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李懿:上岸(節(jié)選)
她的手是哆嗦的。
按下開關(guān)鍵像是按下定時炸彈按鈕——她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仍順從于命運,似乎掌心里被汗浸濕的刻紋已經(jīng)牢牢捆住了她的指頭。巴掌大的iPhone開了機,一個遙遠(yuǎn)、可怖的現(xiàn)實世界就此醒來,睜開了一只滿是血絲的眼睛。
短信與未接來電的轟炸出現(xiàn)得很是緩慢,如同閃電過后遲遲不來的雷聲,叫張孟華深感不安。等待自有其獨特的殘酷之處,因著它會催生出源源不絕的恐懼與希冀。她開始上下抖腿——倒不如說是那膝蓋與大腿自發(fā)地抖動起來——又張嘴咬住拇指指甲邊微硬的繭,動作略顯神經(jīng)質(zhì),結(jié)果牙齒不幸地在深紅指甲油涂層上留下一道咬痕,毀掉了剛做好沒幾天的美甲。
隔著金絲框眼鏡,她一會兒掃一眼屏幕,下一秒慌忙轉(zhuǎn)開視線,試圖看些別的東西:天空、對面宿舍陽臺高高掛起的女式內(nèi)衣、即將脫落的白色外墻墻磚、腳邊掃帚上纏纏繞繞的長頭發(fā)——看什么都行,總要比看回過神來的手機要好。
直到下了課,吃完午飯回到宿舍后,她才敢鉆進(jìn)這絕對安全,布滿灰燼,擺滿枯死盆栽的陽臺里,偷偷摸摸重新打開手機。
順著虛空中的無線電波,厲鬼即將爬到她身邊。她恐懼地想:“他們要來催我的命了?!?/p>
正是夏日暑熱最盛的時刻,窗玻璃被熱浪烘烤得格外透明,仿佛是暑氣將玻璃又淬煉了一番,連帶著玻璃以外的景物也色彩鮮明得不同尋常。然而,于干癟綠植的殘骸和由向下低垂的濕衣服之中,她仿佛是被埋葬了。
宿舍房間里空調(diào)大開,一絲冷風(fēng)從門縫往外鉆,刺入空調(diào)外置機無休止的噪音里,吹拂起她濕透的背。它透進(jìn)衣料,貼上她的皮膚,很快便化成汗滴慢慢滑至腰部,最后被長裙吸了個干凈。那是一條仍能算得上新的絲質(zhì)半身裙,淡灰色,光面的,在晴天下能將太陽的斑點折射至人的眼睛里。它僅被穿過兩次,過膝的下擺已沾上泥點子。前天的一場暴雨將細(xì)小行道樹四周的土壤帶走了不少。在蹚著水趕赴另一棟教學(xué)樓的途中,縱使她撩起了裙擺(用一種自以為優(yōu)雅的姿勢),也不能幸免灰溜溜的奔洪。
她只記得懊惱,上第二節(jié)課時全程思考著清潔衣料的方法:絲綢是不能機洗的,甚至不怎么適合碰水,更何況是被丟進(jìn)宿舍樓底層的公共洗衣機—那樣粗暴地攪拌與撕扯!可在這郊外的大學(xué)里,干洗堪稱天方夜譚。她悄悄伸手去摸裙身。近乎沒有重量的絲綢緊貼著她的大腿,溫順、柔和,像小鹿身上剛長出的茸毛。但泥水浸濕的那一部分,由于教室里太過悶熱,水漬已干得八九不離十,留下幾塊干硬、脆生生的痕跡,如此突兀,攪和得她心神不寧,乃至完全忘了這些天來,人們正在央求、命令、威脅她償還買這條半身裙所欠下的一筆小小債務(wù)。
比如這條剛蹦出來的短信:
“張孟華先生/女士您好,經(jīng)多次聯(lián)系您仍未處理您的分期賬單,我司即將告知您的緊急聯(lián)絡(luò)人進(jìn)行轉(zhuǎn)達(dá)以避免進(jìn)一步擴大您的經(jīng)濟損失,如有疑問請回電?!?/p>
只瞟了一眼,她就已將這條信息全然讀了一遍。語氣比她預(yù)測的要溫和,威脅卻是實打?qū)嵉摹Kg盡腦汁,試圖回憶起當(dāng)時她填寫的是誰的號碼。母親?同學(xué)?男朋友?或是干脆將整個通訊錄一股腦授權(quán)給了網(wǎng)貸公司?想不起來了。到頭來其實并不重要,膿包總是要挑破的。
往下翻仍有幾條未讀短信,她不忍細(xì)讀,直接關(guān)掉頁面。
