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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1年第4期|江子:有罪的人
來源:《作品》2021年第4期 | 江子  2021年07月29日08:37

01

在三生出事之前,贛江以西的人們都愿意認為,縣城那條主要街道中文峰路上,那個名叫煩惱絲的理發(fā)店的老板三生,是個有大本事的人。從贛江以西起身去縣城辦事的人們打理發(fā)店門口經(jīng)過,都愿意向店門口不斷旋轉(zhuǎn)的理發(fā)標識投去親近敬仰的一瞥。人們早就在私底下傳頌他的功德:他師從鄉(xiāng)村理發(fā)師,卻把理發(fā)店開到了縣城,并且成為縣城最知名的理發(fā)師。他小學文化,卻能和縣城的大小官員打成一片,親如兄弟。他為人仗義,樂于助人,充分利用這一人脈,為贛江以西的許多人辦成了不少煩心事。如果說這樣的人都不是有大本事的人,那什么樣的人才算有大本事呢?

贛江以西的不少人對三生的底細如數(shù)家珍:他是下隴洲村著名的大善人曾憲炯的兒子。他從小是一個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小學畢業(yè)沒考上中學(這在當年是許多鄉(xiāng)村少年共同的命運),父親領(lǐng)著他去拜了村里的篾匠師傅為師。豈料他對篾匠毫無興趣,學師兩年不成。又改學理發(fā),拜村里理發(fā)師傅劉蠢子為師,學有所成,三年師滿,本該出攤?cè)暌豢诔允?,父母覺得他尚且年少,且過于內(nèi)向,缺乏見識,如此出門混吃,怎么可能養(yǎng)活自己,讓大人放心?尋思良久,把他送到了武漢他的早年因考學離家的伯父身邊接受歷練。他在那里待了整整十年。他所從事的工作,從他偶爾的語焉不詳?shù)慕榻B中得知,大概有飯館傳菜生、酒店管理等。他在那里經(jīng)歷了什么?這些工作,給了他怎樣的歷練?武漢在他的生命里,占據(jù)了怎樣的位置?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反正是,十年后,當他回到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孤身一人出門的少年郎,而是一名江蘇籍女子的丈夫,一個滿口普通話的小女孩的父親,也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沉默寡言、土頭土腦、走起路來悄無聲息腳上好像裝了貓蹼最容易被人忽略的鄉(xiāng)下孩子,而是一個梳著分頭、能說會道、和顏悅色、精明能干的有為青年。

三生來到了縣城,擺出一副要大干一場的架勢。他鄭重其事地進行了一番考察,然后決定重新操起理發(fā)的手藝。他在縣城租了一家店面,掛起了名叫煩惱絲的牌子。沒多久他就租下了旁邊的兩家店面,并招募了幾位手藝不錯的理發(fā)師和洗頭生。并沒有花去多長時間,他就積攢了相當?shù)拿麣猓盁澜z”成為了整個縣城生意最好的理發(fā)店。

02

三生在縣城的名氣首先來自他的手藝。三生真是一個天生的理發(fā)師!他有一副幾乎讓所有人都喜歡的面孔:眉目清秀,鼻子挺拔,皮膚白皙,笑容溫和得體。他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聲音富有磁性。他的手指修長靈巧,有個在中學教音樂的女顧客說這樣的手真適合彈鋼琴。他理發(fā)的動作干脆利落且富有美感,電動推剪、剪刀在他手里發(fā)出的聲響就像它們是一件件微型的樂器。他理出的每一個發(fā)型都十分符合理發(fā)者的頭型、年齡和身份。他也能滿足幾乎所有人提出的要求,只要對著他的店里的墻上貼出的眾多發(fā)型圖案中挑選出自己中意的那一款,他就可以理出一模一樣的發(fā)型來。他的手藝很快得到了人們的認可,女人們相邀到他的理發(fā)店做頭發(fā),孩子們到了該理發(fā)的時候,都向自己的家長提出非去煩惱絲不可。那些大小官員,在參加他們認為重要的活動之前,為讓自己顯得精神些,都選擇到煩惱絲理發(fā)。全縣最大的領(lǐng)導(dǎo),那個相貌威嚴的劉姓縣委書記,是個頭發(fā)不多幾近禿子的人。他卻經(jīng)常向他的下屬抱怨找不到合適的理發(fā)店理發(fā)。有人向他推薦了三生。自從光臨過一次煩惱絲之后,他終于停止了抱怨,對著鏡子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因此成了煩惱絲的常客。這樣一來,去煩惱絲理發(fā)的官員就越來越多了。

