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星陣》:“祝歌”與“逐革”
我用“祝歌—逐革”作為這篇書評的標題,就是想把英文原標題的意思表達出來,有意選擇了兩個諧音的中文詞。Anathem這個詞的兩種含義似乎矛盾,卻是相輔相成的。
美國作家尼爾·斯蒂芬森(NealStephenson)2008年出版的一部作品《Anathem》,現在以《失落的星陣》為題名,由鳳凰出版集團出版了中文譯本。這是一部頗具特色的科幻小說,值得加以評介。
《圣地牙哥聯(lián)合論壇報》(SanDiegoUnion-Tribune)對本書的評論中,將它稱為“好的歷險故事,好的成長故事,好的第一次接觸(first-contact)的故事”,這是一個很好的概括。
西方小說評論術語中的“第一次接觸”(first-contact),通常是指地球人類與外星來客的初次遭遇。本書描述的外星來客,還不是來自我們所在的這個宇宙中另一個星系的某個行星,而是來自另外的宇宙。故事發(fā)生的那個行星叫做阿爾布赫,存在于與我們所在的宇宙分隔的另一個宇宙中,它的發(fā)展程度要比地球先進幾千年,雖然與地球在相互隔離的不同宇宙中,卻受著相同物理規(guī)律的支配,因此它的歷史和現實,包括其中人類的形體結構和思維方式都與地球十分接近,信息(書中稱之為given)還可以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在不同宇宙之間流動。入侵阿爾布赫的外星飛船,就是受到這種神秘信息的感召而來臨的。在此之前,這艘飛船已經經歷了四個不同宇宙上的行星,它上面載的是來自四個宇宙的居民(其中包括我們的地球人),他們已經無法回到原來的宇宙而成為永久的太空流浪者。他們來到阿爾布赫的意圖是掠奪資源以供飛船的維修和補給,它上面攜帶著危險的熱核武器和動能武器。它巡弋在環(huán)繞阿爾布赫的軌道上,在互不了解的雙方之間形成了一場異常緊張的局面。
歷險就是在這個背景上展開的。阿爾布赫星的知識精英階層,稱為阿佛特人,由于歷史的原因已經被隔離于世俗社會之外,過著苦行的修道院生活。在外星人入侵的重大危機來臨之際,世俗政權把他們征召出來以謀求應對之策。被征召者中間有一批來自偏遠小集修院埃德哈的阿佛特人,就此開始了他們的歷險征程。其中既有行動的歷險,包括穿越大陸的長途跋涉以及最后乘火箭突襲外星飛船;也有思想的歷險,包括如何一步步地探索,從而獲得對外星來客以至宇宙和意識本質的了解。整個敘述具有史詩般的宏大規(guī)模。
小說的第一主人公是年輕的阿佛特人伊拉斯瑪修士,昵稱拉茲,事件發(fā)生時他剛在集修院里達到成年。在他正要選擇自己前途之際,被征召參加了這次探險。雖然小說中的環(huán)境是虛幻的,但一個來自偏遠地區(qū)的青年,以他的質樸和堅韌,經歷了各種考驗而成長起來的過程卻是栩栩如生,讓讀者感同身受。這個年輕人積極奮進,追求崇高的精神是這部作品特別著力描繪的。故事情節(jié)中還有一條暗線,是通過抽絲剝繭的方式逐步顯示出來的。這涉及拉茲早期在集修院中的導師奧羅洛,他是書中的另一個重要角色。當奧羅洛較他人更早地感覺到天外入侵的危險時,不惜違反戒律采取了激進的手段對入侵者進行追蹤,甚至試圖發(fā)出信號與其溝通。結果他被集修院革出教門。拉茲被征召后,歷險途中特意去尋找他這位導師。而在他們再次會合之際,奧羅洛在外宇宙飛船的襲擊中為保護重要的證物而壯烈犧牲,從而獲得被稱為圣者的榮譽。本書英文標題Anathem的含義之一就是“革逐”,就發(fā)生在奧羅洛身上。
Anathem是作者杜撰的一個英文詞,它在本書中在不同語境中,以兩種含義使用。在書的開頭,作者就表明:Anathem這個詞是用“an?them”(圣歌)和“anathema”(詛咒)所作的文字游戲,這兩個詞分別源自拉丁語和希臘語。這個詞在故事中的馬特(Math,也是杜撰詞匯)世界舉行慶典時,它的意思是合唱的“祝歌”;而當這個社群出現了不安定因素時,它的意思卻是“逐革”,即將不遵守傳統(tǒng)教義的異端分子以一種莊重而嚴厲的儀式革除出去。我用“祝歌—逐革”作為這篇書評的標題,就是想把英文原標題的意思表達出來,有意選擇了兩個諧音的中文詞。我認為,作者此舉不純粹是他自稱的“文字游戲”,他是試圖用這個詞的兩面來表達這樣一種思想——要維護一種傳統(tǒng)和一種秩序,需要兩種經常的儀式:一是持續(xù)地歌頌傳統(tǒng),一是時刻警覺隨時驅除破壞秩序者。這個詞的兩種含義似乎矛盾,卻是相輔相成的。作者用這個詞作他的書名,反諷的意味是不言而喻的。
這個書名難用對應的中文醒豁地表達出來,現在這個中文標題《失落的星陣》并非原題名的翻譯,而是反映了譯者對本書內容的一種理解?!靶顷嚒钡脑膕tarhenge是作者借鑒stonehenge(石陣)而造出來的,指的是天文臺(不過目前網上已有人用這個詞來表示“文藝明星陣容”了,與此無關),象征著故事中的知識界僅允許保留的古老科技設施,如果連它也“失落”了,智能就被逼上了絕境。這是本書要表達的主題之一。在這個意義上,或許《自然》雜志為本書所作書評的標題《智能的囚徒》,似乎也可以挪來用作本書的譯名。
這本書篇幅甚鉅,除了講故事,還摻雜著大量的學術性論辯。它描繪的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卻極力保持著細節(jié)的真實性。這究竟算是本什么樣的書呢?
