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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3期|干亞群:蝴蝶的手指
《江南》2021年第3期 | 干亞群  2021年06月21日09:02

這是一篇貫穿著生命思考的散文。作者由于身體上的疾病和疼痛,回憶起人生不同階段的片段,進而引發(fā)了對生活的體察和感悟,這種體察和感悟不是淺嘗輒止的,而是層層深入的。作品把病痛描寫得既真實又虛幻,既殘忍又美好,與人生經(jīng)歷巧妙結(jié)合,讓人感同身受。干亞群的散文充滿真實的生命體驗,既是內(nèi)心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流露,也反映了堅韌的生活態(tài)度,閃耀著人性光輝。

——編輯推薦

我擰擰肚皮,沒有多少痛感,不太甘心,又掐了掐,痛感開始拖出尾巴,但痛點很模糊,似乎痛往四處逃跑,猶如我渙散的情緒。

我繼續(xù)加大力度,拇指跟食指幾乎跪在了腹部,并往同一個方向扭,漸漸它們絞在一起,底下的皮膚被我掐成了一只成熟過度的橘子,上面蕩起皺褶。隱藏的神經(jīng)組織好像突然被驚醒,一下子躍出皮膚,并甩出波紋狀的痛覺,緊緊咬住橘子狀的皮膚。我的注意力集中到被擰的那個點上,痛覺快速爬升,皮膚漸漸紅了起來。

我隱忍著,面無表情,任疼痛長出一根根須,猶如見壁攀援的凌霄,一邊扭,一邊朝空中甩出一根藤,喇叭狀的花朵,黃澄澄地開出熱鬧,那熱鬧含著警覺,從枝葉間提出一盞盞燈,在我眼前晃動。

一起晃動的還有窗簾,一會兒往里鼓,一會兒朝外卷,默默接引著我的痛感。

向晚的風,從窗外松一陣緊一陣地進來。我坐在窗底下,旁邊有一張小桌,上面放著一本書和一壺茶。書看了一半,中間夾了一張書簽,看上去像虛掩的門。我是個路盲,常常迷失在這個城市里的小巷小弄,那里到處是緊挨著的門,但沒有一扇門是虛掩的,日子的七七八八被隱藏在門背后,只有到了夜晚,一扇扇類同的窗拼盤出萬家燈火。

喝茶,看書,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所需時間正好跟別人做美容美體差不多。我不清楚那些美容店的生意如何,但可以肯定美容店的數(shù)量遠遠超越書店。整個小城全部書店加起來也不過是非??壳暗膫€位數(shù)。我比較摳門,不上美容店,也不去健身房,以及瑜伽館,這個錢不如用來買好茶,購好書。好書太多,我所讀不過滄海一粟,好茶也很多,我所取不過弱水一瓢。因此,我所認為的好茶,不過是能去五味,好書無非是閱讀愉快,如見老朋友,不時能會心一笑,忘卻世間的粗糙。

但,茶與書解決不了身上的疼痛。

我有偏頭痛,往往毫無征兆頭就跳痛,似乎有一個小錘子在敲打著我的顳骨,時間一長,疼痛慢慢游走,并在耳根邊驟然停駐,然后隔幾秒跺一下,痛感呈扇狀發(fā)散。白天還好,能忍受,諸多瑣碎的事情也能抵擋一下疼痛。但到了晚上非常折磨人,大腦其實很倦,可神經(jīng)很興奮,甚至是亢奮,在我迷迷糊糊間猛然揪醒了我,它在里面快活地跳起來跺幾下,我捂著耳根,一點也不快樂。一旦,痛住進身子,愉情逸致只剩下一副骨架。

疼痛在醫(yī)學上分成12級,由輕微痛到明顯痛,然后一節(jié)節(jié)攀升,直至劇痛、爆痛,以及內(nèi)臟痛。我現(xiàn)在屬于微陣痛,類似于肌肉注射,針頭扎進屁股還不算痛,注射液被推進的那瞬間疼痛才是實實在在的。如果承受不住這個級別的痛,很多人齜牙咧嘴,痛不僅僅在表情,也釋放在聲音里,不停地吸氣,但氣不知所措,在喉嚨里來回奔跑。

