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7期|劉鵬艷:逐日(節(jié)選)
那一年,紅軍走了。
和所有的蘇區(qū)一樣,還鄉(xiāng)團雞犬不留地殺進這個小小的村落,一時間狼煙四起,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周圍的群山沉默了,血紅的太陽呼應(yīng)著熊熊的火光,把仇恨和恐怖投射在群山的沉默上。近來它們見慣了國共兩黨之間的廝殺,每一次拉鋸都是血災(zāi)和火海,奇怪的是,越殺,越燒,那顆紅色的種子越是頑強地生長,好像要把整個層巒疊嶂的大山都變成赤旗獵獵的紅色山頭。但是這次,那些揮舞著紅旗的人好像失敗了,他們馬不停蹄地突圍出去,甩掉了重重追兵,也毫不吝惜地甩掉了他們的根據(jù)地。這下,留在這片土地上的親人們可遭了殃。
家,就是這時候被一把火燒掉的。它是“匪窩”,不配在朗朗乾坤下存在,燒掉它,就是燒死那顆紅色的心。與此同時,搜捕和屠殺也開始了。
桂芝這時候特別痛恨自己那雙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小腳,它們太礙事了,跑又跑不動,挪又挪不開,每一步都讓她鉆心地疼。加上抱著一對尚未滿月的雙胞胎,還要牽著景榮,她歪歪扭扭的步伐顯得那么拖沓和可憐。她恨不得生出一雙像丈夫那樣的大腳板,挑上一副利落的擔(dān)子,把孩子們擔(dān)在柔弱的肩上??墒牵荒茴嵵∧_,抱著孩子,倉皇而滑稽地出逃。
丈夫是秋天走的,走的時候連聲招呼也沒打。這年真怪,好像他一走就落了冬,大雪下來了,真正的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的,把桂芝的天和地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埋了,她看不到一點出路。她的心是被冰封住了,從秋天里就冷得打戰(zhàn),一對來得不是時候的雙胞胎,討命鬼般地嗷嗷待哺,她急得直淌眼淚,奶水卻淌不出來。大雪封山以后,吃喝更是難覓,她躲在洞里,能扒拉出來的,只有枯枝敗葉和孩子的哭聲。
擠不出一滴奶,她愧疚地看著懷里皺成一團的黃巴巴的小臉兒,心里難受得要命。真是要了她的命了,這個身陷絕境的母親欲哭無淚,眼看著孩子的呼吸一點點弱下去,她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抱著他們……
他和她抱頭痛哭,這幅畫面如夢一般。他摸摸她的臉,還是他離家時光溜溜的臉蛋子;她扯扯他的腿腳,還是她送他時全須全尾的樣子。
她不曉得此生可有這樣的一天,于是癡癡地等。一直等了他十年,沒有等到那一天,終于,她醒了來。
這天她推開門,見景榮攀在半截土墻上和他陳叔說話。兩人頭抵著頭,嘀嘀咕咕的,見她出來,就歇了?!澳銈z嘀咕啥哩?”桂芝仰頭問。秋天的太陽鑲金戴銀的,炫目得很,她只好抬起手臂,遮擋住睫上毛茸茸的芒刺。景榮“哧哧”笑了一聲,從墻頭滑下來:“莫得啥哩,俺和陳叔后晌去鎮(zhèn)上?!?/p>
隔壁陳福是老鄰居,當(dāng)年兩家房子燒成一堆灰,手搭手再建起來,還是鄰居。其實她嫁過來的時候,他就從轎縫里偷偷瞧過她。只是那時他還是青皮后生,多少曉得臊。往后的日子輕快得很,并不因為過得艱難而停滯在那里,她懷景榮,生景榮,養(yǎng)大景榮,陳福都看在眼里。他眼紅哩!她生下景榮的第二年,他也娶了房媳婦,只是病怏怏的,左腿還不大靈光。就這,也花光了陳家的積蓄,因此不能抱怨,只能待媳婦好,指望日后也能生個大胖小子。誰想病怏怏的媳婦總也養(yǎng)不踏實,起先還掩著嘴、捂著心口咳,漸漸帕子也包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咯血,終于撒手歸了西。
陳福是桂芝見過的最沒脾氣的男人,有時候她都覺得他不像個男人??删褪沁@個不像男人的男人,在她最難的時候幫襯著她,把支離破碎的日子補綴起來,多少像個樣子。景榮算是沒吃太大的苦,她憂傷地想,就算老洪還在,也不過就是給口吃的,把他拉扯大。她算對得起老洪了,這條根到底沒斷在她手里。
那對雙胞胎可沒那么幸運。
生下來,老洪沒見著面就跟著部隊走了,桂芝幽幽嘆口氣,想老洪大概從沒惦記過那一雙兒女。也罷,沒出月子就歿了的孩子,進不得祖墳的,況且是那么難的日子,命賤得不如豬狗。那陣子天天“跑反”,多虧了陳福。她光顧著懷里這一抱,差點丟了景榮,是他領(lǐng)著景榮躲了幾天幾夜。她急得團團轉(zhuǎn),又莫得法,稀稀拉拉的奶水一下子就斷了。原本就不怎么下奶,大人都莫得吃的,哪里有奶水喲!桂芝捶著自己干癟的胸,哭又哭不得,喊又喊不出。山下,燒村的火光還若隱若現(xiàn),她只有摟著懷里的一對雙胞胎,眼看著他們氣息奄奄的小臉,紅了,紫了,青了,白了……
母親的眼淚就是那時候流盡的,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山下,見到景榮的那一刻,便發(fā)了瘋地一把將景榮抱住了,恨不得立時把他塞回到自己的肚腹里,才好保他的周全。她嘴唇哆嗦著,喃喃發(fā)著夢囈般的咒:“景榮,景榮,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呀,娘的命給你,都給你……”
景榮長到十八歲,她心里還忐忑著,生怕有啥閃失,在她眼里、心里,滿滿的都是景榮,只有景榮。做娘的,和做爹的到底不一樣,她想不通當(dāng)年老洪怎么舍得一腳踹在孩子的心窩上。那一腳踹出去,他昂頭走了,可想過他們孤兒寡母半分?