微信同樣不得安寧—她得到了源源不絕的“好友申請”。今日點開,多了兩條新的:
“你已逾期,下午3點前選擇自主還款別做老賴,如果失聯(lián)走流程爆通訊錄,家人朋友全部通知?!?/p>
以及:
“欠債還錢預(yù)計今日遞交法院起訴不管有錢沒錢通過好友申請”
她忽視了前一條,眼睛盯著后一條:不帶標(biāo)點,沒有空隙,輕易能被想象成某種陰毒的符咒。若是按下“同意添加好友”,對方應(yīng)該會發(fā)來一長串辱罵;可若不通過,干晾著催債人,指不準(zhǔn)他接下來還會施展什么可怕的手段。干坐在原處,她思索再三,仍是選擇拒絕所有的申請,最后干脆設(shè)置成“不能通過手機號添加好友”。至于會有怎樣的后果,她已不愿去想。先得過了今天,過了眼下,起碼得先將接下來這一小時過得平坦些……
有人拍打起她背后的窗玻璃,將她嚇得一抖,手機跌落在地上。
是床鋪靠窗的室友—從上鋪探出腦袋,臉上眼鏡歪斜,一個哈欠出來一半又縮回去,聲音悶在玻璃后頭,蒙蒙眬眬的:“你下午不是有課嗎?”
“我不舒服,”她脫口而出,“已經(jīng)找人幫忙簽到了?!?/p>
“哦,那行,”室友呢喃著重躺回被窩,過了會兒,伸出右胳膊,別別扭扭地拉上了窗簾。寢室變成幽靜的洞穴,昏沉沉在張孟華身后睡去,再不能保護(hù)她免受外界的叨擾—這下,她當(dāng)真成了世上最孤獨的人。
不過,孤獨是有限的。日落西沉,饑餓感漸漸蓋過了恐慌。外加上門外走廊里,女學(xué)生們擁擠著下樓去洗澡的動靜驅(qū)散了她的恐慌—那些拖鞋砸在地板上的聲音,那些臉盆里沐浴露瓶滾動的響聲,那些音量忽高忽低的對話—她日常生活的齒輪開始運作,拋離了那個無言的下午。一切回歸正常。
當(dāng)晚,她照例要點外賣。為自我安撫,她選了最近新喜歡上的羅勒青醬意大利面,外加一杯低糖珍珠奶茶。因為會自動還款,支付寶里已存不下錢,她只得靠同學(xué)幫忙下訂單,再將現(xiàn)金支付給對方:零碎的紙幣,二十元、十元和五元的面額,全是從大衣口袋與書包內(nèi)兜里搜羅出來的小錢。它們被遺忘了許久,在書本與其他雜物的擠壓下皺成一團,褪了色,缺了角,摸在手上有種毛茸茸的觸感。昨天上午,張孟華忽地心血來潮(也是由于快吃不起飯了),仔細(xì)將它們收羅起來,一張張展開,疊好,壓在英語詞典書頁內(nèi),仿佛是在做落葉的標(biāo)本。
這機械、重復(fù)的采集動作,就好似農(nóng)耕者秋收一樣,使她得到了一點短暫的安慰。
等待外賣的半小時里,手機顯得沒那么可惡了——催債人也是要吃飯的—她在那上面看起淘寶直播。這個時候,她能喘口氣,腦袋里的神經(jīng)們蜷縮成一團,打起了盹兒。放空便是。哪怕只有海市蜃樓里流淌著甘泉,遭難的人也得低頭去喝呀!所以當(dāng)她享受起眼前的平靜時,是很心安理得的,似乎她是靠著那些備受折磨的日日夜夜,才贏得了這一頓晚飯的安寧。若是有人目睹下午她在陽臺上郁郁寡歡的模樣,又見到了她現(xiàn)在歡天喜地的笑臉,一定會倍感疑慮,懷疑她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是抑揚頓挫的廣告詞抹平了她的眉頭。
“數(shù)量只剩下5000個的輕奢品牌經(jīng)典復(fù)古方表現(xiàn)在只要299元。ins爆款來自韓國,腕表真皮表帶是可可棕、深棕與黑色三選一,表身呈復(fù)古方形,表盤輕薄宛若無物……”
主播身旁的女助理把表按在手腕上,沖著鏡頭比畫幾下。美顏相機使她的手腕變得格外白皙,皮膚沒有一絲褶皺,沒有一根毛發(fā),與深棕腕表十分相配,好像那條胳膊本身就是個商品,是專門為這款手表而長成了這樣。她瞪大眼睛,微微張口,為的是使狂熱卻不乏憂愁的喘息能合著呼出的二氧化碳一同從口中離去。啊,這塊表,大約是適合和下午那身裙子搭配穿戴的!不過她剛生出這個想法,主播就已經(jīng)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下一件時尚物品的推銷,使她只來得及將手表存進(jìn)購物車內(nèi),與其他她看得上的“寶貝”們混在了一起。