窗,是南窗。這是我的習慣。北窗偶爾也坐坐,東窗是絕不坐的。說來也是書讀多的影響,看到東窗,總聯(lián)想到事發(fā)。一介布衣,并不存在東窗事發(fā)的可能,只是感覺這個詞到底有點煞氣。茶喝久了,心也慢慢淡了,隨之對有戾氣之類的詞都不太愿意碰頭。

窗底下有一棵樟樹,不是很粗壯的那種。在清晨的時候我常看到有一個老人背朝樟樹不停地撞去,嘴里嘿嘿地叫著。那聲音自然不是因為疼痛,而為了增加背撞樹的效果,達到胸腔的微震,從而捎帶出肺臟內(nèi)的一些分泌物。我沒跟老人探討過這些,自是替他每天這樣撞擊找到一種解釋。有時他撞得猛烈了些,樟樹的枝葉會震顫,似乎有人在撓它的癢癢,它忍不住。可,更多的時候我想到它在疼痛。

有次,我在街上閑走著,突然聞到一股清香,是那種能夠流淌的香氣,與花香完全不同,花開時的香氣彌漫得近乎混亂,聞過的記憶跟著迷糊。我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人手持電鋸正在鋸樟樹的枝枝丫丫,也沒什么標準,靠近窗戶的多鋸些,那些鋸下來的枝葉,像脫掉的一件件褂子。香氣,便是從這些被鋸掉的傷口處散發(fā)出來的。我無可救藥似的想到了那是樟樹疼痛的氣息。更無可救藥的是我突然對樹的氣息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個人走著走著,走到了樹跟前,摘一片葉子,揉碎,聞一聞。時間一長,似乎也聞出了樹的脾氣。不落葉的喬木,氣息沉穩(wěn),散發(fā)性差。落葉灌木,氣息各異,如果借用人的性格,有內(nèi)向,有外向,也有內(nèi)外向兼而有之。

不過,樹站著與躺著時散發(fā)的氣息是不一樣的。前面有一個公園,因為一場大雨,水漫進了公園,于是,大部分的花樹五花大綁地被移植,也有的裸露著根須且不知所終。那一段時間,我經(jīng)過公園時總能聞到一股雜味,是一種七上八下的味。后來,我看到?jīng)]被移植的花樹一半慢慢枯萎,它們是死給人看的。

疼痛擊敗了我流沙樣的情緒,我一點點松開手指,由拇食、食指及中指、無名指,像是從公園里撤退的鏟子,鍬,還有鎬。撕裂樣的疼痛分解了我的茫然與無措,或者說是我的厭倦情緒在疼痛襲來時得到緩解。我全身松懈,潮熱退去,仍一動不動,仿佛得到涅槃。

這是我跟自己玩的一個游戲。小時候我也做過。母親偏愛哥哥,對他好言好語,最好的衣服肯定是哥哥的,出門走親戚帶的也是他,但對我呵斥有加。我也確實非常皮,在家里整天待不住,一出去肯定不是弄臟了衣服,便是身上掛了彩,或者惹了事,得母親去賠禮,又老是頂母親的嘴。母親不喜歡也是情理之中。母親曾嚇我是撿來的。我一度信以為真??僧斘疑〉臅r候,母親對哥哥的那種好完全釋放在我這里,言辭溫和,不停用手去試我額頭上的體溫,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額頭,如不見好轉(zhuǎn),必背我去看病。我伏在母親的背上,體會她一腳一腳的前行,幸福得讓全身顫抖。但裝病沒法裝,我只曉得肚痛發(fā)熱,而肚痛意味著不能吃東西,饞讓我原形畢露。所以,我只好故意把自己摔痛,只是痛需要肌膚來印證的,我就擰自己,擰出一個個瘢痕,以吸引母親對我的重視和溫暖。母親并沒有識破我的小把戲,直至我初中離家去了外地求學,母親突然變得不舍起來,可我的游戲停不下來,尤其是我心里發(fā)堵的時候,我重復我的游戲。

我起初背著家人,只挑肚皮,上面的瘀血他們看不到,即使偶爾瞧見了,我說是做艾灸留下的,很容易搪塞過去。后來我往腰部下重手,家人似乎覺出那些瘀點怪里怪氣。經(jīng)不住盤問,我很快招了。

因為我是學醫(yī)的,先生向來對我的病痛并不敏感。在他的眼里,醫(yī)生似乎不會生病。而我也常常表現(xiàn)得如此,身體上的疼痛很少跟他說起。你問他我有什么愛好,他會如數(shù)家珍,而問他我身上有哪些隱疾,他會很怪異的眼神看著你,仿佛你的問題是那么的不可理喻。

