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4期|王家新:王家新近作
王家新,詩人、批評家、翻譯家、教授,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紀念》《游動懸崖》《王家新的詩》《未完成的詩》《塔可夫斯基的樹》,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為鳳凰找尋棲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臉前》《黃昏或黎明的詩人》,翻譯集《保羅·策蘭詩文選》《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王家新譯詩集》《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死于黎明:洛爾迦詩選》;編選中外現(xiàn)當代詩選及詩論集多種。王家新被視為近二三十年以來中國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在創(chuàng)作的同時,他的詩歌批評、詩學隨筆和詩歌翻譯也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其以詩歌為核心的全部寫作被人稱為“中國當代詩壇的啟示錄”。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英譯詩選《變暗的鏡子》2016年在美國出版,德譯詩選《晚來的獻詩》2017年將在奧地利出版。多次應邀參加一些國際詩歌節(jié)和國際文學交流活動,并在國外一些大學講學、做駐校詩人。曾獲多種國內(nèi)外文學獎。
王家新近作
王家新
郁達夫故居前
初秋,江南的桂花樹香氣正濃
我再次從你的舊居前走過
富春江仍從你的筆下日夜流動
撥開岸柳,江面更開闊了
人們?yōu)槟闼芟?,而那是一個十六歲少年
遠行前望故鄉(xiāng)最后一眼
他再也沒有歸來,從一條人生長途
在最后倒于蘇門答臘的叢林前
但你仍坐在這里,任門前的拖船來往
靜靜航行于另外的時間
幽州臺
——給胡亮
口授者早已消失在蒼茫大地。
正文是從一位泫然流涕的追隨者那里來的,
詩題是后人給起的;
于是我們就有了《登幽州臺歌》,
有了一代代的登臨
和對永恒的張望,
有了一聲令天地變色的長嘯
和這千年不絕、至今仍帶著
哽咽之聲的余音
——從“幽州臺”(而非薊北樓),
從那個自深淵中為我們
再次升起的幽州臺……
謁子昂墓
獨坐山下,梓江與涪江的交匯處。
(“射洪”,江洪如射?。?/p>
如果你來憑吊,最好是乘船來,
像杜甫當年那樣(如果你能
渡過那些兇險的湍流?。?/p>
一位啞巴守墓人過世了,一位大娘
又接過了他的掃帚。
青青側柏。金黃的銀杏樹。
但有人告訴我:“文革”期間,墓地上面
曾建有一個廁所!現(xiàn)在墓地朝前挪了,
像是要擺脫一個時代的惡臭!
我們能說什么呢,在這
永恒無言的獨坐山下?
高大的墳塋,緊箍的墓石——那里面
真有他那閃電般的遺骨?
一個詩人,不見容于世,
他只能永久立在那蒼涼的幽州臺上了——
那遙遠的、斷頭臺一般的
幽州臺!
雨雪中訪平江杜甫墓祠
即使不是乘船來,我也能想象你在生命最后
“風疾舟中伏枕書懷”的情景。
我們驅車,穿山越嶺,行至半途,
一帶霧中的江流便出現(xiàn)在窗側——
它會伴隨我們的!帶著兩岸黑瓦殘楓
和飄拂的葦草,像是從你的詩中流來。
只是天色在變暗,先是冷雨,
后來變成了“舞回風”似的飄雪。
我們什么也看不見了,但是那道江流
仍時隱時現(xiàn):為什么你會從洞庭調頭
沿汨羅溯流而上?是病重求醫(yī)
還是重又聽到三閭大夫招魂的聲音?
只是一切也該結束了——你的雙眼
在這里合上:對命運的最后接受。
你的枯眼合上,而淚從我這里涌出,
我們這一生也只能靠淚水帶路。
什么是你要看到的?山丘上的荒墳
還是那一葉永遠消失了的孤舟?
