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文學:政治·經濟·文學的多重變奏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既處在變動的政治革命當中,也被裹挾進了一場深刻的經濟變革。在這個背景下順勢而生的中國左翼文學,自然也體現出深刻的歷史復雜性。過去我們更多的是從意識形態(tài)層面和文學審美層面去理解左翼文學的復雜性,相對忽略了經濟因素在左翼文學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和引發(fā)的波瀾。實際上,經濟問題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與左翼文學的政治訴求、文學審美交融在一起,共同建構起了左翼文學的多維面向。這也就意味著當我們帶著“政治—文學—經濟”的復合視野重新進入左翼文學時,它以前一些不被注意到的特征和價值,也將重新被勾連進我們的視野。
隨著五四的火熱逐漸遠去,知識分子們越來越意識到想要從根本上改變中華民族水深火熱的處境,既需要在思想層面描繪理想圖景和提供信念支撐,也需要在現實層面解決社會的問題和痛點。作為社會問題的經濟矛盾開始頻繁出現在作家的筆下,對自然災害的書寫、對農村破敗的關注、對個體破產的書寫構成了左翼文學的重要題材。茅盾的《子夜》《林家鋪子》、葉紫的《豐收》《火》、魯彥的《橋上》、沙汀的《淘金記》、艾蕪的《南行記》等等,這些作品對社會破敗的直視、對強權壓迫的反抗,很多都是直接通過經濟矛盾呈現和爆發(fā)出來的。這就使得左翼文學的敘事空間常常既作為一個政治場域存在,又作為一個經濟場域出現。比如說茅盾筆下一間小小的“林家鋪子”,在政治意義上,它既面臨著戰(zhàn)禍動蕩的沖擊,又要經受“抵制東洋貨”運動中黨部的敲詐勒索,還要應對以卜局長為代表的官僚欺壓;但同時它又是串聯(lián)起一段復雜經濟關系的重要樞紐:它既有朱三太、張寡婦這樣的債權人,也有南柵聚隆、西柵和源這樣的債務人,還連接著“上海東升號”、恒源錢莊這樣的金融機構。為了在這些關系中維持自己的穩(wěn)定和生存,林先生不得不“大放盤照碼九折”甩賣,卻陷入越賣越虧的漩渦里,最終走向破產。林家鋪子的倒閉既是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結果,也是經濟鏈條的一次崩潰。再比如說吳組緗在《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官官的補品》等作品中塑造的“村莊”,如果我們僅僅把“村莊”理解為一個政治場域,把農民的悲劇僅僅解讀為鄉(xiāng)紳地主的巧取豪奪和沉重的苛捐雜稅,那么處于“剝削者”的地主和鄉(xiāng)紳應該越來越富裕才是。但是在這些“村莊”里,不管是擁有田產的鄉(xiāng)紳子弟,還是擁有權力的商會會長,在商品化經濟的沖擊下最后都難逃破產的境遇,說明吳組緗對中國社會的思考是著眼于制度崩潰和經濟崩潰的多重視野下展開的。
政治場域和經濟場域的重合,讓左翼文學呈現出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它開始在經濟關系上思考中國的社會問題,從而將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機制引入中國革命的必然性論證。如果說五四作家批判的是“阿Q”們的麻木愚昧,是封建思想對精神的荼毒,那么在左翼作家筆下,農民的問題不再是思想上的愚昧,而是生存的艱辛和走投無路。在左翼文學的敘事里,經濟矛盾為革命的發(fā)生提供了解釋與存在的合法性,而革命也為經濟導致的社會矛盾提供了出口與解決路徑,用經濟問題來論證革命的必然性,這是左翼文學敘事的重要特征和價值。
左翼文學的“左翼”特性決定了它對文學強烈的政治訴求,但同時左翼文學的“文學”又要求它必須具有文學上的價值和審美上的體驗。作為一種文學意義的呈現,左翼文學的深刻性恰恰來自它對人性的思考、對人與人關系的反思不是抽象的,而是在政治權力的對抗、經濟結構的分化等多維審視中完成的。
在政治動亂、經濟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里,人性的尺度往往最容易被調動出來。蔣牧良的《旱》可以從兩層視角來解讀。第一層視角是在農民與地主的階級關系下展開的,財主趙太爺把鄉(xiāng)親們的田畝捐挪用成自己開煤礦的股本,鄉(xiāng)親們正當討回公道的行為卻被趙太爺當旅長的兒子扣上“聚眾鬧事”的罪名,領頭人金阿哥的父親也曾被趙太爺逼債不得不吞砒霜自殺。壓迫與被壓迫、盤剝與被盤剝,農民與地主的緊張關系是被置于階級視角下展開的,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左翼敘事模式。但是蔣牧良并沒有停在這里,而是將對人性的審視進一步轉向了同一階級的內部,在這種轉向中,第二層的經濟視角開始替代階級視角進入文本。像文中所說的那樣:“禾葉子一天一天焦了下去,地方上的人心就一天一天壞了起來”,“禾葉子的焦”與“人心的壞”之間的聯(lián)系,是由經濟視角勾連起來的:因為旱災交不起谷租,金阿哥用刀逼著妻子答應把自己14歲的女兒賣去做妓女,而同樣處在困境中的鄉(xiāng)親們也趁著金阿哥進城賣女兒,跑到金阿哥家的井塘里搶水,并且對前來阻止的金阿嫂大打出手,親情的溫暖、鄉(xiāng)情的和諧在生存的危機面前蕩然無存。