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王祥夫:滑著滑板去太原
然后,他們就分手了。
現(xiàn)在就剩下王生自己了,背著包,用胳膊夾著他的黑色雙翹滑板,他在想是不是應(yīng)該坐長途大巴車回去,不像來的時候,一路滑來,五個人說說笑笑興致高昂。他們都是滑板愛好者,是通過滑滑板認(rèn)識的。前不久,也就是半個多月前,他們忽然決定要滑著滑板去太原。他們一拍即合,這實在是太讓人興奮了。一不坐飛機,二不乘火車,三不坐大巴車,四不靠越野自行車,他們要滑著滑板去創(chuàng)造一個大奇跡,滑著滑板去太原,雨季還沒有來,正是滑滑板的好時候。如果這次成功了,他們下次要滑著滑板去更遠的西藏。他們是從這個省份最北邊的城市大同出發(fā)一路向南。路兩邊的杏花剛剛開放,遠山剛剛泛綠,也就是說,這個季節(jié)是出行的最佳時機。
也是拍照片的最好時候。鄭生說他獲得了一次難得的邊走邊拍的機會。
你不吃虧,回去就是一本畫冊。黃生笑著對鄭生說。
你們將永遠活在我的攝影畫冊里,鄭生說,等著吧。
他們五個,都是城市青年,沒有任何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他們之中甚至有人都沒有到過郊外。他們是在城市里長大的,從小到大只在大城市間穿梭,有時會飛到國外去旅游,比如泰國、日本或是韓國,或者再遠點的加拿大和美國。但現(xiàn)在出去玩對他們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了,又是核酸檢測,又是刷人臉,又是檢查各種證件,這讓他們很煩。他們合計好了,帶上滑板,帶上可以放水杯、藥品還有睡袋的大包,反正是,路上所需要的東西他們都帶齊了,當(dāng)然還有指南針、打火器、手機充電寶和電動剃須刀,有人甚至還偷偷帶了避孕套。他們希望自己在路上有艷遇。他們帶好了這一切,出發(fā)了?;麄儭皹O限公社”牌子的黑色雙翹滑板,這種滑板真的很牛逼,他們都喜歡這個牌子,可以說再也沒有比這種滑板更好的滑板了。他們五個,風(fēng)格簡直是一致,都是狼尾頭,留這個發(fā)型,他們最少要三個多月不理發(fā)才可以,狼尾頭滑起滑板來很好看,腦后的長發(fā)會飄揚起來。用他們的話說是有動感。而用有些人的話是性感。他們五個,對外介紹是“狼尾頭五人滑板組合”。就這樣,他們從山西最北邊出發(fā),像勇敢的候鳥,向南向南再向南。他們厭倦了城市的生活,希望體驗一下鄉(xiāng)村旅館,或者直接住到鄉(xiāng)下人的家里去,臟點亂點根本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想多知道一些自己生活圈子之外的事。他們把路線圖早就看好了,要努力避開高速公路,再說高速公路可以讓人們滑滑板嗎?好像是不行。他們一邊研究路線一邊抽著他們都喜歡的電子煙,這里要說一句,他們還都是電子煙愛好者,現(xiàn)在玩兒這個很時髦。別人都在戒煙,而他們卻要開始抽了。他們總是這樣。
但是現(xiàn)在,王生和他們分開了,不得不分開了。
王生猶豫不決的時候鄭生對他說,回吧回吧,路上出點事對誰都不好。
就這么,王生不再隨著滑友滑著滑板一路向南,他停下來了。
他們在一起快快樂樂地滑行了七天,走了幾乎有一半的行程,現(xiàn)在卻分開了。王生現(xiàn)在的心情真是很沮喪,太沮喪了,他覺得自己真不應(yīng)該進到那個小廟里去,也不該去搖什么簽,這下好,他要半途折返了。那個小廟也太詭異了。
別難過,回去見。鄭生拍拍他的肩。
