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書的兩面體驗
來源:新海南客戶端 | 石一楓  2021年07月13日08:32

在談閱讀尤其是文學閱讀這事兒之前,我倒想先為“不讀書”或者“讀不進去書”的人們說兩句話。

對于閱讀,我們好像習慣認為,人就應(yīng)該讀書,讀書是一件高尚的事。這話乍看當然也沒錯兒,不過往下推演,卻往往會變成這么一個意思:因為讀書可以使人高尚,那么讀書的人就比不讀書的人更加高尚。

有些觀念習焉不察,細想則會疑竇重重。

作為一個以寫字兒和看字兒為生的人,我當然希望讀書的人越多越好,而且都讀文學作品就更好了。但這種希望又很難說不包含著自私的成分,跟種麥子的希望所有人都吃饅頭、種稻子的希望所有人都吃米飯一個道理。

話再說回來,當我們面對一個被業(yè)績壓得喘不過氣的公司職員、一個被訂單催得團團轉(zhuǎn)的快遞小哥、一個被作業(yè)逼得夜以繼日的學生,好像真沒資格要求人家去讀什么。

事實上,比起讀書,不讀的原因似乎更加理直氣壯——誰都不容易,誰都挺累的,而讀書的成本又那么高,除了經(jīng)濟成本,還有時間成本。

不是誰都有心情在咖啡館里攤開一本“三卡一村”(卡夫卡、卡爾維諾、卡佛和村上春樹),更不是誰都有工夫為了一顆“有趣的靈魂”而變著法兒地去做“無用的事”。

因而對于文學閱讀的提倡與推廣,我想我們首先沒必要那么“何不食肉糜”。

雖然讀點兒文學不容易,但這年頭還是有人讀,這就更難得。每當在地鐵和火車上看書,發(fā)現(xiàn)車廂里也有別人在看書,我會覺得人家的情操比我高多了——這事兒對我也就是業(yè)務(wù)學習,對人家卻并非題中應(yīng)有之義。而作為一個號稱和文學打交道的人,我又能和這些比我情操更高的朋友分享點兒什么呢?

反正情操本身是不配聊了,姑且說說文學閱讀的兩種體驗。

一種體驗是,我們可以通過文學閱讀暫時忘掉生活。前面說過,誰都不容易,誰都挺累的,生活總在繼續(xù)而我們又總得應(yīng)付,那么讀書可以幫助我們從那些應(yīng)付里逃離片刻。這種逃離當然是讓人舒服的,好像打開書本,地鐵也不擠了,公交車也不晃悠了,火車上旁邊座位的手機功放也不吵了。都說開卷有益,那么這種有益首先是舒服。

此外,人就活一輩子,但我們可以通過閱讀來觀摩、體驗別人的一輩子,這就仿佛不止活了一輩子,而這又仿佛是一種比舒服更加高級的益處。都說“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其實倒不如說是“躲開小樓成一統(tǒng)”,我們儼然短時間地忽略了自己的閉塞、乏味以及煩瑣。

然而人還有個毛病,就是有時需要忽略生活,但有時忽略生活的能力又有點兒太強了。這一方面在于我們的記性不好,用媽揍孩子的話說叫“撂爪就忘”,對于曾經(jīng)的困惑、苦悶和創(chuàng)痛,我們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另一方面則在于我們的感受能力終歸有限,或者說還很容易陷入某種“選擇性感受”的蒙蔽中去,于是常常忽略了那些正在發(fā)生的困惑、苦悶和創(chuàng)痛,從而真誠地假裝歲月永遠靜好。

而面對這個毛病,我想我們需要的是文學閱讀的第二種體驗,也就是由閱讀幫助我們重新想起生活來。對自己的生活有反思,這是人的基本能力。對別人的生活有同感,這是人的可貴品德。對公眾的生活有關(guān)懷,這更是人的現(xiàn)代素養(yǎng)。

上述能力、品德與素養(yǎng),恰恰也與文學的本質(zhì)息息相關(guān)。恰恰因為如此,若干年前的中國人才除了“鴛鴦蝴蝶派”之外還需要魯迅、茅盾和沈從文,今天的中國人才除了“修仙言情”之外還需要那些讀起來稍嫌費勁但能讓人走心走腦子的文學作品。

對于我們所讀的作品而言,它們也只有幫助人們認識了自己、別人和公眾的生活,才算做到了真正的“及物”和“現(xiàn)實關(guān)懷”。

在文學閱讀中,我們可以實現(xiàn)忘掉生活卻又想起生活。但我想,后一種體驗也許更加重要。

石一楓,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玫瑰開滿了麥子店》《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心靈外史》等,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zhàn)斗》等。獲得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