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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江》:帶上祖先去向未來
來源:十月文藝(微信公眾號) |  李鳳群  2021年06月29日08:39
關(guān)鍵詞:《大江》 李鳳群

我第一次目睹死亡大概只有五六歲,死者是我的二姑父。二姑父是村里的干部,有他這樣體面的親戚,我也知道高興。他死于胃癌。年僅四十六歲。在那個“癌癥等于死亡”的年代,醫(yī)生的話就等于死神召喚書,親人們抱著他哭,身強力壯的他一開始滿不在乎,照常干活、照常去上班,他并不懼怕死亡,可是他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使親人們更加傷心,“他不想死啊,他不想離開我們啊!”她們的巨大悲傷轉(zhuǎn)換成巨大的熱情天天搖晃著他。他在親人們的搖晃和哭泣聲中一天天瘦下去。跟大家預(yù)料的一樣,他開刀不久后死去。他死那天非常熱鬧,大人們哭作一團,小孩子們無人管束,雖然那種氣氛我不太受用,可是人來人往又壯了我的膽。

他的死直接影響了我奶奶的壽命。我奶奶在她女婿死后兩年內(nèi),肚子疼痛不已,有次實在厲害,被我爸爸送進醫(yī)院,醫(yī)生一查,說老人家得了闌尾炎,說要立刻開刀,老太太捂住肚子大叫:我死也不開。醫(yī)生走開了。

其實她的意思是開刀會要她的命,她親眼看到我二姑父開了刀回來后瘦骨如柴,慢慢死去。

過了幾天,我奶奶的情形越來越不對,我父親心里沒底,去找醫(yī)生。醫(yī)生說:“你母親當天剛來就直接開刀的話,也許有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遲了,回家吧?!?/p>

我父親過了二十年跟我談起時才想起來抗議說:“他為什么不早點兒跟我們說清楚呢?如果我知道是這個情況,就是捆,也要把她捆進手術(shù)室?!?/p>

我奶奶從醫(yī)院回家后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于是變成了一個暢所欲言的人,她動不動就怪別人伺候不好,動不動就用惡毒的話罵人,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她馬上要死了,都讓著她,可是她一個月沒有死,兩個月沒有死, 到了第三個月,她的三個女兒都被氣得無話可說,撇下她回家了。只有我爸爸天天照顧她,給她喂飯,聽她咒罵,幫她擦洗身子。有一次,他在地里勞動時,因為打瞌睡而栽倒在鋤頭上,頭上裂開了長長的口子。

那時我已經(jīng)不小了。有一天下午,我奶奶想喝口水,她在屋子里喊我,我裝作沒聽見;她再喊我就躲到屋外的樹底下。我三番五次地躲開,因為她和我母親長年累月地吵架,我腦子里所容納的世界上最惡毒、最骯臟的粗話,都是拜她所賜。我以為她是一個壞人。

可是我漸漸長大之后,卻常常會夢見她來要水喝。有時候是找不到碗,有時候水缸沒有水,有時候是時間來不及。我常??拗褋?。

人無法選擇他的出生——以及情感,這情感會左右人的性格,乃至——命運。

現(xiàn)在我要說到自殺,我爺爺死得比奶奶早。因為一件我都不好意思說的瑣事跟我媽媽吵架,當他揚言要教訓(xùn)我媽媽時,媽媽先下手為強,掄起釘鈀一揮,一下子揮到了爺爺?shù)墓忸^上。釘鈀上有根鐵釘,當時我爺爺?shù)念^上就血流如柱,村上里立刻傳開了,說我媽媽大逆不道,敢打自己的公公,說我爺爺無能……我爺爺?shù)椭^走進了自己的小屋。

當天夜里,我爺爺喝了敵敵畏,醫(yī)生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我媽媽嚇得渾身發(fā)抖,我們圍在她身邊,聽她說著諸如你爺爺死了、媽媽要抵命了、你們就可憐了這樣的話。我蜷縮在她腳邊,能感覺到她的軟弱、無助和后悔,我想,如果媽媽不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去死也可以。