我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這飄旋的冷雨
和這針尖似的細雪。
(謹以此紀念杜甫逝世一千二百五十周年)
讀葦岸日記
又是霜雪閃耀的冬天。
在你離世多年后的這個下午,
我讀你留下的日記:
“今天下樓了兩次。晚上我出去時,
天已經(jīng)晴了。夜空非常干凈……
北斗七星……她的樣子非常美麗?!?/p>
(這是怎樣的一種語言?!
不是“它的樣子”,而是“她的”!)
“家新他們來”,蒙妮卡留下贈語:
“我在你家看到了白樺樹皮,對我,
它是大地上最美麗的樹之一?!?/p>
是嗎?我都忘了!我把
那個曾照亮我們生命的瞬間
都給忘了!
以下,則根據(jù)葦岸病重時的錄音
由他妹妹整理:“家新打來電話,
詢問我這兩天的情況……
我說我不適宜進入二十一世紀?!?/p>
讀到這里,我不能再往下看了。
我走下樓去。葦岸——
你永遠留在你永恒的家園中了,
而我們又迎來了
一個寒氣逼人的
最后審判似的凜冬。
“解體綱要”
陪伴了我們十六年,
風里,雨里,雪里,泥里,
歡笑聲中,沉默中,
像音樂一樣行進的盤山路上,
忠實等待的地下車庫里……
二十多萬公里的行程,
換了一個個輪胎和電瓶,
無數(shù)次被劃傷或是蹭破皮;
終于,它跑不動了,
一周前它在五環(huán)路上拋錨,
而我們束手無策:
它真的太疲累了嗎?
或像一個說死就死的人?
報廢廠的拖車來了。
像是不情愿自己被拉走似的,
我和妻子遲遲交出了
手中的鑰匙和行駛證。
它的音響會被拆走,
從那里面曾一次次傳出巴赫;
而它的德國造發(fā)動機,
人們修理后也許會另有他用,
像是心臟移植。
至于其他的,“沒有靈魂的東西
總是好處理”,
他們將卸下它的每一扇車門,
每一道鋼鐵邊框,
每一個螺絲釘。
總之,它將被解體,拆卸,
最后扔在荒郊外的
鋼鐵垃圾山上。
不會有什么哀悼花環(huán)。
在那吊車旋轉的死亡山上,
除了哐哐響的聲音,
也不會傳來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只是——
在它拖走后的第五天夜里,
我竟夢見了它:那是在從北京
回湖北老家的路上,雪花
就在我們的車廂內(nèi)飛舞。
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是它
仍在頂著飛雪往前走;
好像緊緊抓住方向盤的
已不再是我的手,
好像有個聲音一直在對我說:
別停下,別停下,我們一起走,
在路面結冰之前,
我們將到家,我們一定
要到家……
我醒來。而它似乎仍在那里等我。
那滿輪轂的冰屑和雪泥,
好像還在喘氣,或是
已在空氣中融化。
新年第一天,在回北京的高鐵上
“……多美啊,你看那些冬小麥田,
像不像你們的作業(yè)本?”一位年輕母親
對趴在車窗邊上的小男孩說。
“樹上的鳥巢怎么全是空的?”
“鳥兒怕冷呀,它們都飛到山里去了?!?/p>
披雪的山嶺,閃閃而過的荒草、農(nóng)舍……
“池塘里面有魚嗎?”
“應該有,它們在冰下也能呼吸?!?/p>
而我也一直望向窗外(我放下手中的書),
它讓我想起了基弗的油畫——
那灰燼般的空氣,發(fā)黑的莊稼茬……
而小男孩仍是那么好奇:
“麥田里那些土堆是干什么的?”
“哦,那是墳,媽媽以后再告訴你?!?/p>
而我們從蘇北進入齊魯大地,進入
帶著一場殘雪和淚痕的新年。
忽然我想到:如果我們看到的
是一道巨大的深黑的犁溝,
像是大地被翻開的帶污血的內(nèi)臟和皮肉,
或是遇到一場事故……那位當母親的
會不會扭過孩子的頭?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列車——
在這蒙雪的大地上靜靜地穿行……
注:“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為策蘭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