整個縣的大小官員在三生的理發(fā)店里進進出出。他們進去時面目憔悴,出來時容光煥發(fā),天知道三生給他們施行了什么法術(shù)。在理發(fā)過程中,三生和他們愉快交談。毫無疑問,三生有相當出色的交際能力。他談吐得體,所談內(nèi)容豐富有趣,足球股票養(yǎng)生等無所不包,離縣城幾百公里外的大城市武漢的資訊更是了然于胸。他能夠把握住交談的分寸,所有與他交往的人,都能從他的身上獲得滿足(愛抽煙的客人,他會殷勤遞煙,并隨時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為顧客點上火。打火機的造型和發(fā)出的悅耳聲響在當時的縣城都是稀有)。他與官員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最終超出了理發(fā)師與顧客的范疇,更仿佛是親友、鄉(xiāng)黨和同僚。他們的交往早已不只限于煩惱絲理發(fā)店,有人在比較私密的飯局、牌局上,也看到三生與官員們談笑風生,不分彼此。他稱呼官員們?yōu)椤邦I(lǐng)導(dǎo)”“局長”“書記”“主任”,而他們稱呼他為“老板”。

03

三生與官員們打成一片。這一切被贛江以西的人們看在了眼里。人們普遍感慨三生的本事,為贛江以西出了如此人物感到欣慰無比。卻有人惦記上了三生的人脈,抱著病急亂投醫(yī)的心理仄進了煩惱絲理發(fā)店,悄悄向三生說出了自己的煩惱,渴望三生能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給他搭一把手。也許事情比較棘手,他對三生能否辦成并不抱多大希望,可三生三下五除二就給他辦成了事。

三生能辦事的消息立即像長了翅膀傳遍了贛江以西。找三生辦事的人多了起來??h城中文峰路上的煩惱絲理發(fā)店成為贛江以西的人們與三生的秘密接頭地點。他們通過拐彎抹角的關(guān)系找到三生,在三生停下手中的剪刀的當口,用十分巴結(jié)討好的口氣向三生傾訴著他們的煩惱,希望三生能用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像理發(fā)一樣將他們的煩惱一剪了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算得上是一個人心躁動的時節(jié)。世界依然陳舊、暗淡,就連縣城最繁華的中文峰路到處都是坑坑洼洼塵土飛揚,可空氣中已經(jīng)充斥了許多不安的因子,有了許多新的滋長:贛江以西幾百公里外的廣東成為了傳說中撈金的寶地??h城的水泥廠已經(jīng)建好,招工在即。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方興未艾。鄉(xiāng)村的孩子,紛紛涌向縣城的學校,指望有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房地產(chǎn)開發(fā)開始興起,灰蒙蒙的縣城,逐漸蓋起了一些名號洋氣的嶄新小區(qū)。白天的街上,不斷響起錄像廳里傳出的槍炮聲、打斗聲,乃至女人的呻吟聲。夜晚燈光絢爛的舞廳里,有錢的人以向歌手獻花的方式斗富……因為越來越不安分,人們的煩心事就越來越多:出外打工丟了身份證的人們要補辦。鄉(xiāng)村戶口的人們想轉(zhuǎn)城鎮(zhèn)戶口。孩子到城里讀書要轉(zhuǎn)學。到醫(yī)院看病的要找好醫(yī)生。創(chuàng)業(yè)青年辦企業(yè)要貸款。超生的孩子要上戶口。打麻將被警察逮住了希望少罰點款。春節(jié)期間跑長途客運要審批。做商業(yè)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想少繳稅……

三生燃起煙卷,一改他平常的和顏悅色,十分鄭重其事地攤開一個筆記本,一邊聽著來人的傾訴,一邊將對方的要求用筆詳細地記在筆記本上。他因為才小學畢業(yè),字寫得當然歪歪扭扭,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的樣子,根本不像是一個單純的手藝人,更像是縣城機關(guān)里坐辦公室的干部。聽完來人的傾訴和要求,他會要來人回家等消息(如果沒有辦成的把握,他會明確拒絕??墒沁@種時候并不算多)。少的時候幾天,多的時候十天半月,請托之人就會得到事情結(jié)果的消息。天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很多讓人感到無比棘手的事情,都會在他手上迎刃而解。

04

辦事是需要錢財?shù)?。這是不容回避的事兒——可這也是最尷尬的事兒:一件事需要多少錢財,什么時機交付才算合理?三生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把各種事情都做好了分類,并明碼標價。比如辦一個轉(zhuǎn)學手續(xù),需要兩三千元。超生的孩子上戶口,一萬塊是少不了的(三生說,這可是違規(guī)有風險的事情)。找個好醫(yī)生動手術(shù),視手術(shù)大小,再定紅包內(nèi)的金額多寡。找銀行貸款,那是按貸款金額的比例支付費用的。交付的時機,他也作了規(guī)定,就是托付之前交付,事情如果沒有辦成全部退回。

三生每每信誓旦旦地告訴請托之人,他并不收取任何人的好處費。他過手的費用會全部交給幫忙的人手上,而他分文不取。他之所以愿意幫忙,做這種勞心勞力的事情,完全是他這個人就看不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難處。有難處不找上自己可以不管,找上門來自己卻袖手旁觀,就會讓他良心十分不安。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大家排憂解難,為自己這輩子積善成德。他并不屑于從中掙一分錢好處。他是一個理發(fā)匠,手藝才是他的安身之本。