但,疼痛留下的痕跡讓他驚恐不已,可又無法說破,于是,他從網(wǎng)上找來一些圖案,比如樹背后能看到幾只老虎,比如先看到少女,還是老婆婆。先生認認真真地測試著我,還不時記下來,然后去翻看答案,綜合我的精神狀況。

我配合得不是很好,明明看到的是少女,偏偏說是老太太。先生對照著答案,一邊不無憂慮地望著我,眼神充滿了擔憂,這一下子拉近了他的滄桑。我不禁心里一顫,先生也老了,他有肚腩了,像有只鍋覆在肚皮上,頭上的白發(fā)似乎勢不可擋,眼角的皺紋也逐漸顯山露水。一些松垮垮的肉不僅僅瞄準我,也襲擊他的周身,由腰及腹,手一扯,可以扯出數(shù)寸長。衰老的速度,令人瞠目結(jié)舌。我們每天帶著松垮垮的肉上班,各自處理那些可忙可閑的事。生活陷入了激情的洼地。

似乎為了對抗皮膚的松弛,我內(nèi)心越來越處于僵硬狀態(tài),遇事容易堵,不夠柔軟,以往那種輕盈與愜意的感覺,仿佛被隔離,只剩下悶氣一次次侵襲我肌理,它們在我的肌肉、黏膜、皮下組織里堆成一個個小結(jié)節(jié),不動生色地附屬在我的體內(nèi)。它們分享著我的不快,吞食著我的抑郁,在我情緒低落、煩悶不安的時候在體內(nèi)左騰右躍,或扭成一團,或擰成一塊。我用手指從頸乳突肌推過去,能感覺到它們的滑動,那些輕微的嚓嚓,是它們隱忍的笑聲。尤其是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那些結(jié)節(jié)似乎長出觸角,沿著我的肌體恣意地游走,并且丟下數(shù)顆數(shù)顆的脂肪粒。

可我對它們的侵入并不驚覺,密集的神經(jīng)末梢仿佛套上了假指,遲鈍,麻木。

曾有一個病人來我處看病,雙手戴著厚厚的線手套。因為是冬天,這很正常。我問病史時,她把右手放在了小腹,手指呈半握狀,既不像捂,也不像捫,說話的時候,那只手始終處于這個動作,倒是左手一張一合,還一舉一揮,配合著她病情的敘述。我給她測血壓的時候,她把左手放到嘴邊,一咬,手套脫了出來,而右手仍擱在腹部,仿佛她的病情砸傷了它。

后來,我給她做檢查時她紅著臉讓我?guī)退庖幌卵澘?,原來她右手戴的是假肢。假肢已戴了五年,可她仍沒有接受它的存在與替代。她說握手的感覺一直縈繞著她,從臂膀出發(fā),順著手肘下來,非常強烈,也很清晰,但到了手掌處斷裂了,那里只剩下光禿禿的手腕,但手指活動的記憶卻盤桓在斷掌處。她在人前總是把手藏起來,習慣性地插在褲袋里。她還說,有一段時間她有一種幻覺,手掌與手指仍會長出來,就像小孩換牙一樣。所以,她手掌發(fā)生意外后她莫名地喜歡上了幼兒園,還特別喜歡正在換牙的小孩,她說小孩綻開著少了幾顆牙的笑容,她就覺得自己的手指更貼近肌膚。后來有一次,她沖動地去抱小朋友,不小心露出了假肢,把小朋友嚇得哇哇大哭,她才不去了。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小朋友的父母差點上她家索賠,因為小朋友一看到圖片上的手指就拼命大哭。

心理學上有一種心理障礙叫密集恐懼癥,看到密集的東西心里就充滿恐懼,仿佛有蟲卵在自己身上蠕動。我沒有這方面的障礙。但并不是說我沒有其他障礙。我的障礙在于高處,一站到高層,兩腿不聽使喚地抖,腳底發(fā)癢,最不可思議的是明知道害怕,卻往下跳的沖動時時漫過我的神經(jīng),仿佛兩個我互相擊打。我試著去戰(zhàn)勝這種情緒,逼迫自己靠近沖動,用一個真我去識破另一個假我。這個過程注定很艱難,兩個我最后都隱退到冰山下,膽怯毫不費力地控制了我。在我個人病史上恐高癥將攜帶終身。

