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法則》:東西交融與多元文明
閱文的起點中文網曾做了一個推文:“如果能隨意穿越,你會選擇哪一個世界?”跳舞的《惡魔法則》名列第一。這雖然是一個商業(yè)化的廣告,但《惡魔法則》的幻想世界的確有著獨特的魅力?!稅耗Х▌t》是少有的西方玄幻作品,以魔法世界,精靈獸人,巫師女神等西方玄幻元素布局,同時《惡魔法則》也吸收了修行、悟道等屬于東方幻想的力量提升方式和龍族、漢字等東方形象和符號。在各色人物、族類的對峙過程中,在簡漢世界穿越而來的主角和西方幻想世界溝通的過程中,作品呈現(xiàn)一種東西文明對照和溝通的特點。跳舞的玄幻作品并不局限于或東或西的幻想世界,而是將東西元素為我所用, 世界觀并不局限于某一民族內部,而是著眼整個人類文明和命運的關系,其中一以貫之的是對尊嚴、自由和個體幸福價值的肯定和追尋。這既成就了跳舞創(chuàng)作在玄幻類型中的范本地位,也讓作品因其獨特的思想內涵邁向經典化之路。
一
《惡魔法則》雖然采用了一般玄幻小說的“套路”,以主人公的能力、權力升級過程為主線,但是《惡魔法則》并未滿足于此。作品的想象力并不局限于一個民族或一個世界,而是通過幾層空間的展開,為讀者帶來立體化的、絢爛多姿的多元文明世界。《惡魔法則》設置了多重空間,第一層是羅蘭大陸的帝國空間,這一空間以皇權斗爭為中心,但是又并不簡單地由皇權主導,還涉及神殿、魔法公會的權力斗爭,所以在皇權暴力之外,還有魔法、騎士等不為皇權所制約的社會空間;第二層則是以羅蘭大陸為中心,西至雪山、草原,北至冰封森林、南洋及各部落之間的“天下”。這個“天下”包括不同的文明體系,不僅引入游牧文明、海洋文明還有生物界(作者將之幻想為各種魔獸);第三層,除了人類,還有精靈族、獸人族、龍族、魔族,它們彼此之間構成更為復雜的權力爭斗關系;第四層則是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增加了神話世界,交代光明女神、魔神、龍神、精靈神和獸人神之間的情感糾葛和陰謀權斗,最終完成了整個世界的建構。顯然,人類的各個族群,人、獸,或是龍族、精靈族、獸人族等,他們各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方式。非人類族群的生存方式和思考方式為反思人類文明提供了參照。蛇化身的美杜莎審視、反思“人性”的矛盾和問題。精靈族王落雪諷刺“人類的歷史,不正是一部同類之間殺戮的過程嗎?”當然,作品并非貶此褒彼,人類也好,龍族、精靈族也好,再或是皇家、貴族、魔法師、武士,作品都沒有將之平面化,而是寫出了這些族群各自的復雜性。他們各有不同的信仰、信念、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性,彼此接觸的過程中充滿了沖突與對話。正是這些沖突、對話,以及這種復雜性的體現(xiàn),豐富了作品的意義表達。
作品是穿越小說,主人公杜維具有現(xiàn)代人的思維方式。不過小說也沒有局限于將現(xiàn)代人的優(yōu)勢僅僅歸結為科技或文化創(chuàng)意,杜維的“成功”恰恰在于他不自大、不霸權,與各類文明保持“對話”,并堅守自由尊嚴的信念。在一開場,主人公杜維以“皇權的過于集中才是導致腐敗的根源”的言論傳達了他與皇權世界的異質性。這使得整個作品不僅不以權力欲望作為唯一的線索邏輯,而且表達了對權力欲望的反思。杜維并不沉迷于權力之路,作品一方面設置了許多“助手”,讓杜維“被動性”地進入權斗網,另一方面讓杜維的思想和行為時時偏離爭權的路線,這種處理讓杜維超越了網絡文學“功利人”設置的套路。作者也并未讓杜維擁有最頂級的魔法和武功,相反,杜維經常在武斗的過程中失敗。杜維的轉危為安,或是絕處逢生,幾乎都是靠他人的幫助實現(xiàn)的。這些幫手中既有機緣巧合的阿拉貢、塞梅爾或是克里斯等,也有以人間情感聯(lián)結的辰王子、薇薇安喬安娜姐妹、侯賽因、甘多夫、美杜莎、白河愁等。這讓主人公并沒有和弱肉強食的權斗背景融為一體,而是與權斗背景形成了對話的關系。在很多時候,杜維的情感邏輯能夠超越利益邏輯。比如杜維以親情戰(zhàn)勝了父親雷蒙爵士對于家族利益的執(zhí)念。攝政王辰臨終前對杜維的猜忌,從“人心是靠不住的”開始,也終于以“靠得住的是人心”收場。
當然,小說表達權力邏輯和情感邏輯時,也并沒有非此即彼,作品一方面展現(xiàn)了權力邏輯中“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拳頭即真理”的問題,另一方面也指出,單純指責權力邏輯,有為不思進取的弱者代言的嫌疑。當精靈王落雪指責人類的殘忍和殺戮時,作品借美杜莎的口反駁:
你指責人類狡猾,偷學魔族的文明,那么你為什么不責怪你們自己太過保守而不思進取?你指責人類背信棄義,違背了協(xié)議而對曾經的盟友下手,那么你為什么不責怪你們自己太過天真幼稚?你指責人類殘忍……那么你為什么不責怪你們自己太過優(yōu)柔寡斷?不管過程是怎么樣也好,但是事實的結果就是,人類是‘優(yōu)勝’,而你們,則是‘劣汰’!!這種時候,與其用酸溜溜的語氣來抱怨人類,不如自己反省一下自己種族的缺陷!
