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1年第4期｜艾蔻：女兵方隊（節(jié)選）
一九八四·女衛(wèi)生兵方隊
一、意外出現(xiàn)了
“分列式——開始！”
隨著閱兵副總指揮周衣冰一聲令下，威嚴的軍樂響起，沿東長安街北側(cè)一字排開的龐大隊伍同時調(diào)整隊形，完成由閱兵式轉(zhuǎn)為分列式的準備。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五周年國慶閱兵中最受矚目的環(huán)節(jié)，四十二支受閱方隊將依次通過天安門，向世人展示中國軍隊現(xiàn)代化建設取得的顯著成就。
天安門廣場披上了節(jié)日盛裝，五星紅旗凌空招展，人民英雄紀念碑巍然聳立，金光閃爍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個大字連同碑座上莊嚴肅穆的巨幅石雕，與高掛在城樓正面的毛澤東畫像遙相輝映。城樓上紅彤彤的宮燈格外奪目，鮮花簇擁的觀禮臺上坐滿了各界人民代表和各國來賓。
由陸海空三軍指戰(zhàn)員組成的儀仗隊護衛(wèi)著威嚴的八一軍旗率先亮相，緊跟其后的是軍事學院方隊，頭戴金黃色風帶大檐帽、身著純毛凡爾丁新軍服的學員步伐鏗鏘，意氣風發(fā)。接下來，海軍學院方隊、空軍學院方隊、炮兵學院方隊，全軍各軍事院校的代表方隊悉數(shù)登場。
步兵方隊開始正步通過天安門，位于十八支徒步方隊尾部的女衛(wèi)生兵方隊已接近東觀禮臺。女衛(wèi)生兵方隊位處空降兵方隊之后，中國人民武裝警察方隊之前。
東觀禮臺越來越近，很快就要抵達東華表，兩位領(lǐng)隊邁過整齊線的一剎那，會以高亢嗓音下達“向右看”的口令，屆時方隊將聞令而動，全體女兵向右轉(zhuǎn)首四十五度，齊步換作正步。而石華則須繼續(xù)保持頭正頸直，牢牢把控住整支隊伍的方向。不能仰望天安門，是這位年僅十八歲的基準兵心中最大的遺憾。
方隊組建之初，一米七三的石華就以絕對的身高優(yōu)勢站在了第一排面第一名的位置。軍醫(yī)學校大一學員石華略顯青澀。隊列里許多隊員都是她的學姐，不僅思想成熟，舉止談吐間也都透著自信與灑脫，軍區(qū)各單位選來的戰(zhàn)士更兼具老兵的歷練與風度，如此種種，無形中給石華帶來了沉甸甸的壓力。因此，即便每天刻苦訓練，訓練之外再加班加點，都沒法讓石華建立起作為一名基準兵的絕對自信，而隊友們質(zhì)疑的聲音潮水一般不斷灌進她的耳朵。
有人說她羅圈腿，她就在睡覺前并齊雙腿，用背包帶捆住，每晚如此。有時躺下去了還不放心，又掙扎著坐起來，請同屋的戰(zhàn)友幫她再勒緊一些。堅持了快一個月，終于被方隊政委栗龍池知道了。
“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沒事兒，政委，我能堅持?！?/p>
“趕緊給我停了！”栗龍池佯裝生氣，“不許再胡鬧！”
“可我的腿不直？”
“誰說不直？你是太瘦了，增加些飯量就好了?！?/p>
栗龍池不放心，偷偷跟去訓練場觀察了她半天，嗯，精神飽滿，踢腿有力，訓練狀態(tài)還是不錯的。想了想還是不踏實，趁著休息間隙，又把石華叫到一邊，“我剛才仔細看過了，你的腿型完全沒問題，再說了，腿不直能讓你當大排頭嗎？”
石華終于安下心來，背包帶不再用了。然而，質(zhì)疑的聲音并未因此消失，可以說，在長達八個月的訓練時期里，質(zhì)疑聲從未斷過。實際上，不管是誰，只要站在0101這個備受矚目的位置上，就注定要經(jīng)受更多的磨礪與考驗。后看前，左看右，后排看前排，排面看排頭，這是方隊標齊的基本法則，因此越靠右越靠前的位置，越需要保持動作的標準和穩(wěn)定性。石華巨大的壓力便來源于此，作為整個方隊的基準兵，歸根到底，所有人的步幅和速度都要以她為準。
石華穩(wěn)步向前，擺臂的力度與幅度早已在兩百四十多天的不斷重復中形成了肌肉記憶，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視正前方的同時，還要用余光時刻留意左前方的孟偉與白俊萍，死死摳住基準兵與領(lǐng)隊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很多年之后，那個角度，那個距離，還會在夢中重現(xiàn)。在夢中，她依然能準確捕捉到任何一種細微的變化，然后迅速做出相應的調(diào)整。這種情形有點像手藝人，歷經(jīng)成千上萬次打磨凝結(jié)而成的近乎玄妙的一種感覺，一種特異功能。她的腳下，絲毫不差地保持著七十五厘米的步幅，步速則完美地踩踏在《分列式進行曲》的鼓點上。
意外，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
與平時訓練一樣，天安門三次預演都按統(tǒng)一播放的軍樂行進，而受閱當天是由軍樂隊現(xiàn)場演奏，并借助分置于天安門東西兩側(cè)的擴音喇叭進行傳聲。在隊伍自西向東的行進過程中，當軍樂隊的鼓點直接傳到隊伍前端，身后的擴音喇叭仍然清晰可聞，傳聲的滯后效應令二者相差了足足半拍。幾乎是出于條件反射，孟偉和白俊萍做出了相同反應，右腳快速地向前墊了一步，合上了軍樂隊的節(jié)奏。