下次咱們?nèi)ノ鞑?。黃生說,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王生站在路邊,心里很難受,兩眼淚汪汪地看著滑友們在公路上滑遠了,看不清了,看不見了,然后他才在路邊坐下來。他看著自己腳上的那雙土黃色新鞋,這雙鞋是他前幾天在路邊超市里買的,原來的那雙鞋突然掉了底,這本來沒什么,但讓他心里很不安的是鄭生的話。鄭生說,咦,好好的怎么把鞋底掉了?這是什么兆頭?這句話忽然讓他們所有的人都有那么點擔(dān)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實他們五個,都不迷信,又什么也不信,他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雖然他們看過大量的鬼片和別的什么片,可他們真的是什么都不信。但那天,他們來到了河邊的那個叫“騎洋馬”的村子,并且在那里住了一夜,那一夜的經(jīng)歷他們五個人可能都會畢生難忘。那間讓他們留宿的大屋子實在是太嚇人了,那種感覺怎么說呢,是一進屋就讓人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了。他們五個,都被嚇得不輕,幾乎一夜沒睡。
那是間坐北朝南的正房,一條大炕,夠他們睡的。這樣的北方大炕,即使是十個人也睡得下,炕的北面墻上貼了幾乎有兩張世界地圖那么大、用黃表紙畫的符,黃紙朱砂,簡直是太讓人害怕了。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起,五個人合蓋了三條被子,這里沒有多余的被子,但還算干凈。但他們怎么也睡不著,鄭生小聲說墻上的這個東西就是符,城里這種東西可不多,村子里是用這種東西鎮(zhèn)那種東西的。
那種東西是什么?王生問。
那種東西就是那種東西。鄭生說。
是鬼嗎?王生說。
你說有鬼嗎?鄭生說。
這種事,說它有也有,說它沒有也沒有。王生說,不好說。
反正這屋子有問題。咔嚓,鄭生用照相機拍了一下墻上的那張符,小聲說。
但這個叫“騎洋馬”的村子再也找不出別的什么可以住人的地方。
也許晚上我們都會變成一塊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鄭生小聲說。
你別嚇我們好不好。黃生笑著說。
滑友們都看著鄭生,他們都洗了腳,準(zhǔn)備睡了。
鄭生說他有一個民間的辦法。
我什么都不信。何生說,我可以睡在最邊上保護你們。
那就是我們睡的時候都把內(nèi)褲脫下來,鄭生說,那種東西最怕的就是男人的家伙了,如果有那東西的話,這個辦法應(yīng)該是很靈的。
如果是女鬼呢?黃生笑著說,黃生一路上總是在喝酒,他自己帶著白酒,剛才又喝了兩口,待會兒睡之前他還會再來兩口。
那不正好嗎?你都不用戴套。何生開玩笑說。
那可不行,那可太危險。黃生是學(xué)醫(yī)的,還有一年就要畢業(yè)了。
到了睡覺的時候,王生他們真的都把內(nèi)褲脫掉了,他們都一絲不掛。王生睡在東邊的邊上,何生睡在西邊的邊上,他倆兒把邊,其他人睡在中間,然后,他們熄了燈。然后,一切都靜了下來。然后,他們聽到了河水流淌的聲音。然后,還有一些更遠的什么聲音也傳了過來,像是鳥啼,那種會在夜里啼叫的鳥。嘰里咕嚕,嘰里咕嚕,像是在說夢話,如果鳥會說夢話的話。
睡著了沒?隔了一會兒,王生小聲問睡在一旁的鄭生。
別說話,睡吧。鄭生說。因為是一絲不掛地睡在同一條被子里,他們只好背對背。你聽,什么聲音?過了不一會兒,鄭生把身子輕輕轉(zhuǎn)了過來,把嘴附在王生的耳邊小聲說。其實這時候其他人也都還沒睡著,說實話,他們五個人根本就都睡不著,這不是他們的事,雖然他們白天滑滑板滑得已經(jīng)夠累了,應(yīng)該一躺下就睡著了,但他們就是睡不著,這是屋子的事,這是他們誰也說不清是什么的事。屋子里有什么?肯定有,但他們誰都說不出有什么。
你別不相信,我聽到了。程生又把嘴附在王生耳邊小聲說,其實別人也聽到了,有人在動桌上的東西。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我的天哪,聽。鄭生又小聲對王生說。
