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2021年第4期|李玉民:速寫斯丹達爾
上篇:斯丹達爾是誰?
斯丹達爾是誰?是六十年多年前,我上大學的時候,《紅與黑》的作者,那時候他叫斯丹達爾。
全國經(jīng)歷了十余年不讀書的時期,忽然大潮洶涌:改革開放了。無需號召引導(dǎo),全民自動讀書成風。出版社如雨后春筍,大批圖書,應(yīng)需而出。忽見一本《紅與黑》,作者換了名,叫司湯達。
司湯達?好怪的名字!怎么像個廚師!說這話的人,是我國法國文學界大咖。如有異議,可以供出姓名。
孤證不足為憑,還有一位大咖,羅新璋先生,羅版的《紅與黑》的譯家,他研究過,很有發(fā)言權(quán),按法文發(fā)音,正對應(yīng)“斯丹達爾”。他這觀點,我有同感??刹恢喂剩鰰鴷r,又別出心裁,更名為“斯當達”。莫非折衷?我懷疑,但無根據(jù)。
不改初衷,我喜愛,還是用斯丹達爾,這名字多好聽,不那么生硬。譬如說:“巴爾扎克”,好事者,或者當事者、管事者,硬性改為“巴爾扎”,那又當如何?斯當達、巴爾扎,叫慣了一樣。懂法文的不站出來,不懂法文的以為是天經(jīng)地義。
說到底,以上這些,我當成多大的事,如果天上有知,斯丹達爾會嗤之以鼻:不過雕蟲小技?!八箤W”專家研究統(tǒng)計過,出于他手筆的文章著作,假托的名字不下二百個,名副其實的匿名大師。
“斯學”,是我仿“紅學”生造出的說法,為求簡便,這是其一。還有其二。《紅樓夢》因其謎局,變異和偽續(xù),生出探佚學,為了去偽存真而形成紅學。斯氏也同樣,別有其謎與神秘性,匿名大師,自然也是掩飾大師。斯氏自道:“唯一主導(dǎo)的思想,就是不被人看破?!边@是他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最大秘訣。
斯氏偏愛神秘性,不僅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還大量使用令人咋舌的密碼,即難以辨識的注釋,這便苦了那些整理修訂文本的專家,不知費了多少時日,才能出得經(jīng)典版文集,這大大超出我們的想象力,這里就免談了。單說斯丹達爾,他究竟是誰,眾多中國讀者,恐怕沒有幾個說得清楚,但是說一說,還是挺有意思。
斯丹達爾的戶籍名字:“貝爾。亨利·瑪麗·貝爾”,又名亨利·布呂拉爾、阿里戈·貝爾、多米尼克、路易·亞歷山大、蓬貝、莫斯尼戈,以及數(shù)百個。這么多,簡直開玩笑,難為他都記得住。只是怪癖,多種心理的解釋,最令人信服的一種:父親的名字,舍呂班·貝爾,成為亨利童年的創(chuàng)傷、成年后的夢魘,力圖淡化,夢想母系而不可得的姓氏。
父親是位檢察官,刻板的天主教徒,一心想躋身貴族的市民,受到懂事之后亨利的鄙視。他十歲時,有一場驚人的表現(xiàn)。1793年1月21日,國民公會審判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貝爾全家人關(guān)注。主張?zhí)幩绹醯摹案呱脚伞鲍@得多數(shù)票,國王要上斷頭臺。消息一傳來,小亨利當場歡喜雀躍,引來許多驚駭?shù)拿婵住5搅宋迨q那年,他寫了自傳體的書,題為《亨利·布呂拉爾傳》,關(guān)于四十二年前的那幕,他這樣描述:
“我一時歡心鼓舞,生來從未感受過那種喜悅?!泵鎸胰梭@愕的反應(yīng),亨利十分氣憤,對他父親說:“要知道,阿馬爾盯上了你,把你列入不愛共和國的重點‘嫌疑人’名單。我覺得,他‘肯定’認為你不愛共和國。”
好厲害!十歲就懂得反向回擊了,這將成為斯丹達爾一生的信條。固然他還是個孩子,但這是一切的發(fā)端:思想和情感的一種過激性,逆反傳統(tǒng)準則與任何權(quán)威。他在《亨利·布呂拉爾傳》中還寫道:
“我憎恨神甫,我憎恨父親,是他賦予神甫權(quán)力,我更憎恨宗教,他們就是以宗教的名義,對我施加專制的欺壓。”
對父權(quán)和教權(quán),童年萌生的這種憎恨,隨著時間漫延滋長,浸透了他的生活和文學的全部領(lǐng)域。拉里亞納神甫是父親為他請的家庭教師,從八歲起就給他戴上這副枷鎖。他父親最終入獄,關(guān)押了將近一年。而且一旦可能,亨利十六歲就擺脫家庭的控制,興高采烈,走上獨立生活的道路。
亨利家庭不幸,七歲喪母,否則,或許就不會單獨對抗全家人了。他渴望母系的姓氏,而且直到死,他還自稱是米蘭人。他葬在巴黎蒙馬特爾公墓,著名的墓志銘,用意大利文刻成:“亨利·貝爾,米蘭人,他寫作過,愛戀過,生活過。”
母親亨利埃特·加尼翁,因生育女兒而殞命。這是亨利生活的一個轉(zhuǎn)折:“從此開始我的精神生活……我開始講上帝的壞話?!保ā逗嗬げ紖卫瓲杺鳌罚├飦喖{神甫兩年家庭專制教育逆反的結(jié)果。八九歲就鄙棄父親、神甫和上帝,十歲就出現(xiàn)驚人的一幕:聽到要處死國王的消息了,他歡喜雀躍。
有逆反,更有師從。亨利最欽佩他的外公,加尼翁醫(yī)生,十八世紀啟蒙文化塑造的典型。亨利常進他的書房,反抗的天性同啟蒙文化的精神一拍即合。圍著亨利轉(zhuǎn)的還有一位姑奶,具有“西班牙風度”的老小姐。無限悲憫的心懷,令他向往先祖的故鄉(xiāng)意大利。啟蒙精神、意大利情緒,伴隨著亨利成長,助長了他那獨立和冒險的天性。
亨利十三歲,進入伊澤省省立中心學校,他發(fā)現(xiàn)“差異釀成仇恨”,從而得出結(jié)論:他這個體要想方設(shè)法,立于世上,將是一項繁重的任務(wù)。于是,他立志要學習數(shù)學,著迷其嚴謹性,容不得模糊和虛假,這是他最厭惡的兩種東西。同時他也有了借口,離開一座他憎惡的城市。
斯丹達爾四十年后,再回憶這座城市,仍然作嘔,仿佛“可惡極了的消化不良”,可見亨利憎屋及烏到了何等程度。
我去過斯丹達爾的故鄉(xiāng),伊澤爾省首府格列諾布爾,坐落在阿爾卑斯山脈西北腳下的一座美麗的山城。我在格列諾布爾小住一周,由法國朋友帶著游山,此生唯此一游,徒步登阿爾卑斯山脈,盡管是小小的一隅。我還參觀了位于城郊的斯丹達爾大學,不知道法國是否還有另一所,用一位作家名字命名的文科大學。
1799年,亨利·貝爾十六歲,離開家鄉(xiāng),北上去闖巴黎,名義上是去報考法國最著名的理工科學校。他走得很決絕,除了一次公派,從未返回格列諾布爾,始終未改對家鄉(xiāng)不好的印象,認為這座城市閉塞,生活單調(diào),占主流的正統(tǒng)觀念的人十分庸俗。冒險精神將他引向遠方,越走越遠。
或許亨利是早慧的緣故,小小年齡就進入精神層面的思考。一般來說,不管生活環(huán)境如何,童年總有自發(fā)的快樂。長大了離開故鄉(xiāng),無論走向何方,故鄉(xiāng)終歸是一把尺子,用以衡量外面的世界。
我就是這樣,生在松花江畔,跟周圍童伴一起,無憂無慮,度過快樂的時光。后來到北京上大學,又公派去法國留學,見到世界的大場面,但是心里有把尺子,不會目迷五色。這把尺子,就是腦海里時時涌現(xiàn)的滔滔江水、遼闊的大草甸子,照武俠小說的老套話,這就是我“行走江湖”的元氣和底氣。
亨利·貝爾何嘗不是如此。他雄心勃勃,到了巴黎不久,便發(fā)出感嘆:“就是這樣子嗎?”巴黎,咳!這么“平平”,這個詞的含義盡在其中。是什么尺子衡量的呢?當然是他在家鄉(xiāng)每日見到的阿爾卑斯山脈。