兩名領(lǐng)隊的調(diào)整令石華猝不及防，腦子里最先冒出的是別慌，保持鎮(zhèn)定！念頭閃過的同時，隊伍已經(jīng)又往前行進了四個步子，不能再這樣耽誤下去了！現(xiàn)在，石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領(lǐng)隊的步伐正好跟整個隊伍是相反的。
已經(jīng)沒有時間猶豫了。石華決定趕步子。
二、集結(jié)！四百二十二名女兵
石家莊火車站。一下火車，常文錦就差點摔一跤，石塊鋪筑的站臺上坑坑洼洼，人又多，好不容易擠出來，又走反了方向，折騰半天總算找到了軍醫(yī)學校的接站牌，一塊刷過白漆的木板孤零零地斜靠在路邊上。常文錦把背囊卸下來，掏出手絹擦了擦汗，都說天津熱，沒想到石家莊更熱。不一會兒，兩個穿軍裝的戰(zhàn)友跑了過來，他們告訴常文錦，需要等一等，接站的卡車剛走。
一九八三級護理專業(yè)十隊十班的宿舍在二樓東頭，常文錦不緊不慢地鋪床，整理內(nèi)務柜，再把行李箱和多余的物品放進庫房，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屋里還是她一個人。窗外的銀杏樹果實累累，一簇一簇的倒有些像桂圓呢，常文錦怔怔地望著。聽說這種稀有樹種要生長二十年才能結(jié)出果實。
“你來得可真早呀！”門突然被推開，一個漂亮女孩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你好，我叫謝秋娜！”
“噢，你是班長?！背Ｎ腻\只覺得眼前一亮，“你長得真好看！”
“你怎么知道的？”
“一看就知道啊。眼睛大大的，那個，皮膚也好……”沒想到對方會這樣問，常文錦反而不好意思夸了。
“哎呀不是——”謝秋娜一聽，哭笑不得，連連擺手道，“我是說你怎么知道我是班長?！?/p>
“啊——占這個床位的都是班長。”常文錦轉(zhuǎn)過身，指了指對面的下鋪，木質(zhì)的床沿上貼著毛筆書寫的名牌，待在宿舍里無聊，每個人的名字都被她念過好幾遍了。
兩個人笑得前仰后合。
初次相見，常文錦就感受到謝秋娜身上有一種獨特氣質(zhì)，具體是什么還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喜歡。一九八三級新學員中有許多干部子女，謝秋娜也是，這個常文錦知道，大概和自己的情況差不多，從小在部隊院里長大，父親是軍人。熟識之后，兩人以“小秋”“常子”互稱，每天話題多得聊不完。
大一的課程并不輕松。尤其是解剖課，天天都有，第一次進解剖教室，偌大一間屋子就一張床，教學用的遺體需要每次課前從福爾馬林里現(xiàn)撈上來，刺鼻的甲醛味熏得大家連連后退?？梢胝J清每一條神經(jīng)每一根血管，就必須親自去摸、去翻、去找。謝秋娜膽子大，經(jīng)常第一個沖上去動手，班里有誰不敢的，她還會去做思想工作。而基護課是從練習洗手開始的，然后是無菌技術(shù)、生命體征檢測技術(shù)、口腔護理技術(shù)，臨近期末時，大家已經(jīng)能相互扎針了。心思細密的常子基護操作拿了滿分。
半年的同窗時光足以交到好朋友，足以結(jié)下難舍的友誼，一九八三級護理專業(yè)的女學員們在備考間隙一邊憧憬著回家過年的喜悅，一邊為即將到來的短暫離別暗自惆悵。她們并不知道，足以改寫人生的重大事件就要降臨。
寒假前最后一個星期天，小秋和常子終于輪到了一起外出。在人民商場，她們選了各自喜歡的羊毛衫，又買了一模一樣的喇叭口牛仔褲，興高采烈地跑去中山照相館拍了張合影。常文錦一直珍藏著這張黑白照片，兩個年輕姑娘手挽著手，笑靨如花。右下角有一行毛筆小楷：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五日。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五日，就是在這天下午，軍醫(yī)學?！咀ⅲ罕本┸妳^(qū)軍醫(yī)學校。該校歷經(jīng)多次轉(zhuǎn)隸更名（白求恩醫(yī)學高等?？茖W校一九九二——一九九九、白求恩軍醫(yī)學院一九九九——二〇〇四、第四軍醫(yī)大學護理士官系二〇〇四——二〇一一、白求恩醫(yī)務士官學校二〇一一——二〇一七），現(xiàn)為陸軍軍醫(yī)大學士官學校，下文一般統(tǒng)稱為白?！扛毙ｉL陳守信在辦公室加班，《人民日報》上一篇題為《學先進做“最可愛的人”》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總后勤部舉行慶功表彰大會，第四軍醫(yī)大學參加搶救華山遇險群眾的學員集體榮立二等功。