睡在邊上的何生把燈猛的一下打開了,五個人都一下坐了起來,頭發(fā)都幾乎豎了起來。屋里當(dāng)然什么都不會有,但他們發(fā)現(xiàn)放在桌上的一個大紙盒子被挪了地方,那紙盒子現(xiàn)在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之后,他們又熄了燈,都連頭帶身子縮到了被子里,他們只好在被窩里看手機,互相發(fā)微信。這么一來呢,他們就更睡不著了,而且都被嚇出了汗,之后他們是不停地開燈又熄燈,熄燈又開燈。那個紙盒子像是有了生命,只要一熄燈就會跳到另一個地方去。王生突然又坐了起來,他覺得好像有什么伸進被窩猛地摸了他一把,涼涼的。王生驚叫了一聲,他不敢再睡在邊上,他跳起來,鉆到了黃生的被子里,這么一來他就睡在了中間。他們五個人已經(jīng)很累了,滑了一天的滑板,但他們誰都睡不著,用被子蒙著頭,幾乎一夜。
你說會不會是老鼠?王生在被窩里發(fā)微信給鄭生。
老鼠能把盒子從桌上弄到椅子上嗎?鄭生的微信馬上發(fā)過來了。
會是鬼嗎?王生又把微信發(fā)給了鄭生。
你自己說吧!鄭生馬上又發(fā)過來了。
他們把自己埋在被窩里,不敢說話,只能發(fā)微信,雖然他們一個挨著一個。
王生就這么和滑友們分手了。
王生準(zhǔn)備吃點東西再上路,他會順著來時的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路那邊有個小飯店,小飯店的墻上寫著“環(huán)球面館”四個字,這真是有點滑稽。王生就是在這里和滑友們分的手,分手的時候鄭生還給他拍了張照片,背景就是“環(huán)球面館”那四個大字。王生已經(jīng)注意到那個年輕胖子了,那個年輕胖子也在看他。那個年輕胖子可是真胖,目測三百斤都不止,頭和肩膀之間簡直就沒有脖子。王生覺得這個年輕胖子可能有很長時間都看不到自己的那個了,肚子已經(jīng)擋住了他的視線。當(dāng)然他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兩只腳,這是肯定的,他要是想看自己的腳就必須用兩只手把自己的肚子用力往回?fù)?,用力再用力。王生這是第二次看到這個胖子了,王生心想他可能也是出來旅行的,或者他也許僅僅是為了減肥而出來走的,這種人現(xiàn)在不少,他們相信身上的肥肉會通過不停地行走被甩在路上。但他怎么什么也沒拿?這個年輕胖子也站在路邊,他是不是也不想再走了,也想在那家飯店吃完東西再上路?
剛才,王生已經(jīng)進店去問了一下,那個瘦男人正在剝煮熟的雞蛋,好大一盆。瘦男人對王生說十一點半才會有飯,他們現(xiàn)在正在做準(zhǔn)備,準(zhǔn)備先把雞蛋給鹵出來。王生已經(jīng)聞到了那股味,很香,是油潑辣子的味道。王生很想吃一碗路邊這種小店的油潑辣子面。這時那個年輕胖子也進來了,進門的時候身子在門框上不小心蹭了一下,他也太他媽的胖了。
年輕胖子也問了一聲:是不是有油潑面?
十一點半。瘦男人把這話又說了一次。
王生朝胖子那邊看的時候,正好和胖子的視線碰在了一起。
年輕胖子朝王生和氣地笑了一下。
年輕胖子朝這邊走過來了,看樣子他想和王生說什么話。
王生聽到咝咝的喘氣聲了,那幾乎是所有的胖子都有的喘氣聲。
年輕胖子過來的時候,王生在心里想,他這個塊頭肯定滑不了滑板。王生現(xiàn)在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只要看到一個人就總是在心里想這人能不能上滑板,就像以前上高中的時候,只要一見女人就在心里想這女生能不能讓他來那么一下,這么一想,他那地方就總是會馬上頂起來。所以上高中的時候,王生幾乎都不敢穿短褲。
年輕胖子問王生:你抽的是什么香型?真好聞。
王生還沒來得及回答,年輕胖子又說,我可不可以試一下?
王生覺得自己是應(yīng)該拒絕的,但還是把電子煙遞給了胖子。
年輕胖子抽了一口,嘴巴肥嘟嘟的,他說,挺好。隨后就把煙還給了王生。
年輕胖子又問:滑滑板可不可以減肥?是不是可以減肥?