亨利初到巴黎,類似后來巴爾扎克小說中的人物,如外省青年拉斯蒂涅克,站在蒙馬特爾山上,高呼要同巴黎拼一拼。然而,亨利卻大失所望,他從期望的高處跌落。盡管他那極有權(quán)勢、杰出的表兄皮埃爾·達呂,當即安排他進國防部辦公室,可是他敏銳地感到,自己在這種部門的體制中會沉淪下去。
好在半年之后,1800年5月,亨利編在預(yù)備部隊,追隨波拿巴前進,越過阿爾卑斯山脈,在大圣貝納德山口,接受了戰(zhàn)火的洗禮,要把意大利從奧地利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歸根結(jié)底,亨利乘著歷史的一陣風,就把他自己解放出來了。
新發(fā)現(xiàn)的國度,令他眼花繚亂,這塊福地,他早已設(shè)想成他母親的故鄉(xiāng)。米蘭,巴黎的對立面,給他帶來他不敢夢想的一切:音樂、繪畫、美景和美人。怪不得斯丹達爾至死,在他的墓碑上也要標明是“米蘭人”。
亨利·貝爾爭得了自由,有了自主人生的四十余年,斯丹達爾有自己的評價,刻在他的墓碑上:“他寫作過,愛戀過,生活過?!睒O其簡潔,高度概括他的一生,純粹文人的格調(diào)。按照直觀的理解:寫作和愛戀構(gòu)成他生活豐富的內(nèi)涵,他不枉此生。
斯丹達爾一輩子獨身,過人的精力、旺盛的激情、任性的獨立,生活上并沒有既定的目標,在常人看來,有時簡直是胡鬧。這正是他一生獨有的特點:他寫作一如他的生活,不講任何規(guī)矩,也不遵守任何原則,但他始終不渝,就是追求快樂,為此勢必難免,要闖入荊棘叢生的荒徑,而讀者便難覓其足跡,感到莫名其妙。
斯丹達爾嘔心瀝血的奠基之作《愛情論》以及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阿爾芒絲》就是證明?!稅矍檎摗穭?chuàng)作的初衷,豈能讓人看破,斯丹達爾下足了掩飾的功夫,結(jié)果從1822年出版,到1833年,“僅僅獲取了十七位讀者”。“問世二十年之后,也才有百十來個好奇的人讀過?!?/p>
斯丹達爾于1827年四十四歲時,才以《阿爾芒絲》這部小說處女作登上了小說創(chuàng)作之岸??墒?,一部愛情小說,寫得過于精巧微妙,令讀者困惑不解。于是有人指責他,硬是描繪他不了解的貴族。我作為譯者近四十年前,慕斯丹達爾大名,翻譯了《阿爾芒絲》,也同樣不明白,男主人公奧克塔夫與阿爾芒絲真心真愛,又何以處于進退難容的尷尬境地,最終竟致走上絕路。后來,我主編《紀德文集》,選取《文論卷》篇目時,看了一篇論述《阿爾芒絲》的文章,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了奧克塔夫的難言之隱。
斯丹達爾偏愛神秘性,這是他保持獨立性的必備條件。他從不向朋友談?wù)撟约旱闹?,更不透露情場上的得意或者痛苦。尤其他發(fā)表的文章、出版的作品,不斷變換署名,甚至沒有作者的名號,風格又特異,無不讓人淺嘗輒止,阻礙著作的傳播。同時代的大作家,如雨果、巴爾扎克、大仲馬等,在世的時候就風光無限,而斯丹達爾幾乎還默默無聞。
倒是巴爾扎克這個大忙人,還有暇關(guān)注《紅與黑》和《帕爾馬修道院》的作者,惺惺惜惺惺,頭一個站出來稱贊斯丹達爾的文學才華。他于1840年9月25日,在《巴黎雜志》上登出七十八頁長文:《貝爾(費雷德里克·斯丹達爾)研究》,顯示其下筆千言、滔滔不絕的特點,最后不由分說地斷言:“《帕爾馬修道院》……這部觀念文學的杰作,僅供‘當今’歐洲一千五百名頂尖人物閱讀?!?/p>
斯丹達爾在寫給巴爾扎克的感謝信中,則坦言他收到這篇文章了,引起在場的人一陣哄笑:“每次對我稍微有點溢美之詞,我就看到我那些朋友讀時的怪樣子?!彼沟み_爾那么機敏,一定非常反感經(jīng)典作家圣殿中,態(tài)度這樣突然變化。不過,巴爾扎克這一顧惜之舉,還是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讓斯丹達爾嘗到一點身后榮名的滋味。
這樣一篇顯得過譽又不乏批評的長文,出自巴爾扎克的手筆,并非沒有來由。他寫《貝爾研究》,可見關(guān)注斯丹達爾已非一日,很可能從1830年就開始了。
說起來,斯丹達爾比巴爾扎克年長十六歲,但幾乎同時,1830年起始,兩人都進入了小說創(chuàng)作旺盛期:斯丹達爾持續(xù)十年,巴爾扎克則持續(xù)二十年,直到去世。因此,小說旺盛創(chuàng)作期,頭十年二人是重合的。
1830年,對巴爾扎克來說,是起步之年。開頭每年一部小說,相繼推出《戈布塞克》《驢皮記》《夏倍上?!?,馬上就名聲大噪。而且,創(chuàng)作很快呈現(xiàn)加速度,三五年間,就出版了名篇《歐也尼·葛朗臺》《高老頭》《幽谷百合》……甚至動筆創(chuàng)作長篇巨制《幻滅》《交際花興衰記》。總之,頭十年,巴爾扎克就為他的宏偉計劃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再一個十年,則以沖刺的速度完成了《人間喜劇》(九十部小說)。他還在《人間喜劇》大框架中,把作品分成“風俗研究”“哲學研究”和“分析研究”三大類,一個相當完整的體系。
對斯丹達爾而言,1830年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關(guān)鍵的一年。上一年九到十月間,他去南方馬賽旅行,初萌《紅與黑》的創(chuàng)意。然而,過了幾個月,他才接續(xù)構(gòu)思寫完全稿,十一月份出書,名副其實第一次出彩,“第一張中獎的彩票”。然而,斯丹達爾寫作沒有全盤計劃,忽而開始重寫《利己主義回憶錄》,很快就放棄了,他又決意撰寫《呂西安·婁萬》,中途放下,轉(zhuǎn)而開始寫他的自傳《亨利·布呂拉爾傳》,四個月后同樣撂下。到了1836年,他用數(shù)月時間,撰寫《回憶拿破侖》,中途兩次放棄……如此這般,多頭創(chuàng)作,七八年間,沒有完成一部作品,只發(fā)表了一本游記《一個旅人回憶錄》,以及《卡斯特羅修女院院長》,后來收入《意大利遺事》的一部中篇小說。
直到1838年8月,斯丹達爾才決定,要以《法爾奈斯家族的崛起》的遺事為題材,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九月初打了草稿,又中斷兩個月,陪同好友梅里美游布列塔尼和諾曼底。幸好旅游回巴黎,斯丹達爾下了極大的決心,幽居在戈馬丹街客房里長達五十三天,口授由人記錄,完成《帕爾馬修道院》書稿,于次年四月出版。
《帕爾馬修道院》問世,對斯丹達爾的文學創(chuàng)作至關(guān)重要。僅有一部《紅與黑》,獨木難支,《帕爾馬修道院》驚艷登場,便同《紅與黑》合為雙璧,成就了斯丹達爾在法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1817年,自費出版《一八一七年的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作者署名首次使用“德·斯丹達爾先生,騎兵軍官”,借用古代卓越理論家約翰·丁·溫克爾曼故鄉(xiāng)的名稱。至于“騎兵軍官”的名頭,實指他在拿破侖麾下任過職。
斯丹達爾大略就是這樣一個人。
巴爾扎克因?qū)懥恕敦悹栄芯俊返奈恼拢统蔀樗沟み_爾文學俱樂部的第一人。
中篇:“紅派”還是“修院派”?