在階級視角和經濟視角的雙重映照下,我們清晰地看到,悲劇的發(fā)生既來自于階級之間的對立性,也可以穿透階級和身份,指向人性本身的深處。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左翼作家并非都是在階級對立的情景下去描摹人性的。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中,春寶娘因為經濟所迫,被典當給了隔壁村的秀才家,這是一個典型的階級對立的故事框架,但是柔石卻沒有把租用春寶娘的秀才塑造成窮兇極惡的人,比起春寶娘原本殘暴的丈夫,秀才體現出的溫情反而讓春寶娘對他產生了依賴和不舍。被作為工具的農民竟然與地主產生了感情,這種書寫非但沒有讓我們感到不適,反而呈現出一種人性的真實。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對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如何實現貴族階層與平民階層之間現代性溝通與融合的思考,也是非??少F的。人性的復雜既需要在政治經濟等社會屬性中才能得到充分的闡釋,但它又不完全受制于社會屬性,而文學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如何呈現這種灰色地帶的復雜性。
商業(yè)經濟同樣密切地參與到了左翼文學的生產和傳播之中,左翼文學之所以能迅速刮起紅色風暴,除了它先進的革命理念,背后還離不開海派強大的出版發(fā)行機制和成熟的文化市場。如果把左翼文學置于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來看的話,它的先鋒性是不可替代的,左翼的革命理念絕不是干巴巴的政治術語,而是當時最先鋒、最新潮、最時興的一種風潮。特別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過渡期,五四已經落潮,新文化陣營也走向破裂,越來越多的知識青年徘徊在十字路口,在這種時代氛圍下,左翼文學對新世界的描繪、與舊世界的切割,吸引著無數徘徊迷茫的青年。左翼文學革命性的一面為這一批年輕人的迷茫提供了方向,而羅曼蒂克的一面又讓他們的焦慮得到了安放。這種樂觀主義、浪漫主義的情緒催生了底層人民對未來的美好想象,同時也加劇了他們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在這種想象和現實的強烈對照中,大大地鼓動了民眾投身革命的政治熱情。
事實證明,左翼文學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擴大自己的影響,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借助上海成熟的文化市場和商業(yè)化的生產傳播方式。《春蠶》《豐收》《豐年》《往何處去》,都是在《現代》發(fā)表的,《人生哲學的一課》發(fā)表在《文學月報》,《山峽中》發(fā)表在《青年界》,《電網外》發(fā)表于《文學新地》,《雪地》發(fā)表于《文學》,《良友》畫報刊出了鄭伯奇的《冬》、穆木天的《東北的回憶》等。這些雜志背后是現代書局、光華書局、生活書局、上海雜志公司、良友公司等商業(yè)出版公司。左翼文學對商業(yè)機制的正視和接納,對中國文學真正在生產上走向現代化有著重要意義。由此,一套文化理想兼容商業(yè)性的成功模式被開創(chuàng)出來,之所以說它“成功”,是因為它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自己的文化效應和政治功能,導致我們今天對左翼文學的研究都更多地關注到了它的革命一面;同時,左翼文學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巧妙地利用了商業(yè)機制,讓當時的大批左翼文人得以立足生存。商業(yè)性非但沒有侵蝕左翼文學的政治性,反而在左翼文學的政治化過程中發(fā)揮了特殊的作用,左翼文學正是創(chuàng)造了這種新的模式,并利用了商業(yè)的機制,讓自己不斷走向壯大。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都很容易認為一旦文學牽涉經濟、商業(yè),好像就失去了純粹性和嚴肅性。對于左翼文學這樣特殊的文學體式來說更是如此,經濟、商業(yè)視角的納入似乎對左翼的革命性構成了一種消解。這種思路實際上忽略了左翼文學在形式上和價值上的多樣性,把左翼文學傳統(tǒng)狹隘化了。更何況我們在研究當中也越來越感覺到,左翼文學雖然有著明確的精神綱領和創(chuàng)作宗旨,但它并不受限于某個框架,更不是一種政治理念衍生,而是一個光譜式的、有寬度的文學生態(tài),因此,我們不妨以一個更加開放、更加多元也更加彈性的視角打開左翼文學的闡釋模式,或許會得到更大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