王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王生看著胖子,覺得這人是不是有點兒傻。
我再來一口,幾乎是緊接著,年輕胖子又把電子煙要過去抽了一口。
怎么樣,滑滑板是不是可以減肥?胖子又說了一句。
王生本來想回答一下胖子的這個問題,但王生突然不想說這個話題了。因為王生覺得這個年輕胖子很蠢,再加上王生的心情并不是那么好。
年輕胖子是沒話找話,他又說,吸電子煙是不是也可以讓一個人瘦下來?
這次,王生回答了一句:你上百度。
我透,真熱,我得脫件衣服。年輕胖子看了一眼王生,說。
當(dāng)然你想不到會這么熱。王生笑了一下。
別笑,我小時候本就沒這么胖。年輕胖子說,問題是我小時候做了一個手術(shù)。
王生想問胖子做的是什么手術(shù),這時飯店的瘦男人朝他們走了過來,看不出他是店員還是老板。他招呼王生和胖子再往里邊坐坐。
差不多了,里邊的桌子剛收拾過。瘦男人說。
王生說:還不到十一點呢。不過當(dāng)然還是早點吃為好。
那個瘦男人對王生和年輕胖子說:差不多了。
年輕胖子脫外衣的時候,王生也開始脫。
我以為只有我覺得熱,其實這種天氣穿短褲也可以。年輕胖子的話好像一半是對王生說,一半是對飯店的瘦男人說。
穿短褲都可以,真的。年輕胖子又說,如果再熱我就穿短褲,我?guī)е亍?/p>
瘦男人說:你們不是一塊兒的吧?你們是不是都來油潑?
年輕胖子說:我現(xiàn)在吃飯都很注意,吃面條一小碗就夠了。
碗都一樣大,我們這地方不分大碗小碗。瘦男人進里邊去了。
瘦男人很快就把面端了上來,用一個橘黃色的塑料大托盤,碗特別大,毫不夸張地說像個小洗臉盆,胖子說的那種小碗根本就沒有。碗雖然大,里邊的面卻只有一半。飯店的瘦男人說咱們這地方吃面都這樣,碗大了好拌,碗小了就沒法拌。這樣的半碗其實要比別處的一整碗都多。
我看你說得不錯。王生比畫了一下,廣州的碗才這么大。
我透,還真是這樣,太小。年輕胖子也說。
這樣的半碗比別的地方一整碗只多不少。王生開始用筷子拌面。
你怎么和他們分手了?年輕胖子這時候已經(jīng)開始“呼嚕呼?!钡爻悦?,聲音真大,他突然問。
王生覺得這不太好回答,關(guān)于那個小廟,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講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小廟,他和滑友們也許現(xiàn)在還在一起,像候鳥那樣向南向南向南。王生太喜歡那種感覺了,五個人一起在路上滑行,頭發(fā)飛揚起來,可真是性感。王生忽然很想把小廟的事情對這個年輕胖子講一下,如果不是年輕胖子坐在對面,王生覺得自己也許都會對飯店里的瘦男人講一下。這件事,也就是小廟的事,他不講是不行了,這是一種欲望,他要把心里的欲望釋放出來。那件事也太詭異了。他都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鬼了。
給咱們再來一碗。讓王生吃驚的是,年輕胖子這時候已經(jīng)吃完一碗了,怎么這么快?王生的面幾乎還沒動呢。
王生看著年輕胖子,真是有點吃驚。
我吃飯很快,年輕胖子說,不過這面真的很好吃。
瘦男人把又一碗面端過來,順便把油潑辣子也拿過來了,放在了王生和胖子中間。這個你們可以隨便加。他說。
太好了太好了。年輕胖子的呼嚕聲馬上又響了起來,聲音可真大。他一邊吃一邊說,我透,太刺激了,這個可真是太刺激了。
我們這地方的辣子主要是香,是印度辣椒。瘦男人已經(jīng)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店里現(xiàn)在還沒什么人。
可不可以再來點面湯?年輕胖子說。
瘦男人馬上站了起來,當(dāng)然有,他進廚房里邊去了。
王生看著胖子,準(zhǔn)備講小廟的事了,王生覺得自己已經(jīng)憋不住了。
我不得不跟他們分手,太詭異了,可嚇壞我了。王生說。
呼嚕呼嚕,年輕胖子看著王生,什么嚇壞你了?一句。
那個下下簽嚇壞我了。王生又說。
呼嚕呼嚕,什么簽,你說什么簽?年輕胖子又一句。
一連三次都是那個下下簽。王生說。
呼嚕呼嚕,簽是什么?什么簽?年輕胖子再一句。
年輕胖子一邊吃一邊說一邊呼嚕呼嚕。
簽就是廟里的那種簽,你連這個都沒聽過嗎?王生說。
好像聽過。年輕胖子想了想,算卦用的那種吧?