法國文學愛好者有個好傳統(tǒng),喜愛某位作家的人,往往組成一個書友會。自由而松散的組織,有人召集,不定期相聚,討論他們喜愛的作品,每逢這位作家的重要日期,還可能舉辦紀念活動。書友會的規(guī)模,隨作家的重要性而不同,有國際性的、國家范圍的,更多的是地域性的。不論大小,有活動的書(詩)友會,我不敢說在法國有幾千個,但肯定不是幾百個。據(jù)我所知,莫里哀的“戲友會”(真實組織名稱待查)則是世界性的。
讀者通過書友會與自己喜愛的作家互動,達到了雙贏:讀者享有閱讀的樂趣,提高了審美觀,從而也延續(xù)了作者的文學生命。從這種意義上講,作家的聲望,在很大程度上,多虧了讀者的熱忱:熱心的讀者,以實際行動傳播推廣他們喜愛的讀物。
不過一般的詩(書)友會,有親情與友情支撐,可以持續(xù)一兩代人,隨著主導(dǎo)人的離世而終結(jié)。只有進入經(jīng)典作家行列,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席位,進入學校教材,成為學術(shù)研究對象的大家,才會一代一代傳承,能有常設(shè)的書友會。例如莫里哀喜劇研究會,在許多國家都有分支機構(gòu),主要設(shè)在大學,并非官辦。如若舉辦國際性學術(shù)研討會,還要尋求贊助。
斯丹達爾俱樂部,在很長一段時間,似有形還無形,頗為詭異,斯丹達爾留下許多未竟的作品,有待整理修訂與評定。如果說無形,各個時期,確也有名人不斷談?wù)摗柏悹栔髁x”,拋出精辟的見解。
斯丹達爾生前好友梅里美,就寫了一本小冊子,旨在創(chuàng)立“貝爾主義”:“您若問一個喜愛斯丹達爾的人,他是否認識亨利·貝爾,就能了解他是否真是快樂的少數(shù)?!痹谶@本小薄冊子里,梅里美只回憶其人,并不談?wù)撍男≌f。
有趣的是,極右的民族主義作家首領(lǐng)莫里斯·巴雷斯(1862—1924)與激進的左派領(lǐng)袖萊翁·布魯姆(1872—1950),卻殊途同歸,都成為高度自覺的斯丹達爾迷。巴雷斯以其《自我崇拜》一書,繼承了斯丹達爾以自我為中心的核心思想。布魯姆也為他崇拜的作家寫了一本《斯丹達爾與貝爾主義》,贊美斯丹達爾,強調(diào)自我價值,追求快樂的權(quán)利。后來法國率先實行每周四十小時工作制、帶薪休假等福利,未必與他作品的傳播毫無關(guān)系。
可是,若說斯丹達爾俱樂部有形,從他去世四十多年,也不見有誰參加活動。莫非讓巴爾扎克言中,斯丹達爾寫的是小眾作品,形成不了龐大的讀者群?有一種觀點值得考慮,但是無法證實。斯丹達爾的榮名,毫無僥幸的成分。他這個人絕頂聰明,也絕對珍視自己的快樂,不會貿(mào)然拿去謀取什么。不僅如此,他也自知有足夠受人青睞的資本,可以推至1880年,再擁有眾多讀者的那份榮幸也不遲。因此他的手稿布滿知己間隱秘的表達方式,留待他未來的伙伴樂得去整理,解惑釋疑,以饗更多的讀者。
果然不出斯丹達爾所料,他生前未能出版的作品手稿,陸續(xù)整理出來面世,在他去世四十周年時,1882年,就出現(xiàn)了斯丹達爾俱樂部的蹤影。很神秘,好似一個神秘的結(jié)社,由斯丹達爾迷組成,成員要用手勢和口令,即《紅與黑》小說中的一句話,彼此方能識別,進入巴黎一家咖啡館相聚。發(fā)起人保羅·布爾熱(1852—1935),是位知名作家,他創(chuàng)作的心理分析小說,繼承了由斯丹達爾延續(xù)的傳統(tǒng)價值觀。
此后,哪怕是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斯丹達爾迷們也沒有斷了香火。迪旺書店的創(chuàng)建者亨利·馬爾蒂諾,整理斯丹達爾版本的專家,在他的主持下,書店出了第一版的《斯丹達爾全集》。他還經(jīng)常舉辦講座、雞尾酒會,大家熱烈討論斯丹達爾的經(jīng)歷和作品,1950年,亨利·馬爾蒂諾堂而皇之,復(fù)活了最初的斯丹達爾俱樂部,即結(jié)集出版了《新晚會》(對舊的《梅塘晚會》而言),記述了斯丹達爾迷的活動。迪旺書店坐落在圣神日耳曼大街后身,拿破侖街37號,今后如有機會再去巴黎,我一定攜帶斯丹達爾作品的新譯本去朝拜。
著名的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斯丹達爾的研究者與擁躉,保羅·雅吉奈教授很早就迫使他的學生閱讀《帕爾馬修道院》,而當年這部小說的書名,僅僅存活在巴爾扎克寥寥幾個讀者的記憶中。這些弟子一旦讀懂了作品,就發(fā)誓盡一切努力宣揚他們喜愛的這位作者,而且從不失言。正是這些深度閱讀而善于思考的書友,不分上下左右,隔著時空聯(lián)手,將斯丹達爾從遺忘中解救出來。
然而針對《新晚會》第一卷出版,有人撰文質(zhì)疑:“真的存在過一個斯丹達爾俱樂部嗎?”
著名《文學日記》(十九卷)的作者保羅·萊奧托(1872—1956),則給斯丹達爾俱樂部下了一個最恰當、最持久的定義:“確實存在。只不過這個俱樂部有點分散,在極其不同的地點舉行會議,甚至不是所有人都相識,往往好多會議同時舉辦,而每次會議幾乎只有一個人參加。斯丹達爾文學的愛好者,每人獨自組成一個俱樂部?!?/p>
我非常欣賞這種超現(xiàn)實的情趣,這應(yīng)是法蘭西文學的一種精髓。細想想,我何嘗不是如此。五十五年前,我留法帶回來的兩大箱法國名著,其中就有《帕爾馬修道院》原著,就意味我同斯丹達爾有約了。四十五年前,我練習翻譯,譯完了整部《帕爾馬修道院》,就證明我獨個兒組成了“斯丹達爾俱樂部”。從這種意義上講,這四十多年,我同上百位法國作家組成了個人俱樂部,可見我同法國文學的緣分不淺。
文學后起之秀,小說這種體裁,雖然遠比詩歌、戲劇年輕,也有五百多年了,經(jīng)過十九和二十世紀的興盛期,早已呈現(xiàn)老相,有點不知所措,仿佛臺詞錯亂的演員,胡說八道也不肯退出歷史舞臺。往日的風光不再,但是曲未終,沒事干的觀眾也不會散,還等著好戲看。今后小說該是什么樣子,扮演什么角色,靠什么能同傳記和自傳體劃清界線呢?
