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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付秀瑩:散步(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 付秀瑩  2021年06月25日06:41

起風(fēng)了。北京的春天向來是這樣,有點倉促,有點猶豫,往往是一場風(fēng)的慫恿,再加上一場雨水的催促,花花草草們才懶洋洋醒來,該打苞的打苞,該發(fā)芽的發(fā)芽。遠遠望去,楊柳枝頭好像是籠著一團輕煙,淡淡的,乍看還有,仔細看時,卻又不見了。三月中旬,驚蟄已過,眼看就是雨水了。節(jié)氣不饒人。就仿佛一個人的一生,什么年紀,做什么事,說什么話,什么樣的神情,什么樣的動作,必得合宜。錯不得的。

臥室的窗子朝南,正對著小花園。念明看著那幾棵樹在風(fēng)里搖晃著,動蕩不已,仿佛一個人的舞蹈,哀傷、痛楚、狂放、糾結(jié)。這樹是懷著什么心事嗎?有一個女人穿著深藍色工作服,頭發(fā)給吹得亂糟糟的,正在給花圃澆水。陽光倒是很好,明亮極了,柔軟的,濕潤的,暖熏熏帶著一絲酒意,是春天的意思。念明說,我下去走走——你去不去?

中午睡了一會兒,整個人感覺神清氣爽。這么多年,午睡已經(jīng)成了一個固定習(xí)慣。念明是一個貪睡的人,用老范的話說,吃飯和睡覺兩樣,她是寧可不吃,也要睡夠的。更讓老范嫉妒的是,她睡眠質(zhì)量極好,幾乎是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老范卻是常年失眠。單位呢,破事兒又多。這些年老范倒是仕途得意,年紀輕輕,過關(guān)斬將,坐上了系統(tǒng)里的頭幾把交椅,誰人不又羨又妒呢。方才,老范正趴在電腦前忙碌,眼鏡掛在鼻尖上,跟她說你去吧,我這兒還忙著呢。頭也沒有抬一下。她默默換衣服換鞋,拿手機、鑰匙,臨出門,尤不甘心,說,院子里的玉蘭,怕是要開了吧?像是自言自語。老范的手機卻響起來。老范沖著手機說,喂,哪位?喂?

這個小區(qū)不大,林木倒是繁盛。院子里種著很多樹,銀杏、大白楊、國槐、梧桐樹,路邊是修剪整齊的冬青,水邊栽著垂柳,此時的枝條也變得柔軟起來,絲絲紛披,在風(fēng)里蹁躚舞動。那個穿深藍色工作服的女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花圃的工作,正在物業(yè)部門口跟人閑聊?;ㄆ岳餄皲蹁醯?,空氣里流蕩著新鮮泥土好聞的腥味兒,還有植物淡淡的苦澀氣息。連翹的枝條上爆出星星點點淡黃的花蕾,一大團一大團,懵懵懂懂,好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白玉蘭樹要粗壯一些,枝頭綴滿了累累花苞,毛茸茸的褐綠色,叫人心里癢癢的,越往芯子深處,褐綠變淺,淺綠中隱約透出微微的乳白。紫玉蘭的花期還要晚一些,小小的花苞才剛剛冒出,卻也是繁星一般。緊致的,羞赧的,仿佛對世界充滿驚詫和警惕的青澀少女,不肯輕易破顏一笑。念明在樹下仰頭看著,滿樹花苞,映襯著清澈的藍天,像是畫上去一般,美得令人心驚。