這時有條狗從外邊進來了,又馬上出去了,很奇怪的是它馬上又進來了一下,然后又出去了。這時有車從外面過去,發(fā)出輪胎在路面上碾壓的聲音。王生吃好了,開始抽自己的電子煙。想不到,年輕胖子這時居然又要了一碗,這已經(jīng)是第四碗了,王生有點被他嚇唬住了。王生看見有汗正從胖子的腋下流下來,背心那地方都濕了。王生站起來繞著年輕胖子走了一圈兒,這家伙的后背也濕了。
你可不能再吃了。王生對年輕胖子說。
我平時也不這么吃,我平時只來一小碗。胖子說,拍拍胸,又拍拍肚子,以后不會這么放開了,問題是我小時候做了一個手術(shù),所以才這樣。
加上這碗你吃了四碗了,你還喝了一碗面湯。王生走來走去。
你說你搖簽的事,別說這個。胖子說。
你需要減減肥,別吃這么多,我吃完飯習(xí)慣走走。王生說,這樣對身體好。
問題是我小時候做了一個手術(shù)。年輕胖子說,也許是做壞了。
你說說你的事好不好?胖子又說。
那個廟那個廟那個廟……
王生坐下來,開始說自己的事。
我透,你慢點說,你別急。胖子說,我也可以慢慢吃。
這時候胖子的第四碗面其實已經(jīng)又吃完了,他在喝碗里的面湯,他背心肚子那地方的汗也開始洇出來了,在擴大。
一般來說,鄉(xiāng)下都會有廟,這個你知道,這個廟啊那個廟啊或者是其他什么廟,但你根本想不到那個廟會叫“大圣廟”。王生對胖子說。那個小廟其實是在一個小山坡上,從上邊看可以看到北邊的一些房子,還可以看到對面種的樹,都是些小樹。我們是滑著滑板從北邊的水泥路那邊一路過來的,你知道滑板在這個季節(jié)的水泥路上會很不舒服,但要是到了夏天在瀝青路上就更不行了。從北邊一路滑過來,我們是雁式滑,也就是滑的時候要把兩個胳膊抬起來擺平,像大雁的翅膀,太好看了。這樣滑的時候技術(shù)不好千萬別拐彎,但我們拐了,我們照樣拐,拐過那個彎我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小廟,我們都認(rèn)為那地方發(fā)生了火災(zāi),濃煙滾滾的。
我透,什么大圣廟?不對吧,應(yīng)該是大雄吧,大雄寶殿。胖子說。
也許你說得對。王生說。
大圣可太難聽了,還大圣,你知道什么東西才叫作圣?胖子說。
王生馬上就明白了,這誰不知道,就是那個嘛,但不是那個字,只不過是那個音,音同字不同,不是下邊有個月的腎,而是上邊有個又的圣。
知道知道 ,胖子笑了起來,廟里供的什么?