帶著這個世紀的問題,如今再審視斯丹達爾的著作,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特殊價值所在。
現(xiàn)在一般達到這樣的共識:小說這門藝術(shù)能允許每個人,作者或者讀者,逃脫生活現(xiàn)狀,超出自己生活的界限。人生在世,無不苦惱于只有一條命,一種身份,一種國籍,只講一種語言,只有一種性別,只從事一種職業(yè),這是通常來說,特例不在此列。于是小說家就發(fā)揮其特長,設(shè)法彌補這種缺憾,他本身并帶動讀者,通過小說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過上全然不同的生活。
二十世紀著名文學批評家阿巴爾·蒂博戴(1874—1936),既博學又極富情趣,他力排占主導(dǎo)地位的學院派見解,給真正的小說家下了前所未有的定義:
“真正的小說家,以他可能生活的無限方向,塑造他的小說人物,而矯揉造作的小說家,則以自身生活的單線思路,塑造他的小說人物。小說的真諦是臆造可能的生活,而不是再現(xiàn)真實的生活?!保ā蛾P(guān)于小說的思考》)
小說家得以隨心所欲,想體驗多少種虛構(gòu)的生活都可以,這便是小說藝術(shù)的秘密。而讀者可以扮演起主人公的角色,也同樣完成分身生活的過程,以分身術(shù)解脫自身。
斯丹達爾和安德烈·紀德,就是典型的真正小說家,更確切地說,是典型的真正作家,突破了蒂博戴所下的定義。我在2002年《紀德精選集》序言中,對我稱之為“全欲”的紀德,有過這樣的論述:
紀德的一生,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就是不放過任何可能性,永遠探索,永遠冒險。這種不加選擇的全面選擇,我們權(quán)且稱之為全欲。
全欲,就意味著不專,不忠,不定。不專于一種欲望,不忠于一種生存形態(tài),不定于一種自我的形象。
與這種全欲的生活姿態(tài)相呼應(yīng),紀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選定一個方向,要同時朝各個方向發(fā)展,從而保留所有創(chuàng)作源泉,維護完全的創(chuàng)作自由。
紀德全方位的生活姿態(tài),同他多方向的創(chuàng)作理念,就這樣形成了互動的關(guān)系。他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就進入生存的各種形態(tài),不能身體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將所有的欲望推向極致。
紀德筆下的各種人物,無論是追求生活幻夢的烏連、時時在調(diào)侃的《帕呂德》中的那個主人公,還是《浪子回家》中的那個浪子,無論是《偽幣制造者》中的那位小說家愛德華,《梵蒂岡的地窖》中的那個“無動機行為”的拉夫爾迪奧,還是《田園交響曲》中的那個牧師,以及普羅米修斯、掃羅、康多爾王、柯里東、忒修斯,等等。無論哪一個都是紀德的一種生活嘗試,一個心靈的影子,一種欲望的演示,都是紀德的一部分,又不能代表紀德的全部。
紀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同他的生活一樣,極力避開任何責任的目標,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chuàng)新的欲望來指引。他始終處于警覺狀態(tài),唯恐稍有疏忽,就要重復(fù)自己,或者走上別人的老路;他堅決擯棄“共同的規(guī)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者能寫出的作品,因而,他的每部新作,都與世上已有的作品、與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某些作品甚至模糊了體裁的界限。究竟是隨筆、散文詩、小說,還是別的什么,讓批評家無從分類。傻劇又是小說,不倫不類。而他唯一稱之為小說的《偽幣制造者》,更是前所未見:敘述的多視角、空間的立體感和層次感,尤其“景中景”,小說套小說,復(fù)雜而奇妙的結(jié)構(gòu),的確是創(chuàng)造了一次小說革命。
紀德自由行動在無限廣闊的空間,不選擇方向,也就不怕迷失方向;那么進入紀德迷宮的讀者,不預(yù)先設(shè)定方向,也就不會迷失方向了。
居然引用了這么長,并不單純是自我欣賞,更多的是驚奇的發(fā)現(xiàn),把紀德的名字換成斯丹達爾,紀德的作品換成斯丹達爾的著作,稍微調(diào)整一下論述的語氣,大體上似乎還說得過去。寫過數(shù)十篇翻譯感悟的文章,能這樣整段搬用到另外一位作家的頭上,恐怕僅此一例。假如此例成立的話,那也只能是孤證,不可濫用。在文學上,孤證更難得,只要說得通:難得是偶然,說得通須當洞察其必然。
斯丹達爾比紀德早生八十六年,從文學活動期來看,一個是十九世紀上半葉,一個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相隔近百年,容不得絲毫牽強附會。因此我這也是冒險,比較兩位在生活上和創(chuàng)作上最愛冒險的作家。
“最愛冒險”,隨手就拈出一個共同點來。
上篇介紹過亨利·貝爾,生于刻板的天主教家庭,自小感受父權(quán)和教權(quán)的欺壓,七歲喪母時,就開始講上帝的壞話,內(nèi)心孕育一種精神生活,十歲聽說要處死國王,他竟然歡喜雀躍,讓父親一干人目瞪口呆。他對父權(quán)和教權(quán)的憎恨,助長了他獨立精神和冒險的天性。
四十多年后,斯丹達爾回顧自己的一生,仍然不能釋懷,在《亨利·布呂拉爾傳》中,反思童年的那種憎恨,鄙視父親、神甫和上帝,還懷著深思熟慮的激烈情緒,描述他幼小的心靈如何渴望擺脫家庭的控制,掙脫那種生活的精神枷鎖,走向獨立生活的道路。
紀德出生于清教徒家庭,從小受到母親嚴格的管教,釀成他強烈的叛逆性格。紀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嘗過大海的鹽?!奔o德生活在清規(guī)戒律的環(huán)境中,沒有嘗到歡樂,青春就倏然而逝?!拔以骱藜彝?!那是封閉的窩,關(guān)閉的門戶!”
