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久不作
當代中國文學,經(jīng)歷改革開放以來,各式各樣的實驗和嘗試以后,成績當然很偉大,收獲的確很豐碩。但大雅之聲這部分,也就是史詩式的不朽之作,還在人們殷切的期待之中,望眼欲穿。
打開《全唐詩·李白卷》第一頁,就是這首“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的《古風》。
古詩講用典,李白這兩句詩,典出孔子《論語·述而》里的感喟:“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他以此作為這首詩的開場白。
在孔子心目中,周公是中國封建社會詩書禮教的奠基人,他感嘆自己很久以來不曾夢見周公了,這就意味著整個社會開始禮崩樂壞,把這位厘定禮儀制度的先人完全置之腦后。李白作詩也是這個意思,大雅之聲,泛指那些具有充分的時代精神,具有豐厚的民族特色,具有使人向上的心理共鳴,能夠起到裨益社會、引領大眾的文學作品,李白之“大雅久不作”和孔子的“不復夢見周公”,這種真正的精神上的遺憾,來自他們兩位回顧時代而產(chǎn)生的歉疚感。
李白的訴求很清楚,他希望有“大雅之作”出現(xiàn)。后面的“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以“綺麗”二字點題。文學不能盡是風花雪月、吹拉彈唱、男歡女愛與卿卿我我,更需要像《詩經(jīng)》中《大雅》那類具有史詩性質(zhì)的鴻篇巨制。要是好久沒有出現(xiàn)這類嚴肅、認真、深切而且有文學價值、有時代特色的鏗鏘之音,起到振聾發(fā)聵、令人警醒的作用,是無法向歷史交代的。
自古以來,在文學領域里,“雅正之聲”和“綺麗之音”,這兩種思潮的抵牾,孰輕孰重,孰高孰低,一直是值得爭議的題目。就以李白這番感慨而言,在他以前的半個世紀,初唐陳子昂那首有名的《登幽州臺歌》,引發(fā)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悵惘;在他以后的半個世紀,中唐韓愈“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的否定,都證實了“建安文學”以后,自兩晉南北朝,直到隋一統(tǒng)的三百多年間,綺麗之音,愈趨侈靡淫巧,浮艷頹廢,致使文學走進了死胡同,喪失生機。南朝梁陳時期,從君主起,至文壇扛鼎人物,無一不沉迷其中,正如近來有些朋友大玩文學,玩到最后,無法自拔,把自己也玩進去一樣;看來,李白的“大雅久不作”與“綺麗不足珍”,顯然是有感而發(fā)。
公元1000年,算起來應該是北宋真宗咸平年間(998-1003年)。從文學史的角度觀察,簡直令人不勝訝異,唐以后的梁唐晉漢周的五代,又重蹈兩晉以后的宋齊梁陳隋的覆轍,再次出現(xiàn)“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的局面,五代等于重新“拷貝”了南北朝一回。公元1000年時的文壇景象,不免顯得荒蕪冷落。說是空空如也,有一點委屈古人,說是不甚好的年景,也許更接近事實。比之兩者之間,李白、杜甫的盛唐,那群星璀璨的盛況,比之一百年前,李商隱、李賀的晚唐,那眼花繚亂的局面,根本是無法相提并論。革命前輩李一氓戎馬一生,但他是校注《花間集》的專家,在他整理出版的這部古籍中,當時那些文人,對發(fā)生在眼前的殘酷戰(zhàn)爭、血腥屠殺、率眾食人、神州陸沉的悲慘現(xiàn)實,無法找到一詞一句的反映,翻開五代十國的文學史,可堪稱道的名家與作品,屈指可數(shù)。
“唐之文,涉五季而弊。”《宋史》對這一時期文學的評價,是很確切的。五代時以《花間集》為代表,專以華艷辭藻,寫男女情事的軟性作品,其中旅愁閨怨,合歡離恨,輕狂冶游,燕婉情私,也差不多寫到盡頭了。因此,北宋初期的詩文,仍拘束在五代浮華的影響之中,沒有什么起色,文學進入了低潮期,也屬正常。
畢竟,文學是一條不停的河流,有時流得快些,有時流得慢些。尤其在社會處于上升階段,總是給文學注入生氣,出現(xiàn)改革求變的種種可能。確實如此,大約過了半個世紀,便出現(xiàn)以范仲淹、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以及蘇軾等為代表的北宋文學輝煌期。文學的發(fā)展,是與時代的進步舉足并行的。
因此,當代中國文學,經(jīng)歷改革開放以來,各式各樣的實驗和嘗試以后,成績當然很偉大,收獲的確很豐碩。但大雅之聲這部分,也就是史詩式的不朽之作,還在人們殷切的期待之中,望眼欲穿。坦率地講,像“唐宋八大家”那樣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影響的巨人,像唐詩宋詞那樣千古傳誦的名篇,能與之相比擬的當代名家與作品,一時間,竟不能屈指數(shù)來,還是很令人汗顏的。
經(jīng)過新時期文學三十多年來的實踐,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人輩出、后來居上的嶄新局面,沒有理由不相信,明天會發(fā)展得更好。宋齊梁陳隋也好,梁唐晉漢周也罷,都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動亂不寧、戰(zhàn)禍頻仍的年代,其間的文學史出現(xiàn)空白、斷檔抑或走彎路,不足為奇。眼下,民族騰飛,國家復興,那么,與之相匹配的“盛世文章”,一定也能指日可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