事發(fā)西安，陳守信之前就有所關(guān)注。去年勞動節(jié)，西岳華山游客驟增，在千尺幢附近，一名中年人被擁擠的人潮擠離臺階，不幸摔下山崖，緊接著又有十幾名游客掉下山去。正在游山的第四軍醫(yī)大學十幾名學員聞訊馬上組織起來，冒著自身被砸傷和摔落山崖的巨大危險，奮勇?lián)尵攘耸嗝軅慰?，最大程度地降低了這場意外造成的災難。楊尚昆在講話中說：“我們不一定都能碰上機會去華山抬一次擔架，但這種精神每一個人都應該學?！?/p>
英雄群體來自部隊，又同屬醫(yī)學院校，陳守信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很好的教育素材，他翻了翻教學計劃，琢磨著，可以請政教室梅清海教員給大家上一課。電話響了，是值班室打來的。閱兵指揮部下令，由北京軍區(qū)軍醫(yī)學校組建女衛(wèi)生兵方隊，在國慶三十五周年閱兵大典時接受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檢閱。
正式通知終于來了！陳守信騰地站了起來，他必須立即動身前往北京領(lǐng)命。第二天下午，陳副校長帶著更為振奮人心的消息匆匆趕回石家莊。此次閱兵規(guī)模空前，徒步方隊的編員也有重大調(diào)整，由十四個排面組成，每個排面編制二十五人，加上兩名領(lǐng)隊，將組成三百五十二人的龐大隊伍！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盛大亮相，放眼世界閱兵史，從未出現(xiàn)過橫排面超過二十人的受閱部隊。作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支女兵方隊，女衛(wèi)生兵方隊也將以三百五十二人的雄壯姿態(tài)正步通過天安門，軍醫(yī)學校沸騰了。
興奮之余，所有人都感到如山的壓力，學校黨委馬上組織開會，討論方案，任命副校長陳守信為總領(lǐng)隊，二大隊隊長楊生文為方隊長，一大隊政委栗龍池為方隊政委。時間緊張，前期籌劃只能利用寒假加班進行。待新學期開學，轟轟烈烈的隊員選拔便拉開了序幕。
除了常文錦和謝秋娜，一九八三級的高玉華、毛燕玲、劉玨玨、周燕玲等學員也都進入了方隊名單，大家熱情高漲，在以張國英、張媛為代表的一九八二級學姐們的帶領(lǐng)下自發(fā)練了起來。一夜之間，校園的大路小道上全都畫滿了步幅線。
受閱女兵要求身體健康，五官端正，體格勻稱，無遺傳病史，體質(zhì)須能經(jīng)受接近一年的高強度訓練。經(jīng)過逐層淘汰，再嚴格按照一米六〇到一米七〇身高標準去篩選，六百多名在校女學員只剩下不到一半，總領(lǐng)隊陳守信和方隊政委栗龍池決定適度放寬身高標準，再從已經(jīng)下到實習點的大三學員里挑一些素質(zhì)全面的優(yōu)秀骨干，便于后期方隊各方面工作的開展。于是，張素炎、王惠萍、白俊萍、李軍等一眾一九八一級學員分別從各自實習醫(yī)院返校。原本身高超標被刷下來的石華再次收到了方隊通知，重新站進了隊伍中。
人數(shù)還是不夠。
最后，選拔范圍擴大到整個北京軍區(qū)。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八歲的石紅被二五六醫(yī)院政治處叫去量身高、看模樣。對于入伍才三個月的石紅來說，“閱兵”完全是一個陌生詞匯，她剛習慣了軍營生活，在同年兵當中交到了不錯的好姐妹，怎么舍得離開？何況去一個新環(huán)境又得重新適應。面容稚嫩的女兵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石紅回到辦公室繼續(xù)工作，吃過午飯又和戰(zhàn)友小棠溜去小花園分享了一包美味的紅薯干，午后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年輕的女兵心情大好。豈料下午一上班就被告知需要整理一大堆文件，石紅略微顯出些急躁。這一天看上去和往常并無不同。
令多年之后的石紅記憶猶新的，是那晚水房里的不期而遇。一名女干部，石紅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記得她個子高挑，舉止優(yōu)雅。這個人對石紅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你就是那個新兵吧，選去參加閱兵了？”女干部放下洗臉盆，上下打量著石紅，贊賞的眼光里透出幾許羨慕。
“對，我已經(jīng)決定不去了?！笔t輕松地回答道。
“?。俊?/p>
對話就此中止，水房里嘩嘩啦啦只有水的聲音。
……
節(jié)選自2021年第4期《芳草》
艾蔻，本名周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zhèn)€人詩集《有的玩具生來就要被歌頌》《亮光歌舞團》，故事集《黃繼光》。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一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三屆青春詩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