相隔將近百年,紀德和亨利·貝爾在人生之初,都發(fā)出了同樣的呼號。而且一有機會,各自就以不同的方式,逃脫窒息生命活力的僵化環(huán)境,單憑冒險精神,去闖蕩無限可能性的外面世界,獨自自由地追求快樂。
亨利·貝爾十六歲離家,走得決絕,不滿意在巴黎行政體系中的生活,毅然隨同大軍,跟著波拿巴的足跡,到了他的理想國度意大利,撒歡似的飽覽盡賞音樂、繪畫、美景和美女,他不敢夢想的一切。
安德烈·紀德難以做得那么決絕,只能頻頻出游,暫時離開“封閉的窩”,游歷阿爾及利亞、突尼斯等國,這期間思想上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棄置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開始追求前人所不敢想的獨立和自由。
這兩位作家從小就產(chǎn)生叛逆思想,都力圖擺脫家庭和生存環(huán)境的束縛,走上自主人生的道路,這一共同特點,如果在別的作家身上也能找出例證的話,那么他們在生活和創(chuàng)作兩方面,都同樣突顯的冒險精神,認真探討一下,就能大略看出驚人的相似之處了。
這種冒險精神,如果只是青年時代的負氣之舉,那就不足為奇了,唯其能夠始終如一,一絲不茍,貫徹一生一世,時時用靈魂的明鏡,觀照細察,自身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活中的感受,筆端在創(chuàng)作中流出的文字是否坦率,到了生命的終結(jié),兩者是否能夠完美地重合,正如紀德在《日記》中所說:
“人的一生就是他的形象,臨終的時刻,我們就將從過去顯現(xiàn)出來,照著我們行為的鏡子,我們的靈魂就會認出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整個一生都致力于我們自身繪出不可磨滅的一幅肖像……有人講述自己的一生,自欺欺人;可是我們的一生卻不會騙人,要講我們的靈魂,也將以平常的姿態(tài)去見上帝?!?/p>
亨利·貝爾在青年時期同樣寫了日記,中斷之后,又以《自我回憶錄》和自傳《亨利·布呂拉爾傳》補足。紀德則終生記日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從而提供了他決心原原本本經(jīng)歷他要講述生活“寶貴的資料”。
斯丹達爾在《日記》(1818)中寫道:“我認為無論干哪種行業(yè),要成為出眾的人,就必須做自己?!鼻嗄甑暮嗬へ悹枠O其嚴格地貫徹“認識你自己”的古訓,在顯微鏡下觀察自身,他的思想、他的感受,他的行為,以便確定“自我天生的性格”。一進入這種程序,他就同自身拉開距離,組成主體和客體,兩者之間進行一場真正的對話,而不是那種尋常的自言自語。他的青年日記手稿留下許多空白,作家持續(xù)不斷同自身對話,臆造出五花八門的異化形象,相應(yīng)體現(xiàn)他這人每一個小小的折射面。
現(xiàn)在,可以比較斯丹達爾和紀德在生活和創(chuàng)作合而為一的追求中,透過表面所能看到的驚人相似了。
貫穿兩人一生的所謂“冒險精神”,大大超越通常的含義,主要是指從起始到終了,他們在人生路上每走一步,都充滿變數(shù),始終追求內(nèi)心和外界的不確定性。
這種冒險精神的前提,就是生命力的沖動,不安于穩(wěn)定、確定、固定的生活,要沖出一成不變的困境,爭取自由和獨立,毫無禁忌地釋放生命力好奇的潛質(zhì):求變,求異,求新,求刺激……這種不懈追求的過程,恰恰充滿變數(shù),而不確定性又更加激發(fā)好奇的樂趣,從而構(gòu)成生活活力的良性循環(huán),也就自然而然煥發(fā)出創(chuàng)新能力,自身留下延續(xù)的空間……
斯丹達爾和紀德不約而同,單憑內(nèi)心的沖動行事,無視任何既定規(guī)矩,也不遵守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但是他們在青年時期,在日記中卻為自己做人、做事,乃至寫作,立下了極其嚴格的標準,而且身體力行,對自己絕不寬容。設(shè)使兩個人同時再世,用各自確立的標準,去驗證對方的一生,結(jié)果十有八九會達到同樣滿意的程度。
這里還是多引幾句紀德的話,反復(fù)查驗一下斯丹達爾吧。
“我是個充滿對話的人,我內(nèi)心的一切都在爭論,互相駁斥。”
“復(fù)雜性,我根本不去追尋,它就在我的內(nèi)心?!?/p>
“不應(yīng)該選定一種而喪失其余的一切可能,要時刻迎候我內(nèi)心的任何欲望,抓住生活的所有機遇?!?/p>
“我要行動,喜歡簡單自然……我們最重大和最高尚的行為,怎么就不能完全擺脫各種庸俗的動機,不再考慮別人如何看我們,也不再考慮在別人面前擺出姿態(tài)的樂趣。虛榮者的虛榮,一切皆虛榮?!?/p>
“偉人僅僅比我們高出一頭,但是雙腳始終踏在污泥中,想想是多么可悲的事情?!?/p>
“有些人,即使在講真話,也是矯揉造作的;而我們必須誠懇,哪怕到了說謊的邊緣?!?/p>
毫無疑問,斯丹達爾是個內(nèi)心充滿對話和爭論的人。他在《愛情論》《自我回憶錄》《亨利·布呂拉爾傳》中,假托不同的人物,采用“你”“我”“他”不同人稱,臆造不同的場景,而且,無論委婉的對話,還是激烈的爭論,不管當場發(fā)出多少聲音,歸根結(jié)底,只有一顆矛盾的心靈,一人多面的映象。斯丹達爾創(chuàng)作的這種復(fù)雜性,給后世的研究者和讀者帶來許多困惑。
要抓住所有機遇,“要行動,就應(yīng)該簡單自然”,這也是斯丹達爾做事的突出特點,可以舉兩個例子。其一,1812年7月,正在撰寫《意大利繪畫史》的亨利·貝爾,是法國隨大軍遠征俄國的唯一作家,充當通訊官,他目睹莫斯科大火;法軍撤退時,亨利·貝爾又改任運糧官,然而天寒地凍,哪里有糧草可運;在俄軍毀橋阻斷法軍退路的前夕,他只有“一塊面包”供給大軍了。多大的行動,簡簡單單,毫無虛榮。這場大撤退的經(jīng)歷,給亨利徹底上了一堂人道和美學課。他感到此后再也不可能寫那種高雅的文學作品了。
其二,斯丹達爾出于追求歡樂的心理需要,將意大利魔幻化了,成為復(fù)辟王朝統(tǒng)治下的法國的反襯。他迷戀米蘭。1818年,更迷戀上米蘭的驕傲——梅蒂爾德·丹伯夫斯夫人,“開始一場隆重的樂章”。他給人家頻頻寫情書,當眾受到訓斥,之后梅蒂爾德出行時,還發(fā)現(xiàn)他化裝尾隨,十分氣憤。簡單到一意孤行地追求。他因政治上受到當局的懷疑,被迫離開米蘭,便萌生出寫一部愛情小說的沖動,分手四年后,她離世了,還繼續(xù)給他靈感,催生他柏拉圖式的愛情?!皩ξ襾碚f,她仿佛變成深深憂傷的一個多情鬼魂,一出現(xiàn)就能主宰我的和善和溫情,正確而寬容的意念?!?斯丹達爾的心里完全裝滿了她,縈念期間,寫成了兩卷本的《愛情論》,不署作者名,在她冥日那天,用英文注明“作者已死”,寫在自留的那本樣書上。
關(guān)于“偉人”那句話,用到斯丹達爾的認知上,就更容易說明白。斯丹達爾一生,只承認一個偉人,那就是拿破侖。在極為可怕的征討俄國的那場冒險中,一連數(shù)周,無論乘坐馬車還是雪橇,他同拿破侖總是“緊緊挨在一起”,二人之間建立起無可比擬的關(guān)系。他1818年寫的《拿破侖傳》,旨在駁斥斯達爾夫人所發(fā)表的抨擊拿破侖的檄文。斯丹達爾是堅定的共和派,極為憎恨專制主義,無疑也鄙視暴君,但是又欽佩皇帝的膽識、進取和創(chuàng)新精神。傳中很大篇幅,不僅批評了傳主的品行,還揭露獨裁者的荒唐與殘忍、近臣的平庸與奴顏婢膝,當然也少不了贊揚統(tǒng)帥和國家締造者的偉大功績。
拿破侖死后十六年,1837年,斯丹達爾寫了第二部作品《回憶拿破侖》。這次他自詡帝國的舊員,認為拿破侖是“凱撒之后出現(xiàn)的最偉大人物”,勾勒反差強烈的形象,綜合性更強些,心理分析超越政治色彩,回憶的場面雖不連貫,但是精彩而生動,能給人深刻的印象。
