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1年第7期|林培源:灰地(節(jié)選)
一
隔著客廳玻璃門,他聽到兩個兒媳在說話,高的聲音講:“我昨天送貨回來,在公路上看到了,煙很大!”低的聲音問:“燒死人了嗎?”高的聲音答:“這我就不知了——”閉著眼他也能想象阿華說話的表情。她消息靈通,總是能把聽來的小道傳聞講得傳神,仿佛自己也親歷了一般。阿潔只是應(yīng)和,溫聲細語的。紅木茶幾上擺了一盤櫻桃,阿華斜倚沙發(fā),阿潔坐在扶手椅上,身子朝前傾,伸手捏起一顆櫻桃。
他在樓梯口立了一陣。耳鳴又犯了,耳道像灌滿了水,客廳的說話聲聽起來嚶嗡一片響。他大口吞咽、呼吸,但不管用。這是年輕時跟人打架留下的后遺癥。問過好幾個醫(yī)生,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耳膜沒破,免擔心??墒嵌Q的毛病一直未見好。現(xiàn)在時不時就會聽見回音,一陣疊過一陣,如同有人手持利器狠狠地刮擦鐵皮。
過了許久,那股潮水慢慢退去。他邁進客廳,阿華、阿潔的說話聲停了。她倆同時和公公打了招呼。
他從喉嚨底部發(fā)出一聲“嗯”,拖過一張塑料椅,坐了下來。
阿華靠坐在紅木沙發(fā)上,挺著個大肚子。懷孕后,她的臉浮腫,眼袋凸顯,肚子圓得像只皮球。阿潔看那樣子也快了。他至今都很自豪,在同一年給兩個兒子擺了喜酒,創(chuàng)下的紀錄在鄉(xiāng)里無人能及。兩個新婦前后腳嫁進門,家中逐漸熱鬧。很快,他就要當阿公了。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她們身上。股骨的部位酸脹得很,他側(cè)了側(cè)身,挪了個舒服的姿勢。
窗外日頭照進來,客廳墻上瓷磚映著倒影。這次,音樂的轟鳴涌了過來。昨夜酒局上,他靠在沙發(fā)上睡過去兩次,醒來時抓住陪酒女的手。她化了濃妝,年紀足可當他女兒,說話時假睫毛撲閃撲閃。他們臉貼著臉,低聲說話。他時不時抬眼盯著對面手握話筒、臉漲成豬肝色的老頭,揣摩剛簽下的那紙合同是不是吃虧了。而她咯咯笑,下巴肉嘟嘟,假睫毛快掉下來了。酒酣耳熱之際,他突然說起一樁事來:鄉(xiāng)里有個開鋼筋鋪的老板,工廠挨著馬路邊。老板讓老父親夜里睡在工廠的鐵皮棚,以防有人盜鋼筋。那段路坡度很大,空氣對流強。冷月降溫,大風刮了一宿。隔天巡工廠,老板發(fā)現(xiàn)老人家凍死在了鐵架床上,渾身硬邦邦的,像條咸魚干。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跟人吹噓蓋別墅花了五百萬元。
故事說完,他看了陪酒女一眼。她臉上掠過一陣驚訝,接著捏起酒杯,灌了一口。
他自討沒趣,將她的肩頭摟過來,另一只手沿著大腿往上,摸進了裙底。
散場時他獨自走出包房。酒喝得有點多,頭犯暈,胃酸一陣陣地往喉嚨頭涌。包房通往樓梯的路不長,他像是踏進坑坑洼洼的戰(zhàn)壕,不斷抬腳,側(cè)身,落腳。之后,他狠狠跌了一跤,巨大的疼痛登時將他攫住。頭頂燈光炫目,他癱坐著喘氣,額頭滲出碩大的汗珠。緩了很久,他扶住樓梯爬起來。走廊空蕩蕩的,他們都去了酒店。手機鈴聲一遍遍地響,他摸出來湊到眼前,話還沒說,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guān)機了。