柵欄外面,是一條馬路。路上車不多,也不算少。這小區(qū)在城市北面,五環(huán)邊上,再往北,就是昌平了。老范說,北邊好,老話講,上風(fēng)上水嘛。念明倒不迷信這個。她喜歡這邊,大半還是因為習(xí)慣。這么多年,習(xí)慣了。習(xí)慣這東西,真是可怕。念明這個人有個毛病,戀舊。留戀一切舊的東西。舊物,舊人,舊時光。舊的,不一定是好的,卻是熟悉的。熟悉的事物,是確定的,總是叫人有莫名的安全感。不是嗎。念明留同一種發(fā)型。用一個固定品牌的化妝品。穿幾個固定品牌的衣服。點心只吃稻香村。喝茶只愛綠茶。工作呢,一畢業(yè)就進了這家出版社,身邊的人跳來跳去,她一干就是這么多年。朋友也不多,掰著手指頭能數(shù)過來,都是多年老友。感情呢,說起感情,老范是她的初戀。這種事,大約這個年代都不多見了吧。還有這小區(qū),這小區(qū)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開了謝了,榮了枯了,循環(huán)往復(fù)。有時候,她有點迷戀這個。有時候,她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倦怠。嗯,就是這樣。念明是個矛盾的人。

馬路邊上停著幾輛車。更多的車輛來來回回,像水一樣流淌,一波一波,一波又一波。那幾輛車倒仿佛是幾艘沉默的船,在岸邊安靜地停泊著。有一種醒目的孤單。念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待了一會兒,又看了一眼。一輛面包,車身上寫著,某某搬家。一輛白色桑塔納,上面蒙著一層細細的灰塵。還有一輛摩托車,車主立在一旁,正在大聲打電話。念明心里一松。挺好。挺好的。

風(fēng)很大,是春天里那種浩大的野風(fēng)。風(fēng)掠過樹梢,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天上飛著幾塊浮云,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一會兒往南,一會兒往北。那云彩妖怪一般,一時變作羊,一時變作狗,一時又變作脖子長長的大鳥,張著翅膀飛走了。陽光明亮,逼得念明不由地瞇起眼睛。對面是一列塔樓,尖尖的樓頂,劍一樣插向天空,像一個個巨大的感嘆號。有一個男人迎面走過來,穿淺灰色運動衣,戴棒球帽,身姿還算矯健,但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人已經(jīng)不年輕了。四十五?五十?六十五?他身上有一種沉穩(wěn)的克制的活力,是歷經(jīng)塵世風(fēng)霜之后,重新煥發(fā)出的一種,怎么說,氣度?光彩?她說不好。那男人戴著眼鏡,神情悠閑。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步子更加輕快,幾乎帶著一種過于活潑過于俏皮的彈性。她故意把頭歪過來,看了他一眼。男人沒防備,輕輕咳嗽一聲,帶著不易覺察的慌亂。她心里偷偷笑了,有一種小孩子惡作劇般的快樂。

很小的時候,念明就知道,她長得好看。也為了這好看,她從小就被提醒著,要端正,要得體,不要穿短裙,不要留長發(fā),不要涂脂抹粉,總之是,不要打扮,用父親的話就是,不要惹事兒。這種警告多了,她變得內(nèi)向、羞怯、膽小,對異性有著本能的抗拒,覺得他們都是危險物種,有毒有害,遠離為妙。學(xué)生時代,偷偷遞紙條的男生倒不少,但可能是因為得不到回應(yīng),都不了了之了。后來,身邊的女伴們戀愛的戀愛、結(jié)婚的結(jié)婚。偏偏只有她一個人剩下來。她也苦惱,覺得好容貌并沒有帶來好運氣,相反,倒成了感情生活中一個不大不小的障礙。而且,年輕姑娘家,哪里有不好看的?只那種逼人的青春的朝氣,就叫人賞心悅目。據(jù)她觀察,越是容貌平凡的女人,往往越是容易獲得世俗的幸福。這是生活的暗示嗎?抑或是命運的法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多年,最后念明嫁給了老范。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大家都說是老范撿了個大便宜。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老范被男生們灌了個爛醉。眾人說,憑什么呀?你小子!老范也不反抗,笑瞇瞇的,說喝酒喝酒,我干了,你們隨意。