待會兒我告訴你。王生說。
不過我不喜歡廟,我喜歡教堂。胖子又說。
不管怎么說你總是去過廟會的吧,王生說,但我說的這個廟可真是個小廟,因為廟太小了,人就顯得特別多,因為是趕廟會,也就顯得特別熱鬧。遠遠看去,這個小廟真有點嚇人,濃煙滾滾的,其實是燒香的人太多了,那個小廟的規(guī)矩是不燒香就不許進去。人們只好在一進廟門的那地方先把香買好了,但還是不停地有人出來,不停地有人進去。
濃煙滾滾的。王生又說了一句,站在遠處看就像是火災(zāi)。
胖子閉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睜開。
真還想象不出來。胖子說,你繼續(xù)說。
王生對胖子說,碰上這種事最興奮的就是我們那個鄭生。鄭生是一下子就興奮了起來,開始忙他的。鄭生有一個老古董萊卡相機,鏡頭都露出黃銅底子了,他是走到哪里拍到哪里,他經(jīng)常喜歡把他拍的片子給旁邊的人看。這一次出來,他的計劃是一路拍下去然后出個畫冊,他算過了,這差不多要一百多個膠卷,現(xiàn)在膠卷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樣難買,其實在網(wǎng)上買是很方便的,而且也不貴,只不過現(xiàn)在用膠卷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其實網(wǎng)上還能買到那種古董級的玻璃底板,不過太貴了。王生對胖子說這些都是鄭生告訴他的。王生說鄭生不太喜歡用手機拍照,他也根本就不會用手機去拍,說那太不專業(yè)。鄭生只喜歡用正經(jīng)的照相機拍照片。他熱衷這個,鄭生還有一個小暗室 ,沒事的時他會一個人待在里邊又是沖洗又是放曬,為此他還帶了一個同學(xué),女的,他有時會帶她到暗室里去工作一會兒。鄭生的專業(yè)水準(zhǔn)還表現(xiàn)在他出來的時候總帶著一個暗袋,就是里面是紅布外面是黑布的那種暗袋,鄭生用這種暗袋給相機換膠片的時候,簡直就像是個變魔術(shù)的。
平時他那個暗袋里就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碎東西,比如小茶葉筒。
現(xiàn)在誰還喝茶?我只喝咖啡。胖子說。
去星巴克嗎?王生對胖子說,但你最好不要加糖。
你繼續(xù)說你的。年輕胖子說。
王生就接著說,說鄭生在小廟外邊拍照片的時候別的滑友陸續(xù)進了小廟里邊。外邊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小廟的院墻上插了些各種顏色的彩旗。那些彩旗在廟會期間才會拿出來插一插,所以顏色顯得特別鮮亮好看,而且,旗子都是那種三角形的。
黃生和何生還有王生他們就都擠到里邊去了,他們想看看里邊供的到底是什么佛,因為進門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買香,所以他們都準(zhǔn)備把香在佛前燒了,這種東西不燒也不能扔,又不能交給旁邊的人。黃生說,真他媽擠,待會兒擠上去的時候我要給我母親磕幾個頭。他這么一說何生想起自己也要磕幾個,給自己的父親,他父親前不久病了,就這么回事。但人太多了,他們想看看跪在里邊的人怎么磕頭都看不到??念^這種事也好像是門技術(shù),手怎么這么一翻再那么一翻,怎么舉起來,再怎么放下來,就像學(xué)校里的眼保健操。做完這些動作人才能再伏在那個各種碎布縫的花花綠綠的墊子上許愿。小廟的佛殿里人真是多。黃生他們還是終于擠到了前邊,是黃生第一個忍不住先大聲笑了起來,他一眼就看到供在那里的佛原來是個孫悟空的像,立著,拿著根柳木棍子,也不大,像個小孩兒那么高,身上的彩繪有點脫落了。但那像手里的棍子上掛了不少紅布條子,像流蘇,還有一條藍色的哈達。
他媽的,原來供了個孫猴子。黃生馬上就笑了起來。
我上初中讀《西游記》就認(rèn)識他了。黃生已經(jīng)把身子轉(zhuǎn)過來了。
誰想燒誰燒吧,我是不燒了。黃生說。