某品牌一管標(biāo)記為975的口紅,曾大受主播贊譽。在燈下,它玫紅的柔光是具有流動性的;一款被當(dāng)?shù)厮巹熗扑]的西班牙去頸紋美白霜(不知為何,“藥劑師”一詞比“醫(yī)生”聽上去更為動人),附送進(jìn)口面膜;一套十二支裝的化妝刷,由馬毛、羊毛與“仿玉米絲纖維”組合而成,外觀用的是這兩年流行的“莫蘭迪色”,即一種并不存在于自然之中的自然色調(diào);一個粉藍(lán)的雙肩帆布背包,“可以手拎也可以雙肩背”,大小正好能裝得下大學(xué)生一整天課程需要用到的課本、筆記本、筆與錢包。
一個下了晚課的室友推門進(jìn)來,一抬眼,看見那發(fā)著亮的手機屏幕,不由驚異地問:
“怎么,你又要買?”
“只是看看?!彼ⅠR應(yīng)一聲,頭都不回。
她坐在宿舍分配給她的那張木質(zhì)靠背椅上,臀部下放了個日式麻布面蕎麥籽芯坐墊,據(jù)說對女性健康有好處,可在陰天時老有些異味,興許是變質(zhì)了。她的腳邊胡亂放著一堆未拆的快遞盒(大而沉重的在最里頭,小而輕的放在上面),一些牛皮紙屑與快遞單的碎片粘住了睡褲褲腳。她最近心情不佳,不愿認(rèn)真做清潔,也不再愛出遠(yuǎn)門逛街,便只喜歡呆坐在宿舍里網(wǎng)購。
現(xiàn)今她待著的這地方太偏遠(yuǎn)。大學(xué)宿舍區(qū)后門附近僅有一家中型超市、幾間小飯館和一個舊書店:它專賣從圖書館里丟出來的二手書。若是要坐公交車,就得沿著一條發(fā)臭的水溝,走上半公里左右的路。拋開“自己人”(即悠閑、年輕、嘰嘰喳喳大聲喧嘩的大學(xué)生)不說,車上的乘客不是斜挎著電腦包的上班族,就是趕著去菜場的老頭老太太,偶爾有一兩個趿著塑膠拖鞋的年輕婦人,抱了孩子,心不在焉地朝車窗外張望,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貧窮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著這群扎根于此的城郊人,若當(dāng)真生活在他們之中,張孟華鐵定是要覺著灰心喪氣的。萬幸她得到了學(xué)校圍墻的庇佑,甚至能憐憫地向他們投去事不關(guān)己的凝視。
大學(xué)里的生活并不輕松—可也不復(fù)雜。每日早上六七點起床洗漱,將書包背上,與舍友一起走出狹長陰濕的走廊,經(jīng)過晾曬著被芯被套的綠化帶,睡眼蒙眬地擠進(jìn)食堂。清晨微涼的風(fēng)蓋過了后廚爐灶與剩菜桶油膩膩的氣息。然而人群熱火朝天。在既是嘈雜同樣也是沉默的人群中(因為他們的對話與呼喊于旁人聽來僅只是毫無意義的背景白噪音),她排隊,買早餐,有時運氣好找到空位坐下,抬頭看一會兒承重柱上高高掛起的小電視,喝一碗粥,啃兩個包子;有時找不到座位,就將塑料袋捧在手上,通常是剛出爐的紅薯或蒸玉米,燙得十指發(fā)紅,一陣鈍痛。
上課,換教室,下課,進(jìn)水果店買兩個灰頭土臉的蘋果,晚飯點外賣,洗澡,復(fù)習(xí)功課,睡覺,周而復(fù)始。
宿舍樓同樣不盡如人意。南方城市的春夏慣常是潮濕悶熱的,冬季也泛著入骨的陰冷。樓道的墻壁終日不見陽光,點點霉斑從墻漆破裂的縫隙向外蔓延,一陣濕漉漉的臭味。房間里同樣好不到哪兒去。仿大理石地磚經(jīng)歷了歷屆學(xué)生的撞擊與折磨,多有破損,各處皆露出一點深灰色的水泥,寒酸得使人不忍細(xì)看。床鋪是一張僅比成年人寬闊些許的木板,鋪在上頭層層疊疊的被褥或是沾染了水汽,或是不堪重負(fù),逐漸扁平成一張薄餅,于是在床上睡久后,仍會硌著骨頭。