院子里的人漸漸多起來,零零散散的。周末,這個時候,人們午休起來,都愿意出來散散步、曬曬太陽、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春天來了,一切都是蠢蠢欲動的,慫恿著人們從屋子里出來,出來看看這大好的春光。念明沿著那條鵝卵石小路走了一圈,折回來,走到小花園這邊。隔著柵欄,她又朝著那條小馬路看了一眼。那輛搬家公司的面包已經(jīng)開走了。那輛蒙塵的白色桑塔納也不見了。開摩托車的人已經(jīng)打完電話,正準備離開。一輛夏利停在那兒,車上掛出牌子,寫著“空車”。她心里跳了一下。夏利。念明瞇起眼睛,看不清車里是不是有人。她有點近視,度數(shù)不高,也就一百多度吧,主要是有點散光。平日里她不肯戴眼鏡,養(yǎng)成了瞇著眼睛看人的習(xí)慣,這反倒給她平添了一種特別的味道,恍惚的,懵懂的,夢游一般,忽然間就露出驚奇的神情,像是流星一閃而過。迷人的閃耀。啊,這是當年老范的詩句,專門寫給她的。老范這個人,單位里第一大筆桿子。她總覺得,以他的才華,在他的位置上,到底是委屈了他。然而,世事就是這樣詭異。這些年,老范能一路青云直上,也是得益于他那支筆桿子。這世間的得失,怎么說呢。

走了一會兒,竟然出了一身細汗,畢竟是春天了。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最高十八攝氏度。午后,大地積蓄了大半天的熱力,現(xiàn)在正是一天當中氣溫最高的時候。遠遠的,仿佛有一重淡淡的藍色的煙靄,藍中帶著一點粉紫,薄薄的輕紗一般,把整個城市溫柔地困住??諝饫锔又w塵、花香、草木的腥氣,不知道什么鳥,在草木間鳴叫著,一聲遠一聲近,一聲高一聲低。念明今天穿了一件淺紫色緊身運動帽衫,一條米白休閑褲,肥肥大大,一口鐘一樣,越發(fā)襯托出她細細的腰身來。有個小孩子跑過來,搖搖晃晃的,剛學(xué)會走路的樣子,媽媽在后面跟著,一面看手機,一面嘴里喊著,慢點寶貝,慢點啊寶貝。念明看著那孩子小鴨子一般,肥白可愛,心里酸酸的,又有點癢。她沒孩子。只為了這一點,這輩子她就欠老范的。老范倒是什么都沒說過。這些年,年紀越長,他更是對這個只字不提了。好在老范他弟弟家有一個女兒,老范家總算是有人接續(xù)香火。也為了這個,念明從來不跟老范回他們老家。她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老范老家在北方鄉(xiāng)下,看重這個。說到底,老范是個好人。老范待她不錯。

小區(qū)的柵欄是新油漆的,烏亮的黑色,尖部是明黃色,好像是鳥的嘴巴,一只只緊緊閉著,一不小心,隨時就會發(fā)出迷人的鳴叫。小區(qū)后面,是一個長長的綠化帶,蜿蜒曲折,一路延伸下去,就到了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柵欄外面有一小片空地,被幾棵茂盛的塔松掩映著,鬧中取靜,倒更添了安寧和清幽。夏利車還在那里停著,像是有所等待,又像是無所事事。念明心想,討厭,怎么老是注意那輛破夏利呢。她自己的車是凱迪拉克,老范有司機,單位公車。這些年,就像她很少坐地鐵一樣,她也很少坐這種夏利。早些年不算。早些年,她一個窮學(xué)生,哪里舍得打車呢,都是坐那種大公交,搖搖晃晃的,見站就停。她暈車的毛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

老實說,念明直到現(xiàn)在都不敢回想那天的事。真的,好像是一場夢。嗯,可能就是一場夢吧。有時候,人會把夢中的情景跟現(xiàn)實混淆。或許,人永遠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的界限。