至于紀德的最后這句話,說起來容易,真正做到極難,在“誠懇”這方面,恐怕沒有作家不作弊的,但看作弊的藝術(shù)高低罷了:高明者就成為藝術(shù),低劣者便是矯揉造作。
高明者不能自吹自擂,不妨拉來兩位斯丹達爾迷作證:
其一,法國小說家和隨筆作家,阿蘭·博頓的一段話:
斯丹達爾有高超戲謔的意識,冷峻的戲謔,能體現(xiàn)典型的法蘭西風格,可以用斯丹達爾這句話來摹狀:“我在1830年的那些朋友,大凡會千方百計,將我救出危難的境地,假如我穿著一身新裝脫離危險,他們就看不過去了,寧愿出二十法郎,賞給能往我臉上潑一杯水的人?!彼€以其特有的憂傷,進一步指出:“除了巴拉爾和比吉利翁,我這一生也就交了這類朋友。”
其二,呂西安·阿澤在《面對繪畫,千孔逃逸》的文章中指出:
斯丹達爾論藝術(shù)最大的魅力,就是他信口開河。換個學院派的人,就得先立個提綱,在講述中盡量不離提綱的框框。斯丹達爾則相反,總在窺視岔口,樂得斜插過去,只因他心里清楚,很快就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于是盡量闡述得更加精彩。必須有個動因,他才敢起步,一旦上路,就慣性使然,途中碰到雜七雜八的東西,他也大感興趣,一時忘掉自己確定的方向和目的(他在《意大利繪畫史》中,原本只限定談?wù)摲鹆_倫薩和羅馬)。斯丹達爾的才華總要溢出他自己確定的范圍,在邊緣扯閑篇展現(xiàn)出來……
我在速寫斯丹達爾的途中,也走上一條岔道,遇見了紀德,于是突破了速寫原定的范圍,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研究法國文學的一大課題。尤其看到兩位隔世紀的作家相談甚歡,連累我也欲罷不能,只好做順水人情。
斯丹達爾和紀德二人身上,都充斥著與生俱來的本能的沖動與激情,在創(chuàng)作中記錄了追求快樂的那種沖動的原生狀態(tài),給人以原生的質(zhì)感,具有粗糙、天真、鮮活自然的特性。
這二人都主張放縱天性,“做我們自己”。在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都百無禁忌,始終特立獨行,無視傳統(tǒng)道德,打破各種規(guī)則,沖破各種限制,“成為自己要做的人”是一生的追求,永無止境,要不停歇地進取新的境界,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追尋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
因而,從《亨利·布呂拉爾傳》到《自我回憶錄》,斯丹達爾毫不猶豫地表明:“自我”并非“自我中心主義”,這個自我容納了整個世界。這個世界恰恰占據(jù)他的著述中心,而他的著述加在一起,也只是一部心靈史。
斯丹達爾的著述,沒有文學學說,沒有語言理論,沒有小說美學,唯有愛寫的興致與自由,唯有永葆青春的活力,敢于嘲笑沉迷于文學的那些學者,只是在交游娛樂中,偷閑五十三天,關(guān)起門來,寫出《帕爾馬修道院》。播種喜悅和幽默,追求幸福和愛情,懷著一顆游戲人間的敏感的心,向世人傳遞這種輕快的歡欣。
然而斯丹達爾的作品有半數(shù)未竟或?qū)懲晟皼]有出版,留下種種懸念,也給猜測和想象留下馳騁的空間。他這顆心靈,照他的預(yù)測,四十年后才能被人看懂。這就意味他的命運,將由隔兩三代的讀者,從他身后出齊的作品相遇來決定。斯丹達爾的復(fù)雜性及其后世的命運,由斯丹達爾著作的文本專家,菲力普·貝爾蒂埃勾勒出來:
斯丹達爾就愛夸夸其談,直到1842年3月22日,終于倒在街上,開始新生了。后世命運開始寫他最令人驚奇的一部小說,展現(xiàn)出了章回目錄。重新活躍,近來社會底層苦難兇險生活的小說:一位作家的形象,深深卷入時局和思想觀念的大變動,承受了極其怪異的嬗變,或衍化。輪番偶遇泰納便成為心理學家,偶遇布爾熱成為無政府主義者,偶遇巴雷斯便成為民族主義者,偶遇阿拉貢又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無論右派還是左派,都能拿出同樣令人信服的理由,引他為同類,然而,卻始終忠于自我,又總能異化為另一個,顯示給讀他的人,又由每位讀者顯示他最優(yōu)越的一面。斯丹達爾這面鏡子,就這樣由人沿著歷史的進程,移動著映照。
到了二十世紀,若論法國作家哪位最活躍、最獨特、最重要、最容易招惹是非,又最不容易捉摸,那就是安德拉·紀德了。他的《人間食糧》自費印書,十年間僅售出五百本,可見受冷遇的程度不亞于斯丹達爾。
紀德和羅曼·羅蘭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著作享譽法國,算是齊名的作者。然而,羅曼·羅蘭于1915年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紀德要等三十二年之后,到了1947年,諾獎評委才理解了紀德,在授獎詞中稱頌他“內(nèi)容廣博和藝術(shù)意味深長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及對真理的大無畏的熱愛,以敏銳的心理洞察力,表現(xiàn)了人類的問題與處境。”
兩位隔世紀的作家,都有同樣的遭遇。時到如今,就連喜愛斯丹達爾的人,也還分成熱捧《紅與黑》的“紅派”,以及偏愛《帕爾馬修道院》的“修院派”。
《紅與黑》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開先河之作:斯丹達爾率先將人置于群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即社會、歷史的生境里。這部小說是波旁王朝復(fù)辟時期的“記事”,“一面鏡子”。正如斯丹達爾著文明確指出的,德·瑞納爾和瓦爾諾先生“兩個形象,代表了1825年前后,法國富裕階層的半數(shù)”,德·瑞納爾是當局的擁護者,小城市的重要人物。瓦爾諾則是地方上的短袍耶穌會士,所有人物形象都很具體,打上革命后法國新風尚的時代烙印。所有對立的人物分屬自由黨和保守黨,涇渭分明。這種明顯或者隱諱的政治標簽,在1830年之前小說是沒有的,為現(xiàn)代小說的一大特點。至于男主人公于連·索萊爾,他首先要謀生。這部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中,人物每種舉動,每個念頭,無不是社會博弈的表現(xiàn)。
按照斯丹達爾著作的文本專家伊夫·安塞爾的看法,《帕爾馬修道院》是一部富有音樂性、繪畫性,充滿詩意的寓言,描繪的帕爾馬朝廷極像路易十四朝廷,輕松的敘述,擯棄標志法國小說傾向的所有繁瑣細節(jié)。
“巴黎四大”文學教授米歇爾·德隆則認為,《帕爾馬修道院》是一場真正的“春天的慶典”,這是斯丹達爾最重大的一個主題,開啟了青年激情與緬懷過去的煩惱的比較:一方面忠于理想和鐘情于愛情,另一方面又屈從于確定的秩序和宗教偏見;一方面效法莎士比亞及其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又得像拉辛那樣,遵守規(guī)矩和社交禮儀。不過斯丹達爾一向立場鮮明,絕不模棱兩可:他選擇了生活和行動。
他也參照不少學者論述,認為快樂并非罪孽,愛情也絕非危險的誘惑。個性的成長,要從自我感受出發(fā),以自身的沖動為營養(yǎng)。熱情奔放,構(gòu)成了生存的動力。
菲力普·貝爾蒂埃講得更加清楚,破解了“紅派”還是“修院派”的問題,不妨翻譯出來,結(jié)束這種爭論:
1838年,斯丹達爾在巴黎,利用一次休假并再度返回他的意大利,此時斯丹達爾范兒,當然超過意大利范兒了,寫出了卓越的《卡斯特羅修道院院長》,尤其是《帕爾馬修道院》一氣呵成,走筆如飛自有緣故:構(gòu)思已久,總歸寫意大利風情的精髓,夢想的終生,要一睹為快。斯丹達爾迷們通常分為“紅派”和“修院派”,必須要弄弄清楚。因為斯丹達爾并不主張“要么……要么……”,而是應(yīng)透過表象看明白,社會復(fù)仇者于連·索萊爾同大主教義子法布里斯·戴勒·東戈,完全“去政治化”之后(借用波德萊爾的一個字眼),歸根結(jié)底能跨越隔開他倆的鴻溝,還是同宗同緣,共有某種主要的物質(zhì):強烈渴望幸福,追求真心實意的愛情。這對他們每個人都包含一種分裂,得之于虛假的急需和現(xiàn)實的骯臟,而且得之不易。
下篇:我與斯丹達爾的緣分
若論緣分,一切都是從1958年開始的,我報考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法語專業(yè),不期然被錄取了。
我一個懵懂的少年,中學學過俄語,法語字母一個不認識,只被法國文學所吸引,從東北一座邊城,走進了北大校門。
兩年不如中學規(guī)范的大學學習生活之后,我知道了不少法國作家,排在前幾位的有莫里哀、莫泊桑、都德、雨果、巴爾扎克、斯丹達爾、羅曼·羅蘭。這些作家的簡易讀物,當年都是從蘇聯(lián)引進的。我不知深淺,毫無目的地借閱,加上課堂上所學的法語課文,算是我的法國文學啟蒙階段。
初學法語就認識了斯丹達爾,只因他與巴爾扎克被認定為具有進步性,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紅與黑》便成為當年有限的外國文學讀物的一種,在法國文學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還有一件事,在我的心目中,把《紅與黑》的身價抬得極高。聽說一家出版社邀請盛澄華先生,給我們班上文學翻譯課的教授,重譯《紅與黑》,盛先生提出條件:停止教學兩年,專事翻譯工作。此事未成,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心想何年何月,如果邀請我翻譯一部長篇小說,我的法語就沒有白學。這一念無疑在我的心中撒下一顆種子。
其實,在大學學習期間,原著只看簡易讀物,長篇小說借閱幾本,僅僅跳躍著看一些故事情節(jié),包括《紅與黑》在內(nèi),從未完整讀過。而且,既然學了法語,就等著將來看原著,無需去看譯本。因此,我對斯丹達爾的了解,僅限于那本《紅與黑》的簡易讀物。
不過,對斯丹達爾了解這么少,《紅與黑》卻與我的思想結(jié)伴而行了,近二十年,應(yīng)需拿出來,當做我本來沒有的思想,深挖靈魂。從這種意義上講,我應(yīng)該屬于紅派,我同斯丹達爾的緣分不淺。
再說說我如何從“紅派”轉(zhuǎn)到“修院派”的呢。
改革開放之前一兩年,我閑賦在家,有大把時間,可以干自己喜歡的事,首先想到的是練習練習文學翻譯,興趣所在,也就不在乎沒有出版的希望。打開兩大紙板箱的法語原著,就被斯丹達爾的名字吸引住,一本厚厚的口袋書:《帕爾馬修道院》。
這里需要插一段我的重要學習經(jīng)歷。
1963年大學畢業(yè),就被國家大機關(guān)選中,重點培養(yǎng),先上一年翻譯班,隨后兩年,作為新中國首批公派留學生,到法國學習,直到1966年7月回國。留法兩年,除了學業(yè)有所長進,還帶回了一大批“精神食糧”——兩箱子法國文學原著。
五十多年后,我才有所感悟,沒有目的性,單憑興趣做的事,就是人的天分,當年出國深造,培養(yǎng)的目標,根本不是文學翻譯。而我單憑喜愛,就買了上百部法國文學名著。這是違反常規(guī)的事,心思沒有花在將來應(yīng)該從事的專業(yè)上。同樣,在之后一段百無聊賴中,無望出版也開始譯書,唯一的動力就是興趣。而我全憑直覺和興趣,冥冥中卻準備了一條自主人生之路——文革后再分配,我進了大學教書。
接著說《帕爾馬修道院》,我一掏出這部大部頭,不畏其難,就開始翻譯;不能出版,也堅持譯完。不講功利,才是真興趣,不計較得失,方為好緣分。我就是這樣,同斯丹達爾真正結(jié)上了好緣分。此后,我圍繞著斯丹達爾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譯了斯氏的處女作,長篇小說《阿爾芒絲》,出版時署名俞易這個筆名。斯氏其余小說也已有譯本,就談不上再譯了。好在我有上百部原版法國文學名著,又逢法國文學出版空前繁榮時期,這些原著大部分都派上用場。
1991年末至1992年未,我受法國有關(guān)方面邀請訪學,二月份在巴黎歷史圖書館參加一次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紀念斯丹達爾逝世一百五十周年,是由法國和意大利聯(lián)合舉辦的。無論照集體相還是參加會議,我習慣性喜歡溜邊兒,這次就坐在會議廳左側(cè)七八排的邊座上。大會發(fā)言全是研究斯丹達爾的專家,其中必有文本提到的學者教授,只可惜當時我對“斯學”所知太少,同他們相遇而失之交臂……
紀念會上還見到一位特殊的客人,大會發(fā)言進行到十時許,忽見一個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步入會場,身后還跟隨一個人。那客人雖已走過去兩三步,僅從背影,我一眼就認出正是密特朗,法國總統(tǒng),身后那人無疑是保鏢。密特朗步履從容,走到頭一排空位坐下,如同普通參會者那樣,靜靜聆聽大會發(fā)言。我的目光被這位特殊的人物吸引,原以為,會議要中斷,主持人會請總統(tǒng)上臺講幾句話,并歡迎總統(tǒng)蒞臨大會,可是會議照常進行。除了我,誰也沒有異常反應(yīng)。這是法國學界的常態(tài)。
法國政界人物,即使總統(tǒng)、總理,參加學術(shù)會議無不以學者身份,除非特意安排。密特朗也不例外,他本來就是一個博學的人,名校出身,又是斯丹達爾迷,雖然從政多年,仍不失學者風范,多忙也要到意義重大的學術(shù)會上露一面。他露這一面持續(xù)大半個小時,聽了兩篇學術(shù)發(fā)言,隨后悄然起身離去。我不顧會議發(fā)言,正面注視他,他從我身邊走過去,我還不禁回望一眼他的背影:無論正面還是背影,始終是二十七年前那幅凝重的神態(tài)。
記得我們留法期間,正趕上總統(tǒng)大選(1965),他代表左派參選,差一點取代了戴高樂將軍這個具有歷史影響的人物。我在電視上看過他同希拉克以及右派新聞媒體名嘴現(xiàn)場辯論,只見他表情凝重,不動聲色,也不打一個手勢,只有嘴唇嚅動,語速極快,流瀉出來雄辯犀利的言辭,幾乎不給對手喘息的工夫。密特朗1981年當選法國總統(tǒng),任期七年,1988年再度當選,因而我才有機會,在斯丹達爾俱樂部一場活動中,同這位斯迷幸會。
在此不妨多加一筆,法國政壇,無論左派(社會黨)還是右派(保衛(wèi)共和國聯(lián)盟)執(zhí)政,或者共治,在文化上有共識的基礎(chǔ)。密特朗前任總統(tǒng)蓬皮杜酷愛現(xiàn)代藝術(shù),籌劃建設(shè)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不幸在職期間病故。設(shè)計方案像座管道露在外墻的工廠,遭到大多數(shù)人反對,密特朗總統(tǒng)立排眾議,特批了方案,并且命名為“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而密特朗國家圖書館,也是密特朗去世后,在右派執(zhí)政期間建成的,矗立在巴黎的東南郊。
時光荏苒,新世紀再續(xù)前緣?