贛江以西的人們相信了三生的話,更加賣力地宣傳三生的義舉。人們說到三生,不免會說到他的父親、有名的大善人憲炯。憲炯一輩子積德行善,澤被鄉(xiāng)里。村里的孤寡都能得到他的照顧,村里誰有困難他都可以搭把手。他做得最著名的一件事,是多年前義無反顧地收容了一大群從浙江永康到贛江以西討生活的錫匠。他們蓬頭垢面,異鄉(xiāng)人的口音讓人戒備,他們只能在涼亭野廟棲身,形同乞丐。憲炯毫不猶豫地把他們從野外請到家中,他的家因此成為了永康錫匠每年必到的落腳點。外省錫匠因此對他感恩戴德,他們集體稱他為“義父”。人們想起憲炯的善舉,都說三生是繼承了他父親的仁義。仁義之風代代相傳,這真是贛江以西這塊土地上的大幸。

三生成了贛江以西的人們口中《水滸傳》中及時雨宋公明式的人物——一個急公好義、古道熱腸的人物。他少量抽煙和飲酒,尊老愛幼,敦親睦友,看起來沒有不良嗜好。他天資聰慧,很會辦事;雙目沉靜,深藏不露,性格穩(wěn)重,值得信任。他深諳江湖道義,嚴守江湖規(guī)矩。這樣的人,就是為人間解除煩惱而生,為襄助他人而活(他理發(fā)的手藝,也是為了解除人們頭上的煩惱)。對這樣天生熱心腸的人,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既然三生的人品不容懷疑,人們托三生辦事就沒有任何顧慮了。人們像預(yù)訂酒店一樣,很早就把錢交到三生手上。比如孩子讀書轉(zhuǎn)學,本來是八九月開學前一段時間辦理即可,可有人年初就把費用送到煩惱絲理發(fā)店里。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懷上的孩子還在肚子里沒有落地,孩子的父親就把辦戶口的錢交給了三生。他們這么解釋自己的舉動:什么事都會講究個先來后到。誰知道有多少事在三生的本本上排著隊?自己先把錢交給了三生,就可以讓自己的事兒在三生的本本上排前一些。有件事情老擱在心里可堵得慌,把事兒提前一天交給了三生,自己也就提前一天省心。

05

可是人們對三生品行的判斷還是出現(xiàn)了偏差。正當人們滿懷期待等著三生通知托辦之事的結(jié)果時,有一個消息給了他們當頭一棒:三生不見了。

三生不見了。煩惱絲理發(fā)店已經(jīng)人去樓空。門口原本日夜不停旋轉(zhuǎn)的理發(fā)標識已經(jīng)停擺——它一動不動的樣子,多像一條軟塌塌的死蛇。關(guān)閉的卷簾門上張貼著招租的白紙。有人跑到他的住處查看,發(fā)現(xiàn)他在縣城的租賃房也已經(jīng)搬空,房東說房子已經(jīng)到期,三生沒有續(xù)租。有人通過聯(lián)系他的父親大善人曾憲炯及他的其他兄弟姐妹,他們都對三生離開的消息表示驚愕和痛心。三生和他江蘇籍的說普通話的妻子與女兒人間蒸發(fā)。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生不見了。托三生辦事的人們?nèi)鐔士煎?。其中下隴洲村的退休干部、三生六十多歲的堂叔曾叔寶聞訊立即暈倒在煩惱絲理發(fā)店門口。他的兩個孫子計劃在今年轉(zhuǎn)學,經(jīng)費早就交到了三生手里。那可是他省吃儉用積攢了好多年的退休金。前頭村的楊培根在理發(fā)店門口罵罵咧咧,用盡了全世界最難聽的話語。他也算得上是三生家的親戚,是三生妹夫的堂哥。為了拿下贛江以西一個鎮(zhèn)政府新辦公大樓的建筑項目,他交到三生手上的經(jīng)費不少于一萬元。還有想辦超生兒子戶口的李麻子,渴望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到縣城學校的小學老師毛志祥,想從銀行行長手里辦貸款的西沙埠塑料廠廠長劉長子……他們都是托了三生辦事的人。有人統(tǒng)計,他們交給三生手上的金額,在十萬元以上——這個數(shù)字當然并不全備。一定還另有人托了三生,可因為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他們選擇了默不作聲。

三生為何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縣城?后來他們從同是贛江以西的客運業(yè)主張小海與在縣城開鋼筋店的楊春龍嘴里得知,三生其實是個賭徒。他與他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賭到天亮。三生的運氣并不好,這幾個月來他輸了二十多萬元。他大概支付了其中十萬元左右的賭債,還有一半沒還給他們。估計是他想賴掉這欠下的十萬元,干脆就來了個一走了之。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還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沒有人想到要報警。但他們都想找到三生的下落。他們托人四處打聽。他們有人特意到武漢三生大伯家尋找,也有人訪到了三生在江蘇揚州的岳父家中??墒?,他們和三生的父親和兄弟姐妹一樣,都對三生的消失表示了驚愕,都不知道三生一家去了哪里。