我小腿上有許多白色的瘢痕,很密集,像白癜風,這是蚊子叮咬后留下的。因此,即使大熱天我也是套著絲襪。面對別人不解的目光,我始終沒辦法把這個秘密說破。不僅僅是腿上,我身上還有許多的疤,雖然都是意外的磕碰,可我固執(zhí)認為這是身體對我的報復與警告。

我以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蕁麻疹,一碰井水,或冷風一吹,手上、脊背,甚至屁股上出現(xiàn)一個個大包,紅腫,還特別癢,簡直癢到了骨髓里。明知不能去撓,可實在忍不住,似乎有一千只毛毛蟲子在密密麻麻地左奔右突。理智根本管不住軀體上的病理反應(yīng),無法抵擋手指不住地變換動作,由撓到摳,由摳到挖,直到血痕斑斑,才終于戰(zhàn)勝了毛毛蟲。

那天,我從書店里出來,風刮得很大,刮得我踉踉蹌蹌,想打車,居然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是晚飯后出來散步的,也沒多大的風,走著走著踱進了書店。書店里沒多少人,這沒多少人大多還是孩子,他們的小屁股擱在書架上,手里捧著書,旁邊站著的大人在滑屏。我繞過他們走上三樓,我看的書在那里?,F(xiàn)在購書途徑很多,書店相對去得少。不過,一年之中總會去看看,不為別的,就喜歡坐擁書城的那種感覺。在書架上看到自己的兩本書,夾在汪國真與海子的中間,看得我有些驚悚。我本能地抽了出來。最后仍放了回去。心里嘲笑自己真沒出息。我翻看了一些書,可吸引自己買下來的念頭很不固定。售貨員有數(shù)人,各自低頭玩手機。當書店里打烊的鈴聲響起時,我把剛才翻看過的兩本小說抽了出來。到了書店光看書不買書,似乎心里有罪惡感。

當北風一次次恣意地出入我身體時,書也被肆意地翻起,紙張之間撞出嘩啦啦的一片,像是在拆開某種藩籬。雖然已過了大寒,仍并不覺得冷,現(xiàn)在風這一刮,才感覺冬天如此貼肉。我一會兒背著風,一會兒迎著風,嘗試著避開風口,而風的嘴角似乎無處不在,這邊啃啃,那邊嚼嚼,有時還咂幾下。我感覺周身的毛骨起立倒下,倒下起立。

好不容易到了家,一杯熱茶下去,身子還在哆嗦,桌上的那兩本書也跟著哆嗦,只不過它們已經(jīng)是哆嗦后遺癥,書頁翹得跟爆炸頭似的。我不停地搓著手,朝手心哈氣,腦海里不時閃過自己頂風前行的場景,感覺自己像一片落葉,硬是被風吹到了小區(qū)。這樣的情形我以前也有,下村回來,突然遭遇大風,然后一身雞皮疙瘩地回到寢室,一個人坐在床邊不停地撓,厚厚的風團東一塊西一塊,待周身發(fā)熱后才慢慢消退。我下意識去摸背脊,除了冰涼,并沒有異常。我又朝別的地方伸手,并沒有突起的風塊。

蕁麻疹就這樣從我身上撤退了。始于何時,很模糊,而終于何時,同樣不很清楚。就像我街上碰到的人,當我意識到自己正處中年時,看到的是多接近我年紀的,或超越我年齡的那些人。她們一身花色,但花得模模糊糊。她們臉上的黃褐斑泄露著她們的生理變化,粗糙的皮膚遮掩不住她們內(nèi)心的渴求。她們鴨梨狀的身材,稀疏的頭發(fā),還有四角臉。黃臉婆一詞如鼻涕蟲一樣粘住我。

她們有時突然叫阿群,我會怔愣一陣。這個小縣城里有許多個叫亞群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叫阿群的更多,樓下的那條餐飲街上有一個“阿群牛味館”,每次路過心里非常不爽,似乎有意跟我作梗。我不吃牛肉,這是公開的秘密。不吃的東西還有許多,包括野味。聽起來有些假慈悲,就算假慈悲,也打算到底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阿群是什么樣的,本來還有些模糊的遐想,但后面一跟上牛味,好像瞬間之間拖了一塊破抹布。至此,我寧愿相信那個阿群是個男的,有著殺豬胚的身板,瞪一雙銅鈴眼。