站在黃生旁邊的人都用那種多少有點驚恐的目光看著他,其中的一個人對他說,年輕人這可不能胡說,可靈著呢。這人說話的時候黃生已經(jīng)抽身從里邊擠出來了,別的滑友也都緊跟在他的后邊,都把滑板在手里高高舉著,這樣才不會碰到別人。從這個門好不容易擠出來之后,他們舉著滑板往西邊走,然后就看到了旁邊的那間屋子,桌子上放著簽筒,有不少人安安靜靜排在那里等著搖簽。因為是小廟,也沒有解簽詞的人,也不用用簽上的號去對簽條看自己搖到了什么吉言祥語,竹簽的頭上都直接寫著,上上、中上、平中、平下、下下。下邊就是那些詞,合轍押韻的都是一些好聽話,當(dāng)然下下簽上邊的話就不好聽了,還挺嚇人的。那些簽都是用比較厚的竹片做的,已經(jīng)被人們放在簽筒里搖來搖去弄得像古董。但寫在簽上的字還能讓人看得清,上邊的字是用紅油漆寫的,一般都不會被磨損掉。
黃生他們就排在那里準(zhǔn)備搖簽了,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搖簽的地方倒是坐了一個像和尚又不像和尚的人,因為他沒穿和尚的衣服,所以不能說他是和尚。等到黃生要搖簽的時候,這個人卻突然開了口,說,先敬香后搖簽,要不不靈。黃生便把香點著插在桌上的香爐里,然后開始搖。他把簽筒放在手里嘩啦嘩啦搖了好長時間,真是好長時間,之后才從簽筒里跳出一根簽來,啪啦一聲,一下子就跳了出來,據(jù)說有時也會跳出兩根。如果跳出兩根,一根是上簽另一根是下簽,這兩根就叫作陰陽簽。黃生搖的這根簽是平上,黃生想讓坐在那里的人給他看一下、講一講,那個人說現(xiàn)在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你自己看,我只負(fù)責(zé)老人和盲人。
你自己看吧。那個人說。
其實我也不相信這個。黃生對那個人說。
不相信你就別搖。那個人說這種事不能開玩笑。
宗教還不都是騙人的把戲?黃生說。
那個人就不再說話了,看樣子像是生氣了。
一些領(lǐng)導(dǎo)都來搖呢,還上布施呢。這個人又突然開了口。
那他們更是胡鬧,只能說明他們沒文化,孫悟空又不是佛,孫悟空不過是個小說里虛構(gòu)的人物。黃生有點結(jié)巴了。黃生一急就結(jié)巴,我們第一學(xué)期學(xué)的就是這個,古典文學(xué)沒有不講這個的。
說這些做什么?你在外邊等著我們。程生拍了一下黃生。
黃生就笑著出去了,舉著他的黑色滑板,往外擠。
黃生搖完,該著何生來搖,何生也搖了根平上。何生搖完該著程生,程生歡天喜地笑得都合不上嘴,他搖了根上上簽。他想讓那個人給看一看,那個人說年輕人你自己看吧,上邊那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的嘛,你這個簽好,上上還有不好的嗎?那個人突然把他自己的手機掏了出來,說,要想看詳細的解釋你就加一下微信。
十塊錢加一下,回去仔細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那個人又說。
程生馬上就加了一下那個人的微信,而且還把他剛才搖到的那個簽用手機拍了一下,說要馬上發(fā)到群里給朋友們看看。
簽也是古老文化的一部分。程生對那個人說。
那個人馬上就高興了,你一看就是高才生。
我明年畢業(yè)。程生說。
大學(xué)吧。那個人說。
當(dāng)然大學(xué)啦。程生說。
年輕胖子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聽得很認(rèn)真,王生說話的時候他就一直看著王生,他微微有點喘息,發(fā)出輕微的咝咝聲。
我手機里也有那根簽的圖。王生對年輕胖子說,你想不想看?
我還真沒見過簽是什么樣。年輕胖子說,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啊,是昨天的事。王生對年輕胖子說。
你搖的是什么簽?怎么就把你嚇壞了?年輕胖子說。
可嚇壞我了,所以不能繼續(xù)走了,畢竟是在路上。
你還真信了?年輕胖子說。
一連三次??!王生對年輕胖子說自己真被嚇壞了,別人也被嚇得夠嗆,就相信一回簽上說的話吧,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鄭生這么說,黃生也這么說,何生有點發(fā)呆,說這種事真不可思議。
他們都勸我不要再繼續(xù)向南滑了,所以現(xiàn)在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你剛才說你一連搖了三次,不是說只能搖一次嗎?年輕胖子說。