很長時間里,贛江以西的人們依然常常談起三生,只不過口吻已經(jīng)從贊賞推崇變成了謾罵和貶損。他的賭友兼?zhèn)鶓?、客運業(yè)主張小海和鋼筋店老板楊春龍,每每說起他就怒氣沖沖,揚言“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欠債不還,早晚要卸掉他的一條腿”。有人事后諸葛亮,說早就看出了他來路不正。一個在武漢這么大的地方待了好幾年的人,怎么就跑到這么小的縣城來做個理發(fā)匠?此中難道沒有什么蹊蹺?他的消失,是不是從來到這座小城起就精心設(shè)計的伎倆?人們說起三生,再也不會貼上“大本事的人”“大善人”這樣的標簽,而是統(tǒng)一用“罪人”代替?!_始他們說的是“那個剃頭的罪人”,到了后來,這個短語有所縮短,只要有人說到“那個罪人”,大家立即知道,他要指的,就是那個因賭博欠債悄無聲息地外逃的人。

……很多年過去了。贛江以西的人們依然指稱三生為“罪人”,可是怨恨的情緒有了大幅的減少,對他下落的追問卻與日俱增。人們都想知道,這個一夜之間消失的人,這個看起來有大本事但其實只是理發(fā)手藝不錯再加上有幾分江湖氣的人,到底去了哪里?他又能去哪里?

06

從故鄉(xiāng)成功金蟬脫殼的三生其實并沒有走遠。他偕妻子女兒來到了上海,這個離故鄉(xiāng)只有幾百公里遠、他早在武漢時就造訪過的城市。它龐大,容易生存,又因為與他過去的履歷無關(guān),也沒有誰認識他,他根本無須擔心故鄉(xiāng)會有人通過某種蛛絲馬跡找到他,是他認為從故鄉(xiāng)出逃后理想的藏身之所。安頓好家小后他找到了一份在一家小工廠打工的工作。他當然不敢涉及酒店管理、理發(fā)這樣需要跟很多人打交道的職業(yè)。就像從武漢回到故鄉(xiāng)的縣城一樣,并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他就在假發(fā)工廠站穩(wěn)了腳跟,一家人的生活因此有了保障。

成功逃離了故鄉(xiāng),三生有了如釋重負之感。生活走上正軌后他開始對他幾年的縣城生涯進行復(fù)盤。他認為鳥兒歸巢,魚兒回淵,自己離開武漢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沒有問題。他的確是抱著以武漢所學回鄉(xiāng)大干一場的心愿。他起早摸黑操持理發(fā)的手藝。他善待每一個顧客,努力打理店面。他與官員結(jié)交,利用寬廣人脈為家鄉(xiāng)父老辦事,為自己積善成德。幾年來他也的確沒有截留任何一筆款項。他一直希望自己做一個像他父親一樣的好人。憑借著理發(fā)的手藝他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墒呛髞硭旧狭速€博,并且越陷越深,抓在手里的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生活因此變得不可收拾。

通過秘密籌劃他安全離開了故鄉(xiāng)。并沒有消耗多大的成本,他就成功地截斷了那段糟糕的過往。他為自己感到慶幸。他依然是以前故鄉(xiāng)人眼中穩(wěn)操勝券的那個人。隨著自己的成功離開,他與故鄉(xiāng)的恩怨從此可以一筆勾銷。他回故鄉(xiāng)的時候兩手空空,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依然如此(那些預(yù)支給他的費用,他全用于抵了賭債),他沒有帶走故鄉(xiāng)的分文,所以并不認為自己對故鄉(xiāng)有何虧欠。哪里的黃土不埋人,他認為只要自己這輩子刪除了那些不堪的過往,他的生活就可以重新來過。

他決定把上海當作一個全新的起點。他要吸取以前生活的教訓(xùn),做一個嶄新的自己。他要依然善良、本分、刻苦、勤勞,依然善待家人,尊老愛幼。他小心地管理著自己的欲望,不讓它有任何的出軌可能。他再也不打牌賭博。他變得比以前更謹慎了,不再廣交朋友,不再做《水滸傳》里及時雨宋公明式的人物,只是安心做一個并不出名的公司毫不顯山露水的小職員。他想唯有如此,他才能不讓自己的行跡暴露,才能讓自己真正與自己的不堪過往斬斷。他希望自己的后半生風平浪靜,為此他把自己的生活半徑一縮再縮,直到只剩下家和工廠之間的往來。他要開始全新的、毫無風險的生活。他要全面吸取家鄉(xiāng)的小縣城的經(jīng)歷給他的教訓(xùn)。他只有三十出頭,在一個嶄新的城市,重新塑造一個嶄新的自我,一切都來得及。

07

幾年內(nèi)他的確過得心安理得。他的收入省著花是夠的。他的妻子也有了工作。他們的孩子在上學。他們開始有了一些存款。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就像他最初構(gòu)想的那樣。他以為只要繼續(xù)維持現(xiàn)在這種局面他的生活就會無懈可擊,可是他錯了。