屋前那片蓊郁的竹林也許能夠讀懂老洪曲折的心思,它們掩護著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就這樣從一片搖曳的綠影深處悄悄繞開了家人望眼欲穿的思念,繞開了產(chǎn)后極度虛弱的妻子。
1932年秋天,那個一心盼望丈夫能從部隊上回來看一眼的婦人剛剛生下一對雙胞胎,孩子才十六天大,尚未得到過父親的愛撫,沒想到男人那樣絕情,一聲不響地就要遠遁。
那天,年僅八歲的景榮跑出來看熱鬧。鄉(xiāng)村里有許多稀奇的事,但沒有哪樣比一群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跳出來與地主老爺打架的事更讓人驚訝。他們集體意識的驟然蘇醒還只是最近的事,但很快就發(fā)展成為一股勢不可當(dāng)?shù)拇蟪薄,F(xiàn)在這大潮撲過來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說不清有多少人參與其中,母親告訴懵懂的景榮,去,把你爹找回來,他一準在隊伍里。
于是當(dāng)見到一條長龍似的隊伍從他們家門口蜿蜒而過時,景榮奮不顧身地倒騰著兩條細弱的小腿追上去。他抿緊嘴巴,睜大眼睛,追逐著,奔跑著,到底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垂頭縮腦的父親。
“爹,爹!”兒子一邊哭一邊喊,奔到父親面前,“回家哩!”
內(nèi)疚的父親有些心虛地把眼神撇開了,他不敢看兒子那雙黑漆漆、毛茸茸的大眼睛,它們撲閃撲閃地,像要把他的身子和心都整個兒撲進去。
兒子看不懂父親隱忍的“絕情”,他還扯著父親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著跑:“爹,爹,回家哩!”父親對他不理不睬,這讓他更加洶涌地號啕起來,“爹啊,爹——”
孩子幼嫩的哭聲拖著腔兒在隊伍里橫沖直撞,撞得同行的人耳膜都疼了。人們的心也跟著揪起來,又酸又痛,紛紛地勸:“老洪,回吧,回去看看。”
那個被稱作老洪的寒著臉,回頭看了一眼哭成淚人的兒子,馬上又挨了蜇似的別過臉去,加快了腳步。他心里明白,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兒子的眼淚已經(jīng)讓他受不了,要是回到屋里頭,看到妻子的眼淚,他還能跟上部隊嗎!他不怕敵人的子彈,就怕女人的眼淚彈子。那時他還不知道此去經(jīng)年,山高水遠,隊伍上上下下都統(tǒng)一了認識:這次戰(zhàn)略轉(zhuǎn)移迫在眉睫,要不了多長時間,咱就狠狠地打回去!
八歲的景榮可顧不上琢磨父親曲折的心思,他要他的父親,這要求既簡單又直接,如果不能得到滿足,他就要孩子氣地一直哭鬧下去。他撲上來抱住父親的大腿,不讓他走,就不讓他走!
