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于堅:棕皮手記(上)
屈原之憂
屈原的深刻在于對“去終古之所居”的煩、憂慮、操心?!摆焐手諔蛸猓雠R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離騷,就是離鄉(xiāng)去國之憂。這種憂心兩千年前在世界思想中相當(dāng)罕見,世界思想的主流是生活在別處、進步主義、破舊立新。“去終古之所居”意味著“溫故知新”這一人類命運的最高真理將失去根基。二十世紀(jì)非此即彼的極端主義盛行,乃是故鄉(xiāng)不斷地被拆遷的結(jié)果。歷史虛無主義是故鄉(xiāng)的敵人。無故,失去故鄉(xiāng),意味著中庸失去尺度,這是巨大的危險。馬克思曾指出:“資產(chǎn)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chǎn)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使反動派大為惋惜的是,資產(chǎn)階級挖掉了工業(yè)腳下的民族基礎(chǔ)。古老的民族工業(yè)被消滅了,并且每天都還在被消滅?!薄斑^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guān)自守狀態(tài),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zhì)的生產(chǎn)是如此,精神的生產(chǎn)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chǎn)品成了公共的財產(chǎn)。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xué)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xué)。資產(chǎn)階級,由于一切生產(chǎn)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chǎn)階級的生產(chǎn)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文明,即變成資產(chǎn)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保ā豆伯a(chǎn)黨宣言》)馬克思指出了一個異化的、單向度世界的到來。失去故鄉(xiāng)這個最古老最強大的長城會發(fā)生什么?我們今天已經(jīng)深刻體驗著了。這種“文明”其實就是同質(zhì)化。同質(zhì)化為瘟疫開辟了傳染的方便快捷之門。死亡以亙古未有的速度席卷全球。最近兩年中,不斷聽到世界傳來一陣又一陣古老的、久違的關(guān)門之聲。
關(guān),漢語的意思是,以木橫持門戶也。在漢語里這個字非同小可,“事物的樞紐或重要的轉(zhuǎn)折點”。這根木頭事關(guān)生死。關(guān)系、關(guān)鍵。
“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陶潛)這是一種已經(jīng)日益被淡忘否定的世界觀。迷信未來,人類今天已經(jīng)很少再溫故知新,不再想“去終古之所居”“歸去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等問題。不去想“未知生,焉知死”這種孔子的問題,不去想“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這種莊子的問題,不去想屈原的問題、陶潛的問題、哈姆雷特的問題……去終古之所居。對于屈原,乃是存在的喪失。正是由于屈原們的偉大警告,中國傳統(tǒng)一直堅守著故鄉(xiāng),這次瘟疫之所以沒有重創(chuàng)世界最大的族群,我以為某種程度上,乃是得益于故鄉(xiāng)一息尚存。
“去終古之所居”乃世界文學(xué)的不朽母題,無論屈原、荷馬、但丁、李白、杜甫、蘇軾,還是曹雪芹、普魯斯特、喬伊斯……無不在這一母題的豐富闡釋中成為偉大的、不朽的。
洪水
庚子年六月,洪水肆虐中原,微信上流傳著各種洪水圖像,最驚心動魄的是人們穿越洪水抬著死者去舉行葬禮,不顧洪峰隨時會將他們吞沒。死亡不是一件馬革裹尸的便宜之事。披紅掛彩的棺木在洪流上漂,親人跟隨,喇叭笛子哀歌響徹江面,令人震撼而感動。很久沒看見這樣的葬禮了,它們幾近于被遺忘,洪水將古老的中國葬禮從時間的黑暗里撈出來,令人沉思。
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現(xiàn)代殯儀,死者自醫(yī)院穿上裹尸袋送進電梯,運到火葬場火化。無論死于瘟疫、惡疾、長壽,還是德高望重、豐功偉績,三尺微軀都是一個待遇,躺在電動運輸車上,進入那道鐵門,然后工人一按開關(guān)。
有句老話叫作死給誰看。死是給活著的人看的,死亡無法看見死亡。葬禮就像一出戲劇,導(dǎo)演就是死者自己的一生,怎么個死法?曝尸荒野,死無葬身之地?!疤熳铀涝槐?,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保ā抖Y記·曲理下》)怎么死,取決于人生在世的質(zhì)量,如何生,如何在世?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如何知生決定著如何去死。
名這個字由一個夕和一個口組成,據(jù)說意思是在黑夜將至的時候,看不清人的面目了,只能點名,應(yīng)名而出。
胡適認為:“‘名’即是文字,即是寫的字。‘名教’便是崇拜寫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寫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保êm《名教》)
名即其人,語言即人。名教,就是一個名脫離現(xiàn)實之肉身進入了真理之界,成為不朽之文字,可以施教了。名才是死亡(存在)之敞開。名令死亡存在。杜甫這個名就是一個教堂。蘇軾,就是一個教堂。白居易就是一個教堂。教堂也是規(guī)模不等的。子曰:“必也正名乎?!彼劳瞿耸钦臅r刻?!爸孛蹋猿C衰弊之俗?!保ㄔ枴渡隙畔喙珪罚┻@個名如何,葬禮是一種評價。名副其實,名必有重量。徒有虛名,名必死。