他的身體開始有了狀況。他的心經(jīng)常一陣慌亂。他會整夜整夜睡不著。他的頭發(fā)白得很快。他的眼前,會經(jīng)常飄過那些舊日時光里的人們的面容。他們是他的父親、兄弟姐妹、侄子外甥?!哪赣H早已去世,他的獨自在老家下隴洲村生活的、被人稱作大善人的父親憲炯,現(xiàn)在怎樣了?幾年前他發(fā)現(xiàn)了肝臟有點問題,可否惡化,是否有去看醫(yī)生?他不告而別,并且音訊全無,不能在父親膝下盡孝,父親是否會原諒他?他有兄弟姐妹九人,他排行第六。他們有過怎樣甜蜜的親情!他的成長中,有哥哥姐姐們怎樣的呵護!可是現(xiàn)在,他與他們隔著厚厚的一堵墻。他們現(xiàn)在都還好嗎?他是否讓他們蒙羞?他得不到他們的任何信息。為了避免麻煩,他不敢跟他們?nèi)魏稳寺?lián)系。

他時常想起他的故鄉(xiāng),那個叫下隴洲的小村莊。山上有不少親人的墓地,墓碑上該填寫子嗣的位置上,寫著他的名字。他的母親生下了他們兄弟姐妹九人,一生辛苦勞頓,才六十多歲就因為癌癥死去,她的墓地,是否會荒草覆蓋?村莊的許多樹木,他小時候掏過鳥蛋,夏天里給他撐起過濃蔭。不遠的贛江,是夏天他游泳的好地方。四周的田野,每到秋天,金色的稻浪翻滾。他在這里出生和成長。出外謀生后,他經(jīng)常在春節(jié)、清明和中秋回到這里??墒乾F(xiàn)在,他成了回不了家的人。

他還會想起武漢、揚州。它們雖然不是他的故鄉(xiāng),但是在他生命的履歷里,它們跟故鄉(xiāng)一樣重要。武漢的大伯大媽,以及堂姐堂弟,從來就把他當作真正的家人。在武漢,他還有許多同事、朋友,是他社會關(guān)系的重要部分,也是他生命的重要部分。揚州的岳父岳母及親人們對他的善待,是命運給他的慷慨饋贈。這兩座給了他無數(shù)滋養(yǎng)的城市,有著他最為重要的親人,他最為重要的人生記憶。可是,因為他的出走,他也回不去了。

他發(fā)現(xiàn)他因此成了一個沒有來路的人,或者說,是一個被迫封存了來路的人,同時也就成了一個沒有歸途的人,一個哪里都去不了的囚徒——他精心選擇的避難所上海,就是一座囚禁他的牢獄。一個沒有來路的人怎么算得上是一個完整的人,就像一棵沒有影子的樹怎么能算是一棵真正的樹?

他再次審視自己的過往。他發(fā)現(xiàn)他遠不是無辜的。他過去以為他兩手空空走進故鄉(xiāng),然后又兩手空空離開故鄉(xiāng),他沒有虧欠故鄉(xiāng)一分,現(xiàn)在看來全是錯的。作為賭徒,他欠著別人的賭債沒還不對,用別人出于信任托他辦事交給他的經(jīng)費支付賭債更是不對。他不僅是江湖的浪子,更是家鄉(xiāng)的逆子。他不僅是個債戶,更是個罪人——他犯下的罪,有賭博、欺詐、肇事逃匿、不孝……

作為債戶,他要還債。作為罪人,他要贖罪。不然,他將永不得安寧。在贛江以西的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里,有債還債,有罪贖罪,不然,報應(yīng)是早晚的事。懲罰已經(jīng)開始,他常常睡不著就是先兆。如果他不贖他的罪,他不知道后面還會有什么在等待著他。

08

有錯改錯,欠債還錢,有罪贖罪,這是人世間的天條,更是三生的故鄉(xiāng)贛江以西的真理。

三生的故鄉(xiāng)贛江以西,遠非尋常之地所能比,自古以來就是個崇德尚義的地方,培養(yǎng)造就的很多彪炳史冊的人物,都是畢生踐行圣人之學、維護高尚道德的典范,如黃橋鎮(zhèn)云莊村金兵攻城誓死不降、被剖腹取心的北宋臣子楊邦乂,他的族孫、南宋大詩人楊萬里,起兵抗清因勞成疾而死的、離三生家鄉(xiāng)下隴洲村兩里路遠的老屋村明朝崇禎年間狀元郎劉同升,盤谷鎮(zhèn)谷村的李振裕一家明清二朝八尚書,阜田鎮(zhèn)一生研究王陽明致良知學說終成江右王門代表的嘉靖狀元羅洪先……他們或清廉為官,或勤政為民,或誠信不欺,或以身許國,或著書立說。這些道德近乎完美、人格堪稱楷模的人物,是贛江以西這塊土地崇德尚義精神的最好例證。