老洪一驚,孩子發(fā)了瘋一樣撲上來,他的一條腿被死死抱住了。戰(zhàn)友們一個個從身邊走過去,自覺地繞開了這個窘迫的父親。老洪心里又急又疼,眼看著隊伍越走越遠,終究不敢再猶豫,一腳把孩子踢到路邊……
被踢了一腳的孩子呆呆坐在地上,他剛剛換了乳牙,現(xiàn)在那顆新出的門牙卻不知怎么磕掉了,嘴里頓時淌出血來,把他嚇壞了。止不住的淚水和著漫天揚起的灰土,把那張抽搐的小臉涂得花里胡哨。他想不通父親為什么如此狠心,多少年以后,長大成人的他和自己的兒子說起這段往事時,也還抱著天大的委屈,好像那一腳踢在心窩兒上,一輩子也消不掉心口上的那道鈍痛。
老洪為這事也痛了一輩子。
1949年,仗才算打完,離家十七年的老洪才有機會從隆隆的槍炮聲里徹底脫了身。他,得回家了。山坳里的那片竹園還在,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竟還蓊郁得不像話。只是房子眼生,不是他離家時的模樣。院子好像大了些,門開得也不是西南方向。老洪疑疑惑惑地上前拍門,門里卻聽不見動靜。
遠遠地,一個挎著竹籃的小腳女人的身影一搖一晃地走過來。老洪只瞧了一眼,就認出那正是被十七年遙迢的歲月從縫隙里丟出來的桂芝!他激動地迎上去,然后不聲不響地停在她面前。
埋頭走路的桂芝嚇了一跳,一個陌生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她鬧不清他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促狹哩??墒牵?,等她把那張滿是溝壑的臉細細瞅一遍,就從那難言的滄桑里面認出了他。天哪!竟然是他!她一步?jīng)]站穩(wěn),頓時跌坐在地上。不,不可能!她固執(zhí)地搖搖頭,隨即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家里奔去。
天殺的!她砰的一聲把大門關(guān)上,跟上來的老洪碰了一鼻子灰。接著,就聽到門里傳來女人透不過氣的哭聲?!澳汩_門呀,俺有話跟你說哩!”老洪舉起拳頭就砸門,壓抑的哭聲讓他的心一絞一絞地疼。女人見了他一言不發(fā),掉頭就躲進門里哭,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你開開門吧,”老洪乞求道,“那一年,你才生下孩子,俺就狠心離開了你,這一輩子,俺欠你的太多了……”老洪哽咽地攪起沉渣般的往事,使門后的女人哭聲更加洶涌。時間似乎靜止了,凝結(jié)在一種稠厚濃烈的悲愴里。他固執(zhí)地要把十七年的思念和愧疚都說給她聽,盡管經(jīng)歷了那么多沒有他分擔(dān)的苦難,她也許并不在乎他的懺悔。
良久,她終于抽噎地說:“你走吧,俺沒臉見你……沒法子,兩個孩子,連名字也沒來得及取,就……托生了……為了把景榮拉扯大,我才……”
老洪一愣,接著使勁拍門:“你開門,讓我好好看看你,你開開門呀……”
門沒開,始終也沒開。老洪的嗓子眼兒里都冒出血腥味兒了,號啕大哭的桂芝也沒放他進門。就這樣,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把一輩子的相思和懺悔都喊完了,哭完了。
…………
(全文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7期)
附:
在主題和創(chuàng)作之間
——《逐日》創(chuàng)作談
文∣劉鵬艷
今年主題創(chuàng)作扎堆,作為編輯,我經(jīng)常會審美疲勞,看到那么多千人一面的“作品”,委實覺得創(chuàng)作被主題縛住了手腳,這是一件很讓人嘆氣的事;但作為寫作者,我仍有自己的一點野心,希望寫出不一樣的東西。單是“不一樣”三個字,已是極大的挑戰(zhàn),因為直到動筆那天,我似乎還不能確定自己能夠做得到。
如何把毫無懸念的歷史講成一個精彩的故事,這當(dāng)然非??简瀸懽髡叩闹巧?。他不能用他那最擅長的、虛構(gòu)的方法去胡說八道,當(dāng)然完全實事求是也絕非文學(xué)的品質(zhì)。因此他要一邊認清歷史,一邊尊重文藝規(guī)律;一邊以歷史的態(tài)度站位,一邊用文學(xué)的方式呈現(xiàn),把宏大的主題分解成一個個具體的“人的故事”。這樣做的好處是不至于迷失方向或者凌空蹈虛,小說里的人就像我們身邊的人,小說里的事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寫作者和閱讀者可以達成精神上的契約,在邏輯保真的前提下回到歷史現(xiàn)場,而不是只聽到空洞的回聲。
起初只是一個斷章,我沒有想到可以寫出一部中篇來?,F(xiàn)在讀者看到的由三個故事串連而成的《逐日》,最初只有那個“無情”的父親一腳把兒子踹在地上的故事。兒子被踹倒在路邊,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絕塵而去,他委屈地回家稟告剛剛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的、虛弱的母親,從此十七年再沒有父親的音訊。這還是五年前我去金寨采訪時尋到的故事,當(dāng)時就覺得這“拋妻棄子”的父親實在是可堪大書特書,因為他的榮譽是民族的模范、國家的英雄。這樣的故事,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但我們的民族和國家,卻正因為彼時有很多那樣的父親而獲得新生。
如果是純歷史、純主題的角度,大概會預(yù)判這位父親是個舍小家、為大家的光榮人物,但如果是純文學(xué)、純?nèi)诵缘慕嵌?,一個嚴肅的寫作者會怎樣處理父親和兒子、丈夫和妻子之間的關(guān)系呢?畢竟,主題宏大的革命依托著一個個具體而微的家庭,不能好好地解釋家庭問題,就不能好好地解釋革命問題。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解釋好這個問題,但起碼,我盡了最大的努力。
劉鵬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發(fā)表小說、散文、兒童文學(xué)等數(shù)百萬字,多部作品被權(quán)威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或收入全國重要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雪落西門》、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長篇系列童話《航航的成長季》等個人專著。作品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項,并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