說起來,其實就是上周,上個周末,下午,念明下樓散步。也是晴天,陽光明亮,風(fēng)卻是溫涼的,是楊柳風(fēng)的意思,吹到臉上,軟軟涼涼,絲綢一般,熨帖的,輕盈的,春天的感覺了。轉(zhuǎn)了一圈,尤覺得不足,立在小花園里,閑閑地朝著柵欄外面看。小馬路上安靜極了。一輛夏利停在那里。就是那種很常見的夏利,滿大街跑的出租車,八成新吧。大約是等客人,要么就是司機打尖,或者是加油、換班、方便。干出租也是夠辛苦的。馬路對面,原本是一塊扇形的大草坪,被人們占用了大部分,臨時搭起一排簡易門臉兒。招牌上有寫驢肉火燒的,有寫牛肉拉面的,還有一家門口豎著一個大牌子,歪歪扭扭寫著大餡包子。她盯著那夏利看了一會兒,心里砰砰亂跳起來。是直覺,嗯,就是一種直覺,她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有時候,念明的直覺厲害得驚人。陽光明亮,青天白日。那輛夏利穩(wěn)穩(wěn)當當趴在那里,可是她卻覺得它分明是動蕩不安,散發(fā)出一種莫名的危險氣息。她搖搖頭,暗笑自己神經(jīng)病。這些年,她一直吃草藥,各種各樣的草藥,大約是吃出毛病了吧。那個老中醫(yī)說,這件事,急不得。機緣巧合,不可端倪。她半信半疑。她也知道那些黑褐色的藥湯可能無用,但是她就是想喝,喝上了癮。濃郁的草藥氣息,滲透到屋子的各個角落,滲透到她和老范的日常生活。草藥多好啊。草藥可以祛邪,可以扶正,可以和中,可以溫補,可以理氣,可以養(yǎng)血。草藥是好東西。每天,當溫熱的藥湯緩緩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閉著眼睛,感受著藥湯的苦和澀、酸和辛,帶著一點微微的回甘,一點可以忍耐的麻,在舌尖上漫溢,直到四肢百骸。慢慢的,覺得遍體通泰,內(nèi)心妥帖,現(xiàn)世安穩(wěn)。她知道,她離不開草藥——她這一輩子怕是也離不開草藥了吧。

陽光溫煦,把整個城市弄得恍恍惚惚,醉酒一般。忽然,那輛夏利的門開了,首先出來的是一只腳,一只女人的腳,裸色高跟皮鞋,挺拔修長的腿,細格子傘裙,米色開衫底下,露出白襯衣的下擺。念明的心忽悠一下子。鞠太太!對門鞠局長的愛人。鞠太太是大學(xué)教授,夫婦兩個舉案齊眉,恩愛是出了名的。他們的兒子好像在國外讀書,很少看到。倒是他們夫婦,經(jīng)常手挽著手、頭碰著頭,出雙入對。莫非這是鞠太太剛打車回來?她自己的車呢?正疑惑著,鞠太太忽然轉(zhuǎn)過身,俯下身去。車門擋著,念明只看見一只健壯的男人的胳膊,粗糲的工人藍制服,有力地環(huán)繞在鞠太太的腰間。念明的心好像驚馬一般,瘋狂地跳著。她嚇得閉上眼睛。樹木斑駁的陰影落了她一頭一臉,一只鳥在什么地方忽然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

這個季節(jié),小花園里漸漸有了些模樣。桃樹梨樹滿枝花蕾,仿佛只等著一夜春風(fēng),就要綻放一個繁華世界給人們看。薔薇的枝條在柵欄上小心翼翼地攀爬,開花還要晚些時日。梨花卻有點等不及了,點點粉白,半張著嫩嫩的花蕊。月季倒是最沉得住氣,枝條被剪得光禿禿的,長滿了尖尖的刺,誰想到它們竟然花期最長,脂白粉紅,一開就到了深秋時節(jié)呢。迎春這東西,跟連翹有點像,密密層層的小花朵,一律都是嬌黃明艷,要的就是那種團團簇簇,屬于民間市井的熱鬧好看。念明立在小花園里,一時心神恍惚。她這么放心不下那輛夏利,到底是為了哪般呢。那天,好像是上周一吧,嗯,就是上周一,早晨起來,一出門,正好對門也開了,鞠家夫婦穿戴整齊,照例是手挽著手,看見念明,鞠局長微笑著問候,上班去?鞠太太依偎在丈夫身邊,小鳥一般,只是朝她點點頭,矜持,溫柔。淺灰色麻質(zhì)寬腿褲,同色休閑小西裝,裸粉色襯衣,小立領(lǐng),裸妝,淡淡的香水味,似有還無,就像她的服飾,雅致溫婉,不具任何攻擊性。電梯來了,念明說落了東西,讓著他們先走。鞠太太幫著丈夫整理襯衣領(lǐng)子,踮著腳尖,銀灰色高跟鞋跟丈夫的黑皮鞋交錯著,像優(yōu)美的舞步。電梯慢慢合上。老范正好出來,埋怨道,丟三落四的,又落什么了?