一方面,贛江以西要求仁人志士崇尚道德和仁義,做圣人和完人,另一方面,對普通人的要求卻并不嚴苛,罪在贛江以西的觀念里并不是一個可怕的詞,相反,贛江以西自古以來認為人人皆有罪,罪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罪就是生活本身。誰都會有遇到溝坎過不去的時候,或者不懂事豬油蒙了心走個彎路的時候。生活過不去了,如果犯個小罪就能讓生活繼續(xù)下去,只要不是罪不可赦,沒有人認為有什么不妥。所以贛江以西的人們說到罪,口氣往往是溫和的,平心靜氣的,乃至是有點兒戲謔的,再嚴重一點,頂多是有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在三生的記憶里,不要說整個贛江以西,就是他的村莊下隴洲村,犯下罪的人可真不少:他的堂嫂劉足子,也就是他在武漢的大伯留在老家的親兒子的媳婦,就犯下過棄嬰的罪。她曾經(jīng)生了兩個女娃,偷偷懷第三胎的時候,他們多希望是個男娃。然而他們失望了。在贛江以西,一個人家沒有兒子,怎么能抬得起頭來?衛(wèi)國嬸就對這新生的女嬰,有了有意識的怠慢,餓了也不及時喂,冷了也不及時添衣,終至于夭折。他們之后再懷一胎,終于如愿以償生下了兒子。他的堂哥曾足茍,一個能背起三百斤重的油桶行走的人,受本能驅(qū)使,乘著鄰居孔余生出去廣東打工,他的妻子留守在家,與她勾搭成奸,是犯了通奸之罪。年紀七十多的玉婆奶奶,兒子媳婦不孝順,生活形同孤老,就偶爾會去偷鄰居家屋下的臘肉、菜地里的菜蔬,犯的是偷盜之罪。而她的兒子媳婦,犯的是虐待罪??准壹毶呐畠?,去廣東打工,后來實在受不了工廠里的苦,仗著有幾分姿色,進了夜總會,掙著陌生男人的錢,那是犯了淫亂之罪……

然而承認人人有罪,并不意味著,贛江以西就有了對犯罪的縱容之心。在贛江以西人的觀念里,欠債的人要還錢,有罪的人要贖罪。人之為人,就是要干干凈凈來,干干凈凈走,犯下的罪,欠下的債,自己應(yīng)該主動清算,不然的話,自會另有冥冥之中的力量(上天)進行清點,要么疾病纏身,要么禍及子孫。這是顛撲不破的法則,人人唯有尊崇,人人都必須走在贖罪的路上。

三生的堂嫂自從生下兒子之后,就開始走上了贖罪之路。她選擇的贖罪辦法是種樹。這些年來,她在故鄉(xiāng)的山上種下了各種各樣的樹。這些樹至今已經(jīng)成林,讓原本的荒嶺充滿了生命氣象。她后來并沒有什么不順利,人們認為是老天爺看到了她的誠心。

周家莊叫小玉的男子不慎從自家樓上摔下來成了殘疾。為了贖他的罪,他的母親到幾里外的一個叫磨盤洲的廟里住了十年。

犯了偷盜罪的玉婆奶奶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村里的土地廟祭拜,向老天爺告知自己缺衣少食的難處。玉婆奶奶依然身體好好地活在世上。有人猜可能是她的禱告感動了上天,上天赦免了她的罪。也有人認為,讓她繼續(xù)活著就是上蒼對她實施的微小懲罰。

在縣城汽車修理店當學徒的三生堂侄曾繁昌偷了一捆電纜出售給廢品收購站,結(jié)果以破壞通信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那等于是,他用三年自由為自己贖了罪。

三生的堂哥曾足茍自從被鄰居孔余生捉奸在床行為敗露,因為不僅不思悔改,而且到處吹噓,好像這樣的事并不是一件恥辱,而是他好不容易獲得的一枚勛章,結(jié)果,原本身體強壯的他早早就得了癌癥,人們都說,那是上天的審判之力。

犯了虐待罪的玉婆奶奶的兒子在廣東打工出了車禍,活生生地丟了一條腿,他的媳婦才四十多歲頭發(fā)就脫得精光??准壹毶噶艘鶃y罪的女兒得了艾滋病。有一個很久以前的事件說明了上天的威力:某個貌似溫良的婦人生生遭了雷劈,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一件沒有破獲的殺人案的兇手——她出于妒忌殺了鄰居家的幼兒,自以為把證據(jù)銷毀得一干二凈。

……

犯了罪經(jīng)常睡不著覺的三生當然不希望得到上天對他的追剿審判,或者說,作為贛江以西的子民,他當然要遵循贛江以西的道德法則。他要盡早行動。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思索,他的心里暗暗有了底。

09

離家十五年后,三生終于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從上海到贛江以西并不遙遠,火車只要數(shù)個小時就可以抵達,近年交通的發(fā)展使這一時間還要縮短,可三生花了整整十五年時間。

這些年來,決定贖罪的三生更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主動把枷鎖戴在了頭上。他對他的生活進行更大幅度的改革,比如在生活開支上做大幅度的削減。他只有小學文化,能力說起來其實不大,應(yīng)付許多新鮮事已經(jīng)十分吃力,掙錢的渠道和本領(lǐng)其實不多,要贖罪只有節(jié)儉一條路。他把自己的興趣一減再減,連抽了許多年的煙也完全戒除。他的衣著越來越馬虎,他給自己的理由是,反正不需要到哪里去,無須穿得那么正式。他的剃須刀是最簡易的那種。他的交際幾乎為零,因為交際需要花費,而且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跡。他幾乎不旅行,不娛樂。他維持最低成本的生活。