另一條街上有個叫阿群的豆?jié){店,算是縣城里最有名的,舀出來的豆?jié){如一碗打蛋,厚篤篤的。這個阿群是個老頭,六十開外,腰間系個圍裙,眼睛有些吊,而兩條法令卻像兩片括弧,如果他不看你,你反而覺得自己欠了他什么,所以,進入他的店,得一邊喝他的豆?jié){,一邊迎接他的目光,這時候豆?jié){的味道才一寸一寸地上來。

我的名字如同小半部生活史,每個叫阿群的人是生活史的一個標點符號,或逗號,句號,也可能是感嘆號。家里人叫我阿群,以示親昵,母親發(fā)怒時叫我還是阿群,只不過聲音像上了漿,硬邦邦的,如果摜下去可能跳出去幾丈。在學校我被老師稱為亞群,以示對我成績優(yōu)異的肯定。同學喊我老干,雖然年少,卻叫老干,聽之心里卻喜滋滋,少年老成是表揚的另一種方式。還不太會寫作時早早替自己擬了個筆名,似乎有意跟自己的名字相抗衡。但怎么看,仍找不到什么感覺,于是仍回原形。

阿群是個土得掉渣的名字,只是我從來沒有在書店里聽到過。仿佛,我跟眾多的阿群永遠在直線上,偶爾相撞一下。但沒有我所期待的撞出光澤。

同事給我送來蔬菜,說是丈母娘種的,純無公害。我奇怪,她怎么會有菜地。原來市政府在城里有許多儲備土地,外面打個圍墻,有時也不打,這些地就這樣撂荒著。慢慢有人翻墻開墾出一塊地,很快,跟進一批人。只要鄰居有兩三個人在種菜,他們很快會結(jié)群。盡管各自熟悉,但仍在各自的地塊上做好標記。數(shù)步之外車水馬龍,而她們撅腚弓背地種下一棵棵菜。這塊地種完了,她們繼續(xù)拓展地塊,還共享信息,每天拎著水桶、小鋤頭,尋找著遺落在城里的空地。為了種上有機作物,她們在家里用痰盂,用一只塑料袋裝著去施肥,像是維護著一個農(nóng)民的尊嚴。種出來的作物,大多自己吃,或親友,多時也會去菜場賣。也怪,好像不需要吆喝,很快被人買走。這樣一來,旁邊的菜販主不樂意了,再也不愿意借秤桿給她。

那些被拋荒的土地上曾住過阿群們,她們拿到一筆巨款,在城里購置房子,一天之內(nèi)把我這個阿群奮斗了一輩子的積累輕易化解。

只是,這些阿群,不知道如何處置那些錢。這讓我有些期待。

我有一個同事,也是我的上司,她名字里有個君,我猜測家里人或許會叫她阿君。用小縣城的方言,君與群的發(fā)音差不多。但單位里永遠不可能喊她阿君。她后來因為拆遷房的事進去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回家的路上。雖然自己調(diào)離單位后跟她聯(lián)系不多,但留存在記憶里的那些片刻,不可抑止地涌上來。她在單位里口碑還是不錯的,工作雷厲風行,職務(wù)一級級上來。當然,大家也知道她身上的缺點,利用她職務(wù)的人和想接近她的人都會利用她的缺點,她似乎也沒把這當回事,反而成為能與人打成一片的借口。大家都知道她在一線城里有多處房產(chǎn),而且據(jù)說也運作得不錯,卻不想臨近退休還是滑鐵盧了。她的消息傳得很快,而且傳得越來越離譜,可仍被人說得有鼻有眼。那些鼻眼者,不乏曾經(jīng)討好過她的??蛇@些都已不重要。她在里面也聽不到這些,即使聽到也不是最關(guān)心的事。以前,我跟她有過一次小玩笑,我說我名字里有羊,但沒錢?,F(xiàn)在,回想起來感覺一語成讖。因為,她當時說錢最多,如果人身不自由有什么用?