這種對話,讓作品有了類似尼采、福柯意義的反思文明道路的意味。
作品中類似的對話性思考同時滲透在“獻身”“犧牲”等問題的處理上。面對草原的威脅,杜維讓含月犧牲自己的身體殺死草原王。雖然杜維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除此以外的方式,勝算極小,犧牲極大。但作者并沒有讓杜維免除道德指責,反而用很大的篇幅來描寫杜維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作品慎重地對待為除暴君不得不忽略一個小裁縫的“生死”問題,努力表現(xiàn)杜維的心理斗爭,一方面“在一段時間以來,杜維甚至已經習慣于站在‘高位’之上俯視下面的人,然后用這些‘大道理’去判斷,去衡量,然后做出一些他認為很崇高的決定:決定讓誰是犧牲,留下誰來被保全?!绷硪环矫?,作品讓杜維被裁縫的話語觸動:
“我不明白,我是一個好人。我沒有做錯過什么。我盡心對待自己的工作,我愛自己地家人……可是為什么,我要莫名其妙的去死?是,我是一個小人物,是一只小小的螻蟻??墒牵业纳?。卻可以被隨意地剝奪?”
于此,作品表現(xiàn)出宏大敘事和個體話語之間的矛盾,家國倫理和個體生命倫理之間的選擇難題。
二
跳舞當然有網絡文學文體的自覺。他將《惡魔法則》歸類為YY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也是為了讓讀者在辛苦的生活中獲得愉悅放松的體驗。不過,由于在寫作過程中,跳舞有意無意地滲透了自己對于文明、文化或生命意義等問題的思考,這使得作品在很多時候表現(xiàn)出了和YY小說相反的文本特征?!稅耗Х▌t》拒絕“一夜功力大增”,或是“魔法全通”的處理,認為這太有違邏輯。而且作者還強調情節(jié)本身的自然發(fā)展,“雖然我是作者,是筆下人物和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但是,一步一步,人物也好,故事也罷,到了后來,自然有他們自己的命運和趨勢了……我也主宰不了。”對于許多穿越小說中人物對“新世界”無保留的認同,作者也略加諷刺,認為無論在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如何,一夜間便能否定、忘記過往,徑直擁抱新生活的態(tài)度十分可笑?!稅耗Х▌t》中主人公對他所穿越的世界并不十分投入,有著拒斥、無奈乃至游戲的態(tài)度。作者寫出了雙重時空帶給杜維的困惑和迷茫。而作者對因果邏輯、人性復雜性的尊重,使得《惡魔法則》在滿足讀者的“白日夢”欲望的同時,也具有了一定的超越性的審美功能和思想功能。
與此同時,跳舞對歷史的看法也具有新歷史主義的特點,特別是注意到歷史敘事的不穩(wěn)定性,不同的敘事者,不同的敘事動機,都會使歷史面貌產生巨大變化。由是,作品并不書寫成王敗寇,不為勝利者代言。作品有意展現(xiàn)不同的人口中的神話世界。在光明女神控制下的史詩中,魔王愛上了人類女神,但人類女神為了推翻魔族統(tǒng)治,套取魔神的弱點,聯(lián)合阿瑞斯戰(zhàn)勝了魔神。在阿瑞斯(人族的男神)口中,魔神并沒有被打敗,而是甘心被光明女神殺死,以“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完成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在克里斯(惡魔的仆人)口中,魔神并沒有愛上光明女神,不過是魔族為了改良統(tǒng)治,娶了作為人類的光明女神。光明女神懷孕后,魔神對光明女神的戒備放松,光明女神便聯(lián)合各族神靈打敗魔神……不同的敘事者因為不同的目的和情感,以不同的角度敘事歷史,增添內容和邏輯,從而為歷史賦予不同的意義。神話如此,國族歷史亦是如此,作品細致地描述在撰寫羅蘭歷史的過程中,哪些血腥的奪權、鎮(zhèn)壓、陰謀被略去,哪些秘密被掩蓋。