同斯丹達爾結(jié)緣五六十年,算起來,實績少得可憐,遠遜于后來居上者雨果、紀德、加繆、埃梅、圣??颂K佩里等一批作家。每年推出三四本新譯作,卻沒有斯丹達爾的份兒。
心中念念,忽然聽到恍若來自天外的一聲呼喚。仿佛鬼使神差。
2018年3月,我還在廣西北海過候鳥生活,一天下午,我的北大學長柳鳴九先生,突然打來電話,寒暄兩句便進入正題。柳先生與我通話,一般只交代事情,或者問我對什么問題、什么人有什么看法。這次卻一反往常,一反往常的還有他似乎病痛剛見好,就談笑風生。通常他只是偶爾笑笑,很快就收住了,而這次談話長達一小時(手機上即時顯示),興致始終那么高,而且還主要談他本人的見解。就好像與我近四十年的交往合作,有所保留的話語和情意,要一股腦兒向我傾訴出來。我樂得做個傾聽者,心想他一定又有什么大項目了。
柳先生只有一個話題:斯丹達爾。他說寫《法國文學史》,論述那么多作家,他最贊賞、最看重、最喜愛的作家,還是斯丹達爾。他特別用心研究了斯丹達爾,思考得更加深刻,自認為有許多創(chuàng)見,提出一些獨到的觀點,是中法學者所沒有的??傊?,他論述斯丹達爾一章學術(shù)價值最高。他講這番話,語氣是謙虛的,但是說得也很明確,不容置疑。
柳先生還向我透露,早就有翻譯《紅與黑》的念頭,由于種種緣故,他沒有實現(xiàn)這種愿望,也是他一生遺憾,隨后他話鋒一轉(zhuǎn):
“沒有做出一套《斯丹達爾全集》是更大的遺憾。現(xiàn)在我是不行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李兄(多年來單獨談話時,他總這樣稱呼)趁現(xiàn)在精力旺盛,奉勸一句,其他的翻譯放一下吧,把斯丹達爾的作品全部譯出來,這是個大工程,價值很高,確實值得做。我樂見其成……”
“樂見其成”還重復(fù)了一兩遍,那語氣的分量,不亞于最后的囑托。一個小時的談話,落實到這種抱很大期望的囑托上。我也深深感到,柳先生這番懇切的話,不可能對人講第二遍了。他這番好意,我不能只是心領(lǐng),還應(yīng)表示付諸行動。于是我回答,手頭的活兒盡快清理了,就可以著手翻譯斯丹達爾,先做出文集,再考慮全集的可能性,只因我心里沒底的是非小說類作品,不知道水有多深。
柳先生聽到我有具體落實的想法,很高興提示我,不能丟掉《瓦尼娜·瓦尼尼》。他還鄭重地補充一句:“如果你有此需要,我愿意配上一篇總序?!蔽耶敿椿卮穑骸翱傂虍斎挥赡銇韺?,我求之不得,希望你好好保重身體?!?/p>
雙方合作了近四十年,早已建起了信賴的默契關(guān)系:我相信他的判斷,他信得過我的承諾。無需多說,他把這副擔子撂給了我,放心地撂下了電話。
三年過去了,一切按部就班進行。手頭的活兒:《埃梅短篇小說全集》、圣??颂K佩里的《家書·筆記》《南方郵航·夜航》《佩羅童年》等相繼殺青并出版,共計約一百五十萬字。待出的有埃梅長篇小說《變貌記》、拉迪蓋的《魔鬼附身·奧熱爾伯爵的舞會》。同時,交叉著啟動了斯丹達爾的項目,譯出了《帕爾馬修道院》《意大利遺事》,待出的幾部作品加起來,字數(shù)將近百萬字。
2020年和2021年,是我的“埃梅年”和“圣??颂K佩里年”,每位作家都有四五種圖書面市,這兩位都是我很看重的作家。接下去,就要安排斯丹達爾的“五年計劃”了。
為了這“五年計劃”,我著實做了些準備,這是我四十年文學翻譯生涯中前所未有的。
其一,按照歷來的習慣,先實踐。計劃先譯出《帕爾馬修道院》《意大利遺事》和《愛情論》,如同打下地基。前兩本已譯完,第三本剛動手,就插進許多事情?!杜翣栺R修道院》是重新翻譯的,沒有利用四十年前的譯稿:段位不同了。
《意大利遺事》初次接觸,是新譯稿。本來有一次機會,本世紀初,譯文出版社要出新版《斯丹達爾文集》,收集我譯的《阿爾芒絲》,還希望我重譯《意大利遺事》,我因譯事太忙而未接手。
其二,去年十月在北京,為送行好友朱穆去法國工作,我將飯局改成一場小型文學討論會,出了一道問題:“你喜歡斯丹達爾什么?”在座約十位,大多是北大的法語教授,還有社科院的研究員。除了我的同班學友王文融教授,其余都是中青年俊才,我的忘年交,只有一位特邀的初識者,北大法語教授王斯秧,享有斯丹達爾專家的名頭。
我出的討論題,旨在從每位口中逼出一點見解,收集在一起,就成為了解斯丹達爾的風向標。怎奈枉費心機,有一位專家在場,誰也不談自己的觀點,都想把注意力引到王斯秧身上。尤其大力支持我翻譯斯丹達爾的程小牧,提了不少問題。按照預(yù)定的程序,朱穆還帶了設(shè)備錄了像,本來答應(yīng)為我制作視頻,但是因技術(shù)障礙未能如愿。
王斯秧在法國攻讀博士,就是專門研究斯丹達爾?!度?lián)周刊》每年要重點推出兩位法國作家,首批選定斯丹達爾和巴爾扎克,由北大的兩位教授撰文,做成視頻廣為傳播。介紹斯丹達爾的任務(wù)就由王斯秧擔當。
王斯秧與我初識,卻早有神交,一見如故。我沒有通過這場飯局,獲取預(yù)想的風向標,但令我欣慰的是,王斯秧答應(yīng)向我提供研究斯丹達爾的法文資料。果不其然,過了一個多月,我就收到厚厚的快遞包,是她精選出來的九本書,復(fù)印裝訂好:助人如做學問一樣嚴謹,一絲不茍。程小牧也當場給了我急需的《愛情論》原版書。這些都把我引向更大的風向標。
我按照多年的習慣,沒有急于看這些資料,更不會索求她的博士論文走向捷徑,先翻譯出兩部作品,從文本上我一找感覺。不待譯完,我就急于給王斯秧發(fā)了一條短信:“我略微摸到了斯丹達爾的文學脈博,是為他精神愉悅的時代跳動著。”2020年11月11日凌晨三點發(fā)出的短信,清晨七點多就收到復(fù)信:“是的,太對了?!眱蓷l名副其實的短信,就認定了斯丹達爾的文學脈博。
順便交待一句,我不會電腦,也不用微信。感謝一群好友的寬容,用費力的短信同我交流,如同出版社寬容地接受我的手寫稿。王斯秧回復(fù)的五個字短信,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也是好兆頭,預(yù)示2022年啟動的“斯丹達爾五年計劃”會雙圓(緣)滿。
李玉民,196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上翻譯班一年后,于1964年末作為中法第一批交換留學生,留學法國兩年。后進入教育界,任首都師范大學法語教授。從事法國文學作品翻譯工作四十余年,譯著上百種,譯文超過兩千五百萬字,其中約半數(shù)作品是首次介紹給中國讀者。譯著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大仲馬的《三劍客》《基督山伯爵》等。2010年獲傅雷翻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