太陽慢慢轉(zhuǎn)到樓后面去了。天邊飛起大塊大塊的彩霞,絢麗極了。那輛夏利好像是睡著了,在塔松的陰影里沉默地停泊著。會不會是她看錯了呢。又或者那天的場景,根本就是她的一個幻覺。一對老人,蹣跚著慢慢走來,雖說是肩并著肩,仔細一看,卻是一個稍微靠前,一個稍微靠后,相差大概有半臂的距離。是那種最傳統(tǒng)的中國夫婦人前的典型距離。老夫婦二人,彼此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散步。臉上神情平靜、淡然,但是節(jié)奏卻保持著驚人的一致。他們的眉眼,他們的神態(tài),他們走路的姿勢,甚至他們的沉默,都是那么相似。 念明看著他們的身影,在夕陽下斜斜的、瘦瘦的,被漸漸拉長、拉長,心里嘆了一聲。小便利店那邊,一對小情侶在吵架,兩個人你來我往,誰都不肯饒對方一句。忽然間,那女孩子抬手就給了那男孩子一個耳光,那男孩子愣了一片刻,抬手又給了女孩子一個耳光。女孩子又給男孩子一個耳光。男孩子又給女孩子一個耳光。誰都不說話,只有耳光聲清脆響亮。周圍的人都驚詫地看著他們。不知道是忘了勸說,還是不知該怎么勸說。念明遠遠看著,正震驚間,他們卻忽然停下來,緊緊擁抱在一起,熱烈地親吻起來。

天邊的云彩被染成大片大片晚霞,城市被輕輕擁在溫柔的黃昏的懷抱里。遛狗的人準備回家了。小孩子被大人催促著回去吃飯??諝饫锪魇幹T人的飯菜香味。不知道誰在彈鋼琴,是《梁?!罚p綿悱惻,委婉動人,在這樣春日的黃昏時分,越發(fā)惹人情思。暮色漸漸變濃了。城市的燈光,一點一點次第亮起來。春風(fēng)浩浩蕩蕩吹過,把城市的黃昏吹破。好像是沒有月亮。假若有,被重重高樓遮擋著,怕是也看不見的吧。手機一直沉默。周末,并沒有工作上的事打擾她。老范也沒有消息,想必還在書房里忙碌。老范總是這樣。越來越忙,簡直就是一個工作狂。有時候,念明會忽發(fā)奇想,常常把自己也嚇一跳。比方說,現(xiàn)在,這個黃昏,假如她從此消失了呢,在老范的生活里消失,再不出現(xiàn)。生活還會一如既往嗎?

塔松的陰影被暮色弄得越發(fā)濃重了。周圍,城市的燈火以及喧鬧的市聲,令這一小片空地顯得更加昏暗、更加安靜。那輛夏利還在,模模糊糊的,像一個龐大的獸類,沉默地蹲在那里。像是等待,又像是無所事事。天色向晚,聳立的塔松,重重疊疊的陰影,春風(fēng)駘蕩,在偌大的城市里穿過。這只鋼鐵的巨獸,仿佛懷揣著驚人的秘密。散步的人都紛紛回去了。另一撥散步的人,要等到晚飯后才會出來。念明的腦子里有無數(shù)個瘋狂的念頭,受驚的烈馬一般呼嘯而過。她簡直被自己嚇壞了。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額頭濕漉漉的,都是汗。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

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付秀瑩,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xiāng)》,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等多部。曾獲小說選刊獎、十月文學(xué)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等多種獎項。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