世間重復的事很多,衣食住行,受想行識。昨天重復今天,今天還將重復明天。佛說輪回,莫不如此。每天幾乎都能看到頹廢的人,泡在牌桌上,沉醉在低檔的小飯館,徘徊在公園的河邊。他們看似為生存掙扎,但其實掙扎在自己的意志里。或許前一個晚上還在痛下決心,跟現(xiàn)在脫離,但第二天仍重復著前一天的生活。不能說他們自甘沉淪,生活的皺褶太深。我也在重復自己的一切,今覺昨非的徹悟還是小模小樣,好像虧待了歲月的流淌,以及眼角的魚紋,但痛改前非的決心遲遲下不了,仍持續(xù)著昨日種種。

蕩開光陰的波紋,言其重復,不免有悲情。

可,生活的坍塌正從一個借口向另一個借口滑行。同樣的淚水,不會想到用它來洗臉。有些詞語倒在了紙上,再也站立不起來。那些記憶也是如此,翻看日記,才記得有這么一件事。但記憶也是并不可靠。讀那些詞,猶如看故事。那些感覺,已找不準,如一盆傾掉的水,隨形而賦,但始終立不起來。

這個年紀突然莫名其妙變得不太會妥協(xié),尤其是跟兒子相處的時候。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兒子突然長大了,出門總跟你隔著一段距離,同他說話,得重復幾次后才遞過來一句。你再問一句,他早已嫌你煩。他在房里,你在門外不停地湊耳朵,跟密探似的辨識那些聲音來自游戲還是英語練習。他看書時,你又總想知道他在看什么書,怕他看了不該看的書,或者無厘頭的書。你希望他能按照自己指點的路線前行,且以人生的經(jīng)驗來訓導他。他卻不以為然,看你的眼神猶如看隔壁的奶奶,你一旦讀懂了他的眼神,內(nèi)心再次掀起洶涌,簡直可以把自己吞沒,而他冷冷地望著你,哪怕你氣得發(fā)抖,他也不以為然。他有自己的閱讀興趣,比如《三體》,而你并不認同這樣的小說,尤其是看了網(wǎng)上的評論,覺得自己背脊發(fā)涼,甚至挑戰(zhàn)自己的三觀,特別是看到他在日記里摘抄那些充滿血腥與冷酷的詞句時,情緒壞到了極點。于是找他談心,苦口婆心,叮囑他要看經(jīng)典的書籍,那些書可以幫助你做有根的人。他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你,以青春的倔強直面四處滲漏的更年期。

所以,那天看到有人在霧霾天氣里拍婚紗照,覺得年輕人真不可思議?;榧喤K兮兮的,非常不潔,甚至還散發(fā)著酸味,接近于腐敗的食物。倆年輕人不拍照的時候各自玩手機,臉上浮現(xiàn)的笑容比攝影師調(diào)教出來的更純真。攝影師說開始,他倆才慢騰騰地放下手機,好像跟手機里的人依依不舍。攝影師說笑,他們便笑。攝影師說兩人相視一笑,他們便側(cè)過身,目光對著目光,他們的笑就這樣定格在照片里?;榧喺諘诳蛷d里掛起來,然后在下面親嘴,也會吵嘴、拌嘴。如果哪天嘴上過不去了,或許生活的夢想便停滯在卑微的后半夜。

一段時間,我在后半夜經(jīng)常醒來,醒來后卻怎么也睡不著,起身借窗外的燈光看鐘,才凌晨兩點。返身繼續(xù)睡,可那時是裝睡,這一裝把雜念都裝了進來,一會兒天一會兒地的,間或還有回憶南來北往,腦袋怎么也不能消停。先生酣睡中,蜷縮著身子,偶爾動一下嘴唇,喉嚨里咕咚一聲,嘴角邊掛著淺淺的笑意,像個嬰兒。先生是個坐著都能睡著的人,休息天如果我不叫他,他可以一直睡十七八個小時,起來時還老大不情愿,說是才剛剛睡了一覺而已。我真不好意思說我一個晚上有時要睡好幾覺。

曾經(jīng)有許多的夢想,似乎一個比一個闊大,但到了后半夜的時候,心所向往的居然不過是睡個好覺。國際上專門有個世界睡眠日,看來睡眠問題已國際化,并非我一個人在后半夜數(shù)水餃。我試過各種方法,甚至偏方,但也只是時好時壞。不得已時也服過安眠藥,醒來時感覺自己像是從水底撈上來的,頭腳濕淋淋的。