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自然無法滿足一個剛沖破家庭牢籠的年輕人日漸高漲的物欲。
上大學(xué)以前,張孟華慣常穿校服、短袖衫和球鞋。它們多以灰、白、黑色為主。除此外便是找一個女裁縫隨便做幾件衣裳。那是個常年坐在縫紉機后佝僂著腰身、半盲的老太太,就住在她家樓下,底層,隔著一扇掛滿衣物的窗戶接受街坊鄰居的訂單:大多是修改一下尺碼過大的成衣,或是用一些碎布爛布拼湊出幾件紙一樣薄的睡衣。也有人會在附近買塊好點的花布,遞過來叫她做條無袖裙,最簡單的款式。老太太會將花布捧在面前,就著日光凝視許久(她絕不開燈,為的是能節(jié)省一點電費),用滿是皺紋與斑點、宛如老竹一般骨節(jié)突起的手,一寸寸摸過布上的花紋,嘆道:“是塊好料啊?!?/p>
那最后一聲喑啞的“啊”,從幽靜與落滿塵埃的窗框里,向著窗外陳舊的矮樓和雜亂的榕樹,朝上、朝上,直至消失在了蒼穹下。
她的行李中,有兩樣是這老太婆的作品:一件淡藍(lán)色配上淺黃小碎花的連衣裙,費心仔細(xì)地車了邊,因著老太婆聽說她是要帶去大城市讀書穿的;一條圍裙,為著她蹲在浴室里洗衣服時不會打濕身體。兩樣?xùn)|西都在原處(即行李箱底,壓在真空包裝的老家土特產(chǎn)下),折疊成四方形,不曾被展開過。
每個月,家里匯給她的生活費是固定的兩千元。這是數(shù)次討價還價后得來的“福利”——一開始只有這筆數(shù)字的一半,包括了宿舍需要的電費與平時的文具費。頭一個月她過得極艱苦,吃食堂,周末只進(jìn)圖書館,除了大學(xué)生自組樂隊無精打采的演出,與活動中心的免費電影,她少有別的消遣。純粹的、熱鬧的校園集體生活對她而言仍是新奇的。她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獨立性正在增強,可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已經(jīng)在情緒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她能夠自己決定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以及晚上幾點睡覺。她終于得到了自由。是的,自由。為了盡可能地?fù)]霍它,一開學(xué)她就加入了五六個社團,但都只在新生迎接會上露了個面,轉(zhuǎn)頭忘了個干凈。她新認(rèn)識了各式各樣的人,然而皆不是深交——連一起選公共課的交情都不曾有。她覺得自己有諸多選擇,卻最終還是留在原地,繼續(xù)膽怯地朝四周觀望著。
開學(xué)后第三個月,她辛苦存下六七百塊錢,剛好夠出去逍遙一天,還能買一雙鞋或一件外套。某個炎熱的周五傍晚,她上了公交車,再換乘了一個半小時的地鐵,跟著兩個室友到達(dá)市中心商場。對著各個商店的玻璃櫥窗(既布置著最新、最時髦的衣服,也反射出她自己的模樣),生平第一次,她體會到了“珠玉在側(cè),覺我形穢”這句話背后的酸楚。在同學(xué)、老師與課本之中,這樣的醒悟本不會被激發(fā)出來。
那天吃晚飯前她一直是悶悶不樂的,但幾道可口的粵菜抹平了她受損的自尊心(這是她第一次走進(jìn)一家茶餐廳)。飯后,三個人逛了整整三個小時。為了報復(fù)在城郊鄉(xiāng)下的大學(xué)里度過的整整一周,她們仿佛躲避饑荒一般狂熱地進(jìn)行采買。她夾在其中,膽子逐漸大了起來,也敢于進(jìn)試衣間換衣服了。商場關(guān)門前,她大著膽子買了件有蕾絲花邊的奶白色襯衫。結(jié)完賬,她奔入衛(wèi)生間,撕下吊牌直接將它換上。對著慘白的鏡子她照了許久:襯衫紐扣帶著珠母的光澤,在燈下閃閃發(fā)亮?!笆止ぞ幙棥钡幕ㄟ呿槒牡罔傇谛淇谂c衣領(lǐng)邊,像奶油蛋糕上美妙的波紋。她看得越久,心中越是明朗,仿佛在人世間活了十八年以后,終于頭一回看清了自己的長相。