那個黑夜真是漫無邊際。好在鄰居們終于來了。

當時已經(jīng)改革開放了。爸爸趁農(nóng)閑到外面做點小買賣,不在家。奶奶和姑姑們心情復(fù)雜,亂作一團。鄰居們派人給我爸爸報信,到街上買木頭做棺材,買布料做壽衣,買鞭炮,買肉。天亮,我起床后鍋里已經(jīng)有了早飯。不幸的時刻我吃到了一碗有肉絲的面,大感意外,那是我長到七八歲第一次吃有肉絲的面條。我不知道是哪位鄰居的手藝,只記得那種味道鮮香無比。多年以后我無數(shù)次吃過有肉絲的面條,每一次都能讓我想起爺爺死那天早上的肉絲面,可是從那以后我一次也沒有吃過那么出乎意料又好吃的面。

因而我喜歡人多的時候。我喜歡住在人多的城市,站在街上也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鉆,人多意味著黑夜結(jié)束,溫暖來到。

我爺爺死后,我大姑就死了。我大姑遠嫁在蜀山,她死時也是四十幾歲。她死時月經(jīng)不調(diào),于是讓自己的女兒到中醫(yī)那里抓藥吃。郎中正在打麻將,急急忙忙抓了藥,大姑一貼下去,當天斷了氣。

大姑死的第二年,她的繼子買了一條一百噸的水泥船,在長江上跑運輸,讓我大姑的親兒子在船上押船,一百噸的船卻裝了一百六十噸的黃沙,起航的第三天夜里就沉在了江里,船上的其他人都穿著救生衣逃了生,只有我英俊的表哥不會游泳,也沒有經(jīng)驗,卷入江底,尸體都沒有找到。住在長江邊上的人都習(xí)慣聽到這種死亡的消息。幾乎每年都有人因為翻船,游泳或者挑水等原因而死在長江里。

我媽媽常說:如果他媽媽不死,是決不會讓自己不會游泳的兒子上船的。

可惜,已經(jīng)死了。

我二伯死于五八年的洪水,聽老人們說那個十七歲的小伙子長得俊美無比,人見人夸,可惜他媽媽太厲害了,洪水長到了門口,她讓兒子去給生產(chǎn)隊放牛。大黃牛在過一條水溝時,由于害怕,于是不肯向前,我二伯用柳條抽它的屁股,讓它受了驚,它把我二伯直接扔進了水溝里。那時的水溝可不是一般的水溝啊,洪水湍急,深不見底。

我在九歲那年在河里游泳,因為想看看水底下的世界,捏著鼻子把身子往水里鉆,結(jié)果身體失去了平衡,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終于隨水而漂,漂到離岸越來越遠時,被我妹妹發(fā)現(xiàn)了,她馬上喊哥哥,哥哥勇敢地撲進去把我拉了回來,拉回來時我已經(jīng)不知所以了。我在家里睡了很久,我媽媽天天拿著一只掃帚,上面掛一件我穿過的衣服,到江邊上幫我喊魂:二丫頭,回來吧,二丫頭,回來吧,一連喊了七個晚上,我終于可以起床了。

我大伯的死就不那么年代久遠了,他死于七十年代初,他死后三年我就出生了。據(jù)說是因為我大媽不能生孩子,我奶奶頭一年還只是背后罵罵,催她去看病,到了第二年就動不動動手打,動嘴羞辱了,我大媽受不了,就跑了。有一天早上我媽媽起來到廚房做早飯,看到了吊在廚房橫梁上的大伯。放下來時人已經(jīng)斷了氣,后來我媽媽說她見過我大媽,她生了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如此說來,不能生的是我大伯了。

后來連著幾年我們家平平安安地過著。到我初中的時候,我媽媽和爸爸吵架,也喝了敵敵畏,我爸爸在那個四周是水、沒有交通工具、沒有醫(yī)生的情況下,把我媽媽救活了,他用的辦法就是用手掰開我媽的嘴,一方面讓我媽把毒藥嘔吐出來,另一方面往她嘴里灌肥皂水。

在我媽媽喝敵敵畏那年,村上的女人們都趕時髦似的喝將起來,先后有七八個女人死于敵敵畏,有的是因為被父母包辦婚姻;有的則因為未婚先孕;有的僅僅慪氣吵嘴。我們一聽到誰家喝了敵敵畏就像趕集似的往誰家跑。我們許多次看到將死之人躺在床上抽搐,口吐白沫,掀開肚皮被別人刮痧,大小便失禁。我于是就想,我可不要這樣死,太難為情了。