偶爾也跟朋友說起睡眠的事,她們似乎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但說到原因時,大多語焉不詳,猶如心頭堵著一個不可公開的秘密。我有一個朋友開了一間水療店,只要一說起水療,人跟打了雞血一樣,如果她發(fā)現(xiàn)你沒在認真聽,她一把拽住你,從國際到國內(nèi),從小錢到大錢,最后歸根結(jié)底是在健康方面花大錢也是小錢。只要她知道你哪方面不對勁,她肯定會推薦她的水療。她列了一個單子,除了不孕不育,幾乎把所有的疾病都羅列進來了,自然也包括睡眠障礙。她得知我睡眠不太好后,天天來問候,問候之余便是鼓動我去做水療,手機被她問候成發(fā)燙。她自己很瘦,臉色不是很健康,讓人懷疑她也有嚴重的睡眠障礙??晌覠o法說破。除了她,還有一個朋友,做的是保健產(chǎn)品,朋友圈里盡是她推銷的產(chǎn)品。自己怕跟她聯(lián)系,只要一聯(lián)系,她就給你推薦產(chǎn)品,從膠原蛋白到卵巢保養(yǎng),反正女人的那種心思都全說透了。她的勸詞無非是女人要善待自己,讓自己美麗最重要,有時還配上一段血淋淋的段子,說是女人不待自己好,別人的女人就會睡咱老公,打咱兒子,等等。感覺凡是女人不買膠原蛋白,這后半輩子無法活了,尤其是看了那些圖片,一個個水靈靈的,清純無限,你不動心是假的。但動了心,結(jié)局肯定是傷了心,最后不得不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

誰也不會想到,女人到了更年期時,居然把原來很嫌棄的大姨媽捧成了寶貝。盡管是很私密的事,女人閑談時仍會聊起生理期的一些情況。有的說變少了,有的說好幾個月不來踩點了,也有的說已差不多衰絕了。這種話題在女同事間很平常,大家也不遮遮掩掩,甚至是大大咧咧,就在吃飯的時候也會聊到。一天幾個女同事湊到同一張桌子吃午飯,一口飯,一句話,飯淺下去,而話越接越多,家長里短,老公孩子,最后拐到了自己身上。這個說早沒了,那個說要么好幾個月不來,一來不肯走。然后,大家都說女人過了五十差不多是可以絕經(jīng)了。突然,鄰近一桌有個聲音拋了過來:誰說的,我還有,而且每個月都很正常。我們都把目光推送過去,是單位里的女駕駛員。她也不怕別桌有男同事,把話說得很筆直。我們有的趕緊把飯塞進嘴里,以避免讓笑顯得很醒目,也有的不出聲,但跟對面的相視一笑,笑里隱藏著雜質(zhì)。好在食堂里人多聲雜,誰也不習慣于聚焦,而且飯食訖,話題跟著消淡。過了幾天,這位姐姐在辦公室走廊里一間一間地敲門過去,問女同事有沒有衛(wèi)生巾,說是這次提早了一天,沒做好準備。她似乎一點也不回避男同事,即使是討到了衛(wèi)生巾,她還大大方方地捏在手里,從一間辦公室竄到另一間辦公室,臉上淌著自豪與自信,仿佛有一條魚流動著。

辦公室的樓下有一個荷花池,枯荷梗像五線譜,錯亂地戳立在水面。因盛景不再,暴露了水質(zhì),黑色的淤泥一覽無余。湖底也是衰敗的,蒼涼,貧瘠。與曾經(jīng)的明媚和浩蕩碧波相距甚遠。這讓我看到一個女人的暮年,一個巨大的凄惶潛伏在歲月的光景里。

從辦公室出來還早,我便去河邊散步。散步的時候看到一只蝴蝶,抖動著翅膀,翠綠色的,聯(lián)想到古詩里著綠倚門望的少婦。撿起來,才知那些抖動,原是受傷的翅膀在顫動,如疼痛不已的人渾身顫抖。蝴蝶的疼痛,讓它看起來像舞動的手指。

疼痛最高的是分娩痛。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我生兒子時是剖腹產(chǎn)。那種痛,猶如骶部與恥骨分離。

可,母親從未給我說過。

淚,撲簌簌地下來,滴在肚皮上,那里臥著一只蝴蝶,像母親無處可逃的皺紋。

(本文刊于《江南》2021年第三期) 

干亞群,女,1972年9月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寧波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散文集《給燕子留個門》、《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莊》、《樹跟鳥跑了》、《帶不走的處方》等。散文常見于《散文》、《散文選刊》、《作家雜志》、《上海文學》、《天涯》、《美文》等。曾獲得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儲吉旺文學優(yōu)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