她很快就固定只穿百貨商場里的當(dāng)季新品。為此,她拐彎抹角地向家里要錢。一開始,父母對于她日漸高漲的開銷仍能稱得上是態(tài)度客氣。“女孩子總是要學(xué)會打扮的?!碑?dāng)媽的私下這么說。兩個月后,她的生活費多了兩倍,手頭闊綽了不少,供得起她偶爾逛逛街,下館子。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富裕,她竊喜不已,飄飄然得近乎昏了頭。她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不僅是櫥窗里如少女的夢一般甜美的襯衫、長裙,更是一些她迫切需要的小玩意兒:漂亮的床簾、法國薰衣草精油與加濕機、讓頭發(fā)不會打結(jié)的圓梳、幾本外文精裝原版書……她的宿舍位從而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得以改頭換面,洗脫了簡陋的氣息。
但不久后她便發(fā)現(xiàn),這筆固定的生活費只夠得上一個月買一兩件衣服,再多的已是負(fù)擔(dān)不起了:比如去一趟牛排餐廳(150元一份套餐,包括甜點、酒水與難以下咽的蔬菜沙拉),喝一次網(wǎng)紅下午茶,看一場音樂?。ㄗ谶呥吔墙堑奈恢蒙?,勉強能辨識出演員穿的是什么戲服),等等。有時候只是一晃神,錢就已經(jīng)燒了個精光。而那些不需要花錢的活動,到底是沒什么意思的:教室里煩悶的紀(jì)錄片放映會、講座,只有膨化零食的院系聚餐,大學(xué)生蹩腳的話劇,這些都已無法讓她提起興致—不像剛?cè)雽W(xué)那會兒,一切都是嶄新的、欣欣向榮的。
她終于察覺到了大學(xué)生活的幻滅之處:理想僅存在于想象之中,現(xiàn)實滿是金錢的刮痕。
每個月月末,當(dāng)銀行里的錢所剩無幾了,她就只能隔著玻璃去看櫥窗里的大衣、高跟鞋與人造水晶耳環(huán),只能吃食堂的三菜一湯,只能喝速溶咖啡粉沖泡出來的“泔水”,只能假裝不經(jīng)意地用手指輕撫集市攤位上的手工珠串與寶石戒指:它們觸碰著她的食指、拇指,對她的朝拜無動于衷。
手頭拮據(jù)的感覺確實不好受。饒是這般,她仍是等到了大二的上半學(xué)年,才下定決心要嘗試一次分期付款。至此,那代代相傳、近乎笨重的勤儉道德觀念—那是她長途跋涉逃離戰(zhàn)火和饑荒的曾祖父母與他們的后代們引以為傲的品質(zhì),就徹底離她遠(yuǎn)去了。
她先是用“花唄”購買了一瓶湯姆·福特牌“烏木沉香”香水,選擇的是“3期免息支付”,每個月還493元,外加上26元手續(xù)費。香水寄到的那晚,她謹(jǐn)慎地用剪刀拆開快遞盒,里面的空隙已被白泡沫和幾卷混亂的彩色紙帶填充滿。她用指甲刮開外層的玻璃紙,連包裝盒也不舍得弄壞。開箱的動作被她有意延長,因為這拆卸的過程正是她能從這次購買中得到的最大歡愉,盡管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最后,她在臺燈下仔細(xì)觀賞那黝黑的玻璃瓶,左看右看。這是她的第一件奢侈品,在手上沉甸甸的,幾乎是金子一般的重量—也和黃金一樣珍貴。
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對東方的幻想(焚香、寺廟、烏木)噴灑在脖頸、手腕內(nèi)側(cè)與耳垂上。上課時只輕輕一低頭,就能聞到這來自異域的芬芳。她欣喜若狂:一個月只需要500元不到!