另外,他又積極做著加法。他省下的每一分錢,都被他精心存在一個存折里。上面的數(shù)字在不斷增長。這個存折有一個副本,那就是當年那個記錄贛江以西的人們托付事情的本子。他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即使紙張發(fā)黃變脆,依然不離不棄。它是他以前生活的功勞簿,也是他的罪行的記錄本。他在生活開支上所做的一切減法,都是為了能償還上面的罪。他不斷計算著自己省下來的存款的增長,估算著自己洗脫罪行的時間。

而歲月以加法的方式統(tǒng)計著他的生活。他在上海已經(jīng)有了十余年的時光。他從一個逃亡者最終成為了上海的真正市民,城市近郊一個兩居室的房子的主人。他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然后他成了岳父、外公。這也就意味著,他不再需要做他的生活的主宰。他的存折上的數(shù)字已經(jīng)差不多夠了。他想,他向贛江以西負荊請罪的日子到了。

當他來到當年他憑一手理發(fā)的好手藝成為知名人物的小縣城時,他驚異于縣城的變化:幾乎所有的建筑都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了。他當年的店面已經(jīng)拆除,原本狹窄的馬路得到拓寬。城市變大了好幾倍,高樓大廈也增加了好多。當年的陳舊、暗淡已經(jīng)一掃而光,到處是鮮活的色彩、寬闊的街道、擁擠的人群和叫賣的聲音,到處是欲望蒸騰、人聲鼎沸的景象。就是當年路邊的梧桐樹,至今也好像長大了好幾倍的樣子,枝葉也比當年張狂得多了。

他找到了那些把錢交到他的手上托付他辦事的人。當他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壓根就不敢相認。人們發(fā)現(xiàn),當年那個能說會道、和顏悅色、目光堅定、被認為有大本事的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雙目無神、沉默寡言、唯唯諾諾的中年男子。他的背已經(jīng)有些駝了,這讓他看起來隨時都在向人鞠躬。他的頭發(fā)快全白了,這使得他看起來更加虛弱無措,讓人憐憫。有人悄聲說,他多像一個剛剛刑滿出獄的犯人!

他從帶去的行李箱中掏出裝了本錢與經(jīng)過精確計算的利息的信封,交到了他辜負了的人手上。他翻來覆去地說著道歉請求寬恕的話語。他是那樣的真誠,以至有人十分不忍提出錢并不多都多少年前的事兒要不算了,他依然不依不饒,十分執(zhí)拗地要對方收下,好像那信封里裝的不是他辛苦積攢下來的錢,而是讓他恨不得早日甩出去的魔咒!

他由此知道了那些托他辦事的人的近況:

他的堂叔曾叔寶,一個從鎮(zhèn)食品站退休的老人,其最老實本分的兒子在廣東做室內(nèi)裝修,結(jié)果從十七層樓上不慎摔下致死,留下了一對沒有成年的兒女。沒有人知道他們一家得罪了哪路神仙,老天又為何如此安排。

他的賭友、開鋼筋店的楊春龍,發(fā)了大財后不僅不思戒賭,還變本加厲多次去澳門賭博。最后一次,他輸光了全部的家產(chǎn),還欠了澳門賭場兩千多萬元,從此一貧如洗,僅靠一些以前朋友的施舍度日。

而另一個賭友、跑客運的張小海,因酒后駕車撞死了人后逃逸,至今依然待在監(jiān)獄里,成為他此行唯一找不到的債主。

前頭村的楊培根,成了一名全縣知名的房地產(chǎn)商人,成了贛江以西的人們嘴里新一代有大本事的人物,縣里很多有名的樓盤都由他所建。

托辦超生兒子戶口的李麻子十五歲的兒子已經(jīng)有一米八了。

原西沙埠塑料廠廠長劉長子后來轉(zhuǎn)到蘇州辦起了繡花機廠。他生產(chǎn)的繡花機,據(jù)說銷售到東南亞不少國家。他本人也成為了江西蘇州商會副會長??梢驗樗麤]有提防財務(wù)即女婿秘密掏空了他的家底,他現(xiàn)在的日子據(jù)說也不好過……

——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幾乎所有人都被更大的浪潮裹挾著,在罪與罰中奔波不已。沒有人知道他們將去往何處。

只有他還待在原處,背著沉重的罪責。他不知道,這對他是幸還是不幸?