按規(guī)矩只許搖一次,但我和我的那些滑友當(dāng)時都被嚇壞了,緊接著就又搖了一次,搖完第二次就更嚇人了,我就又搖了第三次,讓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是第三次搖出來的簽還是前兩次搖到的那根下下簽,周圍的人當(dāng)時臉色都變了。
你是說你一連三次都搖了下下簽?胖子說。
王生把手機打開了,他要把那根下下簽的照片從手機上找出來讓胖子看看。
一連三次,怎么會這么巧?胖子又問。
所以你必須要信,有些事誰也說不清,你信就行,你看。王生找到了,用手指在手機屏上放大了一下,又放大一下,遞給年輕胖子。
有些事真是說不清,但說不清不等于不存在。年輕胖子把手機接過來。
一連三次都是同一根簽,三次都是同一根,你說嚇人不嚇人?王生說。
所以你就退出了?所以你就不滑著你的滑板去太原了?胖子說。
太嚇人了。王生說。
放簽的那種筒里邊有多少根簽?年輕胖子問王生。
不等,有的也就十多根。王生說。
怎么這么不清楚?看不清。年輕胖子又把手機還給了王生。
我念給你聽。王生說。王生已經(jīng)把簽上的那幾句話背會了:三春一場黑雪飛,外出老少人快歸,如若不聽人相勸,病倒路上無人埋,性命人財一堆灰。
第一次搖出的就是這個?年輕胖子問。
是。王生說。
第二次搖出的又是這個?年輕胖子問。
是。王生又說。
第三次還是嗎?年輕胖子說這可真是不一般了。
你說怕不怕?一筒簽,搖來搖去偏偏跳出這一根。王生說。
你說怕不怕?一筒簽,再搖來搖去跳出來的還是這一根。王生說。
你說怕不怕,一筒簽。第三次搖,搖來搖去它又跳出來了。王生說。
年輕胖子不說話了,他有點吃驚地看著王生。這種事,他從來都沒聽說過,他對這種事是既不怕又不那么熱衷。他倒是對王生很感興趣,很喜歡王生留的這個發(fā)型,狼尾頭真的很帥,這種發(fā)型能讓整個人都顯得精神起來。
年輕胖子對王生說,我爸在森林派出所當(dāng)森林警察,要不我們?nèi)ド郑?/p>
一筒簽被我搖來搖去搖了三次,三次跳出來的都是這同一根,你說怕不怕吧?但我現(xiàn)在不怕了。王生又說,我想過了,越想越怕還不如不怕。
對。年輕胖子說,雖然我不明白這是什么事,但你別怕它。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怕了。王生說。
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年輕胖子說,其實你坐大巴更方便。
下午一點多的時候,王生和年輕胖子都已經(jīng)吃好了,也歇好了,他們該離開這家小飯店了。王生把自己的包收拾好了,年輕胖子原來也有一個包,已經(jīng)被從小飯店的角落里拿了出來。這時有人從外邊進來了,是開大卡車的司機,滿臉都是黑,他們進來吃中午飯。他們先洗臉,撲哧,撲哧,洗完這一盆,嘩地潑出去,再來一盆,別人又接著洗,撲哧,撲哧。
我可以陪你走一段,因為我也要朝北走。年輕胖子對王生說,他跟在王生的后邊,王生走在前邊,拎著他的黑色雙翹滑板。他們從飯店出來。
王生上滑板的動作真是漂亮,他不知怎么就把滑板在地上一下立了起來,不知他是怎么使的勁,立起來的滑板在原地轉(zhuǎn)了起來。王生把身子又輕輕一蹲一縱,真是漂亮,人已站在了他的雙翹滑板上了。王生不知又使了什么勁,讓滑板和他的身體同時跳了起來,落地的時候,滑板又開始旋轉(zhuǎn),然后才是蛇行,蛇行出七八米然后再倒退著回來。王生踏著滑板倒退著回來的時候身子輕輕碰了一下年輕胖子,王生用一只胳膊摟了一下年輕胖子。
再見,以后千萬要少吃點。王生說。
再見。年輕胖子也說。
再見。王生又說,揮揮手。
年輕胖子馬上就叫了起來:那邊是南,你怎么朝南?
沒錯,我就是要繼續(xù)朝南。王生說。
你不回家了嗎?年輕胖子把兩手放在了嘴邊。
我要滑著滑板去太原,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了。王生也大聲說。
路上小心!年輕胖子把雙手放在嘴邊大聲說。
滑著滑板去太原,滑著滑板去太原,滑著滑板去太原……王生的聲音遠去了。
滑板此刻和王生是一體的,公路被太陽照得很亮,在這很亮的公路上,王生滑出的每一個弧度都是那么優(yōu)美,他的狼尾頭飄揚起來……
王祥夫,作家,畫家,遼寧撫順人,現(xiàn)居山西大同。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四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