不過香水帶來的愉悅并不持久,像它本身的香味一樣——被太陽一照、汗臭一蓋,皮肉上就只剩下一點不雅的酸氣……香水不像一件衣服、一雙鞋、一條項鏈,它的美是無形的,只能被湊近了的鼻子(還得足夠敏銳)所捕捉。
又或許這本就無關(guān)于東西的形態(tài)、種類和樣式?!皳碛小笔情L久的狀態(tài),可“得到”卻是一個何等短暫的動作。為了重溫那一瞬的迷醉,她數(shù)次將香水瓶捧在手心里,嘗試像小孩子看海盜寶藏一樣癡迷地研究它剪裁干凈利落的瓶身、渾圓的瓶蓋,和黑色方形標(biāo)簽貼上顯赫的白色英文字,但并不管用,似乎一旦曾被她的手捂熱,那初到手時冰涼、珍稀的觸感便注定是要一去不復(fù)返了。
第二個月她如期還款,這次是略帶痛苦的:玻璃瓶被隨意丟進(jìn)一堆亂七八糟的小擺件里,橫倒在桌上,沾了灰,偶爾拿來做書立或鎮(zhèn)紙,派上點用場……而她還在為它付錢!
到了第三個月,一切就顯得更荒謬了。她硬是拖到了還款截止日前的那天夜里。是在上晚自習(xí)的時候,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低頭把玩手機(半年后她換了一臺嶄新的)。想到這錢本可以用來做什么,她不由得心如刀割,甚至眼眶里還涌上了薄薄一層淚水。
“以后再不干這蠢事了?!彼H坏貙ψ约赫f,幾分鐘后,手指沉痛地按下了屏幕里的“支付”按鈕。
為了洗心革面,她特地去了一家開在大商場里頭的書店。那類書店兼賣各類文具與小首飾,以及印著文豪肖像照的帆布包。她對這些“文藝范兒”的東西向來不感冒,認(rèn)為它們平庸的用途配不上它們咄咄逼人的價格。但一想到接下來要老老實實記錄平日里的開銷,過上枯燥無味的樸實生活,她又覺得一本好點的本子和一支好點的筆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她選了皮質(zhì)封面的“旅行者筆記本”,與一支玫瑰金外殼圓珠筆,這便是記賬本上的第一、第二條記錄。
記賬的習(xí)慣大概堅持了兩周。帶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她以圣人殉難的力度,孜孜不倦地在白紙黑橫線上寫下“饅頭:2元”這類的字樣。結(jié)果卻是這項工作的持續(xù)時間被大大縮短了——因為期中考試將近,也因為她有了個男朋友。
前者的結(jié)果遠(yuǎn)算不上好,但也說不上有多糟:期中考試畢竟是燈塔一類的東西,提醒游泳者距離真正的礁石還有多遠(yuǎn);后者的來歷同樣十分普通—比她高一級的學(xué)長,因為系里某個活動和她認(rèn)識、相互留了電話號碼。他長相一般,幸而個頭夠高,旁人因此看不大清楚他的臉。和一般家境較好的男生一樣,這人平日里注重穿衣打扮(這點正中她下懷),臉上佩戴著一副細(xì)黑框眼鏡,勉強算得上是文質(zhì)彬彬。
兩人第三次一起看了晚場電影后,回學(xué)校的地鐵上,他別過頭不看她,接著,悄聲說道:“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她想,這是意料之中的—為何不答應(yīng)呢?于是點點頭。她雖然對一句這么輕飄飄的告白有所不滿,但心底還是慶幸他沒有硬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嘴臉—他們之間絕沒有那樣的情感。