10

他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下隴洲村,這個贛江以西的小小村莊,他的一生出發(fā)的地方。村子當然有些變化,比如新居增多了,但與記憶里的村莊大抵相同。當然,與十五年前不同的是,曾經(jīng)人聲稠密的村莊靜默無聲,幾乎沒有什么人走動。人們都去了城里,就像他那樣。

他來到了村莊的墓地,跪倒在他父親的墳前。他回來后知道了,他的父親,那個贛江以西知名的大善人憲炯,已在八年前去世,臨終前一直帶著未見到他的不甘。

他以為他還清了債務(wù),自己的罪就洗得干干凈凈,他與世界就從此兩不相欠??墒乾F(xiàn)在他知道了,不是所有的罪都有償還的一天。不管他怎樣努力,在父親面前,他永遠是那個百身莫贖的罪人。

——他的父親從小教他仁義、善良。他開始的確是這么做的,在縣城慷慨幫人解難就是證明??勺罱K他不慎染上了賭博,從此被命運押解到了一條萬劫不復(fù)的路上。他犯的是離經(jīng)叛道之罪。

他是父親的兒子,按理應(yīng)該對父親行人倫之禮。可是,他老了,他不能盡贍養(yǎng)之責,他病了,他不能侍候左右,他去世,他不能為他送終。他是犯了不孝之罪。

他犯下了永遠不可饒恕的罪責。他還要用余生來贖罪。他再也沒有犯錯的權(quán)利了。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他都要做一個好人,一個像他父親那樣樂善好施、善良仁義的好人。

他對著父親的墓碑號啕大哭。他的身體癱倒在父親的墳前。他的白頭磕在了地上?!堰@些年來歲月對他的傷害完整地呈現(xiàn)在了父親的墳前。十五年來,他從沒有掉一滴淚,而此刻,他的身體里似乎有一條河流得到開掘,他的淚水掛滿了衣襟。

哭過之后,三生在父親的墳前坐起。他感到身體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那是十五年來都沒有過的輕松。有一種奇妙的嶄新的力量在他的體內(nèi)緩緩生長,那些隱形的繩索正在徐徐解開。他頓時有了新生之感。

風輕輕地吹著,似乎是一雙看不見的手拍打在他的身上,要對他進行勸慰。遠山如抱,似乎要把他抱在懷中。

11

我必須向大伙兒承認關(guān)于三生回鄉(xiāng)還債的書寫出自我的臆想和杜撰,或者是對我某次夢境的全真記錄。事實的真相是,這個被我稱作堂叔真實名字叫作三生的人,這個從小與我一起長大的人,已經(jīng)從我的視野里消失有十五年了。

堂叔三生家和我家隔一條巷子。他只比我大兩歲。我們是小學同班同學。從小到大,我們是那么的要好。無論他跟著村里的篾匠學做篾,還是他去學習理發(fā),乃至去武漢投奔他的大伯我的堂爺爺,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聯(lián)系。他在縣城開理發(fā)店時,我正在縣城機關(guān)上班,為讓他的煩惱絲理發(fā)店有更多的人知曉,我在閑時還為他發(fā)過傳單,資金上也搭了一把手。我在縣城時候的發(fā)型都由他設(shè)計——那當然是我最帥的時候。

可我對他的近況幾乎一無所知。十五年來,他的哥哥姐姐只在近期才有他的一點點音訊。他們偶爾說起他來也是躲躲閃閃。我只是隱約知道他帶著一家三口在上海做工。

我不知道他是胖是瘦,頭發(fā)是白是黑,額上的皺紋,隨著年歲漸長,是否會增加了許多。我不知道他的背脊是變得挺拔還是依然有點駝——以前因為理發(fā),他的背稍稍有點駝。我不知道他的胸中依然是江湖浩蕩還是從此變得謹小慎微。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會與人打上幾把牌。我不知道他是否抽煙,牙齒是否被煙熏黃,而以前,他在理發(fā)間隙,總會抽上一兩口。我不知道欠下這么多錢一走了之,他是寢食難安,還是心安理得。

我不知道歲月給了他怎樣的印跡。他把自己掩藏得太好了。十五年過去了,贛江以西沒有人見到過他。他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經(jīng)漸漸模糊,有時他出現(xiàn)在我夢里,竟然是少年時的模樣。

他好嗎?幾乎可以斷定,在上海這樣對個人素質(zhì)要求很高的大都市,這樣一個讀書少的人的境遇肯定好不到哪里去?!獩]有人脈,沒有資金,沒有信息,異鄉(xiāng)人的他,肯定是上海弄堂里陰影中的那部分。

然而我依然懷著他會沿著贛江以西贖罪的傳統(tǒng)回家還債、向那些當事人請求寬恕的善良愿望。如此,這個可憐的人就可以洗脫自己的罪,成為一個被赦免之人,從而解除自己心靈上的鐐銬,重新找回那條回家的路,把頭磕在故鄉(xiāng)他的父母的墳前。如果有需要我依然愿意為他搭一把手,就像當年他回縣城開理發(fā)店那樣。

我依然希望我的家鄉(xiāng)——有過豐厚文化傳統(tǒng)、養(yǎng)育過楊邦乂、楊萬里等猛士與詩人的贛江以西能善惡有報,恩怨分明,交替有序,永世流傳。

我希望這讓人愛恨交織的悲喜人間,天地遼闊,云淡風輕,走在風中的人能一身清白,懷著鋌而走險念頭的人能早日幡然醒悟,那些漏洞百出的傷心往事能有大團圓的歡喜結(jié)尾,被迫逃亡的人能早日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