當然,它仍是一本小說,而且屬于流行小說(或通俗小說)。本書作者尼爾·斯蒂芬森曾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通俗小說”(popularfic?tion,genrefiction)和“文學小說”(literaryfiction)的區(qū)別,大意是:前者的價值是由書籍市場的排行榜評定的,而后者的認定則靠的是文學界的同行評議。從這個意義來說,這部作品是作為流行小說寫作的。然而從內容來看,反映人類生活狀況,包含社會評論和政治批評,是“文學小說”應有的特征。這部作品在這方面較之許多文學小說并不遜色。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阿爾布赫星球,與諾貝爾獎得主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的世界以及莫言作品中的高密鄉(xiāng),在反映現實上,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作品中描繪的阿爾布赫星,比地球先進了數千年,按照作品所構筑的宇宙圖景,那實際上就是對地球未來面貌的一種預測。那里早已發(fā)展出高度的科學與技術,但卻造成了毀滅社會的惡果,于是不得不把智能關進籠子。那里已經實現了世界大同,已經沒有了國家的區(qū)別,整個星球已在統(tǒng)一的治理之下,但社會的分裂依舊:不僅有一道高墻將馬特世界與世俗世界隔開,而且在各自內部仍然有階層、族群、教派、學派的界限與沖突。政治的骯臟、大佬的昏庸虛偽、學術權威的自以為是和專橫、陳規(guī)陋習的桎梏、民眾的愚昧、先知先覺者的無奈、年輕人的彷徨,對社會以及學術活動意義的懷疑,對災難前途的恐懼,無一不是現實的映照,如果這就是作者心目中地球的未來,那么斯蒂芬森無疑是一位悲觀主義者,他這部小說應該說是一部反烏托邦的作品。
但作者卻又按照好萊塢的模式給故事安了一個光明的尾巴:與外星侵入者達成了和解,馬特世界與世俗界的隔墻打破,阿爾布赫實現了第二次“大改組”,阿佛特人取得了和世俗界同等的地位,建立了自己的政權,在外星飛船轟擊過的廢墟上建起了一座世外桃源,英雄的主人公也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作者畢竟是一位現實主義者,最后一章開頭的情節(jié)是:人們正在給這片新開辟的殖民地建起一道圍墻,而且暗示大門并非向內外自由開放的,防御碉堡也在計劃之中。舊墻推倒了,新墻又立起,新的對立取代了舊的對立,新的平衡代替了舊的平衡。矛盾并未解決,因而基本保持了整部作品悲劇的格局和反烏托邦的色彩。
這部小說發(fā)表后獲得出版界的熱情評論,登上過《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排行榜首,還獲得過不少出版獎項或提名。評論大多是積極的,不過也有人批評它原創(chuàng)性不夠和比較沉悶。無論如何,科學和哲學概念的過分密集,寫法上的過于學術性,可能會擊退一批追求輕松閱讀和休閑娛樂的讀者?;蛟S是這些因素使得《Anathem》錯過了2009年的“雨果獎”。但此書作為流行小說卻享有兩個獨特的榮譽:一個是粉絲們?yōu)樗⒘艘粋€專有的“維基”網站,一個是登上了《自然》(Nature)雜志的書評。
有評論進而認為,“作者對科學與社會關系進行探索的思想實驗是在‘反科學主義’綱領下展開的。”這卻未免是望文生義的誤解,或許評論者并未通讀過全書。雖然本書中故事展現的是對科學研究的限制和對科學家的桎梏,但作者顯然是不贊成這樣做的,所以故事的結局恰恰是要打破這一限制?!胺纯茖W主義”或“科學主義”的帽子扣到這部書頭上都是不合適的。
撇開主義不談,作者的確看到并反映了當前現實生活中科學技術與社會相沖突的一些表現。技術改進帶來的生產力提高引起的資源耗 竭和環(huán)境破壞不用說,那已經是老問題了。當前引起人們關注的與先進科學和高技術有關的問題至少有:遺傳工程帶來的食品安全和倫理問題;霍金警告過的,對外星文明的探索可能帶來的危險;以及人工智能可能引起的倫理問題和對于機器勝過人類的恐懼。Anathem對其中的前兩個問題都有所觸及,它的中心故事情節(jié)就是外星人的入侵,其實這是一個最古老的科幻題材,本書的新意在于提出了平行宇宙間信息傳播以至人員交往的概念,這在目前還只是幻想。至于對遺傳性能的干涉,本書使用了兩個概念:一個是阿佛特人由于食物品類的改變可以由不育恢復到重新具有生殖能力,這與當前人們對轉基因食品的擔憂有所關聯(lián),但這在本書中并未展開說明;另一個更玄奧,千年士們可以修煉出改變自身遺傳性質甚至原子結構的本領,從而獲得延長壽命以及穿越不同宇宙的能力。
總起來看,這不是一本輕松的消閑故事書,其中包含了太多值得嚴肅思考的東西,我相信,無論是對科學和哲學問題,還是對社會和政治問題感興趣的讀者,都會從中獲得一定的感悟和啟發(fā)。沒有學過量子力學而對量子現象感到新奇的讀者,是否也可以從這部書里得到某種啟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