阿華還在說著昨日的火災(zāi),嘴巴像機關(guān)槍一樣沒停歇。那是鎮(zhèn)上一家塑料玩具廠,起火處據(jù)說是庫房,囤積的貨物用防塵布罩著,火燒了個把鐘頭才撲滅。兩天前,保潔公司的清潔工在廠內(nèi)收垃圾,有人懷疑工人丟失的錢包是他順走的,雙方差些打起來。清潔工打電話給他,他聞信過去調(diào)解,要廠里調(diào)監(jiān)控。盯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動靜。負責那片區(qū)域的清潔工是個矮胖的河南人,監(jiān)控證明清潔工是被冤枉的,走的時候,他罵罵咧咧,朝地上吐了口濃痰,身子晃來晃去,像只瘸腳鴨子。
他站在玩具廠的水泥埕上,看著清潔工離去。機器吭哧吭哧,他感到心臟被舂來舂去。站了沒多久,他就像個因不滿廚師手藝而憤怒離席的食客,行出了大門。隔日,玩具廠就起了火。大火燒得蹊蹺。他想到清潔工那憤怒的表情,眼底灼灼作痛,好像火燒到了胸口。起火的地方不會是庫房。地方上的老板,個個會?;印獜S里有保險,眼下這樣的時節(jié),天干物燥,隨便一把火便能燒起來,只要撲得及時,還能撈上一筆賠償。他望著窗外的天空,想象消防車鳴著警笛,從國道另一頭疾馳來,圍觀者讓開一條通道,消防員沖下,架起水槍,速戰(zhàn)速決,如同完成一次編排已久的演練。
這些操作他再熟悉不過了。剛起家的年月,為了租占一塊工地,他沒少花心思。請人吃飯、洗浴,上酒店泡一晚夜總會,白蘭地、人頭馬,紅的、白的,喝了吐,吐了喝……只要酒喝得夠多,玩得夠盡興,就能摟住對方,額頭抵著額頭稱兄道弟?,F(xiàn)在他雙腳踩著的地方正是當年的工廠。這里背靠國道,挨著鎮(zhèn)政府,往前是一口大池塘,坐南朝北,視野開闊。懂風水的人都說此地聚財,是塊好地方。當年他的目標很明確,先把地承租下來,生意做大了再將租的地收入囊中。他有個隱蔽的愿望,要起鎮(zhèn)上最高的樓,每次從水利渠邊經(jīng)過,那棟六層高、貼著馬賽克瓷磚的別墅總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來,抽支煙,細細觀賞。日頭照在瓷磚上,亮晶晶,白晃晃,像嵌著奪目的寶鉆。有那么一瞬間,他的雙腳自行離地,沿樓梯行至頂樓,風吹得他的的確良襯衫獵獵作響,遠處的老厝區(qū)和近處的新洋房盡收眼底。
他的房子早已取代那棟陳年別墅,成為鎮(zhèn)上唯一裝了電梯的民宅。樓有八層高,從遠處看很像一座灰色水泥塔。施工隊見過他請人設(shè)計的圖紙,指出房子格局不科學,譬如缺少獨立陽臺,也沒有留出足夠空間用來掛空調(diào)外機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房子,想怎么起就怎么起。鄉(xiāng)里人議論,把好好的風水給毀了。被詬病得最多的還是布局,從外面望不到陽臺,四處密封,有人打趣說,像一口只進不出的棺材。入宅祭神那天,他親自點燃鞭炮,厝邊頭尾出來圍觀,妻兒站在一旁。他望著鞭炮噼啪作響,紅色紙屑揚起落下,想起當年許下的心愿,鼻頭發(fā)酸,冒出熱淚。
工廠起初為平房,鐵皮屋頂,里邊是做工的地方,外面是寬大的水泥埕,被磚頭圍墻圈起來。工廠主要承接木工和鋁合金門窗的活。開始時他招了三個工人:一個從哈爾濱來南方打工的、一個鄰近的饒平人、一個本地人。三個工人里,哈爾濱人跟他時間最長。當年哈爾濱人下崗了,搭火車南下,一路打零工,先到北京,再去河南,接著繞道江西,落腳在這個省尾國角的小鎮(zhèn)上。饒平人負責木工活,本地人則跟哈爾濱人搭手做鋁合金。那個年頭,政策寬松,經(jīng)濟跟著好轉(zhuǎn),鄉(xiāng)里人紛紛做起了生意。一夜之間,似乎個個鼓起了腰包,新厝區(qū)就是那時候起來的。他預感到,掙錢的好時機到了,便也動起了心思。起初他囿于資金短缺,拉不起建筑隊,只好求其次,先搞裝修。鄉(xiāng)里人起新厝入宅,除了循例購置厚實锃亮的紅木家私外,剩余的吊頂、水電和門窗等,他的團隊都能包辦。這是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