《惡魔法則》似乎有意打破文本的封閉性,用布萊希特的拆掉第四堵墻來形容也許過于夸張,但作品似乎并不想讓讀者過于“沉浸“。作品用了一系列現(xiàn)代小說、影視之中的角色名稱,如甘道夫、炎魔來自托爾金的《魔戒》;杰克斯派洛船長來自黑珍珠號電影《加勒比海盜》;美杜莎、繆斯、阿爾忒彌斯、阿瑞斯來自希臘神話故事;亞當、伊甸園來自《圣經》;霍格沃茨魔法學院、飛天掃帚來自J.K.羅琳的《哈利·波特》;斷背山來自電影《斷背山》……此外,QQ、卡巴斯基來自現(xiàn)代軟件名稱;貝克漢姆是知名足球明星;侯賽因是伊斯蘭教什葉派第三代伊瑪目(穆罕穆德外孫)……這些人/物/地名的來源包括文學、影視、科技等多領域,而且呈現(xiàn)出了貫通古今中外的特點,同時作品也以這種讓人“出戲“的方式,以戲謔的筆調來對沖YY。
杜維和世界溝通的方式,或者說杜維贏得命運和世界的尊重的核心力量在于——他對于平等、尊嚴和個體幸福的尊重和追尋。小說花了很多的筆墨描寫杜維在“德薩行省”的生活。杜維管理下的“德薩行省”是一個帝國中“異托邦”。燕京是帝國的權力中心,宮廷、魔法工會與光明神殿等級森嚴,不容侵犯,而偏遠的德薩行省,則呈現(xiàn)出寬松、自由、平等的特點。上級和下級可以互相調侃,互稱兄弟,條例的制定和修訂“以人為本”。行省聚集的人皆表現(xiàn)出強大的主體意識和反抗精神。杜維為了“自由意志”而不斷將自己變得更強;薇薇安堅守單純執(zhí)著的信念,與杜維不離不棄;侯賽因本為神圣騎士,但發(fā)現(xiàn)神殿的虛偽后,毅然與神殿決裂,在絕境中一步步反擊……眾多人物不再被權威所提倡的人生價值支配,而是積極努力地追求著自己的世俗欲望,呈現(xiàn)出生命的活力。捍衛(wèi)個體幸福,反抗一切強權、專制甚至神諭,是杜維構建一個“和諧”世界的核心力量。正因為杜維一直堅守這一價值觀,才讓杜維的奇幻歷險,成就驚世傳奇的同時,溝通東/西,融匯多元。
三
跳舞其它的玄幻也呈現(xiàn)東西交融的特點,都市幻想作品《天王》將中國、日本神話元素和西方神話元素綜合起來,人物精神也兼具中國武俠和西方騎士的雙重傳統(tǒng)。跳舞構建玄幻世界不僅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或是中國傳統(tǒng)武俠的影響,還廣泛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奇幻文學的神話、宗教背景,與中世紀騎士文學的寫作手法,中國的俠義精神和西方個人英雄主義在他的作品中得到融合。當東方和西方的玄幻元素,在跳舞的作品中“和諧共處”時,跳舞構建玄幻世界就具有了多元文明對話的結構?!稅耗Х▌t》中帝國文明與神殿文明分庭抗禮,此外還有超然獨立的魔法文明、失落的大雪山文明、沒落的騎士文明、落后的南洋文明,被定性為罪民文明的精靈、龍族、獸人、矮人文明,以及被抹去痕跡的魔族文明。既有海洋文明,也有游牧文,既有神文明,也有巫文明、魔法文明。他們各有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方式。各個文明有不同的信仰、信念、思維方式與認知結構,他們彼此接觸的過程中充滿沖突與對話。而想象文明差異,思考沖突和尋求融合,成為敘事的基本動力。東方、西方在文本中不再是殖民秩序下的不平等空間,也不再是民族主義框架中“優(yōu)勝劣汰”的競爭體,而成為文明的方式。由此,東方玄幻元素和西方玄幻元素都成為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它們交錯互補,即使沖突也是為了在“對話”中思考文明的最優(yōu)方式。同時,作品終堅持著對人的尊嚴、自由、平等和幸福價值的肯定和追求。這為作品中多元文明提供了“對話”的基礎。
以上,跳舞以《惡魔法則》為代表的寫作告訴我們,類型文也能“思想”,升級打怪的“爽文”,也可以完成對“自由之路”的思考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