回到宿舍后,她公布了這件事。室友們紛紛恭維一番。在這樣熱鬧的七嘴八舌的氛圍里,她才感覺到了談戀愛的喜悅。這喜悅并不來自于戀愛本身,而是來源于對戀愛的審視,是一種勝利的喜悅—正如那瓶已經(jīng)不知所終的香水。熄燈后,她久久不愿睡去,沒完沒了地回味著這個夜晚,妄圖從中榨取出足夠多的快樂。末了,她終于疲憊了,男友的臉在記憶中蒙上一層薄霧,告別前的那個吻也開始變得寡淡無味——這就是咀嚼過多的后果。最后,她滿足地長嘆一口氣,仰面朝上,攤開四肢,安穩(wěn)沉入了夢鄉(xiāng)。
小情侶的約會在下半個學(xué)期里較為活躍。起初,他們會去看藝術(shù)展,聽音樂會,但兩人很快發(fā)現(xiàn)對方就和自己一樣,對這類“高雅活動”并不感興趣。這一領(lǐng)悟叫她暗地里放下心來,可也讓她失去了些許對男方的尊重。不管怎么說,他倆是天作之合:身高、長相和脾性皆沒有太大的差距。而他更看重她,這一點讓兩人都有些沾沾自喜——他自認(rèn)為是個情種,而她覺得自己魅力無邊,才初入戰(zhàn)場就打了場勝仗。
在極罕見的時候,他會向她投以愛慕的眼光?;蛟S是他天性中溫柔的一面尚未被社會的雄性規(guī)則所扭曲,也可能僅是因為她看上去要比同齡人時髦得多。她照在鏡中的人影時常是個幻象,被光線收攏在他人視網(wǎng)膜上的影像亦是如此。
她的開銷順其自然地變大了。
類似于中秋、國慶一類的小長假,他們總要一起旅行。杭州、成都、麗江,多是年輕人喜歡去的地方。他愿意承擔(dān)大部分的花費,例如機票和住宿。她負(fù)責(zé)小額的支出,譬如出租車費、一兩杯飲料的錢。盡管如此,她仍感到了一絲力不從心。在車旅勞頓中,她不得不花上更多的精力與金錢去維持她賴以生存的形象,去收集能填補她意識空白的小東西們。而家中的父母已不愿再多給她額外的錢。他們說:“你就是吃黃金、屙珍珠也用不了那么多!”
由此,她迎來了全新的生活。這是一種和以往全然不同的負(fù)債:以前是分期支付,現(xiàn)如今是真正的借錢。當(dāng)然,借錢不是難事。支付寶、微博、小米、郵政……用網(wǎng)上借貸者們的黑話來說,哪里都是“口子”,處處都能下款。這兒的窟窿要漏了,就從那兒弄點錢給填補上—她選擇了一條危險的道路,對此她心知肚明??慑X來得太快、太容易。除了填寫身份證信息與幾個手機號,放貸平臺對她沒有別的要求。他們對她借錢的原因不感興趣,甚至于對她能不能按時還上錢,似乎也是漠不關(guān)心的。于是她自暴自棄,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tài),花錢越發(fā)大手大腳。
但她仍舊不愿在真實的現(xiàn)實中這樣失態(tài)。她迷上了網(wǎng)購。躲在手機后窺探、渴求、竊取,一切都是安全的,個人賬戶里數(shù)字的跳動離真正的財富或債務(wù)太過遙遠(yuǎn)——
直到現(xiàn)在。
她從未查過自己的征信。她的個人信用記錄應(yīng)該早就“花了”。這大概也是新平臺拒絕給她放款的原因。而那些老主顧呢?嘲弄著,諷刺著,把能借出的金額壓得極低。甚至手續(xù)費與利息加起來,都已有借款本身的三分之一??伤坏貌蝗ソ?。借、借,到處借。向來路不明的貸款公司借,向男友借,向室友借,向父母借。
但她糊涂了。有時候一筆貸款還了三四個月,也只是還掉了利息,本金的數(shù)字明晃晃擺在原處,一丁點兒變化也沒有。于是到下個月,利息照舊漲出來,如同半夜追隨燈光涌入室內(nèi)的白蟻、陰天里死水潭表層的浮游小蟲。
陌生人開始給她打電話,態(tài)度兇狠,對她的難處與懇求不屑一顧:
“你困難是你個人的事情……你該還款了懂不懂?”
“你不要接了電話就說沒錢沒錢,給你二十五天你干嗎了?”
“地址報上來!”