我寫作《大江》之前,又一連失去了三個親人,我舅舅家的兒子,十八歲的男孩子因為一個女孩子跟別人爭風(fēng)吃醋,死于別人的拳頭之下。

隨即我外公得了肺癌死了。我外公的死倒在情理之中,他一天要抽兩包煙,又沒有太多的錢,抽的都是劣質(zhì)煙,十年前我就預(yù)言他要死于肺癌。第三個死去的是我的小姑父,他死于肝硬化,他家里一共兄弟四個,他是最小的,也是最后死的,他的大哥、二哥和三哥也死于血吸蟲病,他理所當然也死于這個病,一直到他死前一個月,我才知道血吸蟲讓他的肝硬化了。他在臨死前加入了基督教,希望死時有人幫他出火化的錢,希望金錢不來為難我聾啞小姑。

還有一個人的死對我的打擊很大,那是我的鄰居哥哥,他死于腸癌,年僅三十四歲。他的精子來源于一個粗暴而無知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用棍棒喂大了三個兒子,第一個得了癆病,長年不能干活,第二個被他打出了家門,三十歲時在江蘇娶了一個比他大五歲的寡婦,寡婦對他是真愛,三十六歲高齡幫他生了一個兒子。這個男人用體力勞動養(yǎng)活他沒有選擇和選擇了的親人們,誘因是餐風(fēng)露宿,勞累過度。他如果有錢到大醫(yī)院動手術(shù)的話,他可以多活幾年甚至不死。他臨終前要求回老家,因為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母親,可是在等死的日子里他和母親的矛盾激化,因為他母親不喜歡他的妻子,認為是她克死了他。

他說:你還要怪她嗎,還會有第三個男人娶她嗎?

這是一個好心的男人。一個苦水里泡大的男人。他除了在生活中掙扎之外的日子,就是等待死亡。

他媽媽的眼淚差不多哭瞎了,只剩一線光明。

在小說寫完之后,我的外婆離去了,今年,我的舅舅也離去了,我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還有多少人可能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命運,洪水、血吸蟲、敵敵畏、不和的家庭、貧窮和誤解的靈魂。

近來我反復(fù)想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機會給我重新開始的機會,我要不要,要的話從哪里開始?

我的答案是,不要重新開始,從任何時候重新開始都對我不公平。

我的學(xué)歷只有初中二年級,之后,做了五年的農(nóng)民,為了離開那個小島,我去學(xué)裁縫,但是做縫紉工是另一個陷阱,終日陷在縫紉機前,不能動彈,城市和自由,仍舊是幻想。

于是我開始寫作,每一個字都是怒吼。上帝聽到了我的尖叫,他給了我上大學(xué)的機會。但是畢業(yè)后我放棄了寫作,開始一門心思掙錢。為了買房,為了熱氣騰騰的城市享受。

但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我從二十六歲開始生病,一直臥床到三十六歲。我的生命因此充滿著懸念。一開始我揣著怒氣,四處控訴叫喚,我的狀況也令我父母驚慌失措,但是,臥床四五年的時候,我慢慢接受了現(xiàn)實:我的余生恐怕再不能奔跑。不能奔跑的生命它也是生命,它不是全然靜止,更不是死亡。于是我開始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

前前后后一共六年,寫完之后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前幾天他還形容我當年的情景:眼窩深陷、眼圈烏青。

但是,我挺過來了。

時至今日,我才慢慢理解了命運的安排。十年停滯安詳?shù)臍q月,磨去了我的戾氣,讓我學(xué)會了思考,向回看。我看到了我家族的命運,看到了親人們的掙扎、流落、遭受的誤解,光榮和挫敗,我看到了水花四濺,卷起千堆雪?!洞蠼防锏拿恳粋€人都真實存在,我盡量沒有改變過他們的相貌,年齡,地位,生命結(jié)束的時間——我努力尊重事實,沒有夸張,沒有變形,盡管有幾位,在我出生前就已經(jīng)離去,但我從父輩的口里理解他們,還原他們。

一個人的生命不是從降生的時候開始,相貌、性格、早在我們出生前就暗中標好了,只不過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人不僅是活他自己的生命,也是活他的親人們的生命。親人們的都在滋養(yǎng)著我們。我活下來,不僅是自己的頑強,是我祖先的頑強;我寫作,不是為了讓死去的親人們再死一次,而是為了帶上他們?nèi)ハ蛭磥?,為在這世上留下他們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