魯迅逝世,抬棺者在他的靈柩上覆蓋了三個字“民族魂”。魯迅是一座白話文的教堂,名教之教堂。魯迅的有些意思或者已經(jīng)模糊,不像文章剛剛出爐時候那么犀利,但“魯迅語”依然清晰可辨。納博科夫說,文學(xué)是如何寫的歷史。
傳統(tǒng)的葬禮各個不同,禮是一個。禮是空間性的,意味著人的位置不同。這個位置是人一生自己選擇經(jīng)營的結(jié)果。存在先于本質(zhì),先于名,名只是在死亡之際才落實。葬禮依據(jù)人們與道的距離?!安坏煤盟馈笔侵袊俗罴芍M的。
葬禮是生者獻給死者的一件作品,必須美輪美奐。美是實用的,在死亡到來時,更顯其美。美的葬禮意味著死亡不是悲劇而是喜劇。
曹雪芹寫過多場葬禮:“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薄安幌掳儆嗍?。連前面各色執(zhí)事、陳設(shè)、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彩棚高搭,設(shè)席張筵,和音奏樂。”
莊子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薄吧莆嵘?,乃所以善吾死也?!笔鞘裁戳钊讼蛩蓝??語言,就是名。如果名只是善吾生而不善吾死,死亡就是回到動物性的無名。
可以說,人的一生只是為了一場葬禮,死得其名。如果死亡是可以信任的,死得其名,人生之向死而生才會安心,不怕死亡。向死而生,人是在死亡中獲得尊重,獲得禮遇,獲得永生。葬禮鄭重其事,即使在洪水中也絲毫不能馬虎,生者心之所系焉。此生可以置之度外,死必須有尊嚴,因為那才是不死的開端?!扒锶f歲名,寂寞身后事?!保ǘ鸥Γ┥砗笫率切味系?、不朽的、山高水長的。
葬禮和過節(jié)一樣隆重,吹拉彈唱,披麻戴孝,就像一篇文章,極美。曝尸荒野之可怖就是因為沒有葬禮,死給誰看?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敝袊俗非笠环N彼岸而又在世的形而上,死亡就是進入沒有肉體的實名,某種形而上的在場,在世之名乃是虛名,死亡才令人實名。身體已沒,而名必稱。所稱之名是美名還是惡名,非同小可。名意味著死亡令死者成為一種精神性、形而上的存在。無名之死,意味著動物性的死亡。死亡令人實名,也令人回到動物性的黑暗無名。死亡,那就是成為形而上、不朽、精神性的存在,成為名,成為文,成為牌位、祠堂、遺像、榜樣、楷模的開始。
海德格爾所謂的常人就是無名之人。
寫作追求的正是一次次當(dāng)下的死去,匿名,朝著千秋萬歲名。語言乃是作者的葬禮。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個名是超越之名、無身之名、語言之名、永垂不朽之名。垂在何處?此岸。所以孔子、莊子、李白、杜甫、蘇軾不滅,他們活在名的教堂中。
現(xiàn)代西式的殯儀館將尸體當(dāng)垃圾處理,又沒有牧師到場。人對死亡沒有信任、敬畏、尊重、期待。死亡如此簡陋、冷漠、恐怖、庸俗、機械,如此可怕,誰不怕死?人生只是及時行樂,逃避死亡。
如果有一場美的葬禮在終點等著,誰會怕死,誰又不熱愛生活,活潑潑地向死而生,以獲得這樣的美的逝去?
王陽明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先生死于名教,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一座文教的教堂。亦復(fù)何言!
現(xiàn)代死亡不過是一只黑色塑料裹尸袋,死于速灰(火化),何必文章,沒有文章,誰不怕死?道在物與非物之間。物,因為道是變化的,不是概念。非物,它不能從細節(jié)感知,此在于此,而是無所不在,不屬于任何一雙手。
先于語言即先于人。語言是道的在場。
蜃盛溺
多年前我在印度孟買的一條小街上,發(fā)現(xiàn)一個小店,里面賣首飾、珍珠、黃金什么的。有一個貝殼做的容器,很美,我仿佛看見了沙灘。那是店里最便宜的,才合幾塊人民幣。帶回家,我發(fā)現(xiàn)它很難用,底部是橢圓的,碗也不行,盒也不行,不穩(wěn)。我就擱在一邊,忘了。今天抄《莊子》,到了一段,云:“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保ㄇf子《人間世》)其中的蜃,就是蛤殼。忽然想到那個貝殼,可以當(dāng)瓢用。不必接馬尿,可以接一瓢水,去澆花。好大的一個瓢呵,一盆花,一瓢足矣!
意是有“筐盛矢,蜃盛溺”。愛是無,無意味著意義的無涯。意義永遠是單向度的。志在必得。愛是無。這位愛馬者一旦將愛降為一個意義,愛成為有,愛就消亡。
寫作是寫語言還是意義?寫語言是愛。寫意義是將語言當(dāng)作表達意義的工具。
“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zhì)。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xiàn)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斗爭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jīng)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yīng)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去愛它?!?/p>
無意義就是愛。沒有為什么。如果顏真卿寫一個“溺”字,必不是因為這個字的含義,而是這個字的形狀,書寫這些筆畫的愛。他無法將這個字寫得像這個字的意義那樣惡心。這是一種更深刻的形而上,無意義之美,而不是合目的之美。
(未完待續(xù))
于堅,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資陽?!暗谌姼琛贝砣宋?。著有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散文集《人間筆記》《棕皮手記?活頁夾》《麗江后面》《云南這邊》《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年度杰出作家獎、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等。作品被翻譯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