“我們會派三個人來你這兒收錢,只收全款,三小時后到?!?/p>
他們其實并不會上門,暫時不會。她被割裂出去的另一個自我—作為學(xué)生的自我—有限地保護(hù)了她,使她不被“社會人士”糾纏太過。但事實上,她已不再是個學(xué)生:她僅是一個疲于奔命的窮鬼,到了末路,被金錢推搡著,落入密密麻麻的魔網(wǎng)之中。在這殘酷、沒有盡頭的圍捕下,她性格大變,情緒忽高忽低,下午單獨一人躲進(jìn)公共廁所大哭一場,晚上就能為了“雙十一”“雙十二”血拼至下半夜;平日回答旁人不經(jīng)意的提問時她滿嘴胡話,仿佛隱私里有什么東西能夠刺破她岌岌可危的假面具;在吃穿用度上她變本加厲,浪費已是常見現(xiàn)象:外賣總是點兩份,口紅塞滿了抽屜,新買的高跟鞋沒穿過幾次就在“閑魚”上低價轉(zhuǎn)出……她不看價格,不看實用性,不看評價,但凡是想要的,就一定買下—到最后連快遞盒也懶得拆開,就這么堆積成山,將她唯一的那把木椅子圍成了孤獨的王座。
吃完意大利面后,她慢慢將塑料杯里的“珍珠”吸干凈,一邊朝樓下走。有食物殘渣的垃圾不能留在宿舍內(nèi)過夜,不然非得餿了不可—招來蒼蠅、蟑螂和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小飛蟲。她打算扔了垃圾后就回去。她穿的還是睡衣,沒化妝,頭皮上油脂分泌嚴(yán)重,兩三天沒洗了,今晚她也不打算洗,因為明天沒課。更何況每當(dāng)她自覺不潔時,睡在那香噴噴的床鋪上是能帶來施虐的快感的。她仇視周遭的一切,包括床簾后的純棉床單、針織毯子和填充玩偶。因無法還款而無法入睡的夜里,她便渾身滾燙地躺在它們當(dāng)中,于荒誕的夢魘壓迫下,妄圖用體熱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燒死。
她聽到有人在輕輕喚她的名字,不由抬眼一望:男友站在路邊灌木叢旁,沖她招手。
“你怎么來了?”她跑過去,但將臉藏在燈柱陰影下,低聲問。
“我在這里有一會兒了?!彼鸱撬鶈?。接著,不說話,只皺著眉頭看向她。
她等了一分鐘,不耐煩了,又有些隱約的膽怯,于是湊過去,討好地笑道:“想我啦?干嗎不提前在微信上說一聲?”
“孟華,”他突然開口,那聲音,就像是從胸腔里沖出來一樣,爆破在兩人的耳邊??上乱幻胨謮旱土松ひ簦驗榕屡赃吔?jīng)過的人聽見,“你是不是欠人錢了?”
她啞口無言,瞪大眼睛看著對方,血液瞬時朝面上涌去,冷汗從額角滴落。“有人下午打電話給我,叫我勸你還錢。”見她沉默著,他便自顧自說了下去,“那是個女的,兇得很,說你欠了好多錢,再不還清就要上法院告你了,搞不好還要進(jìn)監(jiān)獄的。”
他噼里啪啦講了一通,慌里慌張的,但這慌張里帶著種松弛的同情,仿佛是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發(fā)出的一聲感慨。她聽出來他實則并不擔(dān)心,于是被刺痛了,積累了許久的狂怒與被羞辱后生出的恨意占據(jù)了她的心臟。她干脆在心里將欠債的過錯歸咎到了他身上,乃至于有了模模糊糊的復(fù)仇之念。
“家里人生了病,”她低下頭,哽咽著,終于開始告解,“他們……他們要我先借點錢,墊補一下醫(yī)藥費……”
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撒起謊來竟是這般自然、順暢,似乎在睡夢中就已經(jīng)打好了草稿。她就這么信口開河,編了個外婆病重、父母做生意沒有現(xiàn)錢的故事。她講了個數(shù)字,而那連實際欠款的一半都不到。她說自己近來連吃飯都是有上頓沒下頓—也不在乎剛剛他是否瞥見她扔了一整袋外賣包裝。她哭訴自己這幾日夜夜失眠,睡不著覺,心中的苦悶無處訴說。他一邊聽一邊嘆氣,臉上露出同樣苦惱的神情。末了,他掏出錢包,從里面抽出五張百元大鈔塞到她手里,叫她先用著這些,剩下的以后再想辦法,比如做家教,在快餐店打工??倳修k法的,對不對?
她破涕為笑,點了一下頭,手按在胸口,安安穩(wěn)穩(wěn)地捏著這幾張錢。
不合時宜地,她想起了仍在購物車?yán)锏却聠蔚哪强钍直怼?/p>
……
全文見《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
李懿,1993年生于澳門。作品散見于《作品》《香港文學(xué)》《中西詩歌》等報刊。并多次入選《澳門文學(xué)作品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