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手稿“木乃伊”
從結繩記事到甲骨刻文,再到竹簡刻文、紙張書寫,人類的文化傳承得以不絕如縷。從刀刻到筆寫,從毛筆到自來水筆,再到圓珠筆,書寫工具的革命,使得文化傳播速度與日俱增。書寫革命在信息化的今天,紙和筆這兩樣最要害的物件,逐漸被鍵盤和屏幕取代。特別是年輕一代,無紙化辦公正成為現(xiàn)實,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在無紙化辦公浪潮洶涌澎湃的今天,作家的天性是創(chuàng)新,他們自然也不甘落后,電腦書寫正成為日常。想想這多方便,不像以往,文章起頭不滿意,撕了揉成一團扔在一邊,再去苦思冥想,不行再撕了重來?,F(xiàn)在好了,覺得不行,刪除鍵一按即可重來,真是方便快捷。無紙化寫作,提高了效率,減少了紙張消耗,間接地保護了環(huán)境,功莫大焉。
說這些主要是想起了前些時候的一件事。王干的《汪曾祺十二講》新書首發(fā)式,在汪曾祺紀念館舉辦,文人雅士聚集,“汪迷部落”興奮,嘉賓學者的致辭變調為學術研討。盡管要言不煩,卻新意紛呈,一改新書首發(fā)式的套路,使人感到新風撲面。王干照例在最后要答謝嘉賓,一如既往的口若懸河,妙語連珠,深情中見深刻,率直中有禮數(shù),不愧為功力深厚的評論家。
把首發(fā)式推向高潮的不是贈書,而是王干把珍藏多年的手稿捐贈給汪曾祺紀念館。《除夕》手稿上面有汪老的手記,在手稿空格處,既有汪老肯定的批語,也有他商榷的眉批,更有他認為不妥的建議,一個文學前輩對后學的獎掖提攜之情,通過娟秀的文字躍然紙上。王干,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學愛好者,將其習作寄給文學前輩,汪老不但看了,而且看得很認真,還在文稿旁邊悉心批注,不厭其煩,大有“玉不琢不成器”的誨人不倦古風。今天還會有這樣美好故事發(fā)生?
《除夕》是王干上世紀80年代初的習作,眨眼間已40年,泛黃的手稿仍清晰地記載著那個年代文壇的景象。詩歌、小說、散文等一切文藝作品受到全社會的熱捧,老一輩復出抓緊寫,小字輩模仿學著寫,同輩的較勁比著寫,一個文學的春天就這樣來臨,這是一段多么值得回味流連的歷史??!
這份泛黃的手稿彌足珍貴。它承載了太多的歷史信息,由此可以喚起我們對上世紀80年代生機勃勃歷史的記憶,可以解析那個年代超越老少貴賤雅俗的人間溫情,可以鑒賞文章書法兼佳的藝術精品,更可以領悟文學前輩在手稿批注上的審美趣味,等等。
在短信替代書信、萬物皆數(shù)的今天,我們的文學愛好者是否還能有幸像王干那樣,得到汪老的親自批注指點,這個可以姑且不論,但批注修改的手稿怎樣才能示人?文壇佳話是否就此難以實證?一連串的疑惑使我對無紙化寫作產(chǎn)生了些許擔憂。
王干的手稿使我想起了“木乃伊”,難道它不是文學“木乃伊”?也許這種比喻不貼切,但細想還多少有點道理。木乃伊是古埃及法老百年之后經(jīng)過防腐處理后的干尸,人們相信人死魂在,精神永存,以此表達對逝者的敬意。王干將手稿保存至今,記錄了素不相識的兩代文學人的精神交往,傳遞了汪老“人間送小溫”的一貫精神追求,昭示了文壇不絕如縷的精神傳承。
這份手稿,見證了那個年代筆耕不輟的歷史,是非成敗盡在其中,悲歡聚散可見一斑?;夭蝗サ臍v史,擋不住的趨勢,在越來越多的無紙化寫作的今天,那些文壇大家為后輩修改的文稿又怎樣傳承、又怎樣示人?王干手稿的“木乃伊”就顯得格外有標本意義了。好在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想想古代人結繩記事、竹簡刻字、雕版印刷,到今天,我們也想得通了,心里也就坦然了。好東西能不能留歷史說了算,怎么留技術是關鍵,留下來怎么用還是由人民來決定。歷史的篩子反復在篩選,留下作為文學標本肯定無上榮光,留不下也大可不必沮喪。那些文學“木乃伊”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用不著本末倒置,犯不著買櫝還珠,一切順其自然。況且不同時期的文學“木乃伊”還會有不同的制作和呈現(xiàn)方式呢,我等根本無需庸人自擾。
(作者為揚州大學文學院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