真正讓他發(fā)家的,還是那些鋁合金窗。鋁合金輕便、牢固,成本不高,是那個年代的時尚。他的工隊從購置材料到制作組裝,一條龍服務(wù),加上價格公道,鄉(xiāng)里起新厝的都來找他。生意最忙時,工隊一天要轉(zhuǎn)四五家。材料用三輪車拉過去,后來三輪車不夠用,他索性搞了輛二手的五菱皮卡。鋁合金窗做好后,他給厝主散煙,游說他們在窗外焊上不銹鋼防盜欄。鄉(xiāng)里治安不好,小偷小摸、入室盜竊的都有,該防的還是要防。工人們于是又掌握了一項電焊的技能,焊接時手舉面罩,火星閃閃噴濺,煞是奪目。
一晃二十余年,他的工人流水一樣換過一批又一批,只有哈爾濱人牢固得像根柱子。每次他到外地談生意,哈爾濱人都會跟上。有哈爾濱人在,他覺得安心。頭幾回去夜總會,哈爾濱人坐在一角,看老板們唱歌嬉耍,連陪酒女的手也不敢摸。后來這種場合去得多,他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幾杯洋酒落了肚,耍起來比誰都瘋。
他想起初次見面的時候,哈爾濱人拖著一只沾滿了灰塵和油污的旅行袋,幾綹劉海貼在額頭上,從頭到腳躥出一股酸臭味。他嘻嘻笑著,問,老板包吃住嗎?一個月多少工資?從那刻起,他就知道,此人身上有股不服輸?shù)膭蓬^,是干事業(yè)的好幫手。哈爾濱人年紀大了以后,鬢角花白,啤酒肚也日漸隆起。哈爾濱人現(xiàn)在是工隊監(jiān)工,平時除了工作,最大的愛好是去海釣。海釣是個費時費力的愛好,一出海往往都是一整天。哈爾濱人從老板手里買下那輛舊雅閣車,閑暇時呼朋喚友,開車去海邊。常去的地方是饒平的三百門和柘林,租附近漁民的舢板出海,釣上來的海魚(什么金鯧啦,黃立啦,春只啦),扔給店家?,F(xiàn)殺現(xiàn)做,肉質(zhì)鮮美,配上幾盅白酒,簡直快意人生。
他陪哈爾濱人去過一次,上了舢板暈船,感到眼前天旋地轉(zhuǎn),船剛開,他就讓船家掉頭,上岸歇息了。哈爾濱人笑話他,上床倒可以,上船你不行。哈爾濱人的潮汕話講得和本地人無異,不過該用諧音時,他還是蹦出了東北腔。他坐在岸邊歇息,覺得大海起伏無定,還是地上叫人安心。
凌晨那個電話就是哈爾濱人打來的,今早醒了酒他才撥回去。響過幾遍,無人接聽。他把電話撥去哈爾濱人家。哈爾濱人的老婆哭哭啼啼說,這個死人一夜未歸,不知是不是又出海了。他張嘴說了些什么,電話那頭絮絮叨叨,他不耐煩,掛了電話。
墻上的電子時鐘嘀嘀嘀報時,他頓覺眼皮沉重,連著打了幾個哈欠。
······未完待續(xù)
(節(jié)選自《小說月報》2021年7期)
林培源,1987年生,廣東澄海人,青年作家,清華大學文學博士。出版有《小鎮(zhèn)生活指南》《神童與錄音機》等作品。曾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等獎項,《小鎮(zhèn)生活指南》獲評《亞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中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