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故事是這樣的
文學圈外的朋友聚會,常有人端著酒杯問我:“你們寫小說的,寫的是不是真事兒啊?”又說:“能不能把我的故事寫一寫?”每當遇到這樣的情形,我就勸他們,先把杯里的酒干了。然后呢?我?guī)退麄儼丫茲M上,就沒有然后了。
老家在農(nóng)村,小時候會聽到許多離奇的故事,見到些古怪的人:跑起來帶著火光的“火狐貍”,能學人的哭聲,惟妙惟肖,足能以假亂真;一種名叫“門墻立”的鬼怪,身體隱遁在墻里,夜里會在背后低聲叫你的名字,只要你一答應,或是一回頭,立刻化為一堆白骨;鄰村出了個“兩世人”,死了幾年,轉(zhuǎn)世后回來尋找親人,前世的事兒說得一清二楚;瘋瘋癲癲的“孫夾巴”,偏偏是下象棋的行家,方圓幾十里沒有對手;賈爺是神槍手,沒事兒就愛擺弄他的獵槍,據(jù)說他家地窖里藏著手榴彈;廣辰叔原本不姓孟,而姓“蒙”,他說話磨叨,外號“熬干燈”……
時光流轉(zhuǎn),歲月無聲,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不惑之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的記性越來越差,記憶變得不那么牢靠。某些早晨,我從一場宿醉中醒來,卻怎么也記不起昨夜酒局上有哪些人,說過哪些話。世事如夢,凄涼最是夢醒。彼時,我躺在床上,百感交集。幸運的是,多年前鄉(xiāng)下那些離奇的事物,雖然很少想起,卻從沒有忘記。它們頑石一般盤踞在記憶深處,不管你想不想起,它都在。
《少年游》寫的就是那些深藏在記憶里的鄉(xiāng)村故人、鄉(xiāng)間軼事,這是我鄉(xiāng)村系列小說里的幾個短章。是過去兩年,我一直在寫的一些東西。寫作過程中,我努力保持沖淡平和的狀態(tài),不追求宏大,不追求深刻,甚至不刻意講究語言的雕琢,就這么信馬由韁,順著記憶的模樣寫下去。這些短章里,隱藏著許多的“真實”:《要飯》里的“傻張十”,因為模樣恐怖,手里又常拿根木棍,一度給我的童年留下陰影。《毛兒》里的“池叔”是個樂觀的人,他愛講笑話,愛鬧玩兒,直到現(xiàn)在,每次過年回鄉(xiāng),他都到我家串門兒,我們圍坐在一起,玩兒“打升級”?!陡∑肌防锏摹捌吣锬铩弊≡谖壹曳亢螅r候,我下了學,常去她家要吃的,她喜歡小孩子,她管小孩子叫“寶哎”。我喜歡《浮萍》,說不上什么原因,就是單純對這一篇感覺親近?!镀宓馈穼懙氖窍缕逯獾墓适隆,F(xiàn)實里的“孫夾巴”的確是下棋的高手,但他沒能幸運地過上娶妻生子的生活。那年夏天,一場大雨過后,他意外溺死在白塘里,是失足落水還是犯病投水,沒人知道,我只記得那個陰郁的午后,一群人手持鉤竿,騎在木頭上,大聲吆喝著,到水塘里打撈尸體的場景。《醫(yī)德》大部分確有其事,“南大拿”是方圓百里的名醫(yī)。小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從他的診所經(jīng)過,他家門口的墻上釘著一塊木牌,牌子上用毛筆蘸墨寫著“正骨針灸”四個字。他留著長長的山羊胡,他家院子里滿是正骨藥膏的味道。
要是有人問:“你寫的小說里都是假的吧?”
我會說:“來,把酒滿上!”