上了一場二次進行的人流手術(shù),既不是開始,也不知道會何時結(jié)束。在里面的人我們不認識,而能夠讓我們有一個合適立場的人,卻遲遲沒趕到。
圩巖地方小,我們整個家族分別住在三條街上,親戚間根據(jù)某種潛在的規(guī)律,相互形成小的交好陣營。在我家,更為矚目的,也跟各家都較好的是哥哥,我則從小冠著一個“不愛說話,心里有主意”的名頭長大,當然我也不清楚為什么他們認為我有主意。
母親和自己娘家的姐弟都不親,反而跟父親的二姐也就是我的二姑,在婚后的第二年就成了至交。二姑傳聞中克夫,她死過兩任丈夫。母親和父親離婚后,哥哥被留在那一邊,她們的情誼更加有一種相惜味道,經(jīng)常在周末約著去弄頭發(fā)、逛商場,在廉價的小飯館里擺拍對方和美食。今天這事,父親家是必須要有人出面的,但又不便影響爺爺奶奶,二姑義不容辭。
在出發(fā)來醫(yī)院的路上,母親叮囑了我很多事,但反復說的是,你不要以為你可以看你哥的笑話了。這真是個笑話,誰打算看他的笑話,我對他一點都不感興趣。其實我和我哥不怎么熟悉,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就分開住了,不過還在同一所學校,我讀初一,他當時馬上要中考,和初戀女友每天吵架,我得到的最后的八卦消息就是,他決定為那女孩考砸一科,以便兩人能夠順利上同一所高中。
我哥在學習上是那種老師很喜歡的標準的理科男孩,他的眉眼更像父親,因此并不丑。可他被我母親打扮得——穿看不出牌子的運動鞋,校服里露一點黑或灰的運動T恤,戴著放在四十歲銀行職員臉上也不違和的鐵絲眼鏡。他就是那種人,是我覺得學校里最土的那種。他這句豪言寒酸可笑,我也覺得土。聽說高中之后兩個人分手了,原因是那個女孩的家長聽說了這段堪稱壯烈的戀情,調(diào)查背景,然后要求她離單親家庭的孩子遠一點,特別是我哥這種——這個“特別”,這個“這種”,應該是在暗指我爸,舞蹈團團長,下海失敗,不學無術(shù),每天在家熬到半夜,鉆研酒精和尼古丁的藝術(shù)。母親很講體面,不會指摘從前的不好。這些話,當然也不是她告訴我的,但我還是知道了。這些年,母親唯一一次同時主動提起了父親和哥哥,就是今天,三個小時前。她把我叫醒,她說,起來,你哥哥女朋友出現(xiàn)流產(chǎn)后遺癥了,你爸沒法去,你跟我去趟醫(yī)院。
我說,為什么?
她說,我也不清楚,先跟我去醫(yī)院。
我說,我不是問事,我是問為什么是咱們?nèi)ァ?/p>
母親沒回答,只是自己先去門口換好了鞋,又把我的涼鞋從柜子底層拖出來,回頭看著我。上了出租車之后我依然覺得很恍惚,母親則跟二姑約定好集合地點。
二姑說,確定要流產(chǎn)之后,那個女孩不敢找正規(guī)醫(yī)院,就去私人診所流,結(jié)果沒流干凈,又有術(shù)后感染,現(xiàn)在要重新刮宮。我被那幾個動詞說得小腹幻痛,我說我們來干什么?當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急診室了,沒看見我哥,我還在想他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我能不能認出來。二姑說,把人家女孩子弄成這樣,我們肯定是要負責的,現(xiàn)在就等他們來了。
等誰來呢?我不知道哥哥在哪里,我問母親,她不吱聲。而我爸當然沒法來,又或者不想來,我覺得很正常,他就不是能處理這種事的人,來了也是白來。那女孩的父母,是不是也還不知道他們的女兒正在經(jīng)歷什么?手術(shù)室里的聲音讓我很緊張,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為什么我和我的母親,我們生活得爽爽利利風平浪靜,現(xiàn)在突然要被叫過來,平白地在這兒遭受這種鉆心的聯(lián)想?
我說,我們不能聯(lián)系個有立場的人嗎?咱們倆算怎么回事。母親立刻瞪我一眼,說大小也要來盯著,現(xiàn)在沒有人。二姑說,是啊,我這不是也來了。這句話聽得我直想翻白眼,知道她倆是患難姐妹,但是也不必在此刻,突然有了積淀十幾年的血脈之情似的。是,血濃于水不假,可是血當然濃于水,凡事需要強調(diào),就是到了心虛的時候。
手術(shù)室里突然安靜了??墒悄潜K燈并沒有滅掉,這像是倒數(shù)第二集演到了末,片尾曲無聲展開,懸念徐徐勒緊我們?nèi)齻€的脖子。夜色遠在天邊,有那么一點兒前進的意思。
我覺得我必須找到一點兒線索,才能走向結(jié)局,于是我盯緊了母親,果然在幾分鐘后,她低頭回了什么微信。我大膽直接地推論道,我哥為什么不來,是怕了嗎?
母親猛地把手機放下了。她說,他,他現(xiàn)在有要緊的事——他來有什么用,這里一團糟,他來了萬一跟人家父母打起來怎么辦?二姑立刻看出我沉了臉,替母親補救道,杉杉,你哥那人你還不知道,這種事,總得有個長輩坐鎮(zhèn)。
我突然就覺得疲憊了。母親也不自覺地垂了聲音,她說,唉,這誰能想到呢。我把頭靠在墻上,主動求和地說,是啊,他為什么會干出這種事。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實在沒什么疑問的意思,這使得它本身更成為一個篤定的問句,不需要答案的那種,母親又尖銳起來了,我不睜開眼也知道她正盯著我,她說,你什么意思,你為什么又要說這種話?
我也不知道她把我這句話和哪一句并列了,連通了,總之她就喜歡誤解,她說出口的事,都是她的判斷,她也不需要我的辯解,偶爾我回應,只是給她臺階。我就不再理她,等我們彼此這一股火自動消下去。有個護士從門里匆匆出來了,我們?nèi)巳凰谜酒鹕韥?,母親問,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那護士眼睛都不抬一下,一邊往前走一邊遠遠地把話往身后扔,說還沒結(jié)束。我說,為什么沒聲音了?她沒再回答我,可能也沒有聽到。她也沒有再返回來。
天色越來越暗,走廊里悶熱不減,那手術(shù)室的指示燈兀自亮著,門縫里流瀉出來的空調(diào)冷氣,像是在透露什么壞秘密,似乎另成了一個世界。我說,為什么哥哥還不來啊,總要來看一下吧。
兩個成年人誰也沒回答我。她們各自在思考什么,我在空氣里也沒看到她們有什么神志上的交流。這樣的局面,其實我在初二之前,父母還沒離婚的時候,經(jīng)歷過不少次。但那時的主角是父親母親,兩個人在沙發(fā)上和椅子上相對而坐,應該是為了進行一些盡頭的談判,但大部分時候,他們沉默得如同老電影的截圖。
關于父親最后的面孔,其實已經(jīng)很模糊了,圩巖那么小,可是后來我再沒見過我的父親。我也經(jīng)常會覺得,父親還不如二姑扛事,二姑至少還幫母親一起去她單位幫她出過一回氣。但我一直對父親跳舞這件事有很深的印象,那已經(jīng)是一張年輕得像上色照片的臉了,眉目英俊,他跳現(xiàn)代舞,做一些力量感十足的動作,身上沒有一點兒贅肉,在我家的穿衣鏡面前定格,亮相,透過鏡子看躺在床上的我。他在對我展示一個父親身份之外的英俊乃至美麗,而我,我當時大概只有兩歲。
鏡子里的小孩只會趴在床上傻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記住這件事,再變成我,塞進我的腦子里的。每當我想起父母的婚姻,我就會想到這件事。我想,如果婚姻的起點是父親的翩翩姿骨,那我是可以原諒母親的走眼的,這恐怕是我記得此事的唯一意義。當然,她不需要我的原諒。就像她在生了哥哥之后又想生下我,也不需要跟我打商量。
今天的事,或許也源自我哥哥某一瞬間的魅力,盡管我印象中的他是那么的老土、寒酸,但他是父親的兒子,他們必有相似之處。這絲縷的魅力,放在整塊布上什么也不是,可是扯落下來,也許能讓人聯(lián)想它生前依附的華美。然后這種聯(lián)想,在那個女孩的心中無限地變大、膨脹,這些虛虛實實的愛意最終讓她的下體變得濕潤,暢通無阻,又在子宮里凝成一塊可以延續(xù)的魅力。如果那個孩子十月見世,那么這世界上的一些評判標準或許能夠肯定這一點,比如會有人告訴她,或者她的父母:這男孩/女孩真漂亮,他/她長得和他/她父親真像。
如果是那樣的結(jié)局,當然過程里女孩也會痛上很久,而且麻藥也不頂用,但如果是那樣的結(jié)局,說不定他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而且因為幸福是突然來得,解決問題就會構(gòu)成生活的重要部分,他們忙著改造自己,接受新的生活模式,就不會有太多時間去審視感情了?;蛘?,等到他們想起這一碼事的時候,感情都已經(jīng)可以被關系所替代了,他們的事都會牢不可摧,規(guī)律循環(huán)。
我想到這里,窗外已經(jīng)長出了星星。依然沒有人來,不管是哥哥,還是女孩家的任何人。整個走廊也漸漸安靜下來。我問,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去好一點的醫(yī)院做?
······未完待續(xù)
